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缘抱炉叙
2024-01-11毛守仁
毛守仁
几堆残雪,终南山自觉地与西安都城分隔开来。
没去寻红泥垒火炉,抱了些山柴树枝,扔进光鲜明亮的铁皮炉子,酒桌边的伙计们将酒意与谈兴迁移过来,茶沏在壶里,热气围持着。这六七个初识的朋友,似乎有不明之缘,仵埂与白屋、山里人是同学,小利与我与仵埂,也是同学,还有一位仙姑,法名“不还”,进山途中邀请的伴,都可称向山而行,都与终南山有缘。那便称为山缘吧。
起缘是白鹿书院的《作家与文学流派》,倒也不稀缺,可是院长小利加了两个字,“出身”,作家的出身与作品蕴含的气质,这样便现出别致,这其实是一个冰山类的话题,尤其在山前山后。来之前,匆匆听那个非一梦的南柯做过大概的介绍:古人喜欢在此隐居,如今也有很多人继续。据说五千多人是有的,各行各业的都有,诗人、画家、乐人、摄影家、这些都在艺术范围,他说到的还有企业家、退休官员,这就有了时代感。从地域划分,也有本地外地之说。外地人来上山落脚,更见其决心。
眼前在座的大多是评论家,也有艺术家,共同性多的是学院派。相随晌山去,壮丁在南岗。大家午饭后进山的。撞见小利的新作《午后》,恰好与这部书也切题,或者是来演义《午后》的?此书描述当代知识分子的生存困境,灵魂裂变,称得祼体与剖心,中年之后的作家如何安放身心,这也是围炉人身心相映的现实版,书中人物有些我还略熟悉,亦可视作真人秀。西安的朋友们自然更不打生,聊着便贴近来,一笑或明或暗,都在酒中。已经熟悉的雷先生紧紧招呼我的酒杯,是近邻,也看得真,他脸色的风霜镂刻着经历的错综复杂,他是解放后西大第一批正式研究生,按资历与学历,定是博士没跑,也算我们的老学长,可他眼里愤世嫉俗的波光,还不是博士那种功成名就的自溢,听说,最近他把自己辗转到山区,网名白屋,有点带像寒士的名讳。如身居茅屋而通晓天下事的诸葛亮,但他不弹琴,也枉分天下,偶尔说两句俄乌战事,也是茶客口吻,置身远处,基本不聊当年事,只聊自己选的年代的事。还不加盐。
我也设想,如果白屋给自己屋子挂块匾的话,他的屋也许真面倚少陵山,背靠终南山,题字也可写“南山居”,这倒是一副知识分子的派头。
我对终南山稍有了解,也略有兴趣,因为我曾有个远方朋友在山上盖了房子。虽然是募捐,出家人不打诳语,却也须有点模样。山上有不少苦修僧,那本书上闲笔提到隐士就有五千,不下山募捐,不上市集资,心心念念独自修行,闭关、打坐,念咒,唵嘛呢叭咪吽!一个苦字自许终身,可能吃住不会排场,不带装修。如果男人不修边幅,不装饰住处,尚可得过且过,那女士们远离了美,不甚讲究,如何过得?大多只能放进想象中虚衍。
一起喝茶的女士,初次见,她却一反大家先前做的铺垫。类似隐士一般悄然。大家称她的法名,“不还”,其与俗念决绝的态度跃然可见。仵埂说她是八九十年代的标志性人物,类似志书里的人物,写那个年代的西安,不提其人,那就不是那个时代的感觉。当时,西安城里时尚前卫的女孩子没有不认识她的,即使真不认识,也要挂在嘴边,确明自己身份。当然,那时她还没有“不还”的法号,公推她是时代弄潮,手把红旗旗不湿,她今天来了,却平静,安分,众人都把欢迎意思表达出来,她却没有那么张扬,一袭素净的冬衣。素面朝天,聊天的内容,却不惮不避不怕说那年,我那年被抓了,进去了,她说,判了两年,流氓罪。座上的人们浅浅一笑,都知道这事,那还不是因为你组织了的那场现代画展?
