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作品在俄罗斯的译介与接受研究
2024-01-14张越杨明明
张越 杨明明
关键词:迟子建;俄罗斯;译介;接受;中国文学“走出去”
作者简介:张越,上海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生,主要从事俄罗斯文学研究。杨明明,上海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主要从事俄罗斯文学、比较文学与文艺理论研究。
迟子建是我国当代极具影响力的东北女作家。自80年代登上文坛以来,她坚守北国边陲一隅,在众声喧哗的时代专注于黑土地上的温情书写,构建起如史诗般宏阔的文学架构,并始终保持着稳定而旺盛的创作活力。作为一位三次斩获“鲁迅文学奖”和一次“茅盾文学奖”的作家,迟子建不仅蜚声国内文坛,更于2003年荣膺澳大利亚“悬念句子文学奖”,收获了更多海外读者的关注。自幼生活在中俄边境的迟子建有着独特的成长背景和创作积淀,其作品中尤其蕴藉着深刻且浓郁的俄罗斯情结,浸润着一代俄罗斯文学巨擘精神气质的遗风,并伴随着中俄两国在文化交流方面的政策利好逐渐步入俄罗斯读者的阅读视野。
一、 迟子建作品在俄译介历程回溯
迟子建作品与俄罗斯读者的初次见面是在2007年俄罗斯政府主办的“中国年”期间,中国作协编选的中国当代中短篇小说选集之一——《雾月牛栏——中国当代小说选》(Месяц туманов. Антология современной китайской прозы)即得名于作家迟子建的同名小说《雾月牛栏》,译者系聂赫留多娃(А. В. Неклюдова)。入选作品题材广泛,富于地域文化的书写,重在展现平凡人物的精神世界。迟子建在《雾月牛栏》中以细腻的笔触直击小人物平凡生命的苦涩与伤痛,洞悉质朴人性的本真与温情。该部作品作为1996年首届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品,被我国作协予以高度评价和重点推介,以它为整部俄译小说集命名也充分彰显出我国当代主流文学走向海外的全新姿态。
2010年,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中俄友好文学交流丛书,由《俄罗斯旅踪》《我的俄罗斯情结》《思念》《俄罗斯·我的爱恋》四卷组成。由刘白羽、高莽等编著,程伟超、塔什林采夫(А. В. Ташлинцев)等翻译的《思念》(Воспоминания)一书中收录的多为承载作者深刻俄罗斯文化记忆的散文佳作,其中便包括迟子建的《光明在低头的一瞬》(Свет в момент преклонения)。迟子建曾凭借该部作品获得第三届冰心散文奖,其俄语译本的传播不仅向俄国学界展示了我国较高水准的散文创作,更促进了两国文学交流和文化认同。
2011年初,圣彼得堡卡罗出版社、圣彼得堡国立大学孔子学院与中国作家协会联合推出了《第四十三页——21世纪中国小说选集》(Сорок третья страница. Китайская проза XXI века),其中收录了迟子建的短篇小说《一坛猪油》(Горшок свиного жира),译者为俄罗斯科学院远东研究所叶可嘉研究员(Е. А. Завидовская)。该小说集的出版作为圣彼得堡大学孔子学院2010年汉语年期间重大项目之一,成为俄罗斯读者近距离了解中国当代文学的窗口。入选作品皆具有鲜明的区域和民族色彩,为读者铺陈的不仅是当代中国文学的全景纵览,更是中国人精神生活的图谱。迟子建的《一坛猪油》尤其见证了中苏两国人民的深厚情谊,主人公因难产被送往对岸苏联进行救治的情节实则源自作家幼时生活地大兴安岭地区的真实事件,其入选对追溯中俄两国历史交往、推动民族文化共情具有重要意义。
