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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与禁忌:文学人类学视野下的《传家之物》

2024-01-11徐婷婷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23期
关键词:禁忌门罗爱丽丝

[摘  要] 爱丽丝·门罗的生活小说多以安大略省作为背景,作品中既包含对生活现实的书写,也不乏虚构性的文学想象,《传家之物》正是二者兼具的代表性篇目之一。门罗将现实生活的秩序隐藏在小说中“物”与“禁忌”的描写背后,小说世界的“真实”与现实世界的“真实”互为表里,共同造就了《传家之物》极具特色的文学魅力。

[关键词] 禁忌  物  爱丽丝·门罗  文学人类学  真实性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3-0073-04

一、文本的有效性

倘若手握《传家之物》一书,读者甚至无须翻阅便能看见腰封上印刷着的2013年爱丽丝·门罗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的颁奖词:“你迟早会在其中一个故事里,与自己面对面相遇。”这种评价自然不是捕风捉影。事实上,无论是评论界还是读者群,对身为作家的爱丽丝·门罗的评价往往也都围绕着“生活”这个词展开。对日常生活及人性的幽微细节的把握造就了门罗创作的鲜明特质。此类评价的生成主要得益于读者间广泛流行的这样一种观念:门罗小说世界中生活的机理与现实逻辑同频同调、相互映照。尽管在具体实践上不免带有相当突出的戏剧夸张成分(如《孩子的游戏》《憎恨、友情、追求、爱情、婚姻》等篇目),小说中所描述的具体事件基本都拥有相应的现实素材。若对此追根溯源,读者不难发现这些评论正是借强调门罗作品所具备的强烈现实对照性来肯定小说事件的真实性。依照相似律原则,门罗的作品即便并非全然等同于现实,却也能具备相当程度的现实性,这成为门罗的作品能够被跨学科研究的基本前提。

需要注意的是,文学并非现实的直接反映。正如托马斯·G·温勒所言,“文学以减弱和变形的方式和文学文化现象发生关联”[1],即便是人类学学科中曾一度被奉为圭臬的学术著作也不可能真正与现实等同,关于这点,格尔茨在《论著与生活》中也早已做出过论述。

以上所述看似存在矛盾:如果文学中必定存在着对现实生活的折损,那么门罗的小说是如何被视为具有现实性的?实际上,早在文学作为构成现實的一部分而发挥作用时(如祭祀语),文学已经被视作能够对现实发挥作用的成分而与现实紧密相连。这种认知的根本逻辑来源于一种朴素的相似律。从现实到文学的路径是“现实→语言→文本”,文学文本由语言构成,而语言是现实按照一系列既定符号编码而成的符号系统。按照同一逻辑组织而成的文学与现实的对应关系也并非严丝合缝。人们对文学作为另一种“现实”的判断并非基于文学中所有要素如特定角色、特定关系在现实中的一一对应,而是强调文学表现对现实模式的普遍遵循,这些模式包含对现实世界客观存在的一系列化学、物理、生物等基本科学学科的基础运转逻辑,以及社会科学层面的综合模仿,包括对普世道德规范、文化现象、禁忌等方面的模仿。

文学与现实的相似关系需要对现实模式进行模仿,反过来看,现实的文学中势必能找到现实模式的相关对应物,哪怕这种模式会在转码过程中经受一定的变形,但其与具体的社会历史的现实仍然有着较高的关联度。因此,符合上述条件的具有“现实”特质的文学作品可以被认为拥有能够一定程度上反映现实的丰富材料。在选择研究的文本时,波亚托斯认为,“很明显研究人员必须在叙事文学的现实形式中寻找材料,无论是虚构的(小说、故事、史诗等),还是非虚构的”[1],其论点也是基于类似的逻辑。

