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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苑》辞赋“选系”三论

2024-01-11彭安湘

关键词:文苑选本文选

彭安湘 程 琛

(湖北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62)

选本是中国文学史上非常重要的作品集辑与批评样态,对于文学传播、接受与经典化曾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古文苑》既是一部通代诗文总集,也可视为一种选本,有着重要的研究价值。例如,其选赋部分的汉、晋赋作就济补了萧统《文选》的缺失,为我们研究唐前辞赋提供了重要的文献资料。但是,由于编撰者不明、成书年代模糊等原因,《古文苑》的文学、文献与批评价值一直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21世纪以来,学界对《古文苑》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文献和文体的研究领域,如阿部顺子的《古文苑の成书年代てその出处》、贺珍的《〈古文苑〉收录诗歌研究》以及王晓鹃的《〈古文苑〉论稿》[1]等。也有从选本批评角度来探究的,如王晓鹃的《〈古文苑〉与〈文选〉赋体分类管窥》以及笔者《〈古文苑〉辞赋观及其选本批评形态意义》[2]等。至于从选本间的相互关系来考察《古文苑》的,更是屈指可数。而实际上,从选系视域看,《古文苑》增补《文选》辑录之遗,与《文选补遗》产生于相近的时代,又与清代《续古文苑》前后相续,俨然形成了一个以《古文苑》为联结点的所谓“一源三流”的“选系”群体。

一、《古文苑》“选系”构成序列与内在配合力

现存二十一卷本《古文苑》是南宋章樵在原九卷本基础上,“或裒断简以足其文,或较别集以证其误,推原文意,研覈事实,为之训注,其有首尾残缺义理不属者,姑存旧编以俟廋考,复取汉晋间文史册之所遗,以补其数”[3]而成,共录有36位赋家64篇作品(其中,以赋名篇者60篇,未标赋名者4篇(1)在《古文苑》第二十一卷“赋十四首”中,蔡邕《九惟文》置于是卷“颂三首”之后。马积高《历代辞赋总汇》收有《九惟文》,认为是“不以赋名篇”之赋作。另,《古文苑》第十七卷“杂文类”中还收录有3篇未标赋名的作品,即王褒《僮约》《责髯奴辞》和班固《奕旨》,马积高《赋史》也认为它们为赋作。)。《古文苑》通过选、删、增、补、改、编、注等具体的批评实践,较为具体直观地呈现了编选者的文学思想和赋选观念,从而使选本的批评价值获得实现。在此“选系”视域中,以《古文苑》为视点,则它与《文选》《文选补遗》《续古文苑》,构成了由南朝梁至元,再至清代的承、比、应序列。

(一)上承继《文选》

《古文苑》选系“一源三流”的关系,其中的“源”是指《文选》。《文选》以其“日月丽天,江河行地”的定鼎之功,确立了在选本史上熠熠生辉的地位。赋被列于《文选》37类文体中的首位,且在“以体分类”体式下再作二级划分。具体细分为京都、郊祀、耕藉、畋猎、纪行等15个子目,大致形成了天道、地理、人事和物类四个序列。这种编排体例既显示了以题材为类属的赋体发展情况,也显现了编纂者的“抡选之心”和编纂之时气风尚。所谓“首选赋体并将赋体视为纯文学的代表;以京都为15类之首,已树立汉代描写皇都的‘体国经野’大赋为正宗的批评观念;重视物色、鸟兽诸咏物小赋,与当时的体物赋学观相近;选目另辟志、哀伤、情三类,与魏晋以降言志赋的兴盛和伤逝情绪的普泛紧密相联”[4]。可见,《文选》对赋作经典与赋学观念的建构,赋家历史地位的确立,赋选的赓续、流衍等诸多问题,均有着典范意义。