2013 年9 月我国举办了首届“ 中国当代优秀作品国际翻译大赛”,组委会提供了30 篇中国当代优秀短篇小说供海内外参赛者翻译。最终,由程秀秀与俄罗斯参赛者波波夫· 阿列克谢(Попов Алексей)合译的迟子建短篇小说《亲亲土豆》(Любимыйкартофель)荣获俄语组一等奖,被收入由俄罗斯科学院东方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伊琳娜的礼帽—— 中国当代短篇小说选》中。两年后,迟子建的短篇小说《采浆果的人》(Ягодники)也由叶可嘉翻译并发表在《灯》(Светильник, 2015 年第1 期)上。杂志《灯》由著名汉学家、翻译家叶果夫(А. И. Егоров)先生任翻译总监,是《人民文学》的俄文版,现已成为俄罗斯读者及时了解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要阵地。
二、 迟子建作品在俄研究与接受现状
俄国学界对迟子建的研究尚处于起步阶段,以对作家创作生平和单部作品的评述为主,主要基于民族文学、乡土文学以及神秘意蕴等研究视域来观照迟子建的创作,尚缺乏切中肯綮的学理分析。
迟子建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中呈现的原初生活形态下的一切鄂温克民族特色元素是触发俄国学者文化共情的源泉。迟子建的创作手法不仅包括艺术散文的典型技巧和特征,还彰显出“ 真正的研究者、民族学者和民俗学者的卓越才能”(Войтишек& Бочкарева,“Этническая” 298)。俄国东方学研究者首次从民族学的视角对提出少数民族相关的重要社会议题的中国作家予以介绍,鄂温克民族的生存空间涵纳中俄两国的广袤地域,因而从历史比较层面发掘其民族文化与风俗遗产十分必要。“ 风俗在小说中很像中国画中的留白,看似虚空,没有具体指向,实则是小说意境表达的砝码之一”(迟子建、柏琳 13),众多历史经验积淀下的神话、传说、萨满歌曲及对周围世界的体认都为史诗般的小说注入了血肉。迟子建“ 个性化的笔法和鲜明的民族文学体裁特征” 不仅为我们提供了“ 艺术虚构的审美视角”,更不失为“ 珍贵的历史民族学和民俗文献”,小说中的民俗书写首先承载“ 表现性的和美学性的功能”(Войтишек &Бочкарева, “Фольклорные” 77-78),透过这些民俗事象折射出尼都和妮浩两位萨满内心世界的情感际遇,与主人公甚至整个部落的命运轨迹难解难分。《额尔古纳河右岸》中所有民俗事象的集合依据自身形式和体裁属性可归为两类,其一主要由史诗性质的事象构成,包括民间传说、故事、神话等,另一類则表现为仪式性的,如在治病、丧葬或祭祀中吟唱的萨满神歌。作为凡身与诸神间相系相通的重要关联,萨满的通灵法力可以沟通天地、召唤魂灵,而萨满歌曲的外化呈现令民俗文化和精神信仰两个维度获得了高度的啮合,并藉此最大限度地参与建构人们的文化心理、精神意旨和价值向度。此外,鄂温克族的民间创作中不乏“ 雅库特民族、布里亚特民族、俄罗斯族、以及其他远东民族民间口头创作的影响”(Арчакова 6),在与西伯利亚和远东地区土著民族的长期交往与融合中所形成的民俗情节与形象是文学研究和历史民族学研究中的一个复杂问题,为中俄两国民族文化比较研究提供了更加宽广的对话空间。