因为画展?我立刻想起北京的“星星画展”,就在美术馆前,轰动一时,沙滩不安静了几天,人行道铁链子上挂满画,当然不是最近的画风。而是带有前锋意味的不能进美术馆大雅之堂的。
当年的前卫是现在已经不让说的什么大革命的尾巴,其时,我在吕梁矿山,没有机会亲眼见到流星般出现的前卫画,但它们也有自己的途径曲折通幽。冲出了自己的天地。个性冲垮了宫墙。八十年代是开放的珍贵时间,思想界发展,与画界同步,甚至美术理论还超越文学理论界。作家宁肯说起自己曾经面对画展的感觉,“我们不再是孩子。今天,我们的新大陆就在我们自身。一种新的角度,一种新的选择,就是一次对世界的掘进。”
这也是作家朋友光昭当时的心境。他从北京归来,给我们一伙文学人介绍星星画展,说的就是《枫》中展现的觉醒。霜叶红于二月花。
“不还”应该也是同步,那时这姑娘还是文学青年,她与陈忠实、贾平凹等等成立文学社,都是那年代的时髦活。宁肯先生说他偶然遭遇“星星美展”,就像遭遇了一场陨石,完全惊呆了。我极想听“不还”说说那次画展的内容与详情。她却说到判决书,给我的判决书是流氓罪。说我没有结婚就与某某某同居。我说,我有单位证明,而且还发了喜糖请客,拿着证明去领证,民政局当时不给办。说我们不合常理。理由是我比对象大九岁。我以为会有多么离经叛道,待听清还是一位数时,暗暗失笑,我那位在终南山扩建基地的朋友,比她的老公大二位数,还不是大摇大摆?那小伙子精神头也好,比她活泼得多,她还不是直叫老公,而且还在仰望之余不打跌啃地称他高僧大德。她们及早进了终南山,一个心眼修法,便不扎眼,而眼前这位当时还在山下,山外,无法可修。她说,我坐牢后马上上诉,一直不停地上诉。因为法庭判处没有证据,当时,单位的同事都知道我们已经结婚,主要是为了赶分房那个点,人之常情,大家都理解。这晚,她没吃什么东西,只喝几口酒,发型也是随意一拢。声音放低了分贝,时不时露出的灵锐、轻蔑的精气神,倒还有几分乌克兰画家克拉姆斯柯依《无名女郎》的气质。不过,那女郎收拾得很高贵,一身傲气不倒,当年俄国十二月党人是知识分子团队,是年轻贵族的组合。他们的知识构成与人文心态那是欧洲式的,自信溢于历史时状,读过普希金与大托尔斯泰,就能认出这种气场。中国的知识分子团队,有的被小利称作知青式,我也很以为是,觉得这个名称起得很准。因为知青是上山下乡插队者的特定名词,与公知私知无关,当然,也包括有个别一种隐士式,是慢慢露面的。有传统“士”者风范,也只能称为中国特色。比如最近天津冯骥才有一段话,让人产生新的理解,天津卫多的是老市民,码头上的市民,然而他却谈的是与土地的关系。他说要我谈跟土地的关系,谈论我与故土上的人民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他认为这种讨论,可能对文学、对作家都是有意义的。这个角度,正是小利、仵埂他们在近来研究的方向,即中国作家中知识分子的精神来由与走向。由小利的两本书《柳青传》《陈忠实传》,对当代两位大师的成长环境,以及小说有意无意显示出的知识分子倾向说起。
关于国内知识分子写作与写知识分子群体小说的注意力,我关注不多,却看得很早,那会儿我还在上小学,1960 年代,有本长篇小说《彼岸》,描写五四之后,青年知识分子投奔延安的过程,当然思想成长是主要的。也就是一直被强调的知识分子的改造。彼岸之名,也意在此。八十年代轰动一时的《灵与肉》也是继续这条路,不过,书中叙述的语言方式与节奏,却是这种简单主题包罗不住的,常常露馅。
我读翻译名作稍晚,八十年代方开始,先读的是《安娜卡列尼娜》,上午在办公室拿到书后,钻到办公楼后麦田里读,一点不舍得被干扰,从第一行文字起始,就被深深吸进去,一刻也不停,两天读完,边读边震撼,那几年,陆续读《复活》,屠格涅夫的小说,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以及一些前苏联小说。那天谈到这个话题,我就想,应该是俄苏作家先行走上这块领地的。这个国家几次有作家拿到诺贝尔奖,不能不说与大气的大托尔斯泰有关,与普希金有关,不管他们写什么内容,笔下都是知识分子的胸怀、眼光,与心思。在他们的影响下,作家们的创作先显现出知识分子写作的文化与思维的优势,这个特色拿到向阳处,让我们眼睛一亮。而大力宣传的高尔基的三部曲,却因为缺少这个高度,许久没有拿住我。
然后,是1980 年代末1990 年代初,读书无禁区的大开放,许多翻译小说与著述进口,我们一批作家也骏马长枪地上了道。可读的作品异彩纷呈,在这么热闹的文坛上,著名评论家李国涛先生发表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世界正年轻》,写物欲横流的时代,一介书生的安身立命之本,也就是“高岸”的精神尊严和坚守所在。其时李先生署名为“高岸”,写年轻知识分子初入社会的精神面貌与心态。既没有闯禁区,也没有带来一片叫好声,好像没有引起社会太多关注,九十年代,多事之年,社会关注点纷至沓来,这部需要品味的小说,而读者的味蕾已经被强刺激的现实带走了,这部小说面对的知识分子群落,似乎已经没有耐心慢慢品它。而李国涛老师大名鼎鼎,为何启用高岸之名,或者也对知识分子之岸寄予厚望?另说高度。而李老师随后发出的写传统文化的小说《郎爪子》等倒引起一片惊叹。此时回顾,是李国涛先生感觉超前,评论界相对滞后。