自《文选》始,“类聚区分”“分体编录”以及“略芜集英”,即区别不同文体,选众家优秀之作而集之,便成为总集编纂的重要体例并为唐宋编纂者所沿袭。《古文苑》即是其一。首先,各类目录常将两者比照相连。自南宋赵希弁《郡斋读书志·附志》以及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称《古文苑》所录之文为“史传及《文选》之所遗”始,其比照之例一直延续到清代《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并波及至今。这夯实了阅览者以《文选》为《古文苑》参照选源的认知。其次,选赋体例基本一致。《文选》将赋分为15类,实际上如黄侃所言,是“沿前贯耳”[5]3。如《汉志》“杂赋”类、嵇康《琴赋序》等均有以题材分类的例证。受其影响,《古文苑》将赋体与其他文体诠分甚明。这种以体叙次的编排体式,“给人最强烈的印象是各体文章的历时性发展,而时代与作家的个性则被分散和淡化在各体文章之中”[6]。不过,《古文苑》并非一味地蹈袭《文选》,其“以人系文”的二级分类已将读者的关注点从文体转移到不同时代作家群体及个体的创作上。这样做避免了将赋家作品支离割裂之弊。它较为集中地将同一位赋家,如宋玉、扬雄、张衡、蔡邕等的诸多作品同时收录,对于整体观照其赋作内容、类型、风格非常便利。再次,赋作题材取向趋同。《古文苑》收录的64篇赋作,按题材可分为23类。与《文选》的15类题材相较,除耕籍赋、论文赋外,其余13类《古文苑》都具备。只是在篇目数量上差异较大,数量明显少于《文选》的是京都赋,其次是畋猎赋、鸟兽赋和哀伤赋。《古文苑》新增了苑囿、名山、关隘、游戏、天象等10类题材。这既反映了先秦汉魏六朝以来赋作题材的丰富性,也弥补了《文选》赋类简省之不足。

(二)中比肩《文选补遗》

宋末元初,陈仁子编纂的《文选补遗》与《古文苑》选赋有五个共同点。 其一,为补遗救阙,选《文选》所未录者。《古文苑》采“梁昭明之所遗,思古而贵于兼存”[3]之意甚明。《文选补遗》因“(陈仁子)阅《文选》即以网漏吞舟为恨”[7],特以“补遗”标题其书,意图更直接、明了。其二,选赋时段基本相同。《古文苑》始于战国宋玉诸赋,止于南朝梁庾信入北后所作《枯树赋》;《文选补遗》始于战国荀况五赋,止于南齐谢朓《酬德赋》,共收录了22位赋家47篇赋作。其三,赋之编排体例相似。《古文苑》和《文选补遗》均为“以体叙次”的一级分类,在赋文体的二级分类上,都是“以人系文”下的特殊式“以时次序”。其四,以短制和古赋定篇。两者所录均为几百字,甚至几十字的体制短小的赋篇,且都偏于先秦两汉赋。《古文苑》所录先秦两汉赋作,占赋篇总数的80%,《文选补遗》则约占64%。其五,题解赋题并校注赋文。内容包括考订作者、评价作品、点明题义、揭示旨趣、注音释义等。其评注大多取法王逸《楚辞章句》、李善《文选注》以及《崇古文诀》评、批赋作的方式方法[8]。

