黄昏时请拥抱我
2024-01-16林以昼
林以昼
下午六点,何云深沿着家旁边的小河往前走,手里拎着袋黄瓜和香蕉,以及面包。那是她今晚和明早的食物。阳光在背后驱赶着她,或者说是推着她前行,这让她的脚步看着有些不情不愿,带着一种迟滞的钝感。一公里不到的河堤,何云深走了整整半小时,太阳将落未落,在城市边缘的山峦上垂死挣扎,空气中隐约飘着别人家做饭的香气。
何云深不想回家。
她甚至想,要不就坐在河边围栏上,吃片面包和香蕉简单将就一顿得了,但出门时日头正盛,她穿得有些单薄,晚风却带着凉意。她向来就怕冷,此时小臂上的汗毛已经竖立起来了。要不还是回家吧。何云深住的小区是十几年前盖的,隔几百米望去,墙面一片斑驳。好在有电梯,面积也还算大,东南北三个方向各有一扇大门,何云深家靠近东门那边,挨近马路,北门则靠河。时间充足的话,每次她都选择从北门进出。
还没到交接班时间,依旧是那个腼腆的小保安,身材瘦削,制服穿在身上直晃荡,跟套了个不合身的麻袋似的。看到何云深走近,他咧嘴,露出两颗大门牙,“姐,回家了啊?”听着像是北方口音,有种自带吞字效果的含糊感。何云深注意到他牙齿倒是挺白的,应该不吸烟。说着他按开门闸,又试探性地伸出手,“来,我帮你拎吧。”何云深笑笑,连忙说不用,像往常一样往自己那栋楼走去,小保安这才讪讪地将手缩回。走出二十来米远后,她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又有个推婴儿车的阿姨进小区,小保安依旧熟络地打招呼。
何云深没问过小保安多大年纪,看面相应该二十出头,这点她是从笑容上判断出的。男人年纪一大,腼腆就成了种难得的品质,好像曾经满溢的少年感被层出不穷的肥肉给吞噬了似的。小区里闹喳喳的,刚放学没多久,还有不少孩子在院子里追跑打闹,这让人心里没来由地一阵烦躁。好在很快就进家门了,四楼的房子光线还算不错,加上隔音玻璃,屋子里静得出奇,只有她家的猫咪虎哥无声地窝在沙发上。何云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看客厅的摆设,一切和她出门前没有任何区别,连猫咪的动作都似乎没有变化。她走到窗前,轻轻开了一道不到小拇指宽的缝,又把防蚊纱窗拉上,院子里孩子的喧闹声挤了进来,这让猫咪睁开眼,竖着的瞳仁扫过这边,复又闭上,好似整个人间都没有一场睡眠来得要紧。
这是李堃出差的第三个夜晚,何云深还没习惯空无一人的安静,或者称为死寂更合适。空气死气沉沉,屋子里的花草都萦绕着厚厚一层暮气,她想起很久之前看过的一个恐怖片,说不出名字了,只记得是一个女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生活着,突然有一天就疯了。自己应该不会也变成这样的人吧?何云深打开冰箱,拿起牛奶准备倒一杯来喝,有些冰,她又放回去,烧了一壶水。
水在壶中鸣叫、翻滚,何云深开始切黄瓜,它们正鲜嫩,脆生生的,许是早上才从大棚里摘来,刀一落下,迅速变成片状。切好后装盘,何云深抿了一口水,刚烧的水太烫,她用了大半杯冷水掺在一起,温热的液体滑过喉道,又落到胃里,令腹部微微发烫。刚在一起时,她来例假时,每逢痛经,李堃就会主动把双手搓热,放在她腹部,情到浓时,她便回上一个热烈的拥抱。最近一次这样是什么时候呢?去年冬天?也许是前年秋天。她记不清了,总之很久没有与李堃有过亲密的举动了。
道理她也明白,爱情多半是这样,多巴胺的分泌会随着时间慢慢消退,不过她偶尔还是想刨根究底,到底是哪一刻变化的呢?就像一个人死了,那也该确切知道是哪一分钟咽气的吧,这样才好在墓碑上写上离世时间,才能名正言顺地往生。可多数时候这世界不讲道理,暧昧不明,缺乏明显清晰的界线,白昼与黑夜的交接,春日消退夏天临门,枝丫萌生出芽苞,女孩成为一名真正的母亲……这些都让人无法准确察觉,它们的发生悄无声息,如江河的尾端消散在湖海里,在时间的操纵下圆融又无情地过渡。
这是最为诡异的障眼法,自己的知觉到底被什么所遮掩了呢?何云深不清楚,她有些沮丧,碗里的鸡蛋液被她搅和来搅和去,泛起令人恶心的泡沫。她把蛋液倒在油锅里,刺的一声噪响,屋子里多了一阵说不清是愉悦还是痛苦的声音。香味在四处弥漫,虎哥突然晃动着尾巴靠了过来,伸长脖子嗅了嗅,又回到沙发上,打了个滚儿,重新以一个舒适的姿势休憩。何云深没搭理虎哥,她正手忙脚乱地炒菜,鸡蛋煎得金黄时,她就把黄瓜倒了进去。
如果李堃在家的话,估计又要说她几句,为什么不能把鸡蛋铲出来放到一旁,再继续炒黄瓜呢?何云深也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单纯觉得麻烦,也许是为了少洗一个碗。她翻动着锅铲,等到黄瓜放进去炒上三五分钟,就开始出锅,这样火候的黄瓜尚未全熟,何云深喜欢带点清脆的口感,嚼起来咯吱咯吱,格外有生气。
一个人吃饭难免没趣,她才吃了一小碗就没什么胃口了,坐在餐桌前呆呆地看着窗外。已经六点三刻,外面还是亮堂得很,但何云深知道,阳光直射点正不断偏向南回归线,白昼一天短过一天,可能再过两个月,这个时刻的天空就会变得暗沉,比大海更幽深。
何云深是厌恶夜晚的。确切说来,是厌恶一个人独处的秋冬季夜晚,尤其是夜晚刚开始的那个时段。应该算是黄昏吧。暮色四合,光线消失,无边的黑暗吞噬整个世界,连同她这个人,也如同即将消融成泡沫的美人鱼一般,被一种强大的脆弱情绪所覆盖。她发觉自身被动地成了一艘小船,或者一尾鱼之类的,搁浅在黄昏的浅滩上,无法回到水中,更不能成为陆地的一部分,只能在泥沙中等待窒息的感觉到来。
