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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孙频小说中女性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

2024-01-11冯庆颖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23期

[摘  要] 孙频的小说以独到的视角、细腻的心理刻画直面女性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体现出一种悲天悯人的人文主义关怀。在小说中,孙频剖析部分女性知识分子复杂幽深的内心世界,展现她们在城市生活的游离状态,揭露了在女性高度解放的今天,戴在女性身上的精神枷锁仍未真正打开的现实。孙频以关切的目光透视了部分女性知识分子的精神隐痛,表达了对其失落危机的思索与反思。

[关键词] 女性知识分子  价值虚无  游离状态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3-0022-04

孙频作为“80后”作家,从创作之初就显示出与青春写作不同的严肃写作的面貌,她的文字具有深度,她坚持关注小人物的生存困境,尤其关注女性在压迫下的自我异化,在束缚下的挣扎与救赎,体现出一种悲天悯人的人文主义关怀。孙频在作品中塑造了一批女性知识分子形象,写出了女性知识分子走出乡村后,无法真正融入城市生活以及漂泊无依的状态。她以关切的目光深入部分女性知识分子的内心,透视其自我价值丢失的痛苦、寻求价值认同方法的扭曲,以冷酷的笔调写出她们因理想与现实的差距产生的幻灭。

一、对城市的游离

城市与乡村、城市与人的矛盾一直是文学中常被讨论的话题之一,中国现代文学中一直有作家书写知识分子游离于城市的主题,郁达夫的都市“零余者”、沈从文的都市异乡人和五四时期的乡土作家群的作品都展现了农村人与城市的隔膜。中国当代文学中,路遥塑造了《人生》中高加林这样一个经典的形象,他是一个出身农村的知识青年,经过多番努力欲融入城市,最终却失败了。农村人感到自己是城市游离者的原因有多种,不同时代有不同的外部原因与内心挣扎,但这些游离者是孤独的、痛苦的,在挣扎中感受内心的撕裂。孙频在小说中描写了这样一类独特的在城市中游离的女性知识分子,她们大都来自乡村,从小被灌输了知识改变命运的观念,通过个人努力考上了大学,甚至有的还有博士学历,然而她们改变命运的美好幻想被冷酷的现实破灭,她们无法融入城市。

《光辉岁月》中的梁珊珊出生于一个小县城,家境原本就普通,因为父亲去世,全家只能靠母亲一人的工资生活。凭借着聪慧与努力,梁珊珊考入了大学,进入了城市,并留在了城里的一家大型国有钢厂工作,为了留在城市,她与男友分手。在钢厂倒闭后,失业的梁珊珊不甘心就这样回家,于是考上了研究生,在读研期间做着三份兼职以支撑自己的开销,一边沉醉于城市的声色犬马,将自己装扮成时尚女郎,任由自己沉沦于欲望中;一边小心掩饰着自己的自卑。硕士毕业后,梁珊珊不停地更换工作,努力跟上时代的脚步,然而由于金融市场的萧条,同居男友破产后突然消失,失去方向的她再次回到校园读博士,毕业后却因为年龄过大,在北京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逐渐意识到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无法追上时代的脚步,梁珊珊最终选择回到家乡,做一名中学教师。梁珊珊的三入校园体现了她的抗争精神,但在不断追逐中,她也迷失了自己。

《丑闻》中的张月如是一个中文系的女博士,她出生于农村,获得博士学位后进入高校当老师,从此开始以城里人自居,认为自己与乡下来的维修工是不同的人,“中间隔着一个太平洋”[1],实际上,她经济条件并不富裕,租住在学校附近常需维修的老房子,精神上也从未真正摆脱自卑心理,仍然无法适应都市的节奏,除了上班外,常年自己一人蜗居在房子里,游离于整座城市之外,并将都市中普遍的一夜情自我美化成爱情,一边嘴上说着这是崇尚民主自由、性解放,一边内心又因一夜情结束后对方的冷淡而耿耿于怀,幻想對方能给予其一点爱或者物质上的好处。看似体面、高级的女性知识分子在“征服”城市的过程中,摆脱不掉自卑,经历着精神上的孤独与幻灭。

《无相》中的于国琴在吕梁山长大,母亲靠拉偏套养活全家七口人,她在接受了文化教育后心理上难以接受母亲赚钱养家的方式,将其视为屈辱。上大学后,于国琴的学费靠助学贷款解决,生活费靠廖秋良资助,她既因生活有了着落而欣喜,又因要受别人资助而自卑,她将给廖秋良看自己的裸体视作接受其资助的代价,虽感到屈辱又难以拒绝,原生家庭的状况为其带来的耻辱感是难以磨灭的。于国琴不断地用妓女的女儿的身份自虐般地羞辱自己,带着愤怒离开乡土,奔向城市,却在城市文明与乡村文明的夹击中痛苦不已,摆脱不掉耻辱的精神烙印,这几年大学生活也成为其不愿提起的伤疤。

