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拉德·霍普金斯风景诗中的神性自然
2024-01-14郑昭梅
关键词:杰拉德·霍普金斯;风景诗;神性自然;生态批评
作者简介:郑昭梅,湖北经济学院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英国诗歌、风景诗、生态批评。
众所周知,杰拉德·霍普金斯(Gerard Hopkins,1844-1889)是维多利亚时期一位虔诚的天主教信徒,他一生热衷观察自然,在其创作的70余首诗歌中,大多数都以自然描写为主且具有明显的宗教意义。①可以说,宗教和自然是霍普金斯诗歌中最为重要且并行不悖的两大主旨,正如威廉·亨利·加德纳(William Henry Gardner)评价霍普金斯的文学地位时所言,他是最有影响力且最深刻的“ 宗教诗人”,同时也是英语世界中最令人称道的“ 自然诗人” 之一。②维多利亚时代,视觉艺术蓬勃发展,③加之成长于浓厚的视觉艺术家庭氛围中,霍普金斯很早就显露出过人的视觉敏感和表现力。霍普金斯的大部分诗作都悄然融入了其特定的视觉感知,而这类风景诗正是诗人神性自然观的集中体现。可以说,将自然与宗教融为一体、在神学与生态观照间构建平衡统一,正是其风景诗的鲜明特点。诗人笔下的景观以其参差多态和神秘崇高折射出一种对神性自然的敬畏虔诚,从而推动自然踏上“ 复魅” 之路。
一、自然之丰富多样
有评论家提出,霍普金斯所有的诗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 为了实现上帝更大的荣耀”(Watt 1)。的确如此,作为一名忠信的天主教耶稣会员,霍普金斯把对上帝的信仰和崇敬视作生命中的首要任务。在霍普金斯看来,上帝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威与真理,它的恩典、福祉和意志无处不在,而自然正是上帝提供给人们揭示其神秘伟大的工具。诗歌《斑斓之美》(“Pied Beauty”)是霍普金斯赞美自然多态的典范之作。诗中自然万象纷呈,其“ 斑驳的、带有杂色的”(Hopkins 第14 首)的外表所显示的差异性甚至对立性,恰恰表明了生命多样的本质,其中所体现出的更大范围意义上的统一与和谐,也正是自然的本质所在。
多彩的万物,光耀归于上帝——
看双色的天空像一头花牛,
看游动的鳟鱼满是玫瑰花点。
新鲜的煤褐色栗子掉落,雀鸟的羽翼。
分片的风景 — 牧场、闲田、犁沟,
各行各业,齿轮、绳索或饰边。
万物逆反,独特的、无用的、古怪的;
是否多变、花哨(谁知晓原由?)
快与慢、酸与甜、朦胧或耀眼。
他,美丽之缔造者,万古不变:
赞美他。(Hopkins 第14 首)
第一行开门见山,直接以“ 多彩的的万物”(“dappled things”)概括物种的多样性的特点。接着在第二、三、四行,通过例举身上带着“ 斑点” 的鳟鱼和像燃烧的炭火般明亮的栗子,诗歌印证了每种生物的独特性和生命力。诗人描写游泳的鳟鱼“ 带着玫瑰花斑”,而“ 只有活着的游动的鳟鱼” 才会出现斑纹(Mackenzie 86);用“ 燃烧的煤炭” 形容栗子的颜色,令人联想到炭火燃烧时红红的火光,赋予栗子以生命感。到了第五、六行,霍普金斯则把多样性扩展至留下人类文明痕迹的自然环境,以“分片的风景——牧场、闲田、犁沟/各行各业,齿轮、绳索或饰边”体现出景观的多样性,也勾画出人类和其他物种和谐相处、平衡发展的画面。人类和其他物种密不可分,都是生态系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生态多样性包含着那些“使自然保护成为必然的人类活动”(Townsend 472),诗人不仅提到动物和农作物种植,而且通过“休耕”地(“fallow”land)展現了农业可持续发展意识。