太阳在城市边缘的山脉上跳动了两下,回光返照般,在西边的整片天空留下绚烂的晚霞,很快天就真正暗下来了,小区里亮起路灯,扯出浮夸变形的巨大树影,在窗户上摇摇晃晃。何云深懒得洗碗,她靠到沙发上,把虎哥拉过来,一把抱在怀里。猫咪不满地叫唤两声,终究没有反抗,只是在她的抚摸之下又一次舒服地闭上了眼睛。说起来,她一天中总有几次会无端羡慕自家的猫:有人照顾,无须担心衣食住行,甚至连谄媚主人都不需要,只要享受供养和逗弄即可,如果是个人,这该是多好的福气。
过了三十岁后,何云深就变得比二十多岁时更爱幻想。偶尔她想,是否因为自己有了丈夫和属于自己的家,智商就不断下降,逐步退回到少女时代的愚钝稚嫩?她甚至时常觉得自己活在虚幻当中。有时她说完一句话,或者做了某个动作,没过几秒钟,脑海中立刻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似乎这个场景之前发生过。一样的话,一样的语气,一样的动作和角度。何云深想起一些科幻小说的桥段,猜测可能这并非是错觉,而是人生原本就是个循环,每个人都是时钟里的指针,看似时刻向前,可本质上是关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循环往复。
李堃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他总能找来各种看似科学的说法抨击她,“别胡思乱想,大脑时刻不停地在潜意识中虚构各类情景,这些情景碎片都留在你脑海深处,当你遇到生活中类似的情景时,就会唤醒大脑里那些虚构的碎片,再加上自己心理暗示的作用,难免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跷着二郎腿口若悬河,夸夸其谈,一切胸有成竹,说到激动时,便会用中指推一下眼镜架。由于生活顺心,事业得意,李堃的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会小个三五岁,脸色红润,苹果肌饱满,带着一种成功人士特有的春风得意感。曾经何云深也沉迷在这种看似成熟的气质中,一度以为这就是男人该有的品格,可当一枚苹果被削去了外皮,她发现,内在的滋味才是真正值得考虑的东西。
很可惜,李堃的味道不算太好,多吃几口就腻味得很,但何云深有个说不清是好还是坏的习惯:她不爱改变口味。一道菜就算吃了很多年,如果餐厅老板不换菜牌,她就能一直吃下去。这种习惯到底是爱情还是眷恋,甚至是不是惰性,她也搞不清,也可能是安全感,这是她所需要的。所以她不想改变,也不愿意改变,李堃也一样,这一点上,他们俩倒称得上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李堃的工作时常需要出差,三天两头不在家,何云深的同学杨莉时常耳提面命,让她盯紧点儿,免得哪天李堃抱个孩子回来吓她一跳。何云深总是笑笑,她倒没有这个担心,其实她清楚,没有谁的心思可以一直捆在另一个人身上,所以她从不奢求,她只希望人在身边就好,肉体才是有实质的,比看不见摸不着的情感需求可靠得多。再者,她也明白,李堃是不可能无缘无故把自己蹬掉的,即便他在外面有情况,他也要维持一个中年领导该有的体面。
抱着暖融融的猫咪,很容易就被它的慵懒感染而陷入瞌睡,何云深渐渐觉得困乏,她的脚也有些酸胀,索性就去睡一觉,反正这两天她调休。卧室的床头灯拧开,淡黄的灯光填满整个房间。她拉窗帘的时候,习惯性地往北门那边瞅了一眼,可惜被隔壁的楼栋给挡住,不过,不用猜她也知道,小保安应该已经下班回宿舍去了。这个保安是两年多前来的,原本在何云深眼中,这些穿着一样制服的保安没什么两样,可那天暴雨,何云深猝不及防地被雨水困在了小区门口,新上岗的小保安主动开口,撑着一把伞将她送到了楼梯口。这只是一件小事,何云深却一直记得那天的场景,还有小保安一脸无害的羞涩神情。她笑笑,将窗帘拉好,简单冲洗下就躺下了。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凌晨四点,中途未曾醒来,倒是做了不少梦,不过从醒来后的那一刻开始,梦里的内容就像一盆水浇在了画上,所有的内容都渐渐隐去,直到她彻底醒来,一点痕迹都未曾留下,只记得梦的底色是悲凉的,和梅雨天的窗户玻璃似的,沁满了密密麻麻的水珠。她在床上出了一会儿神,又上了趟厕所,径直去洗澡。
这次她洗得很认真,多年来的习惯让她习惯在早上好好捯饬,这样身边的人才能看到最佳状态的自己。牙膏里的薄荷成分和温水的抚慰,让她头脑十分清晰,她哼着一首不知名的曲子,对着镜子,一边护肤一边提拉每一道细纹,尽管知道这并未有多少作用,可总比什么都不干强得多。何云深很清楚,自己不年轻了,至少比起二十几岁时,现在的自己算不上年轻,法令纹刻在脸上,像个巨大的讽刺,愈发宽厚的背也让她日渐一日地不忍直视,可一切都要接受的,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做完一切,时间还早,天尚未亮,东边天空有颗星星出奇地亮眼,估摸着是启明星吧。她用毛巾把湿漉漉的头发包好,垫了两个枕头,翻开一本看了半个月都没翻完的书。一个外国女作家写的,讲述的是一对性格大相径庭的姐妹花,都渴望得到一份特立独行的爱情,却在遇到所谓的真爱时,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小说的情节并不复杂,但何云深却看得慢如蜗牛,她也说不清是因为中英文之间的阅读屏障造成的,还是她压根儿就没有静下心来,反正此时她翻看了几页后,就把书合上放到了一边。她又不经意地往河边的方向望去,小保安应该还在坚守岗位,整个小区安静极了,连狗叫都没有一声,天空和大地都黑黢黢的,只有院子里的路灯和楼上零星几盏灯亮着,可能是有邻居在很远的地方上班吧,早几年她还在报社做美术编辑时,偶尔赶版面,加完一个通宵班后,也要到这个时候才能回家。