二、对女性自我价值的追寻

张洁在《方舟》的扉页上写下“你将格外地不幸,因为你是女人”。在封建社会中,女性不仅被社会伦理秩序严格约束着,还要积极地维护男性的统治特权,以男性代言人的身份出现,自愿成为男性的附庸。五四新文化运动后,部分女性受到新思想、新文化的熏陶勇敢逃离家庭,成为当时的新式女性,但仍未找到正确的独立之路。如今,女性可以发展自己的事业,追求经济独立,并在婚姻中具有话语权,但孙频却认为,“中国女性从未有过自己的自由与精神独立”[2],仍然有精神上的困境,女性对男性的依附已经成为几千年来女性群体的集体无意识,即使是接受了高等教育的女性也未能摆脱这种观念。

女性仍在潜意识里将自己的价值高低与男性关联在一起,这使女性无法得到真正的自由。《自由故》中的女博士吕明月接受了高等教育,本应是一个精神独立、有知识有文化的女性,然而她认为自身价值的高低由男性是否喜欢她决定。吕明月长相一般,但学习勤奋刻苦,快三十岁仍孤身一人。她渴望得到男性的喜欢与关注,一面厌恶男人因其学历而对她高看一眼,一面又因有男人的喜欢而激动,甚至为了这份“女性的魅力认同”与让她厌恶的王发财在一起,与五十岁的老板发生关系,为老板的心怀不轨而喜悦和得意。

她作品中的女性对安稳家庭的寻觅过程是惨烈的,经常在寻找中迷失自我,付出极大代价后,却还是换来悲惨的结局。《夜未眠》中,周尔园大学毕业后在家乡的县城中学工作,经受了各种相亲时来自男方的挑挑拣拣也没能将自己嫁出去,于是在二十九岁那年又读了硕士,三十三岁考上博士,到博士毕业时已年近四十。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她一直渴望能有个男人同她谈恋爱,对她怜香惜玉,最后,她嫁给了丧偶的五十五岁教授张复华,本想通过婚姻找到依靠,摆脱孤单、无依无靠的境地,但在无爱的婚姻里,她反而陷入了更大的寂寞与绝望,在苦等丈夫的问候短信中绝望地跳楼自杀。

将摆脱孤独的挣扎与对爱的渴求寄托于男性身上并不会如愿以偿,《抚摸》中张子屏的父母在她小的时候就双双去世,她在姑妈家长大,因寄人篱下,她学会了处处看人眼色,姑父还猥亵了她。考上大学后,她逃离了这个压抑的生活环境,但在城市里,她既无可以依靠的家人,又无可以谈心的朋友,孤身一人寂寞地活着,只能将网恋对象当成精神寄托,习惯每天与网恋对象打电话,听着对方的声音以此证明还有人在记挂着她,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存在的价值。网恋对象消失后,她又将这种自我价值的确认寄托在另一个男人李觉身上,在男人的抚摸中感受自己的存在,甚至不惜卑微地乞求他,她完全失去了尊严,以近乎自虐的扭曲的方式确认自己的存在。

用男性的喜爱来衡量自身价值的行为是愚蠢的、偏执的。《丑闻》中的张月如要借男性的视角来确认自己,因为院长与其“居心不良”的谈话使其重新认识了自己,“她以前怎么都不敢承认自己也是有这等姿色的。显然,现在她看上去又比从前高了一个档次,好像她是女人界里最新进化出来的物种”[3],她因院长的青睐而得意,因院长的疏离而怀疑自己。由于周小华的崇拜,她对自身的魅力产生自信,又因周小华对她的冷淡而失去自信。张月如需要男人的着迷来挽救自己那岌岌可危的尊严,于是在故事的最后她孤注一掷地用身体引诱入室抢劫的维修工,以证明自己的魅力。《凌波渡》中,陈芬园靠奇装异服、盛装打扮去吸引别人的目光,凭借与看似优秀的男性交往来获得内心的满足,这是她向世界证明自己与众不同的一种悲哀的方式。

这类女知识分子看上去拥有丰富的学识、体面的职业,走在时代的前沿,且能不断提升自己,她们个性鲜明、经济独立,比传统女性拥有更多选择的权利与自由,是女性群体解放与进步的代表,但实际上,这类女性知识分子在精神上并不比传统女性更自由,她们同样被男权思想束缚,将幸福与自我价值的实现完全寄托在男性身上,沦为男性的附属品,臣服于男性霸权之下,未能建立起自我的真实认知,丧失了真正的自由。

三、部分女性知识分子的信仰失落

物质主义与享乐主义影响了人们的生活方式与价值观念,许多人迷失了自己,沉溺于金钱与肉体愉悦中。孙频在许多作品中就描写了这样一群理想幻灭的女性知识分子,她们被大众视为“怪人”“书呆子”,陷入了孤独的精神困境。