接下来“各行各业”(“all trades”)两个词被标记了重音符号以示强调,这些行业使用的“齿轮”(“gear”)和“索具”(“tackle”)都是典型的工业装置和工具,说明诗人认为不仅是农业活动,而且人类的工业活动都应当纳入到自然的多样经济体系中。最后,诗人重申生物多样性的主题:非人类自然充满矛盾对立、个性、不稳定性,比如“快与慢”(“swift, slow”)、“甜与酸”(“sweet and sour”)、“耀眼与朦胧”(“adazzle, dim”)。 诗人不仅肯定独特个性(“the original”)、反常之物(“the strange”),还肯定与人类有冲突的“逆反”(“the counter”)之物,和对人类来说“用不上的”(“the spare”)事物,从而全面地肯定万物存在内在的、非实用的价值,这恰好暗合了非人类中心主义的现代生态伦理。
诗中通过描写乡村风景的斑驳多彩和参差多态赞扬了神的伟大,因为万事万物的荣耀,不管是自然的还是人工的,都“归于上帝”这位“美丽之缔造者”。霍普金斯相信在自然的多样性中能够获得欣喜和愉悦,只有透过狂喜的眼睛把握看似毫无关联的碎片背后的隐形整体,方能理解自然的意义。但这并非易事,正如诗人在《丰收的欢呼》(“Hurrahing in Harvest”)中所感慨的,“这些景物在此,只是观者缺失”(Hopkins 第15首)。诗人唯一的担心是缺乏能够洞悉的观看者,因为他相信“被看物和观看者一旦相遇,事物的本质特征就会被印压在眼睛、耳朵、舌头和心灵之上,由此内心不禁跟随那听不见的交响曲升腾、舞蹈,正如它跟随着造物主热烈旋转”(Mariani 68)。
诗人之所以能感受与神沟通的狂喜,是因为他的自然观是圣礼主义(sacramentalism)世界观的一部分。他笃信世间万物都在参与和分享基督的身体存在,人和自然都是这个宏大的圣礼仪式的一部分,基督同时存在于万物,这种存在既是物质的也是超验的。因此,赞美自然就是赞美渗透着神圣灵性的上帝的创造物,也就是赞美上帝,而风景书写也就是在风景中挖掘承载了上帝圣意的神性存在。在风景诗《春天》(“Spring”)中,霍普金斯对自然之美和神的完美进行关联,在充分展现神性自然的丰美的基础上,通过类比自然的春天和人的青春实现对神的礼赞。
没有什么如春天这般美丽—
野草环生, 修长、可爱、茂密;
画眉鸟蛋看似微小的天堂,
它在林间的回声涤荡耳中,
聆听他的歌唱若电闪冲击;
葱翠繁茂的梨树叶儿与花朵,
拂擦从天而降之碧蓝,那深蓝匆匆而
浓烈;追逐的羊羔也兴奋地嬉戏。
这所有的琼汁和欢快是什么?
伊甸园之初大地的一缕甘甜。
— 去拥有、获取,趁它未让人腻烦,
趁它未蒙上阴影,基督,主啊,趁它未被罪孽败坏,
少男少女那天真无邪的心灵和青春,
圣女之子啊,你的选择名符其实的胜利。(Hopkins 第10 首)
诗歌的前八行通过具体描述野草、画眉、梨树、羊羔和天空等景物,细致地列举了春天的美景。诗人通过选取动词或其他修饰语,如“ 发芽”(“shoot”)、“ 看似”(“look”)、“ 涤荡”(“rinse and wring”)、“ 匆匆” (“all in a rush”)、“ 追逐的”(“racing”)等,激發视觉、听觉及触觉的感知,使个体的独特性得以充分彰显。虽然这些事物以不同的行为动作显示其个性,但他们都展现了成熟丰盈的生命力,而这所有的生机都源自神。世间万物显示着神意,小小的画眉鸟蛋也变成了微缩的天堂;梨树叶和花“ 拂擦”从天而降的蓝,意味着天与地连接为一个整体,也暗示了神的存在遍及世间万物。这些自然物的内力带有明显的神圣意蕴,在第二节中这一宗教暗示进一步明朗化。通过对伊甸园和纯洁心灵的指涉,内力的内涵从完美无暇的神的存在扩展至可能走向堕落的人。尽管人世间的春天充满新生,如同伊甸园之初那般美好,诗人还是隐晦地暗示了这一事实:与神的完美相对,人的存在是有缺憾甚至破坏性的,因为人的“ 罪”(“sin”)会将它“ 败坏”(“sour”)。世人只有效仿圣女之子耶稣做出正确的选择,也就是信仰上帝才有希望获得救赎。虽然诗人在自然物的个体表现中感受到了春天的美好,但他并不以此为目的进行描述。他把春天的内涵从自然的纯真状态推及到人的青春,由此完成了对自然的宗教阐释,回归到他写作诗歌的初衷:为了神的更高荣誉。