在来深圳之前,何云深住在湘南一座小城,在一所小学担任美术老师。和其他每座城市一样,有条不宽不窄的河从城市中央穿插而过,将整座城割裂成不平均的两份。每个不上班的下午,她都喜欢去河边散步。彼时何云深的母亲刚被发现生病,最开始她去的是县人民医院,医生研究了半天,说怀疑是乳腺癌。何云深劝母亲去省城医院再看看,如果真的确诊了,就算卖掉房子也要治。母亲答应了复查。原本何云深想陪她一起去,可母亲不肯,说自己还能动,用不着她请假。从省城回来后,母亲神情如常,说在那边检查后没问题,应该是县医院这边误诊。何云深咒骂了几句县里的医生,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三个月,母亲该吃吃该喝喝,衣裳也整洁得很,每天下午去楼下牌馆打麻将,晚上跳广场舞,过得和之前几十年并无任何区别,只是人越来越干瘦,气色也变差了。原本何云深以为是天气太热,母亲没什么胃口才瘦下来的,直到最终昏厥被送进医院,她才知道,原来那次母亲从省城回来就已经确诊是乳腺癌晚期了,成活率很低。所以她宁愿放弃治疗,平平常常地度过了生命中最后三个月。母亲留给何云深的最后一句话,是告诉她银行卡密码和房产证放在了哪里。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何云深只觉得是做梦,连眼泪都没有流出来。
办葬礼时,父亲依旧被关在监狱中没有释放,最终由一帮亲戚帮忙料理了后事,母亲的骨灰被装在一个小盒子中,何云深抱在怀中,倒比意料中的要沉上不少。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后,她将它放置在母亲之前的卧室。这件事她没告诉任何人,否则会被邻居们集体大骂晦气。尽管心底里早就接受了母亲最终都会离开自己的事实,但猛地一下变成了独自一人生活,何云深还是有些经受不住。她向学校请了个长假,每天在家过得浑浑噩噩,不知道昼夜与晨昏。叔叔婶婶看她魂不守舍的,满是怜惜,每天都送吃食过来,这种日子持续了小半年,唯有在河边散步的时候,看着水流向着远方浩浩汤汤而去,她才会感到稍微舒心一点。
又过了一年半,大学同一个寝室的同学杨莉问她要不要来深圳,说自己所在的报社正在招人,她想了想就决定辞了学校的工作,独自来了南国。
报社的工作和学校差不多,一样地单调,还要上晚班,夜复一夜,只是身边的人与事物都变了;天气也与湘南丘陵地带不同,格外地湿热。深圳满大街都是芒果树,盛夏时节,碧绿的芒果挂在树上,台风一过就落满地,清洁工扫满一筐又一筐,又倒在了垃圾车上。何云深初来的时候,大为诧异,问杨莉,为什么这些芒果不拿去卖?杨莉瞥她一眼,一脸看弱智的神情,说绿化带里的芒果树长出来的果实都没法吃的,吸收了太多汽车尾气。她遗憾地“哦”了一声,依旧觉得可惜。
到深圳的第一年,何云深和杨莉挤在一起住,在罗湖的老城区,下夜班时会看到很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在街边游荡,她看得新奇,杨莉却让她离那些人远一点儿,“她们都不干净,是做那种工作的。”那种工作是什么工作,何云深当然知道,毕竟她也不是什么单纯少女。更何况,杨莉这种嫌弃的眼神她并不陌生,整个少女时代,何云深都是在这种目光中长大的,直到远离了家乡读大学,没几个人了解她家的事情后,她才开始知道,原来作为一个不被人刻意注视的正常人是多么幸福自在。
大概是二十年前一个冬天,入夜时分,警车开到了何云深家门口,将她爸给拉走了,何云深当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直到后来,镇子上的大人路过她家门口都要指指点点,连班上的同学看到她都要不怀好意地翻白眼。当然,也有些青春懵懂的男生,不爱学习,整天觊觎她的好样貌,试图以一些浅薄的好处来换取和她的亲密接触,好在母亲把她看得很严,完全不给她任何犯错的机会。
曾经她对母亲是心怀怨念的,恨她扼杀了自己年少又动人的爱情,等到后来上了大学,她突然就开窍了,逐渐理解了母亲,有那样一个惹人戳脊梁骨的丈夫就足够了,如果又多个不守规矩的女儿,那她估计一生要强的母亲连一天都不会愿意多活。可是母亲离开了自己,她又十分不习惯,心里好像被挖空了一块,急需什么东西作为替代来填补,尤其是初到深圳的新奇感消失后,她有种彻夜放纵后的巨大失落感,愈发渴望有人能够陪伴自己。也许自己就是一株没有骨头的槲寄生,总是需要依靠另外的树木来生存。好在这时,李堃适时地在她身边出现了。
那是和政府单位合作的一期特刊,李堃是负责对接的工作人员,原本并不需要有交集,只是因为活动提前举办,连带着宣传特刊也要提前。作为负责人,李堃特地跑到报社,和编辑记者配合协作。身为美编,何云深也被喊来加班。看到李堃的第一眼,何云深并没有任何感觉,她喜欢瘦的、散发运动气息的男生,李堃相去甚远,相反整个人带着几分肥胖,尤其是脸,圆鼓鼓的,一副营养过剩的样子。他脾气倒是不错,在和记者沟通某个问题时,两个人无法达成一致,眼看一场激烈的碰撞在所难免,李堃却满头大汗地赔笑,让二者间的甲乙双方角色甚至反转过来。
中途休息时,何云深去天台透气,十九楼的大平层,可以眺望对面的莲花山,远处的平安大厦在午夜高举着光亮,渲染得周围一片天空都如同白昼,苍穹之下的星星被湮灭在白色光芒中。何云深想,身处这个画面很适合抽烟。可她乖巧了二十多年,从未抽过一支烟。倚靠着栏杆,二十四岁的何云深呼了一口气,目光毫无目标地投向远方,楼下的新洲路上,车流飞快地拽着尾灯画出的尾巴,蹿向城市的各个方向。在她没有察觉的时候,李堃悄悄地走到她身边,递给她一瓶口香糖。她拒绝,尽管对方一再说这个不含糖,不会发胖,她也不想吃一个还算是陌生人的人递过来的东西。