1.学历的解构

孙频的小说中,许多男性会将征服高学历女性视为证明自己的一种方式,并从中获得男性自豪感。《自由故》中,王发财与王进都因吕明月是博士而高看其一眼,王发财知道了吕明月的学历后愿意收留她并不收房租,还对其百般宽容;王进因为她是博士而选择她做情人,博士成为吕明月获得男人喜爱的理由。《丑闻》中的周小华是高中学历,他因为没有上过大学而崇拜高学历的张月如。周小华因与女博士发生关系而觉得自豪,这极大地满足了他作为男人的自信心,正如小说中所形容:“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块被他压在身体下面的大理石纪念碑,富丽堂皇地记载着他的战绩和荣光。”[4]当与张月如发生关系后,她的博士光环逐渐消失,他觉得她不再有魅力,张月如只能以讨好的方式获得周小华的欢心。《光辉岁月》中,梁珊珊抵抗不住物质与欲望的诱惑,先后做了老刘与老赵的情人,却又天真地以为对方是喜欢、在乎她的,幻想能凭借自己的容貌与学历抓住男人的心,使对方离婚娶她。然而这二人是因为她的年轻与学历才对她感兴趣,但梁珊珊对他们来说也仅仅只是无聊时的调剂品罢了。

2.堕落还是坚守

在经济发展的浪潮中,部分知识分子既有着知识分子的清高,又无法抵挡物质的诱惑,日渐堕落。《自由故》中的吕明月作为中文系的女博士,她无疑是高级知识分子,但在博士群体中,她的才华却并不出众,因此有编辑表达对其的欣赏时,她泪流不止。她以自己的学历为荣,看不起没文化的王发财,却要靠他的收留才有容身之地。她内心有某种知识分子的清高,厌恶将博士学位视为找工作的跳板的行为,向往海子的浪漫与理想,敢于放弃即将到手的博士学位,奔赴德令哈。她嫉妒有姿色的女博士,嫉妒她们可以凭借姿色寻求庇护、谋求特权,一边推拒着上司王进送的奢侈品礼物,一边又因王进将礼物收回而遗憾与痛心。

《丑闻》中的张月如同样是博士,在大学里教授文学,然而学生对其并不尊重,他们不认真听课,在课上睡觉、玩手机、准备考研,他们学习文学并不是因为热爱文学,而是为了混个学分,张月如讲得声嘶力竭,但却无人倾听。一些高校老师也失去了其知识分子的风骨,“他们在一起讨论的不是唐诗宋词,他们会讨论自己是黑丝癖还是制服控”[4]。

《光辉岁月》中女博士梁珊珊三回校园,从本科读到博士,然而这并不是因为她对学术有多么热爱,而是因为她走投无路只好去读书。梁珊珊建议学生们多背背《诗经》与《宋词》,但学生与校长都将她的提议当作笑话。家人因为其有博士学位而对她充满期望,事实上,她也没能成为什么大人物,为了救哥哥,她用肉体贿赂陈天东。她与师兄对知识分子价值信仰的讨论充分反映了他们内心的迷茫,“要么随波逐流,要么在内心偏安一隅”[5]。师兄选择了随波逐流,为了房子与本地女友闪婚,梁珊珊选择回到家乡,内心却并不能获得平静,反而时常想起城市的繁华与喧嚣,陷入更大的孤独。《夜未眠》中的周尔园拒绝了先做爱再恋爱的恋爱方式,以神圣的态度对待感情,最终却为了拥有容身之所,将自己嫁给了五十五岁的丧偶教授。

四、结语

部分知识分子在接受了精英教育后却发现理想生活仍然如此遥远。在到处都是诱惑的城市,知识分子是坚守自我还是跟随浪潮、任凭自己堕落?这其中,女性知识分子经历了巨大的精神伤痛。

孙频对女性命运的关注是深刻的,这种关注不仅停留在外在物质条件上,更深入了女性的内心,在其作品中书写了各种类型的女性故事,塑造了不同的女性形象。她笔下的女性知识分子因为知识改变命运,却有始终无法融入城市的焦虑,盲目地将男性作为衡量女性价值的标准,试图从男性身上获得爱与满足,最终,她们背负更沉重的精神枷锁。不同时代的作家的作品离不开其写作的时代背景,孙频作为一个中文系出身的“80后”作家,成长在剧烈变化中的社会,亲身感受了人们价值观念的变化,女性知识分子在沉沦与清醒的挣扎中的精神隐痛?女性如何获得真正的自由?这是孙频替女性发出的时代之问。

参考文献

[1] 杨若蕙.性别原罪与异化困境中的自我救赎——孙频小说女性人物论[J].名作欣赏,2018(29).

[2] 于方方.孙频小说中都市疏离者的精神肖像[J].安徽文学(下半月),2017(8).

[3] 管季.生活的常态与哲学的忧思——评孙频《自由故》[J].创作與评论,2016(20).

[4] 周倩,刘竺岩.时代、体制与社会的边缘——孙频小说中的“边缘人”书写[J].文化学刊,2020(8).

[5] 廖瑞琳.孙频小说《丑闻》的女性叙事[J].文学教育(上),2023(3).

(责任编辑 陆晓璇)

作者简介:冯庆颖,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