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克海小说集《单枪匹马》研讨会纪要
2024-01-11鲁顺民梁鸿鹰李霄明马步升李晓东杜学文杨占平张卫平徐大为段崇轩傅书华杨凤喜张二棍董晓可李婷婷吴倩蓉李骏虎
鲁顺民 梁鸿鹰 向 阳 李霄明 马步升 李晓东 陈 涛 宋 嵩 杜学文 杨占平 张卫平 徐大为 段崇轩 傅书华 杨凤喜 浦 歌 张二棍 董晓可 李婷婷 吴倩蓉 李骏虎
鲁顺民(山西省作协党组成员、副主席、《山西文学》主编):今天是陈克海从事小说创作十几年来最隆重的一次研讨会,从2004年进入编辑部到现在,在近20 年的编辑和创作生涯中,他出版了六部中篇小说集。因为时间关系,下面我们直接进入研讨环节。
梁鸿鹰(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常务副会长):新时代以来值得认真研究和评说的对象非常多,尤其是在整个小说创作当中,我们还是比较重视长篇小说创作。即便是讲短篇,往往也停留在讲它的书写难度,好像它只是进入长篇小说前的一段文学训练。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鲁迅,他写了那么多作品,总是遗憾他只有那么两本中短篇集子,没有一部长篇。所以今天看到北岳文艺出版社推出陈克海的小说集《单枪匹马》,并且请来专家进行集中研讨,非常及时,也很必要。
读了这部作品,我认为每一部都有它的精彩之处,他的小说写的都是一些普通人,无论是出身也好,所受的教育也好,都没有什么资本,尽是弱点,他们在现实生活中的际遇,后来达到的成就,也不是特别出众。看起来他们身边好像围绕着很多人,但和主人公命运交织,真正产生影响的,不多。最后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人的苦苦挣扎,甚至也谈不上苦,那种忍耐,不放弃,似乎也有了贯穿始终的一种精神,就是单枪匹马面对社会、应对人生。小说集也恰好是这样一个名字,可以说为我们认识人性的丰富、认识社会的复杂,提供了一个比较好的范本。
第二点就是,陈克海作品中关注的多是女性的困境。四部作品里,最有光彩和最能够令人难忘的,都是女性。而这些女性,既不是以美貌或者是个人才华,或者是地位、出身而出众,但她们在生活里的努力,无论是面对两性婚姻,还是事业成长,在作品里都有精细的揭示。
作为男作家,读这部作品集,看到里面男性角色的样子,会有些失望。为什么呢?就是看到女性单枪匹马应对社会的时候,我们的男性在做什么?
我给大家讲几个故事。我在鄂尔多斯出差,遇到的是女司机。昨天晚上在北京打车,遇到的也是女司机。在鄂尔多斯那回,旁边坐着的还有她的女儿,小姑娘在山西师范大学声乐,说是趁开学还有几天,陪陪她妈。我就在想,将来是不是出租车行业,也会全是女同志。现在我们教师行业、记者行业,女性的优势都非常突出。
所以从这个角度说,克海作品里男性印象的刻画,也值得我们反思。一方面是女性的崛起,一方面是男性的危机。
《在柏叶底》里,王亚楠这个人物形象写得饱满。现在写脱贫攻坚,写乡村振兴的作品不少,一个常让人诟病的地方,就是写得过于直露,把生活写得闪闪发光,而这篇小说里,无论是王亚楠个人遇到的困境,还是她面临的公共生活时候的作为,都写得贴切自然,没有简单化处理复杂的社会现实。对人物的判断不是非此即彼,总有他的尺度,不管是碰到什么样的问题,总能用文学的眼光去看待,去理解人的多样性。
作为一个小说家,陈克海对生活有细致的观察,总是能捕捉到容易被人忽略的细节,人性的幽暗。看起来,克海腼腆,也是个很规矩的人,但写起小说来,常常粉碎我们对生活的一种固有判断,能够深入到人心最隐秘的空间中去,他足够大胆,也足够深入,也足够细腻。比方最后一篇《空中花园》,写一个人与各方力量的较量,看起来琐碎,处处都能见到作家对生活的敏锐观察。
克海小说的语言,还有叙事不徐不疾的状态,都有特别之处。四部作品放在一起,相互补充,不过也容易让读者陷入阅读疲劳。如果要提一点希望,就是希望克海在接下来的写作当中,再扩大一下社会面。对一个作家来说,要避免在同一个圈子里生活,要接触不同的人,进入到不同圈层的生活当中去。另外,就是在将来的书写当中,能不能塑造一个更为丰富的男性形象,毕竟我们的社会上男性单枪匹马拼搏奋斗的故事也不少。
我也期待在山西这片厚重的土地上,涌现出更多精品佳作。
向阳(中国文联《中国文艺家》主编):首先祝贺克海。因为我们来自一个地方,都是武陵山区的儿女,我对他写的小说,尤其是笔下呈现出来的那个世界,会不自觉被带入进去,去欣赏。
现在的小说写作,短篇讲求技术性,短篇写得好不好,是一个标杆,因为要以小写大,在短短的行间布局当中,把小说所有的思想、语言以及它的产品匀称呈现,能够提纯到既定的范畴之内,这考验一个作家写作的功力。
昨天我和克海就这部小说集的第一篇《在柏叶底》还有一个短暂交流,能够看得出来他的以小见大、以小博大,无论是里面的小人物、小情怀、小场景、小语言,实际上背后都能看得出来一个作家调动细节的本事。看起来是写野鸡、写狗,处处都是闲笔,展现的都是人对待生命的态度。甚至有时候都会担心,短短的一篇小说里容纳这么多人物,是不是过于零散,笔墨洒向不同的人,会不会导致比例不够匀称,但在他从从容容的铺排中,众多人物汇聚到一起,让人不知不觉感受到了农村之大、时代之大、乡村之大。
第二,我一直有一个观点,那就是把农村题材的内容写好了,就等于把我们时代当中的印记和时代的镜子造好了。乡土题材不好写,一个是写的人太多,二一个是不容易出彩。尤其是在影视领域,作为貌不惊人的乡土题材,在市场的传播体现上,得不到市场的回应,也不容易引起受众的共鸣。但是,乡土题材又是我们取之不竭,常写不衰的一个领域。克海的这四篇小说,人物基本上就是在农村和城市的交界的边缘生活,小说着力点也是在这块空间,怎么去反映时代的聚合,把农村之根、农业之根和城市之根之间的这种纠缠复杂写出来,考验小说家的想象力。
印象最深的,还是里面塑造的众多女性形象。比如 《在柏叶底》 中的第一支书王亚楠,她是带着现代城市文明的视野,走入到农村文明的实验场,把我们所有对农村的观察都集合在城市来人第一书记王亚楠身上,尤其是她和周边所有人的互动,包括工作队长黄燕,还有郝书记,甚至和她养的那条小黑狗之间的那种情感交流,都令人动容。可以说,作品不仅仅是在写女性的遭遇,更是写出了一个女人对这个时代,尤其对农业农村变化的具体观察。
第三,如果能把女人的遭遇史写清晰、写明白,就等于把中国的人文活动史写明白了。实际上我们所有的人文活动,归根结底,都是取决于女人对生活的判断,以及她与其他人之间的交集。女人看似是一个性别概念,实际上是我们整个人文活动的集中载体。克海小说里选择的几位女性,她们的遭遇之所以我们为之侧目,也是因为她们承受的命运起伏引起了我们的共情。把女人经受的一切写好,也就把女人对于人类的观照写好了。我举一个例子,《单枪匹马》里面有个人物叫郑安奎,站在男性的角度看,他是一个配角,但也可以称做平民侠义英雄。他的出现,虽然只是反衬另外一位女性,甚至在结尾时也有点遗憾,没有作出更具体交代,这个人物就离场了。我不太清楚作家具体布局的用意,反正读起来还是有点黯然神伤。反过来说,也正是因为他的不乏缺陷,更反衬出女主人公性格的丰富。
之前我一直不太理解中国作协策划的山乡巨变,为什么描摹我们时代的巨变,要从这个地方作为抓手,这回来山西,从昨天开会,读到“新时代文学晋旅”六位小说家的代表作品,深刻感受到山乡巨变的历史定位和空间定位已经发生了根本位移,它已经不是简单的山乡。我们所有的文明都来源于山乡,最后又归结于山乡,山乡与城市的互动交汇,永远是无法脱节的。在这个维度说,以“山药蛋派”为底色的这种创作,还值得深入开掘。乡村题材虽然只是一个局部,但它一定浓缩着我们时代的全部。
李霄明(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常务副会长):克海的小说主要体现的还是现实主义文学创作传统。再一个就是平民视角,讲述普通人的命运遭际。比如和小说集同名的这一篇《单枪匹马》,一个女人独闯世界,或者叫单打独斗,她的生活充满艰辛,大半生都在漂泊状态,读完也令人心酸。我想,这也不是她一个人的独特遭遇,改革开放史,说白了也是一部农民进城史,他们的人生岁月也是中国城镇化过程的剪影。这些务工者,是改革开放的生力军,但是他们大多数人又默默无闻,可能连最基本的生存保障都没有。很多人可能多少都遭遇过类似的生活,也曾和变化中的大时代发生过碰撞,可以说,《单枪匹马》这一篇小说把关注点投射到那个时代,让我们意识到曾经有一部分人还曾如此努力过。
再一个是小说的人物性格刻画非常生动,人物关系的铺排也很自然。在故事的讲述上,不显山不露水,体现了克海的风格。
但有些地方也写得过于跨越,尤其是章节的衔接之间,处理得不够从容充分。另外,小说的开头,就写一个女人在车上参与赌博,感觉生活中并不多见。就是说,即便有类似的经验,怎么处理得更让人信服,有待商榷。