李堃是个锲而不舍的人。加完班后,大家准备着四散归家,他竟然又主动说请大家吃夜宵。何云深本想离群回家,却抹不开面子,刚到新单位,太过特立独行总归不是好事儿。不过吃吃喝喝间,李堃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瞥向何云深这边,何云深后知后觉,并不知道当时他是对自己有了意思。
早在读中学时,何云深就清楚自己的样貌是属于漂亮那一挂的,只是她一直不觉得漂亮是件好事。在母亲长年累月的观念濡染下,她意识到,太过漂亮的人和太过聪明的人一样,往往容易受到生命的反噬,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她父亲。
一说起父亲,母亲就咬牙切齿,觉得这简直是她人生中最大的污点。何云深怀疑,如果不是自己的存在,母亲应该早就已经改嫁,至于现在为什么没有离开,无非是怕真的抛弃女儿会被大家说闲话——她总是这样,斤斤计较却死爱面子。何云深和母亲不一样,她很务实,李堃后来三番两次来找她,又透过同事表露出意思后,她想着反正这人不讨厌,能相处就先处着吧,更别说李堃的条件还可以,父母早早就给他在深圳买了房子,虽说是旧楼,但他在体制内工作,收入稳定,前途光明,和他交往,何云深并不吃亏。
开始那一年多,李堃待她的确是好,知道所有她爱吃的菜,记得她的例假日期,时常在身上准备纸巾——因为她有鼻炎。物质方面更是没话说,缺什么就给她买什么。这个人谈不上有什么硬伤。有时躺在李堃怀里,何云深还会内疚,自己是不是并不够喜欢他,只是深深迷恋他给予的温暖,这辈子没人对她这么好过,整个人跟天空中的云朵一样,一阵并不猛烈的暖风就能让她迷失东南西北。
但李堃事业心太重,感情稳定后,他就把重心转移到了工作上,尤其是升任部门科长后更是忙得见不着人,两人一个上白班,一个上夜班,如同月亮与太阳一般,同处一个世界,却没有多少机会相处,出去旅行的次数简直屈指可数,偶尔何云深心里不痛快闹别扭时,李堃想到的也无非是买名牌包或者微信转账来哄。从一开始的沾沾自喜晒朋友圈,到后来的习以为常,何云深也渐渐觉得索然无味。有段时间,她很爱听万芳的一首老歌,里面唱道:“你喜欢逛博物馆/我喜欢逛服饰店/你喜欢上上餐馆我喜欢吃路边摊/你习惯用旅游指南/我偏偏爱四处转转/你总是走得太快/我总是在后面喊/这份爱在这城市地图中走散……”她觉得简直就是自己和李堃的写照。
结婚后的第一个清明节,李堃陪着何云深回了一趟老家。这是母亲去世后,何云深第一次回家,屋子里尘土味很重,地上积着厚厚一层灰,她打了个喷嚏,用手捂着鼻子,在各个房间巡视了一圈,发现了几个脚印,梅花一般点缀在地上,可能是附近的野猫闯进来了。果然,安置母亲骨灰的那间房子玻璃窗碎了一块,不清楚是自然老化,还是被哪家小孩用石头砸的,底下的木板被飘进来的雨水泡得灰白鼓胀,整块儿翘起来。头顶上也不成样子,梅雨季节的潮湿让天花板布满霉菌遗留的痕迹,青黑色,星星点点,一眼看去,跟一幅拙劣的油画似的。何云深走到床边,注意到床头柜的角落处有几块烂布条垒成的窝,多半是野猫的家。母亲的骨灰盒就摆在床头柜上,和何云深离开时的位置相比没有一丝变化,只有上面的灰尘满是时间的气息。她掏出纸巾,仔细地擦拭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黑色的漆面上可以照见她摇摇晃晃的影子为止。
李堃在旁边左右环顾,似乎在好奇这房子是哪年的,怎么会破成这样。待了几分钟,觉得没意思,又顾自去了另一间房。何云深还在这边收拾时,李堃突然拿着一张老照片晃荡过来,问她那是谁。
他肯定早就知道是谁,还偏偏来问,这点着实讨厌。何云深有些懒得回答,却还是出声了,“是我爸。”
李堃用肥厚的嘴唇“哦”了一声,又回到那边继续参观。
何云深家里的那点事他早就知道了。是她自己说的,如果母亲还在,肯定会不许何云深这样干,但何云深还是这样做了。她把父亲当年做人贩子的事儿都说了出来,包括那些年周围人对自己家的白眼和谩骂,那段早已淡化的被欺负和霸凌的青春期,那些被母亲严加管教动辄打骂的暗无天日的时光,被她轻易地说了出来。那一晚,她借着泪水和拥抱,真正地向李堃敞开过心扉,虽然时间很短暂,但这是促成他们成婚的重要助力。只是李堃说她爸坐牢的事情最好不要告诉他家里人,免得自己爸妈到时不同意。何云深点头。
得知儿媳妇家里父母皆不在后,李堃父母显得颇为意外,似乎是担心何云深的命太硬,愣是找算命的将两个人的八字合了又合,好在还算相称。结婚时,两人先回李堃老家湛江大摆宴席,三十几桌,三姑六婆都来了,场面热闹得很。何云深穿着租来的婚纱,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跟在李堃后面一桌桌敬酒。何云深的叔叔婶婶也过来了一趟,婚宴结束后,他们俩把何云深叫到一旁,絮絮叨叨了一番,说既然嫁了人,以后就要听公婆和丈夫的话之类的,最后又说她爸前阵子放了出来,只是在老家出现了几天就又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何云深不清楚他们告诉自己这件事想说明什么,她来不及想,只是脑海中出现了当年父亲被警察带走时的模样,那天的晚霞格外艳丽,像一把火把天空给点燃了似的。婶婶说完这些话,还是拉着她的手不放,又流了几滴泪。这才让何云深意识到自己是真的结婚了,如果母亲还在世,父亲不是个犯罪分子,他们是否会把这个角色扮演得更出色?