2003年,迟子建荣获由澳大利亚杰姆斯·乔伊斯基金会颁发的“悬念句子文学奖”,澳大利亚翻译家西蒙·巴顿(Simon Patton)从迟子建短篇作品集《与水同行》中选译了六篇小说,以《超自然虚构故事》(Figments of the Supernatural, 2004)命名,由乔伊斯基金会集结出版,对超自然神秘力量的探源自此便成为西方世界关注迟子建创作的重要契机。俄国学者也曾解读迟子建创作中神秘元素及情感意绪的深层嵌入,如《格里格海的细雨黄昏》中鬼魅般的天籁之音正如往生者抒发的绵绵情怀;《亲亲土豆》中土豆花的芬芳恰似阴阳两隔的夫妻间难舍的爱意;《雾月牛栏》中宝坠在与牛的相处中感受到生命的温度与欢喜。俄国学者尽管对人与自然和谐贯通的神秘世界颇为热衷,但其研究却似乎浅尝辄止。事实上,民间文化与少数民族宗教信仰的微妙迭合始终影响着作家世界观的建构,其对边地、生死、梦境等超自然元素的言说滥觞于萨满教的熏陶及其衍生的文化和思想。作为东北历史上最古老且最具影响力的土著宗教形态,萨满教多神崇拜的原始信仰赋予迟子建神秘书写的禀赋,于是作家笔下万物有灵、有情、有思、有感,生命不至陨灭,灵魂可以往生。俄罗斯作为宗教传统浓厚的国家始终保有对神秘主义的推崇,民族固有的神秘主义认识论在文学场域中引导着作家去洞悉那些隐匿的、非理性认知的精神探索。俄国神秘主义认识论在民间文化的浸润下更为素朴的表现形式即为圣愚文化,一种异于常人的癫狂之态传达神的意旨,拥有预知福祸、治病驱邪的异能,成为人神相通的媒介。圣愚和萨满在宗教职能和社会角色的本质属性上并无二致,事实上萨满教在某种程度上正孕育了俄国民间圣愚文化的雏形。如此,俄国学者在迟子建的神秘书写中建构起一种共通的宗教文化心理。然而神秘之于迟子建绝非理性对客观世界的反拨,正是“神秘与现实的有机契合令她成功营建一个独特的艺术世界”(Аюшева, “Элементы” 39)。无论是对诸如宝坠一家、秦山夫妇等小人物人性沟壑和生命肌理的描摹,抑或是对少数民族文化式微、现代文明戕害原始自然的伤怀,均是以介入现实的立场观照世俗人间和生命本怀,如此才应成为迟子建神秘话语的言说立场和精神之维。
迟子建始终将创作重心锁定在她最熟稔的北国边地,被俄国学者评价为“中国乡土文学的代表之一”(Аюшева, “Место” 62),《伪满洲国》《雾月牛栏》《亲亲土豆》《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等作品更是乡土文学的典型例证。“从新写实派的池莉、方方,到先锋作家残雪,她们目之所及皆在繁华都市,城市中的寂寞、苦闷、爱欲及心理创伤是大多数现代作家聚焦的主题。而迟子建却始终疏离于城市的喧嚣和浮躁,真实地复现乡村生活”(62)。里亚布琴科(О. Н. Рябченко)曾梳理过我国自改革开放以来东北文学的发展谱系,将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初的东北作家群进行了文学流派和风格上的细分,一类是以马原、洪峰为代表的先锋派作家,而另一类则是以遲子建为代表的“以文学的民族化和个性化为发展方向”(41-42)的作家。迟子建脚下的乡土即是那片粗粝的、野性的、智灵的东北边地,其间也流淌着侠义的、血性的、绵密的柔情。“ 东北既是一种历史的经验累积,也是一种感觉结构”(王德威61),作家个性化的东北叙事开启了一个积淀着沧桑历史和地域文化的隐遁空间,其中蕴藉着现代性诉求和审美思辨,后又凝结在东北深邃质朴的性格和自由放达的气韵之中。“ 极地”“ 神秘”“ 民族”“ 乡土” 等字眼固然成为俄国迟子建研究的主要进路,但也仅仅是细部钩沉的切口,迟子建的创作不应被任何一种标签或文学谱系所界定。她立足黑土地,着眼的却是深邃旷远的世道人心;她有极地之女的柔情百转,更有经风沐雨、大开大阖的格局和气魄;她复现民族文化的神秘奇崛,揣度的是传统式微、价值体系碰撞下的抉择和归属,如此观之,其创作有形也似无形,收束却也放达,悲凉然也温情。作家的文学思辨理应带给俄国及海外研究者更多思考和发掘的空间,以及愈发宏阔的与中国当代文学对话的场域。
三、 迟子建作品在俄传播语境及动因