总体来说,能把别人的经历,或者说不为人知的故事转化成自己的经验,这考验一个小说家的想象力,因为人不可能熟悉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是小说家就有这样的本事,必须调动全部注意力,无中生有,弄假成真。从这个方面来说,也能看出克海写小说的修养。在这样一个阶段性的总结之后,希望克海能写出更多具有鲜明自我风格的小说。
马步升(甘肃省作协原主席):就《单枪匹马》而言,是写了两个失魂落魄的人。用网络语言来说,就是丧。如果把田梦雨和郑安奎这两个人复原为我们身边的两个人,他们的基本精神面貌是什么呢?可以用几个词来形容,落魄,仓皇,麻木,六神无主,走啥路啥不通,干啥啥不成,在反复的失败中挣扎着,在无望的人生中活一天算一天。作为小说中的两个主要人物,作者提供了许多生动细节,其中有两个细节,我读完以后,挥之不去,一个是田梦雨这个五十好几的中年女人好像始终在拉着掉了一个轮子的拉杆箱行走在茫茫人海的街头。她的全部目标就是,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要一张可供我栖身的小床。我今天的奔波与寻找,是为了落实明天看能不能有饭吃的地方。这就是她生活的全部。还有郑安奎,给人留下最深印象的就是一辆散了架的自行车。我也骑车旅行过,一次就走了8000 里,但是骑单车长途旅行本来是潇洒、自由、闲适的象征,是吃饱撑了没事干,但是在这部小说里变成了一种游离,一种逃离,时时刻刻给人一种疲惫感,朝不保夕。一个人在失去所有目标以后开始了流浪,想在流浪中找回自我。
当然,梳理他们的人生轨迹,也并非我一开始就讲的那种失魂落魄,相反,他们在踏出家门后开始的步步惊心之旅,也具有一种昂扬姿态。比如说,作为一个深山里的女人,没受过什么教育,她敢于跑到一个完全陌生的都市,这种行为本身,对她来说就是一次历险,这和我们经常看到的战争片没什么区别。我也是在农村长大,别说一个女孩子,就是一个男娃娃,第一次考上学,走出家乡,都是畏畏缩缩,如履薄冰,不知道眼神往哪里安放。所以她能够出门打工,就是一种有魂有魄的表现,包括她嫁人,虽然遇人不淑,但也谈不上什么失败。只是层层累加的现实问题,击碎了所有的梦想,成了无魂之人。刚刚李老师说,在回乡的班车上参与赌博有点不可思议。但小说这样写,却也让我们看出了这个女人的不同寻常。至少她还敢参与赌博嘛。但这也是她最后一次有魂有魄的行为。唯一让人有些亮色的地方,就是结尾时候她有了第三代,她和外孙女儿的相处,不知道能不能唤回她心底深处对生活的信心和喜感。还有一点,她仓皇从乡村逃离的时候,身份证被丈夫扣押。本来社会身份就比较低,结果连身份证也没有,她多年就是个完全没有身份的人。结尾处,当她决定向丈夫索要回自己的身份证,是她再次鼓起生活的勇气。她能否能够找回自己的人生坐标,也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悬念,就好像我们在听古典戏剧,满台都是悲音、丧音,这时候听到了一段欢音,这是她生命里一段小小的亮色。
而郑安奎这个人,可以看作千千万万当下年轻人的一个缩影。如果留心一下城市中我们周边的居民构成,大部分都是这样一些出来闯荡的年轻人。他们时时刻刻都被生活摆布着,捉弄着,谈不上究竟谁在主导谁,反正就是这样一种生命状态。作为一个人,好像时刻都在往前奔,又总是游离其外,说是参与其中吧,又处处都是圈套,甚至是陷阱。比如他的亲兄弟把他骗进传销,甚至还参加志愿者维权行动,可以说都是在做一些很冒险的事情。小说里也把他的形象和堂吉诃德比附,感觉寓意之间还是缺少足够的逻辑支撑。堂吉诃德虽然开始荒唐荒诞,但是他是有目标、有理想,他的行动也并不是漫无目的。而郑安奎呢,是把自己本来已经很乱的人生,弄得更乱而已。
总的来说,这是一部比较好的小说,体现了作者对现实、对生活的忠诚。他没有去有意、或者说别有用心地去塑造一个亮光闪闪的人,他关注的是另外一种人,就是月收入不高、占人口总数过半的群体。克海还是有他自己的小说理想和追求。如果非要从小说技术方面提点意见,小说里面有些衔接上、章法上、文字的洗练上,还可以进一步打磨,就像面对一栋大建筑,怎么把装修搞好一点,可能就会创造出一个更好的世界。但是在我看来,技术从来都是小道,而大道是对小说的认知。在叙事理论的框架下,几乎所有的好小说都是非法的。最重要的还是写出小说对生活的认知,写出人生的理念,写出对社会的总体观照,克海在这方面走出了令人欣喜的一步。
李晓东(中国作协社联部主任):就《单枪匹马》这部小说集而言,克海善于发现细节,写得细致。比如第一篇《在柏叶底》,写脱贫攻坚的生活,非常形象。如果你只是采风,走上三四天,看几个点,可能回来以后都不知道该选哪个点,兴许都有印象,但也谈不上深刻。而克海是真正的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从里面诸多原生态的写实细节可以看出,克海继承了“山药蛋派”的传统。现在的农村,发生的变化真的超越很多人的想象。比如昨天我抽空回了一趟武乡老家,我大姨她不是贫困户,现在做什么呢?她在村里改造老房子,开了一家民宿,给那些愿意回乡、寻找乡愁的人提供一个住处。家里不光有热水器,还有马桶、化粪池,论便捷条件,和城里的生活没有两样。而且现在还在积极发展产业,乡村振兴的诸多方面都在稳步推进。在克海的小说里,或多或少都带出了这个背景,这些观察显示出一个作家积极拥抱时代的努力。
另外,克海的小说很有特色,虽然他个人是土家族,但在他的小说里看不到多少刻意设置的本民族叙事。很多不是少数民族的作家,都会有意选择少数民族地区的题材,毕竟它本身就带有异域风格,有陌生的经验。克海本身出生在恩施,武陵大山里也有很多神秘的故事,尽管《单枪匹马》里有一点恩施的背景,但他没有把自己童年的经验或者民族记忆夸张地塞进去,没有有意地去卖穷卖惨卖愚卖钝。他自觉走出民族叙事和文化资源的限制,把本可能无限利用的那张故土邮票撕掉了,走向了更辽阔的一片天地。
再一个就是他继承了“山药蛋派”关心普通人、写小人物的传统。山西也出大人物,但在山西作家的笔下,着力描画的更多是小人物,以致在赵树理《三里湾》出版后,还引发了一场关于“中间人物”的讨论。一部最先写农业合作化的作品,展现的却是这些农民为什么不愿意合作化。虽然当时挨了批评,政治不正确,现在来看,却写出了人性的复杂,社会的真实。怎么书写这些不好不坏的芸芸众生,而且要恰当自然地表现出来,很难,但写好了以后,也容易成为经典。
就这几篇小说而言,克海关注的对象也不止是农村,他写了三种人:一种是走出了乡村的人,闯入一个更广阔的世界,但时不时地带出来的还是牵扯不断的乡村记忆。第二种是留在乡村的人,虽然这部分人越来越少,生活也发生了变化,但他们的精神面貌是什么样子?小说里也有细致描画。第三种就是进入乡村的人,他们来到一片陌生之地的各种不适应和遇到的障碍,几年的驻村帮扶,他们有没有真正融入?或者说对自我又有怎样的提升?小说写得非常节制。但毫无疑问,被改变的不止是乡村一些零碎景观的命名,这些深入了生活的城里人,对世界的认知肯定也变了,留在他们内心的将是一段五味杂陈的丰富回忆。可以说他们改变了乡村,乡村的经历也不自觉地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这三种人,也可以说是对“山药蛋派”传统的自觉文化传承。
如果提意见,就是哲学化的问题。写了这么多很丧的人,仅仅停留在这里够不够?像苏格拉底,难过的时候,就要开始思考哲学问题。梦想破灭之后,对生命的体验、升化有没有更进一步的探索?比如现代派,在梦想破灭之后,会产生对生命本源的思考和提升,而在克海的小说里,只看到生存的艰辛和烦恼。那么在这么多绝望之后,到底获得了怎样的成长?读完小说的整体感觉就是,他们真的白受了那么多痛苦。再一个就是,这些小说没有多少亮色。事实上“山药蛋派”小说,像《小二黑结婚》《我们村里的年轻人》,背后还是有一种幽默感,或者苦中作乐的东西在。这些宝贵的品质,值得年轻作家汲取。
我想起一句话,土豆开花赛牡丹,我相信我们山西的作家,山西的文学,会越开越艳。
陈涛(《人民文学》副主编):2019 年,我还在中国作协创联部工作的时候,印象中克海的作品就入选了第二届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当时胡平老师在改稿会上点评克海的作品,说克海善于表现丰富的日常生活,有很强的处理现实题材的能力,但也提了一些建议,就像刚刚梁老师也提到的,要注意拓展题材,怎么打开自己,视野变得更加开阔。现在来看《单枪匹马》这部作品,感觉好多问题都解决了。
四部小说,关注的多为女性,刻画的人物形象也比较生动。无论是《在柏叶底》的王亚楠,还是直接以人物命名的《遇素琴》,《单枪匹马》里的田梦雨,还是《空中花园》里不是主角的李平,她们的职业也各不相同,迟迟没有走入婚姻的第一书记,进城之后毫无方向感的月嫂,务工多年、被骗掉最后一点积蓄的打工妹,还有《空中花园》里的儿媳妇,她旁观公公怎样维权寻求尊严,事事上观照的也是自我的内心。从整个故事铺排来讲,还是很吸引人的。都说长篇小说写的是人物的命运,中篇小说写的是故事,但是我读克海作品有一个强烈的感受,就是作品都是未完成式的,没有对笔下人物作出定论表达。更多的是呈现这些人的日常生活。至于读者从中读到了什么,全凭个人感悟。这是克海写作的一种方法。这也是一把双刃剑,你呈现的部分,未必能让所有的人都能领悟到,就是你照亮了什么,又带给读者多少真正的思考,还是有意为之,还是思考不够,都值得三思。