这是个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何云深抱着母亲的骨灰盒走在新修的河坝上,也没有想出个什么结果,她只是看着河对岸这几年新盖的楼房,怔怔不语。李堃走上前,拍了拍她肩膀,她才回过神,将手上的盒子打开,抓起一把灰白的骨灰,往河里撒去,变成水中的一片浑浊。河水安静向前,偶尔撞击到遗留在河道中央的突起物,泛起一小朵浪花,又分开往下游流去,最终这泱泱不绝的水将流入湘江,或是进入洞庭湖,或是汇入长江,直抵大海。天色不算明朗,几朵云飘在头顶,何云深一边撒着,一边默念着什么。李堃站在几米开外,没听清她说了些什么。
从老家回深圳后没多久,何云深就怀孕了。医生看了检查报告后,说胎龄差不多在四周左右,应该是回老家之前怀上的。对于这个盼了一年多的孩子,李堃父母表现得很在意,迫不及待地就从湛江赶来,还拎了五只三黄鸡,说是从乡下买来的,特别补。一时吃不完,几只鸡就养在阳台上,白天太阳一烘,鸡屎味道飘得满屋子都是,楼下邻居忍不了去找物业投诉,结果被李堃母亲语速飞快地怼了回去,何云深只得在一旁对着邻居和物业的人赔笑。她揉了揉太阳穴,庆幸地想,还好都是母鸡,要是公鸡的话,早上五六点就打鸣,那她估计杀人的心都有。那时何云深已经调成了白班,负责的内容变成了广告设计,原本美编部主任不答应,但李堃找对方吃了一顿饭后,不知怎么又答应了。
何云深不在乎他是怎样达成目的的,她的心思都放在和公婆的相处上。婆婆每天给她炖一大碗浓稠的汤,何云深喝了几天就觉得腻味,每次下口,她都想到了当年生病时母亲逼她喝中药的模样。公公则整天光着膀子在屋子里走,何云深怂恿李堃去和他说不要这样时,他就嘟嘟囔囔说在家时都这样,天气这么热,穿那么多干什么。何云深一阵无语,天气热可以开空调啊,没必要成天不穿衣服吧?可老人家又说电费太贵。何云深叹了一口气,她算是明白了,收入一般的公婆为什么能够有钱在深圳买下一套房。当然,他们的到来也是有好处的,至少每天醒来就有早餐吃,三餐都规律按时,连她上班时,婆婆都亲自把饭送到她报社,同事们看到,调侃她简直是嫁给了真正的爱情,连婆婆都爱屋及乌对她这么好。每当这时,何云深只能一边咀嚼着嘴里的各种肉食,一边礼貌性地笑笑。
可惜孩子终究没有顺利生下来,第三次去孕检时,超声显示胎心停跳了,陪着一起去的婆婆一听,顿时炸了,“上次来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出问题了呢?”她百思不得其解,医生表示很理解婆婆的心情,依旧满脸遗憾地解释,“这其实很正常的,现在年轻人工作压力大,加上其他一些因素,是比较容易出现这种问题,一般怀孕早期,胚胎或染色体异常都会造成胎心停止……”何云深听懂了,她垂下眼帘,靠着椅子坐着,一句话也不说,反倒是婆婆,声音愈发大,惹得门外等待就医的人纷纷探头张望。
好在怀孕时间才三个半月,来得及做引产手术。李堃也来了医院,婆婆依旧在碎碎念着,沉浸在她未能出世的大孙子死去的悲伤中,连带着看何云深的目光,也有了些不耐烦,进手术室之前,她还在念叨,“早就叫她不要睡太晚,偏偏不听,现在搞得……”李堃及时制止她把话继续说下去,何云深只是躺在转运床上笑了笑,脸色有些苍白。剧痛袭来的那个瞬间,大汗淋漓的她感觉到宫口正被剧烈扩张,一团绵软温暖的东西从体内被取出。她再一次想起自己的母亲,那个已经随着河水漂往湘江,不知去了洞庭湖还是大海的母亲。
住了五天院,李堃来了三次,有两天他说单位有重要的领导要接待,脱不开身。何云深善解人意地让他别担心,李堃想了想,又在微信上转了“520”过来,何云深收了,回了他一个亲吻的表情。出院那日,天公不作美,狂风挟裹着暴雨,婆婆先下车,拎着住院的换洗衣服和杂物,裙子被打湿了小半,她又忍不住咒骂。何云深跟在后面,头发随意地扎起,也被雨水打湿,粘在了脖子和额头上。好在刚走几步,一把伞就出现在头顶,何云深侧头,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孔。他穿着保安制服,不算矮,身材很瘦,笑容很真诚。
那天是她第一次见到小保安,应该就是她住院期间新来的。小保安准备一路将她送到楼下,她不好意思,想拒绝,走到半路,看到婆婆骂骂咧咧地带着伞回来接她了。她接过婆婆手上的伞默默回家。公公依旧打着赤膊,看到她进门,点点头,说声“回来啦”。她喊了声“爸”,就没再说什么,转身去卧室换衣服。房门把客厅里的婆婆、公公和自己隔开,却无法阻隔他们的声音,何云深听见他们在小声说着什么。过了几分钟,她换好衣服出去,喝了半杯姜茶,俨然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孩子的事情就这样结束了,餐桌上也少了那道日日出现的老火靓汤,何云深如释重负。
又过了几天,婆婆对李堃说想回家,李堃原本不答应,可婆婆态度很坚决,说家里这么久没人看着,万一进贼可怎么办,他们得回去了。李堃这才同意,买好车票,将他们送上车,何云深跟着一起,公婆俩一句话也没留给她。动车风驰电掣地往远方开去,倏忽就没影了。就跟自己那没有缘分的孩子一样,急匆匆地来,急匆匆地走了,模样都未曾一见。何云深想着,又跟着李堃回到安静异常的家里。