(三)下启示《续古文苑》

清代孙星衍编纂的《续古文苑》与《古文苑》联系最为紧密。在《续古文苑序》中,孙星衍揭示了编纂的三个理由:一是出于溯祖情结,为了追踪北宋先祖孙洙的遗迹;二是出于文献补遗的愿望,为了补全正史、服务汉学考据研究;三是出于追求文章学价值的目的,欲创“词苑之奇观”[9]2。为此,他对《古文苑》做了大量工作:重刻宋淳熙九卷本《古文苑》并特聘著名校勘家及《选》学家顾广圻校勘此书;以《古文苑》和《文选》为编纂《续古文苑》的主要参照物;在《续古文苑》凡例中对章樵注给予简要评点。显然,孙星衍不仅为编纂《续古文苑》作铺垫,而且其欲后出转精,在文献的全与粹、文章学的常与变上超越《古文苑》的意图也展露无遗。两者趋同点表现有四。第一,录赋时段大致相叠。《续古文苑》选赋40篇,始于汉文帝前元十六年(前164年)孔臧(约前201-前123年)《谏格虎赋》,止于隋李播《天文大象赋》,时间跨度约700年左右。它与《古文苑》相叠的时间段为汉、三国魏、晋、南朝梁。第二,赋体二级分类为“以人系文”和“以时次序”相结合的方式。稍异处在于两点:《续古文苑》录赋三卷,以“赋上”“赋中”“赋下”界之,分别统摄汉赋、魏吴晋梁后魏赋以及隋赋;直接标明朝代,做到时、人、文三者结合,与《古文苑》相比,突显了“时”的因素。第三,不录大赋题材,而多篇幅短小的“效物之作”。当然,《续古文苑》也有《古文苑》少见或缺乏的新型题材,如女性、寺庙及自然界的天象等。第四,承继了《古文苑》雅俗兼收的录赋旨趣。所录赋作绝大多数符合儒家标举的文质彬彬、典雅平正的文学观念。同时,又有俳而近俗、诙谐生动之趣。

依据遗传学原理,物种配合力有一般和特殊两种。一般配合力,又称内在配合力,表现的是基因的加性效应,是能够稳定遗传的部分,特殊配合力表现的是基因的非加性效应,不能稳定遗传给后代[10]。比附而论,《古文苑》“选系”当属第一类,其内在配合力可总括为:在选域跨度(即选赋的时段)上,均交错重叠在先秦至齐梁段;在编选义例上,同其畛域,骚赋相分,以体类列,仅择名赋者;在选文篇目上,“三流”补“一源”之所遗,大面积选录爬梳,存佚钩沉,续补《文选》。总体上,《古文苑》“选系”构成系列明晰、稳固,而成为“文选学”广、续系列的重要组成部分。

二、《古文苑》“选系”成员间以及与其他赋选的分歧点

鲁迅先生曾说“选本可以借古人的文章,寓自己的意见”[11]。《古文苑》辞赋“选系”固然有趋同的一面,却呈现出各自的选本个性。自然地,《古文苑》“选系”成员间以及与其他赋选亦存有相异性。

(一)内争衡文、道

自荀子提出“圣人也者,道之管也”的命题始,中经刘勰《文心雕龙》对《原道》《征圣》《宗经》为“文之枢纽”的阐发,再至唐宋古文家“文以明道”“文以贯道”口号的提出,文道关系便成为贯穿古代文章学始终的核心问题。文道关系的诠分亦由创作领域扩展到选本的范畴。就《古文苑》“选系”成员间而论,其分歧点在于文、道诠分。

这种现象首先体现在各自“文、笔”之体类排序上。

《文选》由“文”及“笔”,以赋、诗、骚、七等先于诏、册、令、教等文体,意欲彰显纯文学之重要地位。尤其首列赋体,收录先秦至南朝梁31家52篇赋作,将其按题材分为15类,既彰显肯定了赋体的价值,又集中反映出骈文中心时代“沉思翰藻”的重文、尚美文学观念。对此,《古文苑》《文选补遗》及《续古文苑》均有变革。

二十一卷本《古文苑》18类文体被划分为正录、附录两大板块。赋,降次为二,列在“文”类之后。在具体排列过程中,选编者有意将“有韵之文”与“无韵之笔”相互交错,呈现出文-笔-文-笔-文的次文顺序(2)其中文、赋(杂赋)、歌曲、诗、颂、述、赞、铭、箴、杂文、诔,凡11类,除述外,皆为“有韵之文”,属于纯文学范畴。敕、启、书、对、状、记、碑,凡7类,为“无韵之笔”,属于实用文化范畴。。与《文选》由“文”至“笔”的单一次序相比,这已从某种程度上呈现出《古文苑》选编者对文章实用性追求的信息。不过,《古文苑》赋居第二,卷次有七,无论是排序还是卷目数量,依然体现出选编者对赋体的看重。此外,其选文定编又多暗合《文心雕龙》和《文选》,与《文选》尚文的文学观基本一致。