短篇小说《传家之物》(旧译《家具》)的主要情节并不复杂,然而文本中多线并行的复杂结构为文本阐释留出了相当的空间。一方面,小说借助主角的叙述视角,以其成长为线索,描绘了主角家庭日常生活的多个面向,通过对四个主要家庭成员(父亲、母亲、“我”和父亲的表妹阿尔菲达)的交互叙事成功塑造出极为生动的角色形象,表达了家庭传承的主题。在这一层面,作者直接呈现了丰富的各类细节与空间的联系,描写了日常生活的运行进程,丝线般构成多幅生活图景。另一方面,小说最后突然出现的新角色(阿尔菲达的女儿)仿佛线轴般,将之前所织就的图像背面的线索全部牵引了出来,翻出生活图景的另一面,即主角父亲与阿尔菲达多年之前曾有过恋爱关系,并且导致了未婚先孕这一禁忌结果。这层关系曾经长期作为家族秘密存在,并对身涉其中的两位主角产生了隐秘的影响,之前日常生活中看似寻常的种种细节至此有了截然不同的视角。小说中的禁忌要素固然体现出强烈的戏剧化色彩,然而《传家之物》却仍然被认为是具有“现实性”的,原因在于小说文本对于各类现实模式的模仿与遵循,无论是日常生活场景,还是隐含其中的道德文化准则。事实上,对于这种“现实性”而言,更为确切的证据来自作家自己——门罗曾在访谈中多次提及小说素材“来源于我在维多利亚的生活”“因为一段真实的经历”[2]。门罗在书写历史小说时,“不得不查找出很多事实”[2],无论是剪报、图像、旧汽车,还是“19世纪50年代基督教长老会的资料”[2]。

《传家之物》诚然是作家想象力与现实要素相互交织的综合结果,却仍然能拥有作者一贯具备的“现实”特质,符合波亚托斯关于文学人类学研究对象“叙事性”与“现实形式”的标准。在具体的研究中,作为研究对象的《传家之物》具备文本合法性,将其文本用于研究是行之有效的。

二、物与禁忌

小说《传家之物》的原文名为family furnishings,直译为《家具》,“家具”在小说中后段主角长大后受邀去到阿尔菲达的家里所见到的场景中出现:

……但是房间里挤满了正儿八经的家具——餐厅桌椅、厨房桌椅、客厅沙发和靠椅——全都适宜摆在更大更体面的房间里。

……“我知道我这里塞的东西太多了,”她说,“可这些都是我父母留下的东西。是传家的家具,我不能扔啊。”

“我父亲和母亲的家具,”她说,“我父亲离开后,你祖母把它们留了下来,因为她说等我长大后,这些东西应该归我,所以它们现在就到这儿来了。”[3]

以上所引用的几段文字几乎就是“家具”在小说中以“物”的形式正面出现的实际篇幅,然而正是这些极为短小的内容拥有相当丰富的内涵。引文为读者提供了如下几条信息:(1)阿尔菲达的房间里挤满了家具,这些庞大的物件侵占了阿尔菲达日常生活的空间;(2)家具的分量与生活的实际空间并不相称,因为原来的家庭空间(上一辈)与现有的家庭空间(这一辈)有着实质性的差别;(3)家具是从阿尔菲达的父母(家庭成员)处传下来的,这种传承由祖母(家族成员)促成;(4)阿尔菲达接受家具(家族传承),即便这些物件在实际生活中为她带去的更多是不便。

可以看出,家具在此处并非单纯的小说要素,而是一种汇聚了多重隐喻的意义物:从时间上来说,它是连接过去与现在的中转载体,二者的交接与传承以其作为中间站。从空间上来说,它维系着一分为二的家庭空间所象征的流淌在血脉中的家族认同与联系。从客观实在的物质属性上来说,它是中性的、沉重的、顽固的、不愿变更的、缄口不言的。从意识观念的层面而言,它是回忆的、怀念的、连续性的。实际上,文本所加诸“家具”之上的所有象征或隐喻都赋予了以家具为代表的“物”以权力,使其位于文本空间的核心地位。在多义综合之下,“家具”成了“物”在日常生活领域中具象化的可见投影,而“物”作为一种客观存在的意义符号位于“家具”之后,成为一个具备实际意义的高度凝练的符号体,象征着用以“传家”的一整套包含道德观念、血脉认同、家族文化等要素在内的跨越时间的秩序。小说中的“家具”实际上是秩序的可视化,“家具”所象征的“物”实际上等同于秩序。