迟子建作品在俄罗斯具有独特的传播语境。首先,迟子建出生于我国最北端的黑龙江省漠河县北极村,与俄罗斯比邻而居,自幼便拥有与俄侨交往的经历,并深谙俄罗斯民族的精神气质与生活方式。地缘影响下的文化交融赋予迟子建独特的情感体验,令其诸多作品都饶有俄罗斯文化的底色。从不同层面描摹与建构人文景观成为迟子建创作的要项,一如作家在《晚安玫瑰》《白雪乌鸦》《起舞》等作品中,笔之所及尽是异域风情的俄式建筑、冥静神圣的宗教景观以及丰富多元的饮食文化。迟子建灌注于作品中的俄国文化记忆还体现在其对俄罗斯人形象的塑造中,如《北极村童话》中的苏联老奶奶、《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娜杰什卡、《伪满洲国》中的柳芭一家、《白雪乌鸦》中的谢尼科娃、娜塔莎及一系列小商业经营者形象。迟子建笔下的俄罗斯人形象投射出俄罗斯民族于苦难漩涡中艰难跋涉的勇气,无论是战乱纷扰而遭际苦难,抑或是被人诱骗致流离异乡,都未曾熄灭他们向生的希望。作家将其置于我国黑土地世俗生活场域的同时并未消泯其自身的民族特质,不仅令俄国读者在阅读中获得民族文化心理的认同感,更藉以呈现出多重的叙事结构和世界性的创作维度。
其次,最为俄国学者关注的迟子建作品当属《额尔古纳河右岸》—— 一部回溯鄂温克族(Эвенки)百年沧桑的长篇巨著。鄂温克族发源于俄罗斯贝加尔湖东北和我国黑龙江石勒喀河一带的山林中,在俄被称为埃文基人,经历史上的迁徙于近代形成具有独特文化的跨境民族,主要分布在西伯利亚及我国内蒙古和黑龙江两省区,一脉相承的族源特征缔造了两国鄂温克人共同的生活方式和宗教信仰。埃文基文学是俄国民族文学中研究最多的一支,反映埃文基民俗风物的作品历来备受俄国学者关注。迟子建充分还原鄂温克人久居密林的原初生活形态、生产方式与风俗习惯,以及虔诚信仰萨满、崇尚万物有灵的民族圣哲。然而城市化与现代化的潮涌使鄂温克族的原初生活被迫改变,共同的现代文明危机和少数民族传统文化流失的困境引发了迟子建和俄国学者的省思,因世界上弱小民族在现代化进程中的命运大抵是相似的。迟子建更多地表现出对传统式微、文明陨落的哀惋。俄国学者进一步提出了应对策略,即埃文基文学和文化的未来需要在俄国文化和世界文化的综合体系内谋求发展,并非局限于回顾性的视角,仅仅沦为封存埃文基文化知识的手段之一,而是要在新的历史条件下诠释埃文基人的命运以及文化同化和变革的进程。只有这样,埃文基文学才会真正地焕发活力(Непомнящих 75)。
再者,迟子建作品中浓厚的俄罗斯文化情结不仅由于地缘因素,还因为其自身钟情俄罗斯文学,那些或“沉郁忧伤”或“明朗奔放”的河流所共同哺育的俄罗斯文学恰似“雪地上的星光”(迟子建 48)。屠格涅夫、普希金、布宁、艾特玛托夫和托尔斯泰等俄国经典作家对迟子建的早期创作影响颇深,及至其创作日臻成熟,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俄国现实主义文学巨擘令其醉心其中,《罪与罚》《白痴》《卡拉玛佐夫兄弟》被迟子建视为“19世纪文学星空中最夺目的星辰”(49)。此外,俄罗斯在摆脱民族苦难的漫长求索中凝结出深厚的忧患意识,以深刻的人道关怀在文学中赓续,而“苦难一直是文学艺术表现生活的本质”(陈晓明 395),迟子建则以诗意的温情消解苦难,以至善的灵魂洞察人性,进而重构生命本真的意义与价值,正是俄罗斯那片背负苦难的泥泞之地所孕育出的一代大师们精神气质的遗风。