《文选补遗》将赋体置于其38类文体的第24位。理由是“以为诏令,人主播告之典章;奏疏,人臣经济之方略。不当以诗赋先奏疏、矧诏令,是君臣失位,质文先后失宜”[7]。故《文选补遗》以“诏诰”置于书首,其后分列玺书、奏疏、对事、上书等二十余种实用文体,再次列骚、赋、诗等纯文学文体。把“诏诰”置各文体之首,体现了以王权政治为本位的文体价值理念,具有强烈的政治色彩[5]。其先“笔”后“文”的排列,基本上颠覆了《文选》的文体次序。其原因或如清人王之绩所云:“列诗赋于叙事、议论后,诚以诗赋虽可喜,而其为用则狭矣。”[12]可以说,《文选补遗》在续、广系列中,是偏离《文选》甚多者。总之,“其排斥萧统甚至,盖与刘履《选诗补注》皆私淑《文章正宗》之说者”[13]有关。这说明其浓重的政教性质及轻文尚质的文体观念与昭明原典编纂理念的偏离。

《续古文苑》仅录赋、说、诗、七、对、论、记、序8类纯文学性文体,其余26类则为实用性文体,且两者数量相差甚大。“这似乎表明:与《文选》《古文苑》相比,《续古文苑》编者也许出于因器求道、向往人生经世价值的诉求,从而相对看淡所收作品的文学性或抒情性。”[14]因此,作为文学性或抒情性较强的赋,在《续古文苑》中重视程度不高。其选量减少,仅40篇,占其各文体收录总量(共554篇)的7.2%,而实用性文体的选量却大大超过了赋。不过,孙星衍还是将赋列居第二,当是出于反拨时流对“尚文”的非议的目的。

其次,体现在选文承载的思想教义上。

北宋至南宋前期,总集选赋大多承继《文选》,将赋居首位,体现了对赋体的推崇,在很大程度上具有非功利性的学术性质。随着理学思潮的盛行,“明道”和“贯道”强劲观念也要求文学选本同样担负起释“道”的使命。赋学批评领域重载道之论,则呈现经术化倾向,主要体现在赋源于《诗》说的“讽谏说”“丽则说”两面,以及汉代的“以赋传经”和唐宋考赋的“以经命题”上。至南宋,文学理论界产生了“崇理性、卑艺文”的“义理”化偏向,到中后期时,则出现了“道本文末”的选赋倾向。如《崇古文诀》依时次文,将赋纳入文,在一定程度上消释了赋体的重要性和文体性。真德秀《文章正宗》把各种文章分为辞命、议论、叙事、诗歌四大类,根本不录辞赋,以实现其“以明义理、切世用为主”[15]的编纂目的和对实用文体的注重,则更是“道胜于文”的典型表现。

《古文苑》因初编者及补撰者不明,其最原初的编纂意图无法全知,但从章樵《古文苑序》却能窥见一二。章樵以刻石文、碑铭、箴三种文体为例,既揭示出三类文体“足以补诗雅之遗佚”“足以续闳散之芳烈”“足以补正心术,警戒几微”等讽谏规戒的文教价值,又对《古文苑》选编者“文以明道”编纂意图予以肯定。虽然《古文苑》选编者已经开始重视文学作品的政教意义、应用价值与功利内涵,但其立足点还在于“文”,且力图将文学自身的价值凸显出来。这与《崇古文诀》和《文章正宗》所强调的“文以载道”观点是有区别的。