二、自然之崇高神秘
霍普金斯笔下的风景是造物主的化身,尽管世间万物都渗透着神意,但诗人时常将目光投向天空、太阳、星辰、云彩、月亮等脱离世俗的超然存在。不难发现,霍普金斯在不少风景诗中选择的景物本身就带有某种神秘的超验色彩。观景者仰望宏大神奇的景观,感叹造物主的伟大创作带来的崇高感,表达“ 一种对更高级的力量的屈服”(安德鲁斯 176)—— 这恰好与如画模式中占据高点俯瞰全景、强调对观看对象的掌控感形成鲜明对比。在《星光之夜》(“the Starlight Night”)一诗中,诗人通过描写充满崇高感的星空夜景表达了对上帝的赞美:
看那些星星!看,看头顶上的天空!
哦!看所有的坐在空中的人们!
看那明亮的街市,圆形的城堡!
深穴般夜空里的钻石掉落在昏暗的树林;看精灵的眼睛!
灰色细麻布上冰冷的金子!金子炫目的光亮!
看风中颤动的白色光束!高耸白杨上闪耀的火炬!—
看被扔出的鸽子轻飘在场院的惊恐!—
而这一切,都是可以购买,可以获取的。
那么买吧!出价吧!— 什么?— 祈祷,忍耐,目的,誓言。
看,看哪:像五月的丰硕在果园里的粗枝上!
看哪!像三月的青春在嫩黄的柳树上!
这些是真正的富足;屋子里人们震惊,
一片氤氲的亮光使他们配偶的嘴巴合拢,
基督和圣母及全部的门徒 — 基督降临。(Hopkins 第9首)
诗人数次强调“观看”的行为,但不再遵从将景物按照传统风景画模式布局的如画审美范式,而是选取能够突显上帝伟力的事物作为注视的对象。“星星”是全诗的诗眼,它代表着“光”,即上帝神圣的存在。诗歌以“看”开篇,此后重复使用了六次。诗人反复使用“看”这个动词,暗示了景观的宏大和神秘,并非一眼能够包揽,而这正是富有崇高感的风景的特点,即拥有“在图像上无法被框定的”巨大无垠(安德鲁斯 176)。诗中传递出的崇高感源自“压倒一切的尺度”、巨大的数量,以及无法把握的不确定性。诗人用天空的复数(“skies”)说明星空的夜景无法一眼看完,每次看到的都是不一样的天空,以此突显景观的宏大无比;此外,以“掉落的钻石”“精灵的眼睛”“麻布上的金子”描绘星星散落在夜空中毫无规则、无法计数的画面;而“风中颤动的光束”“白杨上闪耀的火炬”则通过夸张凸显星星的耀眼、炫目,使之与令人敬畏的上帝这一永恒的光源发生关联。接下来,诗人在第七行、第十二行分别用“惊恐”和“震惊”两词点明了这一景观的崇高感。按照伯克的描述,崇高感是一种“充满喜悦的恐惧”(Burke 255),而这种心理源自对所见之物的巨大、无限、宏伟的敬畏。这种情绪的产生显然不单单是浩瀚的星空所能激发的,最后两行诗句给出了答案:“一片氤氲的光亮”——“基督降临”,令世人敬畏无比。霍普金斯在诗中营造的崇高感完美地契合观者看到代表着上帝的神圣风景时的感受。正如卡尔·古斯塔夫·卡鲁斯(Carl Gustav Carus)评述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Caspar David Friedrich)的风景画时所感叹的:“所有的壮丽在眼前展开,[……]你在无垠的空间中失去了你自己,[……]你的自我已经消失不见,你是‘无,上帝是一切”(Koerner 194)。面对风景时的崇高感和思考信仰时的敬畏感在此处是相通的,人在充满神性的自然面前,臣服于这伟大的力量。
