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化手法在小说中的运用
2024-01-11黄智高
[摘 要] 陌生化理论是20世纪俄国形式主义的核心概念之一,在艺术表现中发挥了独特作用。本文以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为例,对陌生化艺术手法在小说中发挥的作用进行具体分析,表明其在语言、修辞、形象、视角上所发挥的作用。
[关键词] 《格列佛游记》 陌生化 斯威夫特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3-0081-04
俄国形式主义理论家什克洛夫斯基在《作为手法的艺术》中提出“陌生化”这一文学理论概念,他认为艺术的存在是为了恢复人们对生活的感知,而艺术的目的是向人们传达被感知的事物而不是人们所知的事物[1],“艺术的目的是使你对事物的感觉如同你所见的视像那样,而不是如同你所认知的那样”[2]。陌生化将人们从“自动化”的思维方式中解脱出来,使读者能从熟悉的事物中获得不一样的感受。什克洛夫斯基认为,托尔斯泰在小说中就大量使用了陌生化这一方式,例如,托尔斯泰在自己的作品中常常不称呼事物其固有名称,而是用更直观的方式对事物加以描述。如《战争与和平》中,称“点缀”为“一小块绘彩纸板”,称“圣餐”为“一小片白面包”,这样,读者就会对生活中熟悉的事物产生陌生感,进而增强对事物感受的难度和理解时间,增加了审美的快感。陌生化让读者以一种新奇的眼光来看待世界。
《格列佛游记》是18世纪英国著名作家乔纳森·斯威夫特创作的长篇游记体讽刺小说。斯威夫特擅长使用讽刺艺术,描述精准、细腻、贴切,让人丝毫感觉不出这是他虚构的场景,一切仿佛都是真人真事。小说《格列佛游记》中随处可见陌生化设定和离奇的情节,每一章节中的故事都不是发生在真实世界中的,甚至与现实世界大相径庭,但作者虚构的场景却十分“真实”,让读者得以从另一个陌生的角度来审视世界的样貌。读者从陌生化的视角来审视其中的虚构世界,并反思现实世界后能获得不一样的人生感悟。《格列佛游记》为许多读者提供了一种新的人生视角。本文以陌生化理论为切入点,通过文本细读方式对《格列佛游记》进行剖析,分析作者在小说创作中如何应用陌生化这一手法,改变读者的传统思维定势,从而给读者带来从未有过的新奇感,使人们从对生活视而不见的麻木状态中惊醒过来,同时,作者以他者的视角对当时英国社会的种种乱象进行批判,并描绘出作家向往的理想世界。
一、陌生的语言:生活用语的模仿和创造
什克洛夫斯基认为艺术陌生化的前提是语言陌生化[3]。陌生化在小说语言中的运用可以体现在“文学语言对生活用语如口语、俗语、俚语、行业用语等的模仿创造”上[4],“用文学语言和生活语言相互构成的方式来增强语言的表现能力”[4],最终达到拉近文学与生活的距离,增强作品的可信力、亲切感和代入感的效果,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不自觉地亲近、信任小说叙述的内容,能获得更好的阅读体验。
小说中随处可见这种语言技巧的运用。如小说开头,格列佛给亲戚辛溥生写了一封信,以信件的形式对小说出版遭到篡改一事表示抗议,打破了读者阅读之前先入为主地认为作品虚构的先设经验,同时信件中的种种牢骚和新奇词语的出现激发了读者的求知欲,因而读者会在阅读时主动思考,增加了作品真实性的同时也增加了审美趣味。在小人国时,格列佛抄录的搜查清单使用的是上下级汇报的语言形式,这展现了小人国的愚昧。同样地,在另一份恢复自由的文件中,斯威夫特模仿官方公文的形式列出了小人国国民应遵从的条款。文件的开头先是“赞颂”小人国皇帝“身高超过人类的万王之王;脚踏地心,头顶太阳”, 然后夸耀他的领土“边境直抵地球四极”。主人公模仿小人国官方用语宣誓,作者以夸张反讽的方式来增强读者对作品的信任感和新奇感。在飞岛国中,作者虚构了特列不尼亚王国并展示了他们书信和文件的“破译”方式,如“马桶”是指“枢密院”,“一群鹅”指参议院,“无底洞”指“财政部”等,以模仿暗号的形式使读者在熟悉的环境和行为中产生了亲切感和代入感,同时还影射了英国伦敦当时盛行的告密风气。