此外,迟子建的创作与20世纪后半期俄国文学的审美趋向与发展态势具有较高程度的契合。20世纪六七十年代,随着苏联社会城市化的普及,传统的“农民的俄罗斯”渐趋没落,以舒克申和拉斯普京为代表的具有哲思探索意绪的“农村小说”日渐繁荣,对乡土的眷恋一度成为检验主人公心灵与道德水准的标尺。此种历史的审视与未来的愿景,以及重建精神家园与回归生命原点的祈盼,与迟子建立足北国边陲所传达的对生命故园的珍视与现代化进程中精神向度迷失的忧虑不约而合。而后形成于80年代的“女性小说”又以浩大的声势汹涌而来,在“有意识的显性场景”(张建华 119)为俄国文学的发展带来现代性的质变。时至今日,以彼特魯舍夫斯卡娅、乌利茨卡雅、托尔斯塔雅等人为代表的女性文学的领军人物为时下俄国大众文化消费市场提供更加个性化、多元化的发展空间,俄国读者日益形成的女性文学的阅读旨趣和审美偏好也为中国女性文学在俄传播营造了良好的接受语境。当代俄罗斯女性作家创作中的主体元素,诸如底层群体的社会微缩、童话叙事的美学风格、家庭纪事的背景架构等都与迟子建的创作形成一种跨越时空的隐性暗合,为俄国读者阅读迟子建作品提供了一种认知期待和预设的可接受性。
四、对迟子建作品在俄传播现状的反思
尽管迟子建作品愈发受到海外读者的青睐,但其在俄罗斯的传播状况相较于其他国家仍然相去甚远。据不完全统计,迟子建小说在英语国家传播最早,译介数量最多,力度最大,特别是2003年迟子建荣膺澳大利亚“悬念句子文学奖”,大大提升了其在英语世界的影响力,吸引了更多海外译者和出版社的目光,其作品的译介范围也逐渐辐射到意大利、荷兰、西班牙等国。此外,日本也是对迟子建小说关注度较高的国家之一,且对其作品进行了集中且持续的翻译与研究,长篇小说《伪满洲国》的日语译本也成为至今该部小说在海外的唯一译本。
相形之下,迟子建小说自2007 年起仅有五部作品被译成俄语,《额尔古纳河右岸》迄今尚无俄语译本问世,但该部小说却早已远播欧美和日韩等国,成为作家最具国际影响力的作品,故此,迟子建小说在俄译介呈现出鲜明的滞后性和边缘性特征。译介的薄弱势必造成其接受的不足,而研究的表浅化和片面化又直接导致读者对作家创作理解的偏差和阅读期待的削减,从中不难管窥我国当代文学在俄传播的整体态势和普遍存在的问题。2000 年以降,在新闻出版业“ 走出去” 战略的引导下,我国实施了一系列译介工程和推广计划。2007 年俄罗斯举办“ 中国年” 伊始,我国很多文学作品陆续在俄翻译出版,“ 一带一路” 倡议在促进两国文化交流方面的作用更是居功至伟。汉学家罗流沙(А. А. Родионов)曾指出:“ 中国作家在俄罗斯图书市场的占有率逐步提升并非偶然,而是反映了一种普遍的趋势”。此种趋势整体向好,但也旁生重重困境。
首先,我国积极贯彻的“ 走出去” 战略与外国译者和读者对译本的选择与接受之间横亘着明显的“ 逆差”。以迟子建为例,收录其短篇小说的作品合集多由中俄两国联合出版,或得益于中方资助的相关项目支持,入选作品多为我国官方选定,而非俄国读者的自主选择,这首先启示我们要对译入国的文学需求和审美倾向有所把握。俄罗斯最权威的官方纸媒《俄罗斯报》曾于2017 年刊登过《当代俄罗斯能从中国文学中读到什么》一文,其中论及“ 当代中国作家为俄国读者揭示的要旨是当代中国人的精神特质、惊人的生活能量及他们生存和生活的环境,这些仅从报纸上是不得而知的”(Российская 2017)。这不仅是他者文化视阈下对我国当代文学的既定认知和阐释,更表达出俄国主流思想界的文学诉求。当下俄罗斯对我国文学的跨文化审视历经由推崇古典文化传统到关注具有迫切现实意义的当代生活的嬗变。鉴于此,我们是否可以优先推出与时下重大现实问题相关、且能代表我国国民精神话语体系的优秀作品?例如,迟子建曾以百年前东北的一场鼠疫为背景写就的长篇力作《白雪乌鸦》在当今后疫情时代很有必要予以重点推介。作家在其中着力展现的是疫情和死亡笼罩下人性的本真样态,是普通民众在灾难罅隙和逼仄命运空间中共克时艰,以艰苦卓绝的精神战胜疫情。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重要历史节点,诸如此种超越民族和地域局限、传达全球价值理念、具有前瞻意义的作品理应走出国门,走向世界。
