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长忆谨留纸上声
——怀念柯灵先生(三)

2024-01-15陈青生

传记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师母

陈青生

生活中的接触

在20 世纪80 年代后期和90 年代,我有段时间几乎每个月甚至一个月有几次要拜访柯灵先生。如果是柯灵先生找我有事,会写信给我或由陈国容师母打电话来,我按约好的时间去。如果是我有事,则先打电话给陈师母,简要告知什么事,再征得先生同意后约时前往。大多是在下午四时前后去,一般停留一小时左右,也有离开时已经华灯初上。有时也会上午去,我一早骑车从曲阳新村出发,先将正读小学的女儿送到学校,然后到复兴西路先生寓所,谈完事情约九点前后,再赶到位于淮海中路的单位上班。在多年比较频繁的交往中,柯灵先生的一些零散细碎的生活景象,也给我留下难忘记忆。

1999 年3 月,本文作者与柯灵先生(右)合影

1988 年国内出版机构改革,某些刊物允许个人承包。我和先生一度商讨过承办一个刊物的事,我设想由柯灵先生和王道乾先生挂帅,柯灵先生则有意找巴金先生担任主编,又以为巴金先生不会答应,表示由自己担任主编要想一想,如同意即告我,由我和王道乾先生草拟全盘设想,送他同意后实施。后来时过境迁,此事不了了之。我们曾谈及办刊经费的筹措,设想先向私人募集,如有盈利再考虑其他等。这时,柯灵先生借另一事说,钱有特性,没有的时候是一个样子,有了一百想一千,有了一千想一万,会使人变的。

有一次我们谈到“文革”。先生说,这场浩劫不是一个人的问题,整个民族都应该深刻反思,需要但至今缺少巴金先生那样的“自我忏悔”。

再有一次与柯灵先生谈到胡兰成的《今生今世》。我说寻觅此书多时而不得,想从中收集一些战时上海文学情况的资料。先生说他有此书,可借我阅读。归还此书时先生问我读后感,我说有用的资料不多,胡兰成文笔很好。先生随即说“他人品极坏”。

有一年,一所中学要办一本学生文艺刊物《百草园》,委托我请柯灵先生为该刊题词。见到柯灵先生时,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张A4 打印纸,说明原委。我本以为这是一件小事,先生会随手写几个字应付。不料,先生接过纸,沉思片刻,说:“让我想想,写好再给你。”我不想先生劳心费神,便劝先生随便写写。先生说:“我没有倚马可待的本事,写好我寄给你。”几天后,我收到先生专函寄达的题词“百草争荣”。

柯灵先生向本文作者书赠其诗作

80 年代中期至90 年代前期,先生担任全国政协常委。有一次我看望柯灵先生,他谈起有篇文章将在香港的一家报纸发表,并给我看了这篇文章的复印件,然后说,当政协常委,他不看重名誉,就是想做些事,为民族前进而谏言。全国政协常委在京开会,每次先生赴会陈师母都陪同往返。有一次闲聊,我问陈师母,柯灵先生开会时,您一人待在宾馆吗?没等师母开口,柯灵先生说,她忙得很,到处会学生。陈师母说,北京有好几位50年代的北郊中学毕业生,还有一个“北郊中学北京校友会”,知道她去北京,这些学生就大家见面聚一聚。说到这儿,陈师母指着柯灵先生说:“伊眼痒得不得了,羡慕我做老师,说做老师到处有学生。”有几年间,我接到先生的几封信,使用的都是带有全国政协抬头的信笺。1994 年我接到先生的信,见到信笺铅印抬头“中国人民全国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委员用笺”被钢笔划了一横,表示信笺纸仍用但用纸人已不是全国政协委员。这件小事,不失为先生将显荣视为过眼云烟之一例。

