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弹词艺人黄异庵
2024-01-14陈巨来
陈巨来
黄异庵,苏州人,原名已忘。少即聪颖,当大世界初开门时,他即以十龄童之名,当众挥毫作书,卖数角一件,颇负盛名。长大后娶名画家江寒汀之妹为妻,(江妹)以黄贫困,即另嫁人了。抗战第一年,黄因居于近上海之某县小客栈中,积欠房金无所出,乃告房主人曰:『本人尚有小技,能唱苏州滩簧及弹词,请设法借一乐器,如二胡即唱苏滩,如弦子则唱弹词。』黄告余云:『殆命中应作弹词艺人,所借得者乃一弦子也。』遂沿街卖唱,自编《三笑》,以噱头多,竟顾客日众,或几分或一角,付房金绰绰有余了。遂积五十元,拜一默默无名之艺人为师,买得正式说书人之资格,乃得在各地小码头为艺人了。他为艺人中唯一通文墨者,因知大名家朱蘭庵(写小说,即名姚民哀之人也)以说《西厢记》驰名,死了,乃自编《西厢记》,绝不抄袭朱本,故名曰『异庵』,示异于朱兰庵耳。
他初来申时,在城隍庙说《西厢》,张生游殿,与小和尚法聪瞎三话四,把明人所著滑稽之诗文等一一改头换面,作为插科,听者大悦。其时闹一笑话,有某某一向规矩之人,忽常至夜十时后始归家,其妻讯以作何事?云:『听书。』问:『听什么书?』云:『黄异庵之张生游殿也。』隔廿天,其妻又问:『听什么?』仍云:『游殿也。』二人勃溪不已,其妻云:『游什么殿,分明胡说了。』某某次日偕其妻同往听之,把这女人也绊住成为书迷了。由此异庵名大著,租界各大书场争聘之为台柱了。
他性喜篆刻,曾托人拟执贽余门。(余)因见其属于野放一路,乃转介拜邓粪翁为师了。后他红得发紫,所到之处,照例客满,昂首天外,不可一世了,但见余仍至亲密,彼此嬉谑不已。一日,他在沧洲后台(与前台只隔一层板)与余二人相互嬉谑,余云:『我如女性决不嫁许仙、梁山伯一类呆子;做男人只愿娶《西厢》中红娘。』他云:『对对,对对,如本人做女人,只愿嫁法聪小和尚也。』时在后台之许多男女艺人哄然大笑,把前台正说书之艺人,以后台一片笑声,听众吸引力注听后台,竟呆在台上了。那时余为沧洲一霸,介绍名女人如吕美玉等特多,由九十几听客,造成满座。异庵又大响档,于是主人茶房头头等等,向余及黄要求少放噱头,『帮帮忙、帮帮忙』不已而已。
黄以名太盛,为同行许多人所嫉妒,被苏州、上海二个评弹团合力陷之。释放后准归苏州,但不准再作艺人了。此人既能自编自唱,当然亦勉强能做诗者。他与大可至熟(余所介者),曾以归苏后数诗求大可改削。大可独赏识其七律,中二句云:『□□十年成小别,岂知万里有归人。』二句特佳,颇有含蓄之意云云。后又以借疏散人口为名把他遣送苏北极北之一乡中了。该地粒米无有,乃写证书予之准仍回苏居住,但户口仍在苏北也。幸寒汀妹所生女,四岁随母嫁了一扬州人,仅自知原姓黄,在上海四十八路公共汽车作卖票员。卒由公安局之力,访得异庵,父女重见,时时以款接济异庵,苦度光阴,其晚景凄凉之极矣。去年来申探视女儿,犹来舍下闲谈。近嘱许兰台向苏友探其生活如何?竟无消息,殆穷困已逝世了邪?
此人为一绝顶聪明之人,忆去年(一九七六),他适来申闲谈。某对之云:『大约可以定局矣。』他云:『先生,未也、未也。可以把五十年前旧戏馆之比方言之,现在台上正在敲锣打鼓开始闹场也,跳加官口含假面具,即要出场了,什么「年年平安」「岁岁大庆」「加官进爵」「指日高升」的牌子一张一张地先给观客看看。后台正在扮戏呢,一出一出,尚待演出,最后大轴究是全武行,大开打呢,或花旦唱工戏,尚在不知之数也。反正「六国封相」「老旦做亲」(旧时每演戏完毕后,例有一饰老旦者出场向观客裣衽为礼,以示戏已告终了),终要有的,吾们是看不到了呀。』今日不幸已被他猜着一半了。某自认笨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