另外,我想重点谈一谈第一篇《在柏叶底》,里面有很多触动我的地方。当然他选的题材非常常见,第一书记。但是克海把第一书记这个人物形象处理成了一个他独特发现的人物,这个形象我从来没有见过,就是他把她当成日常人、正常人来写,甚至允许她内心存有那些黑暗、幽暗的部分。这也是一种勇气。当然你要说她好,也好,但要说不妥当,也存在一些问题。比方说我们谈论这部小说,也就是看你如何看待这个人,你如何看待这个人,也就是如何看待这个世界,人物自然也牵扯出他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里面写到的第一书记,尤其还是一个女性,处理得有点狠了。比如村干部心里有气,开车把野鸡撞死,王亚楠是什么反应?一个正常的从城里来的女人,应该不是想着怎么把它吃掉。包括后来做梦梦见别人杀自己养的狗,这些细节放在另外几部小说里,都没有问题,但放在王亚楠身上,是不是过于冷酷。但是不管怎么样,这个人物形象我觉得非常有价值,因为他写出了我们这些第一书记,有些人的内心想法就是这样,特别坦诚。但是作为小说,我们如何处理真实,要把这个真实处理到什么程度,这对作家的价值尺度都提出了新的考量。有时候我想,我们的作家应该多看看一些时政方面的书,多了解社会,倒不是说要把政治狭隘化,政治就像一个空气,像一个背景,它就在我们身边,它就是我们的人生底色。所以在一些我们不熟悉的领域,如何处理好人物,让一个人物能被更多的人接受,也考量一个作家的智慧。
宋嵩(《长篇小说选刊》主编 ):陈涛刚才讲得比较委婉,就是说作家应该如何处理现实,或者说怎么把生活感受转化为笔下的材料。现在有些人写作,有一种自然主义的倾向。昨天和克海有过简短交流,中间他有一段时间在写报告文学。我想是不是驻村的经历,加上又写报告文学,不知不觉就对克海的小说写作产生了影响。如果说纪实要反映的是原生态的真实生活状况,这种写法用在非虚构上,肯定没问题,但是如果写小说的话,还是应该要考虑周全,做一些取舍。有的时候可能还要在真实的生活材料之上再加一点升华。最近几十年以来,文艺领域,无论是小说也好,影视也好,音乐也好,有一个词特别火,叫原生态,其实上了舞台的原生态演出,也并不就是纯粹的原原本本的那种原生态的东西,比如土家族的歌舞,我先后在湖南、四川、重庆好几个地方都看过,我当时就在想,他们在舞台上唱的山歌,跳的摆手舞,跟土家族这些兄弟姐妹们在日常生活中唱的和跳的是一样吗?他们日常生活中会穿得那么光鲜亮丽,去唱山歌吗?我想肯定不是,都经过了艺术升华。
就《单枪匹马》这部集子而言,虽然写了那么多来来去去的人,感觉克海更擅长写来到村庄的人。比如《在柏叶底》这一篇,不管王亚楠这个形象到底怎么评价,我倒是认为他是写出了一个非主流的驻村第一书记形象。她带着大龄未婚女青年的苦恼,在村里待了几年,工作经验和政治经验也不丰富。做了一些什么事呢?好像是重新命名了一些地方,也不过是在各种石头上涂上油漆。这样的地方要搞旅游业,能发展起来吗?最后好像也没有说。可以说她在这个村子里头处处受限,她的雄心壮志发挥不出来。不能说这样的人去驻村是一种投机行为,其实她下去以后,也想干出一点事,比如最后她想出来一个办法,就是给村里人拍全家福。事实上人的能力有大有小,如果所有的小说或者报告文学都是第一书记来了,给村里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把一个地方变得焕然一新,也不真实。
再说《遇素琴》这一篇,印象中在杂志上发出来的时候,倒数第二段那个梦写得很惊悚,但在书里好像又改写了,变得温暖了一些。其实小说里面写遇素琴去体检,无意中被查出梅毒病毒,一开始那个版本里的梦,就是在隐隐约约交代她为什么会染上这种病毒。现在书里的这个版本,改成了胃里有毛病。这么一改,就是把这个女人一辈子遭受的苦难给淡化了。虽然我们不提倡在小说里一味卖惨,但在第一个版本里,我读到最后,确实差点潸然泪下。
最后一篇《空中花园》,在《烈日下》这本集子里头改了个题目,叫做《捡漏》。捡漏很有意思,因为曹贤旺这个老人买这套房子,其实就有种捡漏的心态在里头。虽然捡了个漏,却给他带来了很大的苦恼。这一篇跟另外三篇区别挺大,写类似买房卖房题材的作品也不少,也写不出多少新意来,倒不如集中写写驻村那段经历,把在村里头积累的故事进一步提炼升华,写成一个系列,可能会带给人更多思考。
杜学文(山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关于克海的小说创作,我简单谈几点意见。第一,克海这几年参与脱贫攻坚报告文学的创作,积累了大量富有现场感的素材,但小说又和报告文学不一样,就《单枪匹马》这部集子而言,克海主要描写的是生活中的非主流,但又是非主流当中的主流。他的小说没有呈现波澜壮阔的宏大事件,就是一些日常生活流水,心理上的感受,也就是说,小说里的人物不是主导事情发展的方向,往往是被动卷入形形色色的漩涡。也是因为这些人物是在被动适应,他们对社会的变化、经济形势的发展,都是茫然无措的。比如《单枪匹马》里头的田梦雨,说是跑了很多地方打工,广东、福建都去过,但她对这些经济发达地区也没有什么具体感知,她不过是从一个村子来到了一个更逼窄的缝纫车间。为什么又说写的是非主流中的主流呢?因为这个群体数量还很庞大,这样一部分没什么学历,又渴望美好生活的人,他们被时代的浪潮席卷,懵懵懂懂,不自觉地跟着往前奔跑。
而且克海的小说不注重情节,主要是通过一些细节来呈现。刚刚有人提到他小说中的自然主义倾向,不是说他没有自己的想法和思考。比如《单枪匹马》里的郑安奎,老板躲债跑路,他从看守厂子变成了名义上的小老板,对于接下来该怎么搞发展,他似乎也没什么想法。他现在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到底是不是老板,对这个企业有没有产权,小说一笔带过,作了模糊化处理。小说重心描写的都是他如何见义勇为,仗义执言,甚至在病床上还和同为病友的小朋友背唐诗宋词,可以说他是和现实社会不怎么契合的一个人。这样的人写到后来,也呈现出一种复杂性,包括他们的身份,包括他们的经历、追求、对社会的认知。再比如第一篇《在柏叶底》中的王亚楠,她对自己的身份也缺乏明晰的认知。虽然写得很明确,她有单位,是派驻的第一书记,但她对脱贫攻坚具体要做一些什么,也不太清楚,只是凭着她的本能和柏叶底形形色色的人周旋。
再一个感受就是,克海写的都是比较孤独的人。无论是精神追求,还是情感生活,都呈现出漂移游离状态。而且小说里也或隐或显,表达了自身的禁锢,对社会认知的缺陷,当然也不自然表露出了一些温暖的底色。比如《在柏叶底》的结尾,乡亲对她的认可,有时候可能只是寻常的一句话,却有最朴素的感情流露。又比如《遇素琴》,虽然和主家只有一个来月的相处,过得压抑,甚至差点暴露了她曾经黑暗的过往,最后她从主家离开,主家却还离不开她,有什么事情都要找她请教、沟通,好像也有一种信任和感情在。这些东西都是自然而然带出来的,看不出来刻意和夸张。
如果说要对克海的创作提点意见,就是光呈现这样一些够不够。如果经历了这么多苦难也好,磨炼也好,他们的内心没有得到真正的成长,可能受过的苦就真的是白受了。希望克海接下来在小说里多展现人积极的、有力的、向上的精神维度。
杨占平(中国赵树理研究会会长):我一直关注陈克海的创作,读过他的不少散文、纪实文学和《山西文学》上的若干篇卷首语,当然,主要是读他的小说。前些年我还在职时候,跟陈克海接触的机会很多,经常与他就写作方面的问题作一些或深入或简单的探讨。所以,看到他近年来写出质量和数量都可观的小说作品,并不感到意外,这是他多年来对于文学观念和写作方法思考的必然成果;事实上,这只是他写作的一个阶段性收获;根据我的认知,陈克海一定不会是短期写作行为,随着人生阅历的丰富和艺术悟性的进一步自成一家,他的写作必将会有更长足的进展,会不断超越自己,会迈上更高的台阶。
就我读到的陈克海的多部小说而言,从文学观念上理解,明显感觉到,他把描写对象的目标,定位在了底层民众日常生活上。“底层”,是一个有着丰富涵盖面的社会文化概念,也是前些年国内文学评论界曾经讨论过的一个创作话题。在中国小说传统里,它是与自然形态的社会及其文化观念联系在一起的,能够相当真实地表达立命于社会底层的广大民众的生活态度和精神状态。因而,在较长的时间里,不少作家凭着对底层民众生活的丰厚体验和善良感情,在小说创作的各个层面上或强或弱地体现出底层文学的魅力,写出过不少富有创作思想和艺术魅力的优秀作品。我个人以为,底层写作其实应当看作是永远不过时的文学概念,因为底层民众永远存在,是构成社会阶层的基础,没有底层,何谈中产阶层和所谓上流社会,关键是要体现出社会进化的时代特色来。应当说,陈克海的绝大多数小说作品的时代印记是显而易见的,揭示出了当今社会底层民众生活的本来面目,很好地挖掘出了不同身份人物的内心世界和为人处世的规律,传递出启发读者思考人生的多重价值。