如果仅仅将“物”作为小说的单一核心进行探讨的话,那么对小说进程起到相当颠覆作用的禁忌要素在文本效果上的直接作用则在相当程度上被抹杀了。倘若从写作效果的层面而言,《传家之物》无疑是具有双重核心的:“物”是小说之骨,而“禁忌”是小说之肉,这点将在第三部分得到阐述。

禁忌作为一种普遍的文化现象广泛存在于世界各地的不同文化中。人类学对禁忌的研究由来已久,弗洛伊德用“塔布”一词来阐述禁忌:“‘塔布(Taboo)的含义有对立的两方面……一方面指‘崇高的(sacred)、‘神圣的(consecrated);另一方面指‘神秘可怕的(uncanny)、‘危险的(dangerous)、‘被禁止的(forbidden)和‘不洁净的(unclean)。”[4]禁忌具有神圣性与不洁性,需要统一的判断标准,而在西方文化中,这个标准是一套宗教信仰系统。小说背景设置在加拿大安大略省的一个小镇,小镇中的人普遍有基督教信仰。基督教信仰强调婚姻的神圣性,未婚先孕属于教义中淫行的结果,在此情况下,小说中阿尔菲达与主角父亲之间的“未婚先孕”无疑是违反基督教教义的禁忌行为,从文中透露出来对这一结果的处置形式也侧面证实了这点:

她(阿尔菲达的女儿)被安大略东部的一个家庭收养;他们是她唯一认识的家人……她很想找到自己的生母。这并不太容易,因为过去的档案记录保存得不完善,加之此事又十分隐秘(“她生下我这件事可是个百分之百的秘密啊”),然而几年前她终于一路追寻,找到了阿尔菲达。[3]

综上所述,小说中禁忌存在的有效性得以确认。以此为前提,本文接下来要讨论的问题便是“禁忌”与“物”这两个核心之间的关系,以及“禁忌”如何成为小说的另一个核心。本章着重讨论两个核心之间的关系,关于后者的讨论将在第三部分中具体展开。

与社会规范中被普遍默许并且占据主流话语的“应该”式规范守则不同,禁忌是社会中“不应该”的部分,并且往往带有强烈的负面色彩。在被宗教文化浸润的西方社会中,人违反禁忌则会招致具体惩罚,将面对不同程度非议、歧视,甚至会面临生命危险,这一系列连锁性的应对机制是行为主体对异己者的排异反应,以期减少存在于边缘的不安定因素,塑造出更为稳定、有力、明晰的边界,维护行为主体的内部秩序的稳定。基于这个逻辑,禁忌实际上是对秩序的负强化,制定禁忌是为了更好地维护秩序。禁忌依附于秩序,且不能脱离秩序单独存在,因为如果秩序不存在,禁忌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性。从小说的情节而言,阿尔菲达的处境看似未受到违禁惩罚,但其与主角父亲之间仍然作为表亲而非作为夫妻的既定结果或许正是惩罚所致。

上述的分析表明,《传家之物》中,具象为家具的“物”是秩序的象征,而“禁忌”依附于秩序存在,依附着一整套以“物”为象征的多义系统,同時作为新的象征为“物”做出补充。如果说“物”是稳定坚实的树干,那么“禁忌”就是枝节横生的树枝。在这二者的作用之下,在代际间传承的除却顽固坚实的旧有秩序之外,还有着种种不可捉摸的突发因素,如同喜忧参半的记忆。通过对物的传递,旧有秩序及其一整套精神文化内涵得以传承;通过对禁忌的传递,家庭及社会的稳固性也得到了强化,所有身涉其中的知情人不自觉地维护着禁忌的既定功能,而这种维护反过来也强化了秩序本身。具体到文本中,“物”与“禁忌”双核在小说的多个层次之间完满地相互映照,赋予文本世界多义的可能性,强化了小说与现实互为表里的“真实”。