当晚李堃又去单位加班,由于他做事靠谱,备受领导们的器重,很有可能在几年内得到升职机会,李堃很珍惜这个机会,表现得异常积极。何云深还在休假,其间收到了几条同事发来的问候消息,她简单回复了下,然后就躺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天空。雨停了,天上的云也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显得尤为洁白。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直到头疼将她唤醒,她用冷水洁面,缓解了一下,就换件衣服去楼下吃了一碗牛肉粿条。又是一个白昼过去,光线跟着饥饿感一起缓缓消散,吃完她微微出了一身薄汗,临时兴起又去河边走了走。路过保安岗亭,她稍微留意了下,不是给自己打伞的那个小保安,她笑着摇摇头,继续往前走去。
远近的灯光渐次亮了起来,天空蓝得深邃,几个披红着绿的老太太拖着音响占据了河边的小广场,正随着节奏摇晃。她驻足看了片刻,又走远了几十米,直到音乐声小了许多,这才靠着栏杆,掏出手机,并没有未读消息,也没什么让她有阅读欲望的推送。伴着河水流动的声响,她看到夜空中有一个亮点正一闪一闪地快速移动,应该是架飞机吧。月亮孤高地悬在空中,冷冰冰地俯视人间,何云深自我安慰,比起浩瀚的宇宙苍穹,自己的这点儿悲喜简直微不足道,可她还是忍不住惆怅,即便她不知自己惆怅的原因何在。
孩子流掉之后,何云深的肚子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过动静,李堃面上不急,还安慰她,等过两年条件更好了再生也不迟。只是公婆偶尔打电话来,会暗戳戳地提上几句,何云深装听不懂的样子。但家里确实太过安静,恰逢杨莉要离开深圳,前往上海发展,临走前留给她一只狸花猫,何云深领养了过来。她看着这只猫,分不清它和老家的土猫有什么区别,只是它身形特别胖,整天也不爱动,就窝在沙发里。她有兴致的时候就去揉两把,偶尔搂在怀里一起看电视。李堃不喜欢猫,每当她抱完猫,就一脸嫌弃地让她用粘毛器处理下身上余留的猫毛。何云深也不计较,她很识时务,房子是李堃家出钱买的,房贷大头也是他在还,他提出的要求自己有义务尽量满足。
转成白班后,何云深的时间似乎多了起来,偶尔还能有一天上街逛逛,何云深看到一个扎着马尾的女生戴着眼罩,张开双手站在路边,旁边一张A4 大小的纸张上写着英文——FREE HUG。她鬼使神差地站在一旁看着,果真不断有人上前拥抱。先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大姐,走过去轻轻将女孩拥抱了一下,女孩说了声“谢谢”;接着,又有个胖胖的男孩子走过去,也与对方拥抱了片刻,男孩的脸上浮起一抹羞涩的笑容,这让何云深想起自己小区的那个小保安。短短十几分钟里,有五个人和女孩相拥,三个女的,两个男的。每一次有人到来,无论男女,女孩都像爱人一般与对方深情相拥,待他们离开后,女孩又重新将双手张开,等待下一个主动来拥抱的人。
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何云深怔怔地看着,她也想过去与女孩拥抱一次,可始终没有迈出步子。从小到大,她其实有些惧怕过于亲密的举动,就算和母亲之间,也更像上级与下属之间的关系,谈不上亲近,有的只有命令和服从。父亲就更不用说了,很小的时候,他就因为和母亲经常吵架,时常不着家,等到后来入狱,更是再也没见过,母亲一提起他就骂晦气,比面对大街上随便一个陌生人还要恶劣。何云深不敢迈出脚步,却也舍不得走,她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既想去尝试与陌生人拥抱的感觉,又有些恐惧。直到一个多小时过去,女孩收起眼罩和纸板不知去了哪里,她才缓缓往家的方向走去。然而脑海中却怎么都驱逐不掉女孩和人拥抱的样子。何云深在网上搜索相关信息,她发现自己真的落伍了,原来好多年前,这个街头拥抱活动就在国外流行起来,近些年才流入国内。浏览网页时,她还看到一个词,叫“肌肤饥渴症”,说是有一部分人,因为长期缺少安全感和亲密依恋关系,会特别渴望与人发生肌肤上的接触,有的网站甚至还建立了一个相关小组。这个病何云深第一次听说,她用左手在右手小臂上触碰了一下,感觉自己可能也有些类似的状况。
等到晚上睡觉前,和李堃一起躺在床上,她想起白天看到的事,把一篇关于肌肤饥渴症的文章给李堃看,明目张胆地暗示对方,要多给自己一些疼爱。可李堃总能给任何抽象的事情找到具体的科学分析,再加上比何云深多出来的三岁年纪造成的阅历差,让他有着比她更为理性的思维。
果然,他并没有如愿地给她一个拥抱,只是淡淡看她一眼,接着在自己手机上翻阅了一阵,又将手机递过来。那是百度百科上的一段话,“现代科学发现,在一块五分硬币大小的皮肤上,就有二十五米长的神经纤维和一千多个神经末梢,这为通过触觉传达信息奠定了生物学基础。长期以来,我们的皮肤处于饥渴状态,心灵也陷入孤独的困境。我们不会轻易去拥抱别人,也不愿意与他人分享生命的快乐和忧伤,这使得带有爱意的身体接触,特别是抚爱,对于一个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生命体验……”