我个人理解,真正意义上的表现底层民众生活的小说作品,从来都是执著于对普通老百姓的生存价值的揭示与探索:一是人的生存状态,也就是怎样的活法,决定了他认识社会的能力;二是人的生命意义,带给社会的贡献有多大,决定了他的思维习惯和行为方式。二者缺失任何一面,文学境界与审美意境都会缺失。陈克海的小说,之所以能够充满文学活力,读来很有味道,正是来自于他对底层民众的生活非常熟悉,对底层民众认知世界的方式相当理解。在他的小说作品中,我们能够看到凡俗生活隐藏下的复杂人生,比如前期的几部:像《太白》中的朱东、刘琳、初中英语教师等人物,关于爱情、婚姻的不同态度;像《从前记》中的朱中、杨氏父子等人物,关于生存的奋斗经历。比如近期的几部:像《遇素琴》中的月嫂遇素琴,体现的是普通农村妇女为改变命运付出的巨大艰辛;像《单枪匹马》中的田梦雨和郑安奎,人生路上的坎坷让人感慨良多;像《步步惊心》中的罗蔓、付安东、胡萱等几位外地青年在北京寻找生存,困难重重,美好的理想被残酷的现实打击得支离破碎。事实上,这些人物的复杂人生,具有社会发展过程中普遍的代表性,许多挣扎在低层的人们,连基本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需求,都很难得到满足,只能做一些勉为其力的事情甚至于过激的行为,造成一些社会问题。透过这些社会问题,我们读者不能不思考人生存在的价值,看到底层与中产、上流之间的巨大差别,认识传统观念与现代文明的必然冲突,感受先进与落后的交锋。
张卫平(山西省文联副主席、山西文学院院长):时间关系,我简要说几句。特别高兴克海的小说能得到这么多专家的关注。前面几位专家从方方面面,好的坏的,对克海的创作作了细致剖析。我读完这本书,最大一个感受就是,如果在结构方面更缜密一些,在起承转合上衔接得更自然一点,小说的完成度可能就会更好。
徐大为(山西省作协副主席):我们讲文如其人,我和克海接触比较多,印象中他也是敦厚朴实,这本集子里的四个中篇,多少也体现出了这个特点。小说基本采用白描手法,叙述简明,在每一个作品里边,针对具体的人,又采用了素描手法。这样的书写没什么不好,但就像刚刚前面几位专家提到的,单纯地白描,能不能把整个丰富复杂的社会背景准确呈现,能不能有力地展开对社会现状的认知和思考,还能不能做到更有力量的文学表达,作为写作者都应该再斟酌一二。
当然,这可能是跟克海的生活环境和关注的点有关。不管是写家乡见闻,还是平日里的听说,尤其是前两年的驻村,应该对克海触动很大。我甚至怀疑《在柏叶底》里边驻村干部的形象都有他自己的影子。我们在对现实表达和现实观察,进行文学创作的时候,往往舍弃不了自己,笔下的世界肯定也是自己的双眼看到的、自己的内心想到的。
第二个感受是,克海很想努力地去凸显社会基层的本来面目,但是有时候本来面目的过多过度的客观书写,可能会把人们带进阅读和思考的误区。比如眼前看到的真实就是真实吗?就那样不作处理写下来,是不是把社会简单化了?社会如此复杂,一个人作为社会个体,无论是人情世故,还是纯粹的工作关系,都会产生复杂的层面。是不是应该在这方面再多做一些思考提纯?单从文字表达来看,克海的书写是行云流水,没有刻意雕琢的成分。小说的表达本来就应该自然,但是也要警惕。我倒是觉得把这个自然表达,然后再加上你对社会的认知,巧妙地把它折射出来,可能会更好一些。
段崇轩(山西省作协原副主席):认真读过陈克海五部中篇小说,小说集中的四部,《小说选刊》转载的《好汉坡》一部。我的感受是,克海的小说坚持了山西的现实主义写法,但又强化了写实主义特点,突出了地域描写。他的小说属于主旋律范畴,而又同主旋律保持了距离。他的小说基本形成了朴素、简洁、沉静、温厚的艺术风貌与特点。
在五部小说中,有两部是写社会现实与变革的,三部是写底层社会和民众生活的。这表现了他的思想倾向和创作重心。
《在柏叶底》写的是农村扶贫,省档案局大龄女青年王亚楠在柏叶底村当第一书记的故事,写出了农村扶贫的艰难、缓慢,底层社会的落后、沉重,扶贫干部真实的生活和心理。作家没有去写扶贫的什么意义、成就等,也没有去塑造“高大上”的干部形象。但它却是真实的、感人的,令人信服的。小说中的人物写得扎实而成功。主人公王亚楠是一个普通的公务员,扶贫成为她人生与精神的关节点,她真正认识了社会,也认识了自己。她深知改变不了社会,但她有了前行的底气。还有副乡长黄艳,性格开朗、工作务实;村支书郝明荃,是一个“村霸”式的人物;副支书吴明堂,忠厚而可靠。这些人物,读后都留下了深刻印象。
《好汉坡》以电视台记者萧养浩、小刘等人的采访为主线,展现了武陵山区渔川村,振兴乡村中的深刻变化,描绘了湖北山村的险峻、美丽风景,刻画了独特、结实的人物形象。如果说《在柏叶底》写的是山西地域特色与民情风俗的话,《好汉坡》写的就是湖北的地域风貌与乡村风俗。前者是他下乡扶贫的地方,后者是他生长的老家。小说中的颜松茂,是一位当过兵后来成为村干部的人物,他是一位既有功也有过的人物,写得真实而丰满。黄有禄是一位乡村能人形象,但也是个不安分的人物。舒水秀,是一个留守乡村的老女人,她代表了传统农民的一种品格。渔川村是一个几乎被废弃的古老村子,但在乡村振兴中又看到了生机和希望。作家是通过写实的、日常的生活,来呈现这一历史演变的。
三部写底层社会和民众的小说,《单枪匹马》是最成功的。《遇素琴》写柏叶底村的一个中年女人,进城当月嫂的经历,《空中花园》写小城市普通家庭的世俗矛盾与生活,后两部把写实主义方法转换成了自然主义手法,显得琐碎、肤浅一些。
《单枪匹马》以一男一女两个人的经历为主线,呈现了底层社会的贫困、混乱、艰难,底层人物的艰辛、奋争和他们淳朴的人性。可谓底层文学中的一篇力作。主人公田梦雨,到处漂泊、打工,盲目结婚生孩子,在南方当缝纫工,在回乡路上输了钱,落脚到郑安奎的模具厂当杂工,与郑姐弟相称。她的人生目标就是为女儿买套房、看看外孙,尽到她的人生义务。而郑安奎也是一个打工仔,做过传销,后来到私人模具厂当工人,企业破产又成了工厂的看守人。他有自己的幻想、向往,骑着自行车沿国道去拉萨;联合工人向老板争权利、争工资。是一个有点头脑、敢于抗争的人物。这两位人物,他们的坚韧、诚实、淳朴等精神性格,正是底层人物的一种普遍品格,具有一定代表性。
陈克海的小说创作探索,是山西新一代作家对山西文学传统、特别是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一种秉承和变革。我觉得有三个方面的启发和思考。一是要努力提升主旋律文学作品的思想艺术质量。近年来我们一直在提倡、强化主旋律文学创作,这自然是需要的,但同时也出现了不少思想艺术质量不高的作品。耗费很多人力财力创作的作品,往往时过境迁就毫无价值了。陈克海的小说没有去随波逐流,他的小说是“主流中的边缘,边缘中的主流”,学文这个概括很有道理。这就使他的小说具有了更高的真实性、艺术性,是主旋律作品中可以流传下去的艺术作品。当然克海的小说还要努力加强思想洞察力。二是小说要注重、塑造人物形象。我今年写过两篇文章,发表在《文学报》,都是一个整版,一篇是《“小说”不能沦为“故事”》,另一篇是《故事与人物的“相生”“相克”》,是呼应王尧教授的“新小说革命”的命题的。其中一个核心问题是“故事”与“人物”的关系问题,基本观点是现代小说的最高追求是人物,而当下小说的故事化倾向降低了小说品格。陈克海的小说有的人物写得很不错,譬如《在柏叶底》《单枪匹马》,有的就比较薄弱,譬如《遇素琴》《空中花园》。他的小说的故事情节不是戏剧化的,是日常化的,日常化应该有助于人物刻画,但有些人物却不能树立起来,原因就在作品不是以人物为主体,设置故事情节,以人带事、以人生事;而是以故事情节为主体,以事带人。故事情节相克、克损了人物。山西老一代作家在塑造人物上有许多成功的经验,值得青年作家借鉴。三是青年作家要寻找一条适宜自己的现代现实主义之路。山西新一代作家,绝大多数坚持的依然是现实主义写法,这是我们的一个传统。但在今天现实主义写法已经不够用,必须借鉴现代方法。譬如克海的小说中就有意识流、象征主义等,但这种借鉴还需要更大胆、更多样点,与作品整体水乳交融起来。现实与现代两种创作方法,融为一体很难,但没有这种融合,创作就很难更上层楼。
傅书华(太原师范学院教授):有别于中国古代文学或老中国传统文学的中国新文学或中国现代文学,正式起步于五四时代,其标志为“人的文学”的提出,这一“人的文学”历时百余年,以不同的形态起伏于百余年中国文学的历史长河之中,其与“人民文学”相融合的不同形态尤其值得关注与研究。“人的文学”“乃是一种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分量最多,也最重要的……写人的平常生活,或非人的生活”。但这“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在中国久远的历史与沉重的现实面前,却一向未能得到应有的重视。传统的老中国,是群体伦理本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等等,等差分明,个人只是这群体关系中或君或臣或父或子等等关系网中的一个符号,整体才是时代的重心。即使五四时代及其之后,面对着民众的深重灾难,民族的兴亡危机,社会的矛盾,时代的冲突,更为社会及文学所关注并对此的揭示因此成为文学的主题文学创作的重心,也因此往往对这一时代的文学研究,是在思想史的视阈下展开。1990 年代以来,政治革命的高潮成为过去,中国市场经济大潮汹涌,而这市场经济与个体生命有着血缘性的根本性关系,是个体生命得以产生、生存的最为丰厚的土壤。如果说,个体生命及其意识在五四时代更多地体现实现于文化阶层及其情爱生活,那么,个体生命及其意识在1990年代之后,则体现实现于中国各阶层人群中的日常生活,相比五四时代要更为广阔与深刻。如是,也给了“人的文学”历史地逻辑地延伸1980 年代“新启蒙文学”,在1990年代之后,以更广阔的发展空间与兴盛的可能,也给了对此一时代的文学研究以回归文学本位的可能。毕竟,文学的本体属性是人而不是社会与历史,虽然,人是社会与历史中的人。陈克海近期的中篇小说集《单枪匹马》就是应和这一文学进行曲的一道音符。