《文选补遗》奉“采先儒之议”及“准乎圣道”的“补遗本旨”[7],以儒家教义为去取赋家的标准。如选录班婕妤的原因在于:“……至其情,虽出于幽怨而能引分以自安,援古以自慰,和平中正终不过于惨伤。又其德性之美,学问之力有过人者,则论者有不及也。”[7]选录陶渊明《闲情赋》也是因其“将以抑流宕之邪心,谅有助于讽谏”的作赋动机[16]。与《文选补遗》的道德评判相异,《古文苑》偏重的是赋家之才,所选扬雄、蔡邕即可说明。两人虽然名节有亏,但《古文苑》将扬雄单独列卷,选录了显现扬雄多元风格的3篇赋作,选录了蔡邕各种题材的赋作9篇之多。可见,《古文苑》对赋家的去取主要是以才衡文,而不是以德量文。

孙星衍是一个正统的封建文人,是儒家礼制的忠诚尊奉者。《续古文苑》收录了大量有关儒家宗法礼制的文章,大力宣扬儒家忠义、圣德、贞洁、慈爱等观念。如所录孔臧《谏格虎赋》谏国君过度畋猎;梁竦《悼骚赋》哀悼历代忠良;蔡邕《述行赋》借古咏怀、“则善戒恶”;卞兰《赞述太子赋》、夏侯玄《皇胤赋》揄扬赞美太子、皇子等。而且,《续古文苑》也收录了大量具有道教仙家、佛教出世思想的作品。如桓谭《仙赋》描绘了仙家生活及养生之法;班彪《览海赋》亦旨不在海而在于游仙;王锡《宿山寺赋》和姜质《亭山赋》分别有“不以章甫为贵,任性浮沉”“悟无为以明心,托自然以图志”的佛性体悟等。这种较为宽和的择取,亦带来赋选思想教义的多重性。

(二)外诠分古、律

隋唐科举制度风行,赋至唐始有古、律之分。“是以唐之一代,古赋之所以不古者,律之盛而古之衰也。”[17]原因一为诗赋艺术之历史发展,表现为声律之学的兴起,二为文化制度之现实规范,与科举考试诗赋取士相关。赋学批评亦因创作变化而确立“古赋”“律赋”之名。尽管唐以后科举试赋与否,然此后赋论史的古赋、律赋之辨与赋体之争,赋集编选是编选古赋还是律赋,还是古赋与律赋各占多少比重,成为以后各代赋学批评之主潮。宋人不仅继承了唐人关于汉魏六朝古赋和当朝科举试赋及律赋创作等问题的争论,而且对古赋、律赋优劣之辩更为激烈。推尊古赋者,贬斥律赋“拘变声病”“率多声律,鲜及古道,盖资新进后生干名求试者之急用尔”[18]。揄扬律赋者,则以为律赋积学衡才,“或祖述王道,或褒赞国风,或研究物情,或规戒人事,焕然可警,锵乎在闻。国家取士之科,缘于此道”[19]。清代张惠言在《七十家赋钞目录序》中以“则……之为也……其原出于……及(其徒)为之”的语言模式,将自屈原至庾信“凡赋七十家,二百六篇。通人硕士,先代所传,奇辞澳旨,备于此矣”的赋家赋作,以“家数分类”法,试图建立起唐以前古赋的统绪。这种争辩在总集选赋中多有鲜明、直观的体现。如宋代《文苑英华》偏于律赋,《唐文粹》着意于古赋,《宋文鉴》古赋、律赋兼存,《成都文类》和《崇古文诀》则均以古赋为主。