小说陌生化语言的应用还体现在斯威夫特对文学语言的独立创造中,假如作家以现实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事物进行创作,自动化阅读会降低读者对作品的感受和体验,新鲜感也会大大减少。《格列佛游记》中常常出现作者自创的、现实生活中不存在的陌生词语以及短句,由此产生陌生化的效果,使游记显得更加真实可信,同时又加强了读者对作品的印象。如在小人国之旅中,格列佛在未熟悉小人语言时,小人初见他,嘴里不断重复地高喊“海琴那·德古尔”、大老爷“赫够”的称呼,称呼格列佛这个巨人为“昆布斯·弗莱斯纯”。作者创造了并不存在的概念,这既符合格列佛初来乍到、不懂当地语言的形象,又不自觉拉近了故事与读者的距离,还增强了这个虚构国家的可信度。斯威夫特还创造了飞岛国岛上的拉格多科学院、拉格奈格王国的一种长生不老人“斯特鲁布鲁格”以及慧骃国的名叫“慧骃”的马和名叫“耶胡”的人类,这类陌生词汇经过格列佛的解释后, 读者不会觉得难以理解,反倒增强了其创造的概念的真实性,并极大加强了作品的可信度,给读者带来了从未有过的新鲜感和奇异感,使读者更容易进入那个奇幻莫测的世界。
二、大胆的修辞:夸张手法的使用
罗兰·巴特把文本当作语言形式的产物,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形式主义认为语言是作品文学性的基础,所以作品文学性是语言陌生化程序。修辞手法通过不同的语言手段增强语言的文学化水平,从而达到更好的表现效果。什克洛夫斯基极力推崇夸张的陌生化手法,他认为“读者阅读时,最重要的是级差感或差异感”[2]。
作者常用夸张的修辞手法来描写格列佛在大人国和小人国的旅途,这带来了陌生化的效果,通过格列佛同周围国家居民形象形成夸张的对比,描绘出“大”和“小”两个不同的世界,对当时英国的党派恶斗以及道德败坏的社会狀况进行了尖锐的讽刺。为了将格列佛运到都城,小人国动用了五百个工匠与工程师建造了他们“最大”的机器,同时还有九百名“最强壮”的汉子拉绳索,一千五百匹“最大”的御马来拖动机器。而飞岛国居民的头都是歪的,眼睛一只内翻一只向上瞪着天空。斯威夫特通过创造性的夸张手法,拉开了读者与所观察世界的心理距离,突出了描绘对象的本质特征,形象地激活了读者对作品的感受能力。
三、新奇的形象:反传统人物的塑造
斯威夫特在《格列佛游记》中通过创造各种新奇形象,给读者带来陌生化效果。德国剧作家布莱希特认为,对人物或事件进行陌生化的方法就是“把事件或人物那些不言自明的,为人熟知的和一目了然的东西剥去,使人对之产生惊讶和好奇心”[5],他认为陌生化的实质就是打破成规,破除头脑中预设的经验。人们往往难以摆脱固有思维的束缚来认知事物,传统游记常常根据作者的真实经历进行创造,局限于现实世界的条条框框,这种游记无法发挥小说想象、虚构的特质,这样的写作往往造成审美的自动化和新鲜感的缺失。斯威夫特巧妙地将陌生化技巧融入小说创作中,一反传统地将虚构世界作为写作对象,主人公游历的国家的居民不一定要和人类有一样的外貌和形态,甚至不用再是人,这种陌生形象的创造贯穿整部小说。
小说按照主人公格列佛的冒险经历分为四卷,分别是“利立浦特游记”“布罗卜丁奈格游记”“勒皮他、巴尔尼巴比、拉格奈格、格勒大锥、日本游记”和“慧骃国游记”。小人国的居民身长不足六英寸,主人公格列佛在这些小人居住的世界里理所当然地被视作巨人;来到大人国后,格列佛由小人国里的巨人变成了大人国里的小人。飞岛国的居民容貌异常、服饰奇特,有钱人整天沉湎于沉思和冥想。他又访问了能召唤死人鬼魂的巫人国和拉格奈格王国,见到一种长生不老人“斯特鲁布鲁格”。慧骃国则是一个马的王国,这里外形像马一样的生物叫作“慧骃”,是这里的居民和统治者,而被“慧骃”蓄养的牲畜外形像人,叫作“列胡”。《格列佛游记》中的“慧骃”是斯威夫特精心刻画的形象,它们强壮而又善良,与之相反的是“列胡”,他们看似弱小却极为残忍贪婪,两种形象鲜明的对比让读者耳目一新。作者一反常态地将马这种动物描述为有理智、有美德的统治者,而人类形象则是充满兽性的和野蛮的,这样看似矛盾和颠倒的形象打破了读者刻板印象,反传统人物形象的塑造给读者带来耳目一新的感觉。斯威夫特大胆地刻画了“小人”“大人”“巫人”“不死人”“慧骃”等形象,是为了打破以往游记中人类只能在现实世界冒险的刻板印象,使讀者不再将眼光和想象局限于传统的人类社会。难能可贵的是,斯威夫特还将日常生活的场景和人进行陌生化处理,如小人国中大端党和小端党的争端是英国当时辉格党和托利党斗争的隐喻,小人国的皇帝也是对乔治一世的影射,他在新奇的描写中隐含着对现实的隐喻,给读者带来新的审美体验。
四、多变的叙述视角:他者眼光的审视