与此同时,诗人也在这描写充满崇高感的风景描写中表露了他的自然观:自然如同神一般,是无限的、巨大的、不可控的存在,人只能交付自己而无法对抗或操控自然。类似的还有诗人在其代表作之一的《德意志号沉没记》(“The Wreck of theDeutschland”)(Hopkins 第5 首)中展现的充满崇高感的海难场景,这一次自然的乖张如同上帝的多变,远在人们的理解力和控制力之外。崇高风景总是以某种压倒性的巨大力量在观看者心目中唤起情绪的震荡,而这种力量的最高表现便是神性对人类行为的干预,因为这是一种绝对的力量(安德鲁斯 164)。在《德意志号沉没记》中,霍普金斯就展示了渗透着神意的自然的宏大力量,比如第五节中碎裂的星光、雷电交加时的耀目轰鸣、斑驳的落日等。值得注意的是,诗人描写的本是惨烈的海难,但对于制造这一灾难的自然却并无苛责,反而处处可见溢美之词。这是因为在霍普金斯看来,自然就是上帝的化身,而上帝的伟力既能带来美好也能制造惊惧。上帝表现出的这种矛盾性—— 既慈爱又恐怖、既有怜悯心又有破坏力—— 实际上贯穿了整首诗。从第一节中“ 生与死之神”,第三节中“ 火焰” 与“ 恩泽” 的并置,第六节中“ 星星与风暴”的制造者,到第九节中直接称上帝:“ 您是闪电与慈爱,我发觉了,寒冬且温暖”。在这些充满悖论的描述中,诗人使用的连接词是表示并列和顺承的“and”,而不是表转折的“but”。瓦特(R. J. C. Watt)指出,霍普金斯此举旨在强调“ 对上帝而言这两种对立的特征是同等重要的”,同时“ 诗人也在暗示神所表现出的矛盾特质并非普通常识或逻辑所能把握”(Watt 28)。这就解释了为何诗人描写的带有神性的风景会具有崇高之美,因为这类风景常常给人带来“ 一种充满喜悦的恐惧”(安德鲁斯 165),这种风景隐含着神的两面性的特质——既是危险的,又是可靠的——超乎了人的理解力和控制力。
这首诗中最能激发读者崇高感的句子是:“ 请阅读这无可形状的惊恐之夜。” 与《星光之夜》不同,诗人这次敦促读者“ 读” 而不是“ 看” 海上风暴的惊骇景观。看和读之间存在明显的差异,看的行为主要停留在视觉层面;而读的行为则从视觉感知层面推进到理解认知层面。也就是说,诗人认为自然界这个充满神迹的存在并不是一眼能看到或看懂的,他邀请人们阅读自然中的一幕,如同阅读一个文本,在上帝书写的这个文本中体会谁在主宰,原因何在(“knew the who and the why”)。这个文本既是由上帝书写的,也是由他来叙述的(“wording by the Word”),因为他是世界的本源和绝对的力量。这个文本呈现的是道成肉身的基督—— 可见的自然,但同时自然又是无字之书,不可名状(“unshapeable”)的文本,诗人不由地发问,过去与现在、天与地如何被言说(“how but by him that present and past, / Heaven and earth are word of, andworded by?”)。然而,正是自然的这种无可名状、无法表征的状态,显现了神的绝对的力量:无限的、不可控的存在,而人在这种景象面前的无能为力感恰恰是“ 面对崇高时最关键的体验”(安德鲁斯 167)。在第26 节中,诗人描写了风暴过后碧空如洗的美景。天空之美令人欢欣,但当人们渴望一睹它的真容时,却发现它不是人的目力和理解力所能达到的(“the heaven of desire / the treasure never eyesight got, nor was everguessed”)。这片渗透着神意的风景始终以某种压倒性的力量存在于人的掌控之外,而这正是崇高之景所拥有的魅力:令人“ 近乎丧失视觉和智力上的控制”(164)。在这首诗中,正是通过展示具有崇高美的景观,霍普金斯表达了对于神的崇敬与赞美。
三、自然复魅之路