我每次从先生家告辞,先生都会起身相送,大多送到屋门口,有时会走出屋门送到楼梯口。有一天,从先生家告辞时已经夜幕降临,先生拒绝我的一再劝阻,走出屋门,下了几级楼梯,执意送到那扇通往室外阶梯的小门口,打开门后对我说,路灯灯光被行道树遮挡住了,阶梯的最后一阶照不到,是黑的,下去要当心。

另有一次是我一早拜访先生,事毕与先生一同出门,先生要到安福路写作室“上班”,我送先生过马路后再去工作单位。过马路时,我要搀扶先生,先生立刻拒绝说,老年人过马路,还是自己走好;别人扶,拉你走你不想走;你想走,别人不让你走,反而要出事。于是,我陪护在侧,送先生走上对面人行道。

还有一次我到得太早,先生和陈师母还没吃早饭,正在厨房操忙,陈师母准备牛奶、水果,先生站在灶台旁,用上面放置的老式器具烤面包片。看着已经八十多岁的先生两手有些颤巍巍地操作,我要帮先生,陈师母立即制止:“你让伊自家烤,全世界伊烤得最好。”我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这是陈师母对先生的调侃,禁不住会心一笑。而先生充耳不闻,依旧全神贯注地站在灶台前耐心等待,直到面包片两面焦黄地从器具上口跳出来。陈师母要我和他们共进早餐,我以已经吃过婉谢,听到陈师母一再邀请,柯灵先生对陈师母说:“吃东西这种事,你不要勉强人家,吃好了是不能多吃的。”也是这天,陈师母又指着一串香蕉说:“请侬帮我吃掉些香蕉好伐,香蕉太多,阿拉两人吃不掉,坏掉了可惜。”明明施惠于人,却说受惠人是给自己帮助,让我感受到一种善待他人完全是基于本心善良而非以为恩赐与人的待人风范。

柯灵先生历年惠赠本文作者著作

1997 年,我写了一篇文章,讲述40 年代后半期上海方形周刊情况,此文由《新文学史料》刊发。先生看到后对我说:“上海的小报值得研究,你可以做这件事。”我说那时办小报的一批人,差不多都去世了,诸多情况难以了解。先生说:“龚之方还在,住在苏州,我可以介绍你去找他。”当时,我正忙于40 年代后半期上海文学情况的资料收集与研究,加之做此事不被纳入单位的学术业绩考核,就没有听从先生建议。这事至今令我追悔莫及。

我与先生交往多年,无论在先生家里,还是在其他场所的各种社会活动中见到的先生,总是缓缓而行、轻声细语的娴静平和神态。也有例外。有一天,我为先生送去他托我复印的若干剧团资料,说及与一名早先同事笔战事,先生说“劝架的人刚走”。劝架人是谁,先生没说,我也没问。接着,先生就说,那位前同事揪住梅兰芳在抗战胜利后参加慰问国民党军队演出的事,奚落攻击梅兰芳,不想想梅兰芳在抗战时的民族气节那么可贵,不想想那时抗战刚刚结束,事出有因,这位前同事的行为让人讨厌。先生说,这位前同事战后采访梅兰芳,还是先生介绍的,又讲了这位前同事在上海文化界遍传的几桩事。先生讲述时声色俱厉的神态,先前我没见过,以后也没有再见。