克海的小说,从头到尾的字里行间,都是“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都是“人的平常生活”,其间,自然也有损伤了这“人的平常生活”的“非人的生活”。《在柏叶底》重点写的是扶贫大龄女干部在乡下的扶贫生活,但你却不能将之归纳为写扶贫的工作与生活;《单枪匹马》《空中花园》都用很大的篇幅写了底层人的维权活动,但你却不能将之归纳为是维权的主题,等等。对时代的社会矛盾、冲突的形态的揭示无处不在,但主体却是生活在这矛盾、冲突形态中的普普通通的个人的生存状况及情感世界。这生存状况是如此卑琐、庸常、灰色、无奈,所以,这几部小说中的男主人公——或许曹贤旺是个例外,大多写得近无亮色,这或许正体现着当今社会价值路向选择与实现的某种困顿状态;但在这生存状况下个体生命却又是如此地顽强、坚韧,所以,这几部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塑造得性格鲜明,让人难以忘怀,这或许也是国人从古至今一向的生命力生命形态的展示。而男女形象的有别,却也正是男女性别的社会属性本体属性使之然吧。
因了是以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形态作为小说的本体构成,所以,一向以社会矛盾、冲突来构成故事的起承转合的情节,在克海小说中,并不突出,他不是以情节的叙述吸引读者,而是以细节、对话对人物的生存状态及在这状态下的情态、心态的精准描写来打动读者,这在《遇素琴》中,得以特别突出、成功地体现。这一特点,使习惯于通过情节的曲折来吸引阅读的读者会觉得克海的小说,读起来会感觉到有些沉闷,但我私下却觉得,情节往往是作者将无序人生给以理性逻辑化的结果,不及将无序人生本然状态给以真实显现更耐人咀嚼与回味,当然,如果这种理性逻辑化会给读者认识人生真相以启示,又当别论。
杨凤喜(晋中市文联副主席):阅读陈克海的中篇小说集《单枪匹马》,感受最深的是小说中人物的艰难处境。在集子收入的四部作品中,主人公都在生活的泥淖中苦苦挣扎,生计的艰难、情感的挫败和现实生活的种种不如意使他们的精神世界蒙上了一层阴影。他们在孤独与迷茫中试图寻求出路,“单枪匹马”的努力却淹没在泥沙俱下的生活中。倒也谈不上绝望,他们终究带着疲惫和感伤与生活达成了和解,并且在内心趋于平静时完成了自我对生活的认知。在《单枪匹马》这部集子中,克海并没有刻意经营故事,制造悬念,而是秉持着常情常理让人物在街衢巷陌里自由行走。克海对世俗生活的深入体察和对民间叙事的迷恋赋予小说一种生动别致的乡野况味和市井气息。
《在柏叶底》中,主人公王亚楠是在与男友朱东“关系变得越发糟糕”时到村里挂职的。王亚楠希望换一种环境对自己欲罢不能的畸形恋情重新审视,但来到乡村后迎接她的却是昏睡、呕吐和挥之不去的噩梦。很难说王亚楠有多么宏大的理想和抱负,她只是按部就班完成着自己的工作职责,并在鸡飞狗跳中引领读者了解和体验当下的乡村生活形态。王亚楠的乡村之旅并未收到疗伤的效果,但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中却也收获了几许宽容和慰藉。她终究找到了新的男友,并且在离开柏叶底后将开启生命新的旅程。
《遇素琴》以主人公的名字命名,她是四部小说中我最喜欢的人物形象。她勤劳、质朴、善良、直爽,有过梦想也有点小心计,可以说是乡村传统女性的代表。不同于旧时代女性的是,她融入了时代变革的潮流,走出乡村并获取了更多的收益。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操劳中,在与城里人相处过程中,她体会到了劳动的价值,也体会到了乡下人的尊严。问题在于,她操劳了一辈子依旧过着捉襟见肘的窘迫生活,只要身体状况允许,这种生活还会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小说结尾处,当她的月嫂工作告一段落时,难免会生发出几许感慨。她对生活似有所悟,却又难以启齿,说不清楚。她是个没有方向感的女人,即便她在睁大眼睛努力地辨识。这种微妙的表达传递出几多心酸,也让我们生发出惺惺相惜、感同身受般的怜悯。在这部小说中,克海对月嫂的工作作了精确细致的描述,他的写作耐心和对日常生活的留意让写作者肃然起敬。
与遇素琴相比,《单枪匹马》中田梦雨同样是外出打工的女性,同样有着一言难尽的过往。不同之处在于,克海赋予了她传奇色彩和狂野气质。小说一开篇,田梦雨就在客车上把辛辛苦苦打工挣来的钱输掉了,顷刻之间“几年受的苦打了水漂”。这笔钱田梦雨本来是要用于女儿读书,等她来到学校后才知道女儿已经辍学——多亏辍学,否则她两手空空如何面对?然后在客运站,一个叫郑安奎的年轻男子将她“骗”走。她再一次背井离乡,辅佐着这个比自己女儿大十几岁的男子过起了乏善可陈的生活。郑安奎骗走田梦雨好像随意了些,不符合生活的常理,但即便她不跟郑安奎走,她也会去往别处。她已经适应了漂泊,尽管她不想去漂泊。只有在背井离乡漂泊不定的状态下她才无需面对伤痕累累的内心。小说后边的发展我倒是认为随意了一些,在历经生活的不公和挫败后,郑安奎踏上了维权之旅,以一种未必行之有效的方式开始了对生活的反抗。而作为旁观者的田梦雨,在给予他关心和怜悯的同时,也在迷茫无助中思考着自己的生活。
较之于郑安奎的维权,《空中花园》曹贤旺的维权之路越发惨烈和悲壮。曹贤旺毕竟上过前线,有过壮怀激越的青春岁月。当他的豪情壮志被残酷无情的现实一点一点消减,接近于土崩瓦解之时,他以维权的形式挥洒着郁积已久的怨气,展开了强势反攻。更让人感喟的是,他的怨气骤然膨胀却并没有爆裂,生活的琐屑与不堪又让他一点一点没有了脾气,接受了宿命。这部集子收录的四部小说中,我认为《空中花园》最为精到,无论是意象的营造、人物内心世界的微妙呈现,还是父子间漫不经心的隔阂与冲突,都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空中花园”该是心灵的安放之所、精神的栖息之地。克海在几篇小说中都含糊其辞地写到了宗教信仰,他自然希望笔下的人物在疲惫不堪中寻找到排解苦忧的方式,在红尘世俗的迷雾中寻找到烛照内心的光源。作为一名写作者,克海满怀热忱体谅并参与着世俗日常,用心描摹着普通人的生活图景,以精确细致的笔墨刻画着他们内心的幽微。淋漓尽致地呈现生活的本来样貌自然会让小说拥有丰满结实的体态,但以我个人的阅读喜好,还是希望克海的小说能与现实拉开一些距离,在故事的结构上更加用心经营。
浦歌(《山西日报》编辑):看完小说集,我首先感触到的是克海写作的姿态,这几部中篇小说,都是平视的现实,它们是轻轻地、不引人注目地进入的文本。很快,他就展示出主人公的某种现实的状态,甚至不是展示,而是混入现实之中。
在这样的平视和混入之中,小说在缓缓展开。其中令我惊讶的是,小说《在柏叶底》中随处可以看到的某种几乎刺目的社会真实,这些真实是平平常常发生的,或者是被主人公闲聊讲出来的,就像它就是现实生活的一块肌肉。这样的“现实”细节是如此之多,但它又不是激愤的揭露性的,对情节的推动很微弱,有时更像是平静摆放的事物。这跟他的文体风格的包容性有关。我在其他人的小说中尚未看到如此强劲和显眼的现实。其中还有一些有意思的细节,都跟克海扶贫时的体验和观察相关,相比其他三部小说,《在柏叶底》的现实氛围感觉更结实。比如《单枪匹马》中,那里也有成堆的现实,不知道克海通过哪些方式得到了那些令我惊讶的现实细节,但笼罩在情节上的氛围感,总觉得不如《在柏叶底》真切。
还有一点是,克海小说叙述中隐含着某种闲气,尤其体现在《在柏叶底》和最近写的三四部小说。这个闲气又与逼人的社会景观形成某种奇异的结合,他的现实几乎抵达了某种奇点,在这个奇点上,充满了社会性的激烈和荒诞。那是这类风格的小说从未涉及的,这可能也是克海小说最近呈现出来的某种特点。
看完克海的小说,并综合最近看到的克海作品,感觉如果能够在小说意义的圆融性上再提升一步,小说会更完美。但做到这一点其实都不容易,因为我感觉克海最近的小说对现实的丰富性有所追求,要统一纷繁驳杂的现实素材,需要各个方面的努力。这与他的企图心非常宏伟有关。但这种难度正是一个有抱负的作家所追求和攀登的,真诚期待克海兄实现所愿!