何云深看看手机,又看了看李堃,一缕头发散落下来,她伸手将它拂到耳后。
“所以你需要爱抚吗?这我倒是可以代劳。”应该是察觉到了她目光中的些许哀怨,他眯着眼睛笑。
何云深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脸色微红,瞪了李堃一眼。李堃的手却揽上了她的腰,接着向上攀爬,到了肩胛骨的位置,这让她不由得战栗。李堃很满意她的反应,手上的动作愈发过分,两人很快便滚成了一团。
事后清洗时,何云深反思,怎么一个看似极其正经的话题,会有这样香艳粉红的延伸呢?在这种事情上,她总是显得被动,最开始可能也正是这份被动吸引了李堃,大部分男人不正是这样吗?皮囊之下,装满了无处宣泄的主动出击欲。她也说不上李堃到底有多爱自己,要说很爱的话,似乎他的前途比自己更重要。有次两人冷战,他突然来了一句“单位临时有事,要出去一下”,冷战戛然而止,这让她觉得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可要说不爱又似乎有点昧良心,他明明记得刚在一起时何云深无意中说的那句“想在二十六岁之前结婚”,就真的在那天到来前,把婚戒戴到了她的手指上,并一起去领了证,而且房产证上还加上了她的名字。只是估计也就仅止于此。李堃自有他的远大前程,何云深沮丧地想,她只想在报社混混日子,到了年龄办理退休,在纷繁的人世间做一个庸庸碌碌而幸福的人。
何云深害怕改变,按同学杨莉的话来说,能够和李堃结婚已经是她比较好的选择,做人要知足,千万别想不通做糊涂事儿。她挺知足的,可活得太过知足到底是不是件好事呢?她说不清。父亲不知足,铤而走险犯了法,被抓了起来。母亲不知足,一生照样活在埋怨和咒骂中。轮到她自己,从老家逃离,来到深圳,好运地遇到喜欢自己的人,顺利结了婚,想知足地过完下半生,然而也没有觉得有多开心。就跟自己正在看的那本小说一样,无论知不知足,姐妹俩都不过是在人世间与欲念苦苦纠缠,注定要以凋谢收场。
这些想法过于悲观,何云深决定将它们压在心底。她把家里收拾了一通,尤其是虎哥的毛发,一遍遍用粘毛器收集。今天李堃就要结束出差了,不知何时就会到家,她得扮演好贤妻良母的角色。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在婚姻关系中处在了下方位,可能是那个未能出世的孩子,也可能是去年李堃成功升成正科、前途不断看好造就的。其实,之前李堃有主动提过让何云深找个钟点工来做家务的,但她不假思索地拒绝,她终究不习惯有陌生人进入自己的家中,那样让她有种赤裸裸面对别人的感觉。
中午时分,李堃打开家门。他喊了声“我回来了”,换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澡,行李箱立在鞋柜边,显得理直气壮。何云深“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原本她正心不在焉地看电视,可恶作剧般地突然起了翻他行李箱的冲动。以往每次李堃从外面出差回来,她都懒得看,这次内心的渴望和好奇长成了藤蔓,不断撩拨着她的心扉。卫生间传来哗啦啦的水声,这给了何云深底气。她迅速地拉开拉链,露出来整齐的衣服裤子,连穿过的袜子和内裤都被卷成一团,看着井然有序。她又拉开了洗漱包,结果里面露出一盒安全套,已经拆开了,她倒出来数了数,还有五个,包装盒上面写着一盒十个。她轻轻呼出一口气,似乎为自己的预判得到验证感到得意,又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说不出地憋屈。把安全套放回原处,拉好箱子拉链,重新竖立在鞋柜边,她佯装成什么都没发生过,回到沙发上,搂着虎哥看电视。
卫生间的水流声停止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李堃出来了,他一边擦干身体,一边皱着眉头和何云深抱怨,洗发水都快用完了,怎么也不买瓶新的回来?何云深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将电视换了个频道,里面正在播放动物纪录片《王朝》。巍峨高耸的巴塔哥尼亚山脉中,美洲狮妈妈带着一群未成年的幼狮,在岩石峭壁和湖泊间,躲避着来自自然与同类的威胁。镜头中正播放的是一只雄性美洲狮入侵到母子们的地盘中,企图杀死幼狮霸占地盘,这让幼狮们的处境变得岌岌可危,母狮子龇牙反抗的同时,也不断在地上翻滚,试图用肢体的诱惑打消雄狮的恶念……何云深看得正入迷,李堃却一把夺过遥控器,将电视机给关了。
何云深抬头,一脸莫名,“又怎么了?”
“就知道看电视,我和你说的话你到底听到了没有?”李堃眉头拧起,有一撮头发还在滴水,估计是没擦干净。
“你说什么了?”