由宗教信仰而生发的对于自然的敬畏之情,体现了霍普金斯构建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生态意识。但霍普金斯所处的维多利亚时代,正是英国步入以工业和科技为主导的工业革命时代。随着理性和科学的张扬,自然的地位在它被揭秘的过程中逐渐被边缘化。正如韦伯(Max Weber)所说,现代社会因为它所独有的理性化和理智化,最主要的是因為世界已被祛魅,它的命运便是,那些终极的、最高贵的价值,已于公共生活中销声匿迹。④尽管诗人深知自然秘藏的灵性与神性已渐行渐远,但他始终坚信自然是充满神性的存在,是上帝终极关怀或神圣价值的体现,是人类情感依附、精神守候的家园。在这场自然“祛魅”与“复魅”的拉锯中,诗人展现出对风景的现代性理解,以批判性的眼光重新认识自然,以超前其时代的生态神学推动自然返魅。
十九世纪中期,英国已基本完成工业革命,英国景观在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中发生了巨变。霍普金斯有生之年大部分时间生活在伦敦和牛津,他在诗歌、日记和书信中毫不掩饰对于新兴城市景观的欣赏,但同时也对景观在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中受到的破坏表达了忧虑。诗歌《邓斯·司各脱的牛津》(“Duns Scotts Oxford”)描写了牛津城中乡村与城市并置的风景。诗人以平等的眼光看待自然环境和人造空间,没有简单地将自然与文明置于二元对立两极,而是积极地尝试以神性自然包容和接纳现代文明,体现了诗人较为前瞻的生态意识。
高耸的城市在林立塔楼之间;
杜鹃和鸣,钟声阵阵,云雀陶醉,乌鸦
被扰,河流环绕;
斑纹百合在你下面;乡村和城镇
确实
曾经在这受控制且均衡的力量中,相遇;(Hopkins 第21首)
开篇之处的城市和乡村代表着文明和自然,前者是人造物(塔楼、钟),后者是神的创造物(树、鸟、河流、花),两类事物在“受控制且均衡的力量”(“coped and poised power”)作用下交替并置、彼此渗透,甚至连杜鹃的啼鸣和教堂的钟声也彼此呼应,处处显示了文明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状态。今天的牛津仍以在城市中心拥有巨大的绿地、林地和水域著称,它们往往被看做“自然”的代表,但实际上它们都出自人工之手,是种植、灌溉、改道、筑堤的结果。在霍普金斯这里,风景不再局限于田野风光的审美的含义,更变成了人目力所及的所有环境,城市景观实际上是人和神合力完成的作品。这样一来,诗人悄然暗合了后现代生态学的主张——解构文明与自然之间的二元对立。他珍视风景中兼具自然和人工的特点,将人造空间巧妙并入神性自然之中,使二者融于一体,如他在日记中所写:
埃尔斯菲尔德(Elsfield)最迷人的景色是[……] 位于牛津对面的一片平地,那儿的村庄四处耸立着闪亮笔直的教堂塔楼。田地的线条,层层叠叠,宛若织布机上的线,格外动人。壮观的树——榆树、[……] 椭圆弧线般巨大的橡树。落叶松繁茂的绿色。(House 23)
霍普金斯把教堂塔楼看作迷人风景的一部分。很显然,在这处风景中,人工建筑并没有影响村庄静怡的主调,画面中的田地和树木占据着主体,工业文明并未侵扰这个村庄。
但在上述诗歌的第二节中,诗人态度急转直下,历数这片风景的种种败笔。城市文明所制造的人工痕迹占了上风,但真正令诗人心生不满的并不仅仅是神的创造物自然受到挤压,更是自然被破坏后其神性的丧失。
在那边你有低等的砖瓦边缘,败坏
你灰白之美所在的最佳之所的周围
自然;粗野扩张,你把乡村的留存
混淆一气 — 乡民、牛羊和花儿。(Hopkins 第21 首)