在上述特定语境中,《古文苑》“选系”成员均入选古赋、排弃律赋,因而形成了与唐代及以后的赋选一个较大的分歧点。其中,尤以《续古文苑》突出。清代,赋学批评出现了尚律赋、宗古赋与古律会通的三股思潮,与此相适应,赋集编纂也有专收律赋、专收古赋与古律兼收的倾向。纵向观之,则“清初古律兼宗,乾嘉古律争衡与会通”。特别是乾嘉道时期的古赋选本“以骚、雅为宗,对这些体类(对散体大赋、骚体赋等)均有择选,在序跋凡例中对唐宋以来由于科举试赋而造成赋作的片面追求、不关情性之作也多有指责和批评……古体赋论家才以汉魏六朝赋为主,扩大了古体赋作的内涵……融入‘以古文为时文’的时代思潮”[20]。在此背景下,孙星衍的《续古文苑》录赋止于隋代,与全书止于宋元的断限比,缺录唐宋元赋。也就是说,因科举而产生的律赋,并不在其选阵中。实际上,在乾嘉科举试律的创作高潮中,赋作和赋选多为律体,如馆阁类赋选吴锡麟《有正味斋赋稿》、顾元熙《兰修馆赋稿》、陈沆秋《简学斋赋钞》、鲍桂星《觉生赋钞》即是。自乾隆中后期,赋选才古体、律体兼括。《续古文苑》未选一篇律赋而青睐于汉魏六朝的古体赋作,表现出编选者对当时纯为律赋之选的不满。这与其后《古小赋钞》《古赋识小录》一道,成为尊古派代表而区别于其时的尊律派和古律调和派。因此,“选古赋、排律赋”既是对诸代赋学批评主潮的回应,也是复古思潮在编选者心态上的映射,更是《古文苑》“选系”归于“正宗的古赋统绪”的体现。

三、《古文苑》“选系”的批评价值及流布效果

选本批评是赋学批评的重要形态之一,前人通常以“志”和“心”来表述其批评主张和诠鉴意见。综合考量《古文苑》“选系”,可发现它在赋学选本批评上的价值和意义。

(一)以选补史的意识

《古文苑》“选系”“三流”,在赋的二级分类上采用“以人系文”和“以时系人”相结合的方式,将每个时段赋坛上各种层次、各类群体和各个作家的作品予以汇展,达到传人传赋的目的。这不同于《文选》横向的以“类”相分的观念,而是一种纵向的“史”的眼光。故而在选阵上,所录作家既有声名显赫的大家,亦有寂寂无闻的小辈。具体选阵情况,如表1所示。

表1 先秦至隋代所录赋家数目(个)及共录名单

若单个观之,三者基本是代不遗漏,各有偏好。合而观之,则包括对楚汉赋的推崇(三家除去重复外有36位赋家),对魏晋赋的彰显(30位),对南北朝赋(7位)的肯定,对隋赋的去白(1位),而其核心导向则是以楚汉赋为赋之统绪与典范。从以上共选赋家名单看,宋玉、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张衡、马融、王延寿、曹植、左思等都是《古文苑》“选系”中推重的作家。他们在不同时代选家的择优汰劣中、在不同时代读者的文化消费过程中,不断延伸生命力,成为赋史上的中坚人物,其赋作也成为关注度颇高的经典之作。

《古文苑》“选系”中的某些赋作和附录部分的内容还具有文献史料价值。前者如只见录于《古文苑》,而未见录于唐宋类书及同时期选本的9篇赋作(3)它们分别为:《旱云赋》《忘忧馆柳赋》《鹤赋》《月赋》《文木赋》《太玄赋》《竹扇赋》《短人赋》《请雨华山赋》。;又如《文选补遗》最早收录的宋玉《微咏赋》(其后才为《广文选》《续文选》《赋苑》录入宋玉名下);再如《续古文苑》所录其他选家俱未载的《亭山赋》与《宿山寺赋》等。可以说,这些作品充实了此时期的赋史,具有独特的文献价值。后者如《古文苑》《文选补遗》中的赋家小传和题解,其所载赋家名号、籍贯、官阶、家世、事迹及赋之创作、评价、考订、辨伪及辑佚等内容,或翔实或简略,都具有较强的史料性。《续古文苑》则广开选源,除参考《古文苑》《文选》外,还参考了《艺文类聚》《初学记》《太平御览》《北堂书钞》《广弘明集》《连丛子》《集外文》《洛阳伽蓝记》《墨池编》等各种总集、别集和其他丛脞之书,出处历历,基本上做到原样采录,以存真貌,从而使得赋选文献性更强。因此,《古文苑》“选系”在通代史性质的选本内部都已经着意呈现千年赋脉的发展演变。尽管它们所体现纵向的“史”的眼光并未以理论方式陈述,但也相当鲜明地体现出文学的史料化特征。