“我说你待会儿下去时,记得买洗发水。”
何云深顿时想笑,她看着气鼓鼓的李堃,这两年可能是应酬多了不少,他整个人变得更胖了,脸上的肉满满的,像只要爆炸的河豚。她径直去把毛巾拿来,将他的头发又轻轻擦了一遍,说了声,“好的,我记住了,李科长。”反倒是让李堃有些不知所以。
他嘟哝了句“莫名其妙”,就去卧室里找衣服。当然,箱子没有忘记拉进去。
时间转眼到了九月末,深圳连着下了几天雨,气温陡然降到了三十度以内,夏日气息变得衰弱,何云深接到老家打来的电话。是叔叔婶婶。原本她以为是又想托她找李堃帮忙,给堂弟介绍工作,之前堂弟大学毕业,他们就好说歹说,最后李堃看在她面子上介绍去了一个客户那边的公司,只是没想到才干了两个月,堂弟就撑不住,说要回老家,害何云深当时在李堃面前挺没面子的。
没想到这次叔叔婶婶说的是另一回事,他们称何云深的父亲上阵子回去几天,把老家房子卖掉了,属于她的那部分钱过几天就会转过来。何云深不以为意,那点钱应该不多。然而几天后,她的卡上却收到一笔不小的钱款。整整五十万。对在深圳工作多年的她来说算不上多,但在老家人看来绝对不少。
她十分诧异,那个破败的老房子怎么可能值这么多钱,而且她更好奇的是,为什么父亲出来几年了,却从未来找过她?她和杨莉在微信上聊起这件事,杨莉斩钉截铁地让她收下,“估计是你爸在忏悔。”她想起父亲那张模糊的脸,也许吧,她不确定,但钱最终还是收下了,无论这笔钱是卖房子的,还是父亲给的弥补,有钱总归是好事,这是她能够在深圳立足的底气。
杨莉在上海发展得还不错,她和李堃应该是一类人,属于很有事业心的那种,不过杨莉做得更绝,这么多年连恋爱都不愿意谈。按她的话说,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还不如趁年轻多赚点儿钱才是正经事儿,到时什么样的男人没有。果然,去了新公司才半年,她就谈成好几笔大单子,提成都有十多万。她在电话里嗤笑一声,不无得意地说,以前真是太傻了,整天追求安稳,窝在报社里,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变幻莫测,看来还是要多出去走走才行。何云深听了附和道,是啊,你这么有能耐,肯定到哪里都会发光的。
不像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何云深低头看了眼衣服袖子,那里不知怎么冒出一个线头,她顺手用力扯掉。
又是两个月过去,冬至那日,天气不怎么好,满大街都是庆圣诞迎元旦的字眼,商场里张灯结彩的,何云深中午去吃饭的路上接到叔叔发来的消息,说她父亲去世了,问她有没有时间回去一趟?何云深得知这个消息,眨了眨眼睛,又仔细看了一遍手机,没有立刻回复。一群鸽子扑棱着翅膀从头顶飞过,空气中传来鸽哨发出的嗡嗡声,街上的人纷纷抬头看去,人群顿时成了一片静默的树林。
她给李堃发了条微信,今晚你要加班吗?
十分钟后李堃回复,应该要加,你自己吃饭吧。
她把手机放进包里,拐进路边一家咖啡店,点了杯美式,以前怎么也喝不惯的苦咖啡,现在她已经甘之如饴。何云深靠着咖啡馆的玻璃墙,听着老式的欧美田园风音乐发呆。周遭的人要么在讨论要去哪里度假,要么在谈论工作,她隐蔽在角落中,无人注意。
很快午休时间即将结束,她给上司发了个消息说身体不舒服,要请半天假。领导同意了。何云深把咖啡喝完,心中涌起一个古怪的念头——她想找个人来慰藉自己,仅仅是拥抱,干干净净的拥抱,什么都不做。她打开之前加入的“肌肤饥渴症”小组,看到不少人发出了类似的邀请,她随意地选择了一个,加了对方微信。很快就通过了。对方头像是个漫画人物,她不认识,感觉应该年纪大不到哪里去。她又点开对方的朋友圈,只有一道冷漠的横线。对此她不在意,反正又不需要深交,确实没必要真的像交朋友那样认真。
两人在微信上聊了大致信息,年龄、住哪儿和爱好之类的,对方又问她有没有时间。
“有,下午不上班。”
“那……要不要约着出来躺一下,纯素的。”
“……”看到对方简单明了地提出邀约,何云深反倒不知该如何回复。
“放心,我绝对什么都不干。”
“那……好吧。”
何云深答应了,毕竟她本身也是抱着这样的目的加对方的,没必要装什么清纯,问清楚了对方在哪个小区,她打车前往。在车上,她再次和对方确认,“什么都不能发生,只是单纯的拥抱而已。”她可没有婚内出轨的打算。
二十分钟后,出租车带着何云深来到一片公寓房前面,这一带应该是新盖的,楼下的商店都还没完全开起来,何云深走进公寓大厅,电梯需要刷门禁卡,她只得发消息说自己到了,等待对方来接她。大门口的门卫盯着她看了好几眼,目光炯炯,让她浑身不自在。坐在等待区的沙发上,看到一对男女旁若无人地搂抱着出了电梯,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将目光移开。
又过了几分钟,一个戴着灰色帽子和黑框眼镜的男人出了电梯,向四周张望了一下,立刻朝何云深走来。她却突然感到一阵紧张,有些口渴,想从包里拿水出来喝,可倒腾了几下,保温杯愣是掉在了地上。她手忙脚乱地拾起,朝来不及看清脸的对方说了一句对不起,就喘着粗气,飞快地跑出了那栋公寓楼。
坐在回家的车上,何云深的心绪还未能平静。车窗外,黄昏的天空一片浑浊,看上去脏脏的,她眨了眨眼,用睫毛怎么都擦拭不干净。
下车后,她再次选择绕到小区北门进去,小保安正好当值。他像往常一样,向何云深问好,结果不小心看到她脸上的泪痕,他又忙不迭隔着窗户,将手伸进保安室里拿出一包纸巾,结结巴巴地说:“喏,给……给你。”手足无措到让脸上的那颗痘都格外红亮,忐忑不安的神情让何云深暗觉好笑,她抽了两张,说声“谢谢”。纸巾的质感不怎么样,有些粗糙,和用习惯了的得宝天差地别。
她擦干净眼泪,笑了,可看着天空,眼泪又无声地流了下来。小保安有些呆愣,不知道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眼神中写满不解。
“可以给我一个拥抱吗?”何云深很想开口,尽管这样的话语是如此癫狂和莫名其妙,甚至不知羞耻,可她的心头,有无数个声音正在呐喊,正准备从狭小的口腔中翻涌而出,把这离经叛道的诡奇想法宣泄出来。
然而夜色开始降临,街边姗姗开迟的异木棉正不可抗拒地衰败,晚风掀动树枝,有几朵“啪”的一声,如断掉翅膀的蝴蝶一般,坠落下来,归于不再明亮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