作者以全知全能视角进行描述,是将人物内心和盘托出,将文学独具魅力的留白剥夺,使读者流于无意识的、被动地阅读,最终对事物的感受变得自动化、机械化[6]。《格列佛游记》采用第一人称有限叙述视角对故事进行叙述,读者通过叙述者有限的视角来理解小说内容及其人物性格。但是,有时为了弥补小说叙述的不足和扩充一定的信息,斯威夫特常常会改变叙述视角来吸引读者的注意力,这种方法既是对第一人称有限叙述不足的补充,也是作者为增强读者的阅读体验而采取的陌生化技巧。《格列佛游记》中,海军大将勾结其他大臣对格列佛进行弹劾,格列佛不在场,这段叙述显然不是他的亲眼所见,斯威夫特并没有通过第一人称回顾性视角进行叙述,而是通过一位“朝廷里相当重要的人物”间接叙述了小人国朝廷大臣互相勾结陷害格列佛的过程。这种叙述方式一方面是因为旁观者有更宽广的视角,同时不受惯性思维束缚,能从不同的角度进行思考;另一方面在叙述者格列佛的有限叙述视角下,他的冒险经历会显得更波澜起伏,叙述者冒险经历的曲折性增强了作品的真实性并拉近了与读者的距离,同时旁观者的叙述视角改变了原本单一的叙述方式,达到了陌生化的感受效果。
斯威夫特通过反传统“非人”形象的塑造,将陌生化叙述技巧融入“非人”视域,叙述视角不仅由格列佛本人变为他人,还从人变为了“非人”的他者。与习以为常的人类视角不同,“非人”形象的新视角同样是其陌生化表达的方式之一。什克洛夫斯基在他的陌生化理论中举例托尔斯泰将一匹马作为叙述者以揭露人类社会的阴暗面[2]。小说《格列佛游记》中,人类社会的事由格列佛这个观察者娓娓道来,并借由种种“非人”的视角来进行评价。格列佛在小人国和大人国的经历分别通过“大人”和“小人”两种“非人”的陌生化的视角来对奇幻世界进行描述,并以此对现实世界进行对比和反思。作者通过在小人国大端党和小端党相互间的争论以及跳绳选官一事来表达对当时英国社会两党党争以及选拔官员制度的辛辣讽刺。在大人国,格列佛和国王讨论关于英国的情况,借国王之口表达了对人类社会发动战争的不满,同时也借大人国和谐安定的生活衬托了当时英国连年征战的不合理。
《格列佛游记》在非人类的叙事者视角下产生的众多疑问和批判让人不得不去思考那些对人类来说早已习以为常的事物。斯威夫特借“非人”的视角对人类社会种种不合理现象进行了辛辣的讽刺。这种独特的视角基于当时作者所处的时代,也来自他自身的经历和感受,帮助读者以他者的目光重新审视人类的历史,“非人”的视角能让人看到更多不合理的细节,从而发人深省。在慧骃国的旅途中,斯威夫特更是通过“慧骃”的视角,采用相互问答的形式,从品德高尚的马的视角以他者的眼光对人类社会的种种道德败坏的现象进行辛辣的讽刺。将人类放到他者的视角来进行观照和反思,自诩万物灵长的人类在这里成了充满缺陷、满身恶习的“耶胡”。作者采用动物的视角来看人类,这种对读者来说具有新奇意味的叙述方式,给习惯以人为叙述主体的读者带来前所未有的感觉和体验。
四、结语
艺术通过反常化的手法打破了自动化,增加了人感觉的难度和时间,进而帮助读者恢复对生活的原本感知,实现陌生化效果。陌生化作为一种艺术手法和打破自动化的一种手段,为读者提供了一种新的方式来看待世界,具有改变人类固有认知,揭示真理的作用。《格列佛游记》在语言的使用、修辞的运用、形象的塑造以及叙述的视角中使用了陌生化的手法,帮助作者描绘一个新奇的历险经历,同时,通过陌生化的手法,作者以格列佛的视角揭露英国乃至整个人类社会存在的社会矛盾和问题,引起了读者对这些问题的思考。斯威夫特认为当时的英国社会道德败坏,人们应该重新反思自身行为,重视道德教育,所以斯威夫特以反传统的手法描绘了和谐美好、没有战争的慧骃国,试图唤回人类的道德和良知。
参考文献
[1] 刘燕.原生态写作教学实践研究[D].昆明:云南师范大学,2017.
[2] 什克洛夫斯基,等.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M].方珊,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
[3] 李民.陌生化理论与文学创作实践[J].考试周刊,2007(24).
[4] 唐苇,刘绍斌.极致的讽刺艺术——浅析《格列佛游记》的陌生化效应[J].学理论,2010(32).
[5] 张黎.布莱希特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
[6] 翟连峰.小城镇建筑风貌的地域性表达研究[D].重庆:重庆大学,2011.
(责任编辑 陆晓璇)
作者简介:黄智高,武汉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