(二)以选见“志”的用心

《文选》以来,赋家编纂选本,目的大多是建立文学和教化典范。如萧统的雄心便是对“自姬、汉以来”的“词人才子”“飞文染翰”,“略其芜秽,集其精英”。后人评其“去取以法,所以示后学之轨范”[21]。其余“三流”也拥有与之相似的价值目标,即或欲保存“绝佳”、或欲规导教化。章樵称在《古文苑》“上下一千三百年间”的选域中,可概见“世道之升降、风俗之醇漓、政治之得失、人才之高下”,认为其选编者实现了“萃众作之英华,擅文人之巨伟”[6]的目标。倪国琏在《文选补遗重刊序》中称“余尤厌服其(陈仁子)去取之意,羽翼六经,不仅儗托昭明于今,又文之化大有助也”[7]。赵文也认为《文选补遗》达到了“为世教民彝之助不细矣”[7]的教化目的。孙星衍亦“曾窥走四方而求异闻,拥百城而披佚简”,将搜罗而得来的“著、编、谈、目、表、作”等,“具列于编”而成《续古文苑》,声称此“虽儒林之余事,实词苑之奇观”[9]2。

《古文苑》“选系”在设定了选本各自的价值目标后,均尽力完成了一般选本所共有的保存功能和选择功能。具体来说,它们均有较为充足的选源备料功夫和丰富的去取斟酌和选本布局经验,以及颇为明晰的选本意识和选本个性。它们在遴选作家作品、探究文体分类、确定和修正文学经典的过程中,彰显了选者鲜明的意识、观念。

章樵选文和注释《古文苑》二十一卷本既依其“蕴古心、深古学、嗜古文”[11]的爱好,又切合《古文苑》“思古而贵于兼存”的选志,共同传达出“以古为尚、以小为美”的选赋观。《文选补遗》意图也非常明朗:“先示作文之体,次采先儒之议,次论其文之当否,间亦不以人废,必中体要。”[7]故其选赋既重汉儒之美刺政教,又重宋儒之气节禀性,依循“尊荀、尚用、量德、重义理”的选赋原则。尽管有研究者称孙星衍在《续古文苑》中注入的汉学存古补遗的文学意向及文学上为用的文学标准,妨碍了他在《续古文苑》中对质朴情深的纯文学作品的收入量。但就其赋的选录情况表明,他还是大体上依照《古文苑》选赋体例,在不多的选赋量中,传达出其以“古、精、小、新”为要的选赋观。

(三)以选察时的目的

“选本并不是一个静态的存在之物,其生成并产生相应的效应是一个动态性过程。”[22]也就是说,一部文学选本,与之密切相关的有选者、读者、产生语境和传播语境诸要素。从产生的特定语境要素观之,《古文苑》“选系”成员分属不同的时代,读者可以从中一瞥其时社会政治文化的大体形貌、变化以及它们对这种形貌、变化的相应反映。