三、讲述禁忌

实际上,禁忌写作在文本中发挥的作用是多层次的。情节设置层面,禁忌作为事件推动小说进入最终的高潮;写作技法层面,禁忌既颠覆又呼应了小说的首段,达到首尾圆满的艺术效果;内容要素层面,禁忌如同肌理般支撑着叙述的表皮,丰满了文本的生命性。对《传家之物》而言,禁忌是小说之肉。然而使禁忌成为小说第二个核心的不仅仅是以上略略提及的几种要素,更为关键的是禁忌是如何在小说中被讲述的:

有时候她看起来就像在故弄玄虚,在炫耀,也许是为了逗弄我父亲……但这绝不是因为她不喜欢他,或者是想让他不自在。恰恰相反,她很可能是在折磨他,就像学校里的小女生折磨男生那样,那种时候,斗嘴对双方都是一种别样的乐趣,侮辱会被当成是讨好巴结。

父亲在他当时那个人生阶段对待这类问题也十分严格。也许,他还对能把阿尔菲达搞到手的男人特别反感。

阿尔菲达说,“我敢打赌你们也没怎么读吧。”父亲回答说是的,随声应和着……某种程度上他是在撒谎,因为他一有空,还真是会看一看这些书的。[3]

实际上,诸如此类的生活细节在小说中还有许多。在禁忌被揭晓之前,这些讲述看起来只是和相熟的表亲之间友好交流的证明,禁忌浮出水面之后,所有看似清楚明晰的话语都露出了与以往不同的意蕴,仿佛过分清澈的河流往往使人对其深度做出错误的判断,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涌动。作者没有对禁忌事件进行直接描写,只消对看似琐碎的生活细节进行排布,就能不动声色地织就一张细密而包罗万象的生活之网,将整个世界笼罩在其中。到了结尾收网时,牵一发而动全身,相互印证之下,读者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前文的种种细节与后文收尾处的禁忌之间的联系是何等紧密。

即便是在禁忌直接出场的结尾,作者仍然没有正面展开对禁忌发生的详细场景的描写,而是利用事件的结果确证了事件的进程,具体的细节则只在主角与阿尔菲达的女儿交谈的只言片语中隐隐透露出了大概。最接近禁忌真相的部分甚至在小说的开头就已经明示,结尾处所谓的“真相”只不过在最初出现的版本上稍微修改了几个细节。

这种侧面的讲述方式除了彰显作者对文本世界强大的控制力之外,更加突出了禁忌本身所具备的“边缘-缄默”性质,从而使故事显得更加真实,这类事件能够利用其本身的戏剧性巧妙而合理地改变文本的流向,而不至于因其戏剧性过分强烈而沦为俗滥的噱头。禁忌叙事在本文的整体进程中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而禁忌的传承最终被安排在主角父亲的葬礼之后,作者通过这种传承的形式彰显出其与“物”的对照性。

参考文献

[1] 波亚托斯.文学人类学:迈向人、符号和文学的跨学科新路径[M].徐新建,梁昭,王文蒲,譯.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

[2] 爱丽丝·门罗,珍妮·麦卡洛克,莫娜·辛普森,杨振同.小说的艺术——爱丽丝·门罗访谈录[J].当代作家评论,2014(4).

[3] 门罗.传家之物:艾丽丝·门罗自选集 [M].李玉瑶,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

[4] 弗洛伊德.论宗教[M].王献华,张敦福,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1.

(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徐婷婷,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研究方向为文学人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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