慈祥健谈的师母

回忆柯灵先生,不能不想到柯灵先生的夫人陈国容师母。因为柯灵先生和我的电话联系,都是由陈师母居间充当“传声筒”,柯灵先生听力不好,我打电话给柯灵先生,总是陈师母接听,然后转告先生。柯灵先生有事找我,也是陈师母给我打电话告知。我到柯灵先生寓所,见到陈师母的次数比见到柯灵先生还多,因为有时柯灵先生不在,只有陈师母在。柯灵先生和我交谈时,陈师母端茶倒水后,常会坐在一侧椅子上旁听,有时也会插话。陈师母一直说轻柔软糯的上海话,什么时候、说什么话都不疾不徐。听洪荒、徐开垒、沈寂先生与柯灵先生相见,总称“高先生”,称陈师母“高师母”或者“陈校长”;我比几位先生辈分低,一直称“柯灵先生”“陈师母”。对别人称陈师母“陈校长”一度不解,我也没有询问。不记得柯灵先生当面称呼过我,但他给我的书信或书法作品上对我的称呼却不时变换,有时“青生同志”、有时“青生兄”等。我们无论在柯灵先生家里还是在外面见面,我听到先生的第一句话总是“你来了”。而陈师母对我的称呼一直不变,无论在电话中还是见面,第一句话总是“陈青生同志”。我起初感觉这样的称呼“好正规啊”,后来习惯了,反而感觉到亲切。在参加北郊中学建校九十周年庆祝活动时,我看到宣传册上有柯灵先生的题词,不久后见到柯灵先生,就问怎么会给北郊中学题词,先生说国容让我写的,因陈师母是上海解放后,中国共产党接管北郊中学前身沪江大学附中的第一任党支部书记。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常听到人家称呼师母“陈校长”。我告诉陈师母,我的中学母校也是北郊中学。陈师母很高兴,随即谈起北郊中学的一些教师、往事。从此以后,我拜访柯灵先生时,但凡有其他客人在座或来访,陈师母向人介绍我时,总会加一句“伊是北郊中学学生”。这一因缘,自此以后使我明显感觉到柯灵先生夫妇特别是陈师母待我更加亲切。

我在不同时间,听陈师母讲过柯灵先生的一些经历。

陈师母告诉我,柯灵先生为李恩绩所著《爱俪园梦影录》促成出版后,恐怕稿费汇至李君遗孀处会有意外,因为这位老人居住在贫困区,靠救济款度日,担心这笔“巨额”稿费使老人断绝、减少救济金款额;也唯恐有人见财眼红,图谋不轨,故而让出版社将稿费汇给柯灵先生,柯灵先生将此款存入银行,每月支取部分,再转交老人。这样,70 多岁的柯灵先生便按月亲往银行取款,再嘱70 多岁的老人来取。久之,银行方面受到感动,主动提出派人按时将钱送到柯府,于是可免柯灵先生奔波之劳。

20 世纪八九十年代,报端经常有柯灵先生悼念逝世友人的文章。有一次同陈师母说到此事,陈师母说,一些老朋友都说柯灵悼念文章写得好,自己死后能得到柯灵写的一篇就开心了。

柯灵先生去世后,俞子林、郑小芳先生约我同去华东医院看望陈师母。俞先生告诉陈师母,上海书店有意编辑出版柯灵先生画传,陈师母欣然同意。陈师母告诉我们柯灵先生临终前后的一些事情,说先生突然昏迷后遽然而逝,走得突然,没有痛苦;先生遗嘱遗体捐献医学,后事办得极为简朴,谢拒友朋吊唁,大殓只有家人,不举行追悼会等。1946 年夏丏尊先生病逝后,柯灵先生写过一篇悼文,其中写道:“一个切实而谦逊的人永远不愿意自诩英雄好汉,现在他又悄悄地走了,死前嘱咐家里人不要哭,让他好平安死去。活着好好地做人,做完了一切拉倒。”我感觉这里写的也是先生自己。又联想起那次妄议先生悼念鲁思文章的事,顿时醒悟先生心中必定也蔑视“备享哀荣”。