如《文选》产生的南朝梁时期为“文学的自觉”时代之中段,人们已渐次摆脱了两汉儒家诗教观的束缚,文学观念自觉,文艺思潮活跃。在与“泛文学”诠分的过程中,作家与批评家大都追求“文”的不朽与“情”的发抒诸观念。探讨的内容涉及到了文学的地位、文学的风格特征及其与作家才性的关系,文学创作的内部规律,文学创作与时代关系,文学的文体特点,文学批评与批评的原则、方法、态度等一系列的问题。这“显示着对文学本质及其发生的这种超越体类的原理性思考,已从普遍的人文价值理想层面,转到创作主体的自然性情层面”[23]。编纂于此时期的《文选》受时代风气的浸染,也体现了这一文学思潮的脉动。不仅将纯文学代表赋文体列居前位,成为后世“文选”类总集的基本范式,而且在对辞赋作品的编选中,又依据赋的创作量以“类”批评意识加以统领。除此以外,还关注赋的发展演变,对汉大赋价值予以合理评价。如此种种,皆可窥见《文选》选赋切合其时的“重文”之风。

又如《续古文苑》产生前,清初至康雍年间大力提倡“尊经致用”的实学风气。时风所向,学者多强调“文须有益于天下”[24]“君子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徒以诗文而已,所谓雕虫篆刻,亦何益哉”[25]的观点,阐发传统的“纽之王教,本乎劝戒”(皇甫谧语)的赋用观,并对《文选》选文多有微辞。如潘耒《明文英华序》曰:“文之有选,自梁昭明始。综揽八代千余年,成书止三十卷。诗复(赋)居其半,为文仅二百余篇,可谓隘矣。又所取多骈词俪句,偏于一体,非文章之极则。”[26]即指出其所收文量过少、文体体裁狭窄,又将所选诗赋定义为骈词俪句,非文章之准则。在时风裹挟之下,孙星衍在“纯以古音是尚”的个人喜好和文风重“用”尚“道”之间,对《续古文苑》的选赋作出了不得已的折衷处理。

论选赋的个性创造以及在赋选史上的价值、影响,《古文苑》“选系”“三流”虽不能与《文选》相比,但《文选》的接受命运亦几经沉浮,令人嘘叹。作为《文选》的续、广本,《古文苑》则因来源不明、选者不明、成书年代模糊等原因,处于存而不显的状态,其选本价值一直处在《文选》的阴影圈内,在后世影响冷淡,直到清代孙星衍的《续古文苑》才广闻嗣响。倒是《文选补遗》因其“为世教民彝之助”[7]的鲜明政教主张,反而对明清两代的“续、广《文选》”系列颇有影响。随着“续文选”“超轶《文选》”“扫去《文选》”等编纂意图的甚嚣,它在某种意义上又成为《文选》影响力在后世走向衰落的重要标识。而《续古文苑》则因编选者“详考其原委”的习惯、校勘众书的经验及趋于上乘的赋选质量,在选本接受链中反获得较好的口碑。

结语

以上对《古文苑》“选系”的考察,一则是理清《古文苑》存在的不同“社会关系”,并揭示它们之间或明显、暗晦的关联;二则是探究这个以类相聚的群体间的似与不似、常与变以及它们与其时文学思潮的联系;三是将《古文苑》置于较开阔的“文选学”背景下,目的在于摆脱《古文苑》仅在文献学领域被利用的尴尬局面,为扩大此选本在新时代读者中的影响力提供有价值的见解。概而言之,《古文苑》“选系”以《文选》为“源”,“三流”参照之并严格遵守选文定篇不与《文选》雷同的赋选原则。诚如《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所言“然唐以前散佚之文,间赖是书以传”,“用以济专尚华藻之偏,亦不可谓之无功”,文献的厚度决定了理论的根基,有扎实文献基础的述论才是及物的[27]。故它们在保存先秦至南朝辞赋文献和丰富选本批评方面有重大贡献。其选赋不但在资料性与典范性上大体反映了赋体自先秦到南朝齐梁再到隋的发展轨迹,而且通过选择、衡鉴、去取、编排等赋选观,充实丰富了其所处时代的赋学内涵,形塑了我国古代一种重要的赋学批评形态——选本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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