张二棍(《山西文学》编辑):《单枪匹马》这部小说集,四个均为第三人称的中篇,小说中的扶贫干部、月嫂、潦倒的青年、农村务工妇女等等,这一系列没有传奇也谈不上宏大的人物形象,承袭了克海兄一贯的日常视角与平民口吻。这些角色没头脸也没权势,稻草人般挣扎在生活洪流里,又涟漪般一闪即逝。但克海兄深知,他们身上潜藏着无垠的普遍性,所以用心为他们涂抹上铿锵而迷人的油彩,让他们伫守在一个个凌乱不堪的遗址般的生活现场里,逐一亮相,重新演绎那不胜数的微妙而凌乱的桥段。四个小说中的人物,永不会交织,更无法彼此相认。是的,他们都是虚构的,他们只是存活在笔下、纸上,以及克海的脑海中。这是他们的宿命,就像我们只是单薄地活在一座座城池,一间间办公室一样。啰唆这么多,我只是想说,有时候,事实并不会凌驾或者高于虚构。恰恰许多诞生于文学中的人物形象,却远远比我们真实的肉身更为恒久和可靠,也更容易成为一类人或者一代人的代言。
作为小说家,克海兄并无心塑造种种世俗传奇与平民英雄,也无意去经营一个现实之外的虚拟世界。他的小说,朴素、真诚,借用那些普通的,羸弱的,甚至不堪一击的人物,让他们出现在平常、繁琐甚至无聊的生活现场,去风雨兼程或相濡以沫。克海兄的这种写法,需要及物,然后再去格物,这很考验书写者对日常挖掘甚至再塑的技艺,稍有不慎,小说就会落入自说自话,寡淡无趣的窘境。但我看到,克海小说中的每个角色,都不是简单的拿来主义之后的平面模特,而是一个个丰富的视觉对象。无论是从山村进城的月嫂遇素琴,还是满怀希望,一脚踏上柏叶底村的扶贫干部王亚楠,《单枪匹马》中落魄青年与农村妇女的相遇,都是普通人置身在陌生环境中的另一番景象。这景象,没有奇遇,没有变幻,仿佛他们竭力来到一个陌生的“可能世界”,却发现遗憾和无力如影随形,而他们对陌生环境的憧憬只是一厢情愿。他们光临的这个“可能世界”,也只是已知“真实世界”的补充与延续。也许,这正是克海兄小说的意义所在。我们深知,小说是承载着人类梦幻与情感的艺术,而到了克海这里,他偏偏打破了那一个个人物乌托邦式的梦幻,也没有刻意去缔造“反乌托邦式”的故事。一切人与事,都处在一个近乎平稳的框架中缓慢进行着。这缓慢透露出克海的耐心,他对“人”自身的关注,远大于氛围的营造和故事的编排。克海这样的小说,有着隐而不显的可靠性,但无疑需要不厌其烦的细节,为读者预设阅读角度,变换阅读方式。唯有这样,读者才会愿意去一点点亲近文本。无疑,克海的作品有这样的亲和力。
这部中篇小说集,丝毫没有执意于对生活的判断,也全然没有对人性黑白的诠释。在中篇《单枪匹马》中,克海仿佛蒸发或隐身一般,既没有诉之艰辛,也没有问之急迫。他充分调动场景,让车厢、小旅馆、几近荒废的模具厂、派出所、服装店、急诊室……在这一个个变动不居中,两个心存善意的人,相扶以携,走了一段终将相忘于江湖的旅途。没有来由,没有答案,没有是非……这正是克海作品的迷人之处。文学从来不能帮助也不能挽救谁,但文学可以表现一个时代背景下,一些人的失落与迷茫,尊严与善意,这就足以。而克海,正在以一篇篇精彩的作品,践行着!希望他越写越好,为我们呈现一个值得我们一次次去判断、去猜度的“可能”的世界。
董晓可(山西师范大学讲师):在《论朴素的诗与感伤的诗》一文中,席勒为我们勾勒了两种诗人与诗歌影像:朴素与感伤。在他看来,朴素的诗只存留于诸如古希腊时期这种物我和谐、纯粹自然、感性舒展的人类童年时代。而在工业时代,人与自然的和谐状态被骤然打破,思想感觉与现实自然的脱节,导致“自我”与“世界”的加剧割裂以及个体“自主性”的严重缺失。在现代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我们对于工业文明起步时席勒之论断,相信会有更为真切的体会。
是的,蝴蝶飞走了。你再也看不到庄周笔下那只自由自在、翩跹起舞的自然空灵之蝶,而更多的是失去了本真、天然的感伤之蝶。这,亦是作家陈克海以《单枪匹马》为原点,涵盖《垫脚箱》《简直像春天》等几部小说集着力勾画的以女子世界为聚焦的人性图谱。是啊,就如《遇素琴》一文扉页插图中,那十只散落于绿叶繁花间的美丽蝴蝶一样,陈克海小说中的女子们,多么像一只只托着沉重翅膀艰难起飞寻求美好希冀的蝴蝶。而在陈克海的蝴蝶世界中,不单有他对现代机器异化与肢解下的蝴蝶感伤与落寞、受挫与消隐情感的呈现,更有对她们扇动羽翼的点滴温情、逆风飞舞的美丽鳞片的找寻。
作为一位作家,能够“逮住”缪斯女神艺术世界中属于自己的那只蝴蝶,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而陈克海“逮住”的方法便是于日常生活中将故事以长镜头的方式缓慢延展开来。在他的作品中,很少有绚烂的技巧展示与离奇的情节设置,更多的是寻常“慢故事”的推移。具体而言,他小说的一个鲜明特点,是耐心与细致,在其长镜头的整体生活展示之下,采用了类似于白描的生活细部描摹。
不管小说里有多少婚姻、家庭主题下为生计打拼的妇女命运的波澜,其中均有诸多现代性庸常、琐屑、沉闷生活境遇下蝴蝶那轻盈的、温柔的展翅的瞬间捕捉。无疑地,陈克海用这种“轻盈”的捕捉,以艺术的微弱力量,对峙了冰冷现代秩序对于柔弱肉身的“沉重”压制。进而,为当下现实生活中一只只作为“消失的她”的无名蝴蝶赋形与增重,以展现她们在岁月流逝中逝去的美丽鳞片。
李婷婷(《黄河》编辑):在翻开《单枪匹马》这部中篇小说集前,我已经对这本书的阅读过程充满信心和期待,因为陈克海老师是《黄河》的资深作者,这部小说集中,《遇素琴》和《单枪匹马》都是在《黄河》作为重磅作品首次与读者见面的,《遇素琴》还获得了2020 年度“《黄河》文学奖”。而实践证明,阅读过程还有许多让我超出期待的惊喜。
将四篇作品作为整体来读,与阅读单篇的体验不同,特别是当我发现“柏叶底村”这一个小村庄在四篇小说中都有所体现——柏叶底村是《在柏叶底》中王亚楠扶贫的村庄;《遇素琴》中遇素琴是柏叶底人,为她介绍工作的正是王亚楠;《单枪匹马》中田梦雨的遭际在《遇素琴》一文里通过张利群介绍过,她正是张利群的小姨;而《空中花园》中李平的父母也是柏叶底人——这些文本内外的联系将作品的空间大大延展开来,也让我更加确信作者有其深意。当我们将这四篇作者用心选取结集的作品纵横比较,探寻其中的写作线索,我们将会更明显地感知到作者力图描摹的图景和他独特的写作风格。
四篇小说的共同背景都是当下,都在致力于工笔描摹当下的图景。《在柏叶底》记录了下乡扶贫女干部的故事,《遇素琴》和《单枪匹马》的主人公则是进城务工的农村妇女,《空中花园》围绕着买房展开。从城市,到乡下,小说里的故事都是切切实实正在我们这个时空发生的事,“扶贫”“保姆”“买房”……大事小情,是这个时代生活中绕不开的话题。写好当下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如何从我们的生活经验出发,撷取日常生活中最能代表这个时代的部分并把它还原出来,是一个写作者永恒的课题。作家如何担负起记录时代的使命?选择现实主义的写作,是一条艰难的路径,却也是对中国乃至山西文学深厚的现实主义传统的回归。现实主义的写作需要更扎实的功底,事实证明作者在这条路上是成功的,大量准确的细节描写,生动的语言描写和心理描写,作者不厌其烦,一砖一瓦,精雕细琢起一个令读者可信可感的空间,相信作者此前非虚构写作的经验也为此积累了不少功底。
城市与乡村,在这部小说集中,这两个中国文学传统中绕不开的文学场域相互镜鉴、彼此交融,引人注目。在处理城乡两者之间的关系时,作者有意设置了这样两种形象,一种是“乡下人进城”,另一种是“城市人下乡”,来往间从丝丝缕缕的细处窥探边界。作者似乎很擅长采取这样一种写法,即通过一个突然闯入的外来人的视角观察这个陌生的社会体系,并将它与外来人所属的社会体系进行对比,同时还能写出这个外来人在融入的过程中所发生的变化。追溯现当代文学史,这种写法也有迹可循,如柔石的《二月》,王蒙的《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乃至“知青文学”“农民工文学”等,它们都具有很强的表现力和感染力。