再者,俄罗斯汉学研究梯队的断代和优秀翻译人才的流失也在一定程度上滞缓了中国当代文学俄译的进程。苏联时期老一辈的杰出汉学家和翻译家年事已高,而年轻学者由于缺乏国家资助以及管理体制缺陷等因素,专事汉学研究与文学翻译者较少,人才流失严重。据统计,1992-2008 年间共有43 位汉学研究者参与了中国文学的翻译工作,但仅一半的译者选择继续从事后十年的汉学翻译(Родионов 412),而译者水平和经验也是参差不齐,对中俄两国优秀翻译人才的培养是扩大与完善双边文化交流的重要保障。对此,可以在双方政府的主导和支持下建立中俄文学合作翻译机制,设立专项翻译津贴,同时定期开展作者、译者与出版机构间的联动活动,促进长效发展。
此外,在健全翻译机制的同时不应忽视文学翻译的跨语言、跨文化的本质属性。罗流沙曾言,“并非所有的文学作品都适合外译,俄国读者在阅读西班牙语、德语以及英语译作时总归处于一种相似的文化体系框架内,但中国文学则完全诉诸另一种文化根源”(Российская 2017)。汉学研究无论之于俄国译者还是读者皆是极为艰深的学问,阅读和翻译的障碍在所难免。正如迟子建的小说涤荡着灵性的意趣、诗意的想象以及神秘色彩浓郁的民族文化底蕴,其文学性和艺术性常常会在外文翻译中有所消解,但也不必对外国译者过分苛求,因为文化终归带有鲜明的民族性,“中国文学在俄翻译和出版与一系列文化、历史和文学的因素具有传统的关联,这首先要诉诸中俄两国深刻的文化差异”(Родионов 399),由此形成的文学审美和思维认知上的分野是无法回避且必须正视的问题。以小说《亲亲土豆》为例,英译题目为Lovely Potato,两种俄译分别为Любимый картофель和Родная картошка,两种语言中都将“亲亲”一词译为形容词“亲爱的”“可爱的”,此种译法于中国读者而言未免有失准确,令“亲亲”一词原本蕴含的多重意绪大打折扣。但若从接受主体的立场反观,或许更符合俄国读者的思维惯习,更易被他者文化语境所接纳,对于开辟迟子建研究的新路径也不失为一种策略。
最后,宣传力度不足、输出渠道单一也是中国当代文学在俄遇冷的又一肇因。俄罗斯出版机构称,他们尤其将那些获得过国内外重要奖项,且在海内外享有盛誉的作家作品奉为圭臬(Российская 2017),而获奖因素不失为一种间接的宣传,其在短期内所引起的轰动效应和国际讨论热度往往比传播主体所进行的能动性、意识性的宣传更加行之有效。罗流沙(408)曾按照作品发行量将2009-2018年间俄罗斯图书市场上占据主要席位的中国作家进行统计,莫言(37000册)、刘慈欣(20000册)和余华(18000册)位居前三甲,而迟子建的国际知名度和影响力显然滞后于上述三者,甚至未能入榜单之列,不能不谓之憾事矣。此外,莫言的《红高粱》、余华的《活着》以及近年来备受俄国读者欢迎的刘震云系列作品《手机》《一句顶一万句》等都是通过影视化改编斩获国际电影大奖,进而带动小说的译介与传播,而迟子建在海外世界的传播形式局限于纸质译本,传播和影响范围十分有限。为此,加强主体宣传力度、充分利用新媒体资源和网络平台来改善单一的文学传播形式和输出渠道十分必要,尤其要抓住当下俄国读者阅读设备和阅读习惯改变的契机,拓展电子书和网络文学市场。
结语
中国文学“走出去”的步伐尽管持续加快,但在西方中心主义和大国沙文主义的壁垒下终究是征途坎坷,前路漫漫。无论是审慎考量“他者”的审美偏好与文学诉求,还是提高翻译质量,抑或是重视媒体宣传、拓宽传播渠道等都应成为我们改善当代文学海外边缘化处境的重要手段,但这并非解决问题的根本之道。唯有真正提升综合国力和国家文化软实力,诞生更多能经受住历史和时间检验的经典佳作,才能实现以自我推介为主导到他者自觉自愿引介的本质转变。我们有理由相信,随着中华文化国际影响力的日益提升,以迟子建小说为代表的中国当代文学必将在俄罗斯获得更加广泛的传播与更加深入的探讨,也必将拥有更多与世界文学对话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