诗人在第一节倒数第二行单列一词“did” 与下一行的“ 曾经”(“once”)呼应,表明文明与自然之间理想的和谐与平衡已是历史。其它使用一般现在时态的诗行则聚焦自然被工业文明挤压和破坏的现实,诗人指出当时城镇建设急促而粗糙,乱象横生。建筑重复雷同造成“ 塔楼林立”(“branchy towers”);建筑材料使用的是“ 劣质砖石”(“basebricks”);这使得城乡间的和谐被“ 损坏”(“sour”)。尽管诗人批评这些现代房屋建得极为丑陋,但他本质上并没有完全否定工业化或城市化发展,从诗中“grey beauty”和“grounded best” 等处可以看到这些建筑仍有可取之处。诗人真正批评的是这种工业化建设的方式中不合理之处,也就是被他称之为“ 粗野扩张”(“graceless growth”)的破坏性。这种破坏力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美学意义的,另一个则是宗教意味的。因为霍普金斯笔下的“grace” 通常表示“ 神的恩典和荣誉”,“graceless” 一词意味着丧失和远离神性。
上世纪60 年代,美国著名历史学家林· 怀特(Lynn White)提出,犹太- 基督教把人与自然割裂开来的二元论传统是现代西方生态危机的宗教根源。⑤这一观点引发了宗教人士,尤其是神学家对基督教和环境保护之间关系的关注和思考,他们根据现代生态学思想反思基督教的传统自然观,形成了生态神学。生态神学家通过重新阐释基督教传统教义,提出了人与自然平等、人对自然的托管等基本思想,契合了现代生态伦理。具体而言,生态神学倡导人与自然平等,强调自然界的万物都是上帝创造的,批判了把自然看作仅仅是人类征服的对象,可以任由人类操控宰割的传统观点。除了上文中的例子,诗人多次表达过类似的观点。比如在《埃尔韦溪谷》(“In the Valley of the Elwy”)中,诗人说“有一个住所十全十美,/对我,上帝知道,却没有资格拥有”,从后文的描述中可知,这个“处所”就是人类栖居的自然:“馨香的树木”“甜美的空气”“可爱的树林、流水、草地、峡谷、溪谷”(Hopkins第17首)。诗人强调,人类没有资格拥有自然,因为自然本来就不属于人类。可见,在看待上帝-人类-自然三者的关系时,霍普金斯与现代生态神学的“托管”思想是一致的,即一切创造物都是上帝的财产,人类只是“地球大家庭的管家、看护者、监护人”(孙雄 84)。自然不是人类的所有物,人类无权将自然占为己有、随意支配。对于破坏环境、违背自然规律的人类,诗人称之为“不协调的住客”,是亟待上帝拯救的“走向衰落的子民”(Hopkins第17首)。
在理性主義浪潮席卷下,维多利亚诗歌处于从“人进神退”向“神退物进”转变的阶段。⑥自然的神秘面纱被揭开,上帝、神迹和一切神秘力量被逻辑和知识取代。“去神秘化”在张扬人的理性权威和主导地位的同时,将自然神论中的超验造物主(一切神奇的源头)从自然中驱逐出去。尽管霍普金斯也热衷于探索科学知识,并掌握了丰富的博物学知识,但他的自然观具有稳固坚实的神学基础,他对于自然的源自宗教信仰的敬畏和热爱,“给出的是一个19世纪耶稣会修士版本的生态批评”(刘炅 48),这为我们重新看待当代世界的生态危机和自然复魅提供了启示。
结语
霍普金斯的诗歌融入了丰富生动的景观,它们无一不折射出诗人终其一生执着追寻的神性自然。正是因为对设计了这个美好世界的造物主怀有深切的敬意,霍普金斯在写作中流露出对自然的敬畏、热爱和同情,并基于这一环境伦理表达了对于整体生态的关注和思考。他笔下的风景所指以及风景感知方式无一不在提醒人们,当今生态危机的解决出路在于重构人与自然的关系。虽然霍普金斯的宗教立场未必能为我们所用,但他的风景诗或许能为我们提供一个人与自然和谐安居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