《在柏叶底》中的主人公王亚楠是典型的“城市人下乡”,通过王亚楠的视角来观察乡村,揭示在实际工作推进中遇到的困难和存在的问题,王亚楠也在与当地干部和村民的一次次交往中慢慢成长,不断改变心态和方法。在扶贫工作这项浩荡而特殊的历史进程中,王亚楠的事业在乡村,感情生活在城市,她始终在城与乡之间疲惫穿梭。而从大城市追逐梦想到退守小城市安逸生活,何尝不是另一重意义上的返乡。《遇素琴》中主人公遇素琴和《单枪匹马》中的田梦雨、郑安奎则写出了典型的“乡下人进城”故事。遇素琴是一个勤劳能干的农村妇女,她因为缺失方向感(这也是对城市中自卑茫然无措的乡下人的一个隐喻)不愿意出远门,却迫于生计不得不来城市做月嫂。她勤勤恳恳尽心尽力,与主家的相处表面异常和谐,实际上却处处遭到不信任的提防和算计。《单枪匹马》中田梦雨的遭遇更令人唏嘘,她是从乡村逃离到大城市的,乡村是她的牢笼和噩梦,而大城市虽然以包容性接纳了她,处处陷阱却也让她吃尽了苦头。对城市与乡村的态度,在阅读过程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作者并未采取批判的态度使两者对立,而是尽量做到客观冷静地描摹。乡村有愚昧,也有温情;城市有文明,也有冷漠,同时人物的刻画也足够复杂,每个人都是有缺点的普通人,真实而立体。
在人物形象的选取和塑造上,这四篇小说也有一个共同点,恰如题名“单枪匹马”,主人公总是一个有理想有追求却被困在生活中四处突围的孤独形象。《在柏叶底》中事业爱情皆受挫的扶贫女干部王亚楠,曾梦想做演员,却只能为了父母口中一份稳定的工作回到家乡。在扶贫村里她与环境格格不入,在感情上与交往的男人也难以沟通充满罅隙,更不必说晚婚在社会家庭中面临的偏见和压力;《遇素琴》和《单枪匹马》中为生活所迫从乡村来到城市务工闯荡的遇素琴、田梦雨以及郑安奎,虽然是社会底层,却都是读过书的,梦想靠读书改变命运,无奈在生活的泥泞中不能自拔,被迫在社会闯荡,遭受一系列不公平的待遇;《空中花园》的主人公曹贤旺,被时代的潮流裹挟着向前走,但他的热心和旺盛的生命力使他成为这个冷漠城市中的异类,甚至不被家人理解。他/她们都是为了生活得更好、更体面而努力挣扎的普通人,但他/她们并不麻木。虽然怀揣着不被他人理解的苦闷,如《一句顶一万句》中所说的,没有一个“说得着”的人,仍是单枪匹马、一腔孤勇地追逐着自己的精神追求。
当然,这部小说集最出色的也是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系列女性形象的塑造。这些女性形象中,有光鲜体面的都市女性,也有社会底层的农村女性,但各自都面临着不同的困境。作者的目光聚焦于此,用了很多笔墨来展现他对当代社会中女性处境的关怀与思考。
从女性的事业角度来看,以《在柏叶底》的王亚楠为例,她是一名城里来的扶贫干部,都市职业女性,表面上过着安稳无忧令人羡慕的体面生活,实际上却为了支撑这份体面在不断内耗,与自己不断搏斗。在她写的那一封无处投递的信中,我们可以清晰看到她的挣扎痕迹。她梦想做演员,也热爱文学,也曾想成就一番事业,然而却处处碰壁,慢慢被社会磨平了棱角。最无力的是按照这个社会对女性职业的评价标准,正如王亚楠母亲所说:“女孩子折腾什么呢?考个公务员吧。”她最终对父母妥协。她的困境正如她在信中所形容的“蹲厕所时仰望星空”,“也曾努力过,最终却还是迷失,找不到自己。”表面上是追求梦想而不得,实际上也隐含女性职业道路的狭窄,玻璃天花板使女性处处掣肘。除了梦想,在王亚楠的日常工作中,由于在乡村,打交道的干部又都是男性,他们自然而然形成了男性主导的社交语境。在小说中,我们可以多次留意到王亚楠所感受到的不适:例如面对男性将生殖器挂在嘴边的脏话,开的下流玩笑,女性只能假装听不到来避免尴尬;例如“发烟”这个男性打开社交场合的习惯,小说里的女性也只有学会并且适应这种规则才能加入男性的游戏;再例如一些充满暴力气息的不尊重生命的事件,随意撞死小野鸡,开玩笑说要吃掉王亚楠的小黑狗等,这些对处于权力下位者的女性来说都不啻为一种暴力行为,足以让她做噩梦。
而在婚姻情感方面,女性则承受了更多有形或无形的苦难。未婚者如王亚楠,承受着来自社会各方面催婚的压力,感情还来不及厘清就被婚姻催得昏了头,似乎女人最重要的就是结婚和生育,更无法侈谈爱情。已婚者如田梦雨,典型的农村中年女性,在至今仍存在蒙昧的农村,从上世纪走来,她们因为婚姻遭受了更深重的苦难。原本在广州边打工边进修准备提升自己改变命运的田梦雨,不由自主被卷入婚姻之后,为了生育中断了学业和事业回到老家,又因为生不出男孩儿遭遇丈夫的家庭暴力。即使后来逃出乡村,丈夫依然扣押着她的身份证,还在老家散布她的谣言,不幸的婚姻如牢笼一般让她无法逃脱,此情此景令人绝望。已婚者还有《遇素琴》中的郑燕平,作为城市中产阶级,她和丈夫张利群都受过良好教育,丈夫也已经足够体贴、关注家庭,看似婚姻生活美满,但女性实际上仍承担了大部分的家务和育儿工作,丈夫“得空就往沙发上一瘫”玩手机,或是为工作的烦恼宣泄情绪,或是夸夸其谈孩子的教育。可以想象月嫂离开后,缺少帮手,这个家庭的女性如何兼顾事业与育儿,又会陷入怎样凌乱的绝望之中。正如王亚楠自白信中所写,“高速路近在眼前,却又无能为力。”现代社会似乎足够包容,给了女性许多选择,实际上女性仍在牢笼中,由不得自己。
值得一提的是,《遇素琴》和《单枪匹马》中,主人公都是底层的中年农村妇女。如果说以王亚楠、郑燕平为代表的中产阶级职业女性所遭遇的隐形的困境,有更多机会参与到公共讨论空间中,这个话题也已经引起了一定程度的重视,那么遇素琴和田梦雨遭受的则是历史的有形的苦难,并且受限于知识水平和信息茧房的存在,她们成为“沉默的大多数”,无论是现实生活中还是公共讨论空间,她们都缺少话语权,成为集体噤声的群体。作为一位男性作家,作者能够关注到她们,选择为弱势群体立传,能够如此细致入微地观察、理解女性困境并为之深入思考,写下她们面临的结构性的困境和系统性的压迫,实属难能可贵。
正因为如实描摹生活,作品中并不会一味强调困苦,而是不时闪耀着一些人性的温情的光芒。王亚楠在柏叶底村陪伴孤寡老人时,会被老人的话语治愈;遇素琴与主家之间虽然存在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嫌隙,但是闲聊中对彼此的宽慰不是假的,分别后的依依不舍也是真的;田梦雨和郑安奎这两个苦难孤独的灵魂,因为遇到了彼此而有了照应……正因如此,小说能做到冷静而不冷酷,深沉而不消沉,正如生活的面目,未来永远充满希望。
相信未来陈克海老师的小说会从“柏叶底村”出发,描绘出更深远的文学图景。
吴倩蓉(《山西文学》编辑):拿到《单枪匹马》这本小说集,我并没有急不可耐地掀开目录去探究这个集子中究竟包含着怎样的篇什,而是对这本小说集的题目起了兴趣。这样一个题目的存在似乎在用另一种方式驱使我为其造句,或者说在我的潜意识中看到这样一个题目,在下意识里有为其造句的冲动。一个句子总想脱口而出——单枪匹马穿越生活的迷障。彼时,当真正把这个句子写下时,我才顿悟,原来我一直试图在给单枪匹马找一个归宿。新华字典上说,单枪匹马指单独行动且没有人帮助,也作匹马单枪。所以当我给这样一个词语加上一种状态,也即“生活迷障”时,也昭示着此刻的我是在做着一些大胆的猜测,我猜度这些小说里会讲述些生活的难题或者说明些现实的圈套,而所有的叙事突破全仰仗于那些孤勇者闯关、打怪、然后升级。其实,除却对小说题目的某些遐想,在具体谈及小说之前我最想说明的还是小说写作本身,毕竟我被活跃的小说创作氛围紧紧围绕,也一直在听闻和见证着一部部小说作品的诞生,这其中自然包括我们今天探讨的小说集《单枪匹马》。伟大的作家路遥认为,文学创作的艰苦性在于它是一种创造性的劳动。任何一个严肃认真的作家,为寻找一行富有创造性的文字,往往就像在沙子里面淘金一般不容易,如果说创作还有一点甜头,那么这点甜头也只有在吃尽苦头以后才能尝到。从路遥的这番话中我们不难洞见,写小说并不像想象中那般容易。因此我们就必须认同或者至少承认这样一种事实,能够写出小说的人都是有心人,他们对生活绝不会无动于衷,另外他们还必须具备一些“造物者”的天赋,用无边的现实主义点化出使人共情、共鸣的小说世界。
