晩来安(组诗)
2024-01-11张新泉
张新泉
怀乡之狗
在都市这个水泥的大笼子里
它们有着持久的疼痛和抵触
该嗅的都嗅过了,包括那些
人造的溪流,仿真的草木
失望是巨大的,失落让它们
厌弃饮料,香水澡,三餐食物
宠物群中的异类
尾短毛黄腿细腰粗,
它们的舌头无法变软
坚持使母语中的“汪”
它们因落寞而烦躁
无法中规中矩,闲散踱步
对装扮成小芳的现代女士
它们通常都嗤之以鼻
一只麻雀会让它们注视良久
眼眶里漫开沁凉的雨雾
它们大都形单影只
偶尔看见远方的炊烟
会久伫立阳台,静成一尊
忧伤的雕塑
都市中这类狗日渐稀少
它们不惜采用绝食走向归途
夜深人静时,一只狗叫
会立即引发众狗应和
谁也无法平息
那此起彼伏的长嚎短哭
如果你恰好用心在听
会发现无词的犬吠中
有那么几声,刚好戳到
你的痛处……
空宅
屋顶上走着
一只黑猫
时近黄昏
形如册页的瓦上
猫把它神秘的尾
卷成一个问号
有名的步态
举重若轻
间或埋下头去
嗅嗅,刨刨
瓦垄已成文物
佝偻的屋脊上
一些苔藓绿得阴郁
几茎杂草在风中招摇
从瓦缝看下去
一个家族的兴衰荣辱
仍在积尘中上演
炎凉四季 此涨彼消
猫受谁的指派
于暮色之中
来翻一堆故纸
翻谁的流水落花
谁的夕照……
谁是那只
留守宅院的鼠?
在与猫的对峙中
谁会率先掷出
尖叫?
晩来安
送远了朝秦暮楚的韶华
移步进丢三落四的老境
苍天明鉴,晚年就是
专门用来“丢”和“落”的
丢多了,落惯了
便放下了一颗不舍之心
酒是水的雅号
钱是纸的诨名
正跪在地上给孙儿当老马
皇帝在电视机里说
——众卿平身
一小撮
白发丛中,还有几根
粗壮的黑发
我对着镜子向其致敬
这誓死不降的一小撮
与壮士无异。直面
冰山压顶,风雪交加
城府或老谋深算
我们总会与他们相遇
或者,朝夕相处
一种近乎神秘的文字
横竖撇捺,很难用肉眼
窥出来龙去脉
他们站在笔画深处
不动声色,便把许多意思
表达得工整又光滑
让你唏嘘之后
又大大地惊讶
这是一门功夫
像某些很特别的树
斧锯碰不着他们
火灾与雷击,总是在离他们
很远的地方发生
他们在春天也没有笑容
阴郁的树影中
看不见一片鸟翅
听不到一声蝉鸣
他们是丢掉了许多
才活成这个样子的
由于长期缺氧
他们的嘴唇
常常白里泛青
摔门的邻居
出门和回家
每天摔两次门
摔得又重又狠
摔得洒脱、平静
每天送我两次
亚地震
疑是一位抡锤子的角色
至少,也在运动场掷铁饼
他身边的易碎之物
估计早就逃之夭夭
剩下的老婆、孩子
必须是铁砧或哑铃
无名火
并非来自某种
具体的灰烬
浑身发红的人
即使站在冰雪中
也烈焰腾腾
他要寻找的对手
总是不露面
而尖叫着破碎的器皿
迅速向无辜靠近……
月亮充血那年
他闻到一股普遍的煳味
无以名状的高热
把他当作了替身
墙头那管竹箫
不知何时就自行破裂了
它曾经在月光下
以清音洗面,含一首诗
朗诵遍野的水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