2005 年10 月的一天,陈师母从医院打电话给我,说:“侬有空来一趟,我搭侬谈一些事体,也谈谈柯灵。”过一天我到医院见到陈师母,她主要讲了几件事。其一,告诉我有出版社想出版柯灵先生日记,指着床头柜上的一摞日记本说她正在看,还让我随手翻看几页。我说最好一字不易付排出版。她说不行,里面涉及对一些人的评价,人家看到会不高兴,就是评价的人死了,子女后人还在,看到也会有麻烦;其二,她说有一位复旦教师曾着手编写《柯灵年谱》,但至今未见出版,希望我能担当此事。我表示愿意,但要求细阅柯灵先生日记,说许多事件的发生时间、地点、来龙去脉,等等,需要以柯灵先生的日记为依据。陈师母当即同意,说她看好就给我看。然而一直到陈师母去世,也没有柯灵先生日记出版的消息,我与柯灵先生、陈师母的后人也没有联系,不知柯灵先生日记的下落,编写《柯灵年谱》的事也因此作罢;其三,她说柯灵先生有一批手稿被窃,一幅收藏的仇英画作被一位熟人的侄子骗走。陈师母还告诉我,柯灵先生生前对她说,有很多与钱锺书先生的通信,妥藏某处;其四,陈师母谈了柯灵先生的两位前妻。她说,柯灵自少年时即喜爱文学,“自学成才”。17 岁时,母亲为他娶了个本地媳妇,比他大几岁。那时人还小,也谈不上夫妻感情,柯灵整天迷恋写作,又到杭州去办《儿童时报》。那媳妇本来有心上人,柯灵离家后,她也出走了。这消息还是朋友告诉柯灵的。谁知柯灵回家,媳妇也回来了,两人感情自然不好,可那时也不好离婚。柯灵到上海后,那媳妇三十多岁就去世了。他们二人的一个儿子,活了十来岁也去世了。到上海后,柯灵后来又与某人同居,没有正式结过婚。50 年代初期,那人在政治上、生活上陷害柯灵,太不应该了。听到这里,我问陈师母,说的是国民政府为表彰柯灵抗战功绩给他发勋章的事吗,陈师母说是。那人说柯灵是反革命,生活腐化。陈师母还说,说来也怪,《文汇报》被封了,柯灵已被上海的国民党通缉,国民党政府却又给他发勋章。柯灵当然不稀罕它,整天到处躲避通缉也没有去领。是那人自己去领的,领回来还挂在家里墙上炫耀。解放后又揭发柯灵是反革命。在此好几年前,我有次拜访柯灵先生不值,陈师母和我闲聊,我问她与柯灵先生怎么认识的。陈师母说,柯灵是进步人士,组织上派我做柯灵的统战工作,我们就认得了;50 年代中后期,柯灵与前妻分开后,我觉得柯灵人蛮好,他也欢喜我,我们就结婚了。这次看望陈师母,我还为她拍了一张照片,洗印出来,一直放在随身携带的文件包里,准备再去看望时交给陈师母,哪知此后再没见到这位慈祥健谈的老人。她去世的消息,是一位友人在追悼会开过之后告诉我的,她的那幅照片至今还留存在我这里。

2006 年7 月,本文作者到华东医院病房看望陈国容师母,送上新印成的《“孤岛”作家书信集》和柯灵先生序文使用费

柯灵先生辞世已经二十多年。这些年来,我时常想起先生的音容笑貌和与先生的交往。与先生交往之初,先生已年过70,我刚30 岁出头,岁月荏苒,白驹过隙,现在,我也进入古稀之年。回看人生来路,有平有坎,时晴时雨,寒来暑往,一路走得懵懵懂懂、跌跌撞撞,又庆幸总能遇到热心的前辈、同辈乃至晚辈师友,不嫌愚莽,慷慨扶助,使我能走进坐看夕阳落霞的今天。柯灵先生正是这些师友中的一位。从记忆和往年留存的文字记载里,搜罗出亲身经历、耳闻目睹的柯灵先生般般往事,难免细碎零散地记在这里,缘于这些言谈举止,启发过我的思想,感动过我的心灵,指导过我的行为。感谢所有师友的教诲帮助,使我能以绵薄之力为社会也做了一点儿益事,不至于虚度此生。

(完)

猜你喜欢

师母
喧噪
二十年如一日
二十年如一日
柔柔好
你的微笑
——写给我们亲爱的师母
秘密的经典
称赞师母
信仰
刘艺手
和谐秘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