回到小说集本身,当我看到目录时惊喜地发现 《在柏叶底》《遇素琴》《单枪匹马》《空中花园》每一个题目都引人入胜,每一篇我都想一探究竟。虽然凡事要讲究循序渐进,但是我还是率先阅读了《单枪匹马》。外出打工却不敢回家的田梦雨和闷头骑行的郑安奎在小说里相遇了。正如那个破烂的行李箱和快散架的自行车一样,在命运的轨道中,他们的面目十分相像。田梦雨因为无法给丈夫生出男孩,遭遇家暴,连夜从暴躁的丈夫的魔掌下逃脱。郑安奎的母亲因为父亲的家暴而自杀,而后父亲又娶了后妈,本来寄予厚望的亲弟弟将他骗进了传销组织。这两个人都带着家庭的累累伤痕漂泊在外。于是,小旅馆的结伴而行,或者说田梦雨竟能跟着素不相识的郑安奎来到他口中的模具厂,是一种必然中的偶然,偶然中的必然,也是作者在文本中的精心安排。同样悲惨的遭遇让他们在心灵上彼此感应,在灵魂上互相救赎,在生活上体贴关照。当郑安奎患病面临生死考验时,田梦雨陪他趟过那条险滩,以往单枪匹马的流浪者,也得到了亲人般的关照。残酷的是,这样一种情谊注定不能长久。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和思想鸿沟似乎难以跨越。当郑安奎第一次撞见田梦雨时,看见她的样子竟和自己的娘有几分神似。换句话说郑安奎对田梦雨的情感依恋可能是复杂的,其中是否带有某些“恋母情结”我们不得而知。而反观田梦雨本人,她也觉得郑安奎比自己的孩子大不了几岁,并不想因为自己而影响郑安奎的名誉。所以“分别”或许也在冥冥之中。只是,正如作者用富于怜悯和同情的感情将两人安排在一起一般,在故事的最后,他依然没有将冰冷的结局和现实展示在小说中,而是隐晦地以田梦雨答应帮女儿去带孩子来作为尾声。故事以田梦雨的“单枪匹马”开头,以郑安奎的“单枪匹马”结束,好似在回应“人人都是一座孤岛”这个哲学命题。虽然小说的结局让人无限唏嘘,但其中指涉的关于婚姻和爱情、家庭与亲情的话题值得读者深思。特别是作者将目光聚焦在田梦雨和郑安奎身上,彰显出他对底层不幸者的关照以及对“家暴”问题的凝视和思考。同时他以普通个体为着眼点,以此辐射出的是对社会问题的关注,展现出的是一种向更深处掘进的努力。而这种积极探索也体现在《空中花园》里。在这个小说中,人心的叵测以及人性的复杂被一一烛照。小说以空中花园为线索,围绕曹开田、李平、曹贤旺以及王翠枝一家的购房问题展开。思维传统的曹氏父母为了解决儿子的婚房问题而选择了赛马场附近的幸福花园楼盘。销售口中四楼的空中花园成为营销楼盘的噱头,曹贤旺在天伦之乐的花园想象中,果断交了定金。而事实却是,“空中花园”成为空中楼阁,所谓的幸福花园也不那么幸福。之所以如此断言,缘于空中花园一开始并未落地,虽然在与开发商的协调中还算勉强解决,但紧随其后的房子产权问题则历经曲折,成为曹贤旺的一块心病。他的维权之路推动着情节的发展,各色人物在小说中轮番登场。“大红本”问题如同一枚测试剂,折射出幽微百转的众心之相,这里的众心不仅包括曹贤旺家庭内部也即曹开田、李平以及王翠枝的不同态度,也有开发商、业主委员会成员以及各位业主的暧昧倾向。曹贤旺的清明和积极,在其他业主眼里是和开发商沆瀣一气,在妻子眼中是枪打出头鸟,在儿子看来是不必大动干戈,曹贤旺的所作所为并未得到理解和支持。作者以曹贤旺的人生经历以及当下的维权为风景,激荡着“小家”的琐碎和“社会人性”的复杂。他以上帝般全知全能的视角,客观地审视和打量着曹家的日常生活,演绎出普通人的生存和发展、欢乐与烦恼,在一地鸡毛的庸常中形塑着挣扎的困境和固执的坚持,奏响了一部人性世界的交响乐。
《在柏叶底》中的“柏叶底村”是坐落于岳阳山的一个小村庄,它虽然一直作为其他两篇的一个小线索,比如李平的父母周秀兰、李建安在柏叶底种大棚,但我还是想把它后移,和《遇素琴》并置探讨。这两篇小说的出彩处在于它们所塑造出的两位女性形象。一个是柏叶底的第一书记王亚楠,一个是进城做月嫂的遇素琴。来自麦城的大龄单身女青年王亚楠在柏叶底村扶贫。她在这里一方面深切感受到了农村工作的特点,熟悉了农村干部的工作方式和工作作风,另一方面也对郝荃明式的干部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络颇感无奈。两年的扶贫生涯像两年漫长的服役,她与柏叶底之间似乎一直在进行一场排异反应。扶贫目标和具体工作的错位,让王亚楠这个理想主义者,不断遭受着现实的尴尬处境。与此同时,她还必须直面自己的感情世界。与前男友朱东的纠葛让她疲惫不堪,而对于一心只想要孩子的相亲对象也只能虚与委蛇。作者用工笔画的方式,将王亚楠这样的当代女性形象做了一些呈现,在工作和生活的双重挤压下,她必须一直朝前走。正如她离开柏叶底时脑子里所闪过的那句优雅的话一般,还未说出口就被风给吹散了,同样地对于浩大的扶贫工作而言她只是一个很小的片段,等回到省城后,还有马拉松式的考验在等着她。遇素琴的身份和王亚楠完全不同,王亚楠年轻且有文化,是省城的公务员,遇素琴只是个文化浅薄的农民,她只能靠着打工、靠着给人做月嫂来维持生计。她的身上肩负的不只是个人的生存难题,还有脑子出问题的傅孝贵以及两个孙子。命运的不济给她处处设卡,但她却遇神杀神,佛挡杀佛,硬是靠着自己身上不屈的韧性,维持着一家人的吃穿用度。机敏又勤劳的她,以顽强的意志和生活交手,虽然年逾五十,仍然泼辣能干。作者以这样一位进城务工的普通农村妇女为焦点,想要展现出的是底层人物身上的熠熠品格,以及呼吁更多人关注进城务工者的生存境况,让更多的进城务工者获得身份和价值认同。
李骏虎(山西省作协主席):从昨天下午的“出版视野下的山西文学创作攀登计划”,到今天克海的作品研讨会,大家的认真和坦率,让我感到非常的温暖和振奋。今天我想用两个词来表达现在的心情,一个是感谢,一个是感动。感谢中国作协李晓东主任,还有各位专家来支持山西文学的发展,为山西文学进一步提升质量把脉。尤其让我感动的是,段老师、杨老师、傅老师,还有杜主席等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老评论家到场,为克海的创作提出了宝贵的意见。实际上,我们山西不管是1960年代出生的作家,还是1970 年代,包括80 后、90 后这几代作家,大多是在这几位老师的关注和培养之下成长起来的。再次对各位老师的到来,表示由衷感谢。
今天听了一上午的会,我也受益匪浅。各位老师的真知灼见,不但对克海的创作是一次把脉,对更多的“新时代文学晋旅”作家启发也很大。像这样基于对作家作品,对创作手法,对文艺方向,对文学观念的讨论,本身就是一场文学的盛宴。
关于克海的创作,我也说几句。
克海给人的印象就是沉稳低调。之前我是喜欢克海这个人,因为筹备开研讨会,集中看了他的一些作品,又有了新的感受。第一,克海的小说文学品质纯正。小说里面的人物命运、生命体验,都极具痛感。他用的虽然是现实主义的手法,里面蕴含的却是现代主义的精神。第二,克海的小说叙事从容不迫,语言极具张力。叙述当中一直涌动着一种很蓬勃的力量,虽然这种力量像暗流一样,但是在阅读过程中能强烈感受到那种冲击。第三,克海的小说创作对主题作品或者说现实主义创作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现在因为主题创作,好多作家把小说都类报告文学化了,这是对小说艺术性的一种伤害。但克海的小说极具“欺骗性”,他的小说与那种类报告文学有着天壤之别,甚至可以讲,因为克海从事主题创作,反向地给予了他的作品更多艺术力量,使他的小说更加丰沛,更加辽阔,更加具有生活的原汁原味。他在创作当中,对现实生活既不拔高也不粉饰。而且克海的小说叙述语言,没有模仿的痕迹——找到自己的语言,这对一个小说家来说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记得雷达老师曾经和我讲过,说你们山西作家跟我们甘肃作家一样,实力非常雄厚,但就是不会自我标榜。确实,我们山西作家不善于自我宣传,尤其是整个“新时代文学晋旅”作家群,更是只知道默默写作。所以说,我们有必要推动“新时代文学晋旅”的宣传,进一步提升这一大批默默无闻的“璞玉”作家们的影响力。
“新时代文学晋旅”作家群个性突出,但是他们也有共性,就是继承了山西现实主义创作的优良传统,而且他们在新时代的背景之下完成了对现实题材的攻坚。
在座的“新时代文学晋旅”作家,饱蘸笔墨,自由挥洒,我相信不断成长的他们,能够像“山药蛋派”,能够像晋军崛起一样,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会对新时代的文学作出新的更大的贡献。
(根据会议录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