上世纪八十年代,《山西文学》在黄河边芮城开笔会,我同房住的钟道新带来的小说稿是《书香门第》,大纸稿本,打印字,长相很打眼,不过,那阵,文学界大致是波澜不起,山西作家对门第之见还不很在意。只有京都知青开始关注门阀,道新刚在《山西文学》头题发了小说《风烛残年》,蜻蜓点水般叙述高知家庭两代人的关系,似乎顺应社会孝心之潮流,只是他的路反映的是对老年人的心理孝道。道新聊天时说:我哥看了,调侃我,说,写作挣钱,也别拿家里人挣啊。他说得极轻松。这种叙述口气我觉得没新鲜,于是记到现在。《风烛残年》我看过,落墨分寸感极强,恰是中国知识分子行事说话的特色,他哥虽是调侃话,恐怕真没有料到,这个弟弟的笔墨要杀进大院里来了,这次的中篇,从题目就可看出,道新要着力进军高知家庭这个特殊领域,北京人聊天,喜欢先介绍主人公的家世背景,第一句就是:他是某某某的儿子,某某某在什么部任什么职,我在故区与北京知青处惯了,对这种说话方式也听习惯了。不以为怪,但还是觉出其用心,有时,也提醒这种他报家门的开场白,是拉大旗做虎皮,包着他人吓唬外人。开个小玩笑,学着这腔调介绍道新,他是清华世家,不仅老一辈,而且同辈也尽数在清华园里长大,除了他是打着知识青年的名头,其他人不打知识的大名,只悄悄地说个清华二代罢了。玩笑归玩笑,连平常聊个天,讲个掌故也确是门里出身,自带三分。如同钱鍾书,把绝对真理与相对真理比作,全裸女子半裸女子,这些不经意处才看见真相,这个背景逐渐显出道新对世界新知识新技术的发展具有与生俱来的敏锐感知力。而外省的比如我之流,对清华等名校的生活则充满好奇。那些年头,每次笔会,李国涛老师都会约一次散步,仿佛不经意地提到我近期的创作,实则做一种引导。芮城这次散步,李老师重点提到的是钟道新,他语气并不特别着重,那天的话,却让我后来一直记着,李老师说,钟道新很有前途,这次带来的中篇很有新意,今后会有大发展,将来大有光景。果然,道新不负李老师慧眼,接连推出《超导》《黑冰》等与新技术领域有关的大作,出省便成为影视圈里引人注目的新星,他独树一帜的先锋内容,尤其炫目,他的小说改编影视剧很火,主角常常由书卷气较重的王志文担纲。
现在回想,李国涛先生真是一眼望到底,他不止在说道新的文学潜能,而且在点破文学的某种走向。可惜,山西作家群天生这一朝向弱势,大都没能接受这种点拨。高岸总是在高处,略显寂寞,这种预测当时也波澜不惊。其实,李老师他早钟情知识分子,他很早就欣赏魏晋风度,并极力为作家们推荐《世说新语》。当然品味此类著作,自身也须修炼到火候。直到三十多年后,大家在称呼李国涛先生为“士”的时候,才真正看懂其心境,品得出《世说新语》的语言之隽永。
这次与白鹿书院的文友们驱车来终南山,也感受一种智慧写作的气息。因为此处便是小利在《午后》提出的秦岭文化圈。“君问不得意,醉归南山陲,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也许是时间凑巧,都在“午后”,散落在南山脚下,与“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的远景结合,与“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的现象结合,云起云飞撩起一句俗话,“除却巫山不是云”。不由得又聊到知识分子写作,此等大话,也能在“隐士之都”说,想起这个都城,也是《午后》封的,提起,便“当轩对尊酒,四面笑容开”。
这时,听到白屋用一半临猗一半长安口音,说起隐士历史,我却在想,写终南山得心应手的王维究竟算祁县人,还是蒲州人?仵埂自有建树,先说起海外来客,一位法国博士景秀,现在就在终南山隐居学道,这个女道士是医学博士。从现代艺术浪漫的法国来南山修行,可见“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王维诗),不止是想象,抑或当年真的临海靠谱,至少有海市现身南天。我想起小利让“南柯”文士说的一番相关隐士文化的见识,说中国社会一直在走向现代国家这条漫长的路,很长,我们跑得很快,工业文明、信息时代,接踵而来,应接不暇。灵魂与我们不同步了,我们问问它在哪里?我们歇歇脚,等等灵魂。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这樵夫或者正在南山收擞柴火呢,有柴火今晚暖暖和和。
2022 年2 月22 日于罕山望
《午后》,邢小利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 年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