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非法父亲
2024-01-11蔡伟璇
蔡伟璇
总是有一些重要的事情,发生在我的暑假,仿佛是经大太阳暴晒,催熟,“砰”地掉落下来的一般。
我六岁幼儿园毕业那年的暑假,杜远方走了;我十二岁小学毕业这年的暑假,魏卫来了。
魏卫来的这个暑假,我正成天被炙热的太阳困在家里,烦不胜烦地听知了在树上无知地长叫。不过,太阳再大再亮,也照不到我心中的一个角落:我从小学一年级下学期,也就是杜远方走后不到一年,就开始不爱上别人家,因为别人家里有爸爸;也不让同学来我家,那样的话,我表格上“父亲”这一栏里的“杜远方”,有可能就会“昭告天下”。我不想让同学知道,我父亲杜远方虽然也在滨海这座城市,事实上却是在比“远方”更遥远的地方。他在别人家里,做着一个比我小一岁的女孩的父亲。只是我母亲林英姿是个伶俐干练的女人,因此,我从小干净体面,从吃穿用度和小模样,看不出我是单亲家庭出来的孩子。
暑假的一个星期六的早晨,母亲在家里那个半室的储物间,忙完大半天活计后,姗姗走来,坐到床边,跟还睡眼惺忪的我说:“我把小房间收拾得很敞亮,你去看看,今天就搬那间去吧,等一下工人来,我叫他们帮助搬。”“这里就容不下我一张床?”我噘嘴硬顶,做最后的抗争。我妈在购置新书架进来的时候,已经给我要“搬出去”的预警,但当最后时刻来临,我还是心有不甘。“他书很多,得这间才囤得下。你去那间半房吧,清净,省得他写作的时间跟你不同,吵你。”
这个他,母亲给我讲过,是我的新父亲,是个作家。喜欢阅读文学作品的母亲,去福州出差,在朋友的饭局上偶遇他。他们加了微信,两人蛮有话说,挺投缘。见了几次面后,进一步发展到两情缱绻。这是我二姨妈说的,我倒不觉得我母亲热爱文学,有阅读文学作品的习惯。我的卧室兼书房里,书柜上那些落满灰尘的文学书籍,是杜远方没有搬走的。但不管怎么样,那段时间母亲焕发出新的容光,这就好。不到半年,在一张小报当编辑的他,因为小报亏损严重,估计如果没有去“活动”就会成为第一批被裁掉的员工,就主动辞职扔掉那个“破饭碗”,把他多病多灾的父亲,托付给姐姐和母亲——虽然姐姐魏菱结婚另住的房子比较远,母亲也常年身体孱弱,“私奔”滨海,住进我家,潜心写作长篇小说,外接一些专栏,挣个基本生活费。
母亲说他虽比她年轻,但人很好。我倒无所谓他是否“人很好”。我们还住在爷爷奶奶家里的时候,虽然有伯伯家带杜越,姑姑家带殷小坏不时光临,住上三天五天,但我从来没有被欺负过。他们都怕我妈,因此让我三分。杜远方有了那件事之后,母亲更是获得充足补偿,我们现在住的这个临湖小区里的二房半一厅的产权,迅速从杜远方名下,转到我的名下。杜远方则净身出户,住到女孩母亲那边。我母亲是个跟她的名字“林英姿”非常匹配的女人,我躲在她的羽翼下,就够了。因此,我对“人很好”,没啥概念。
我起床穿好衣服后,就有工人往我这个房间,搬进来一个大纸箱。我妈请这两个工人,顺手把我的小床和小书桌,搬到小房间,并按她的要求,摆放好。她说会另加工钱给他们。我妈接着就又去厨房忙活。等到工人把八个大纸箱全搬进来,塞满书房,她才围着那条桃绯青莲色荷叶边的围裙,踩着她的中跟皮拖鞋,款款过来,查看了一遍,指导他们做了一点调整,然后用手机在其中一个工人的手机收款码上,扫了一下,转钱给工人。
我妈那天煲了我喜欢的螃蟹排骨汤——后来才知道这道汤,更是魏卫的最爱。我妈把炖汤的白亮瓦罉端上客厅饭桌时,门铃响了,我问我妈:“开吗?”我妈的脸,明妍地亮了一下,利落的嗓音中,跳跃着欢愉的音符,说:“开啊!”
过了几分钟,我打开门,见一个脑后束着一扎马尾的年轻人,高瘦高瘦地站在门口。那把马尾,以自然弧度垂落在背后,热汗则像廉价透明的塑料珠子,淋漓在他瓷白的脸上。我明白,就是这人,要来当我的父亲。我妈抓着两手从消毒碗柜拿出来的筷子和汤勺,迎到门口,喊他进来。他在玄关脱运动鞋换拖鞋的时候,我妈令我来拉过他手上的拉杆箱。他见到我妈,眼睫毛间就像藏着许多细小钻石那般,一齐地放光,说话有点语无伦次。我站在一边,瞅了我妈一眼,我疑惑我妈是怎么看上他的?我母亲的外表与他正好相反,时尚乌亮的短发下,两粒珍珠雪光润泽,让人想起《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只是我母亲的神情,从来不是“少女”那样笼着愁思与忧郁的雾气。我母亲就像她明润的脸上那个喜盈盈的酒窝,那样明艳。身高虽是我母亲的短项,但她身材窈窕,穿上她那高高的细高跟,也能达到女性的理想高度,并且还使她价位中等的衣裙,挺出高档服饰那不凡的质地与裁剪的熠熠光泽。因此,多年来,我母亲不乏热烈的追求者。
对我,他则显得有点忐忑,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我读过莫泊桑的《西蒙的爸爸》,不知道一个读过《西蒙的爸爸》的十二岁男孩,对有个爸爸——即便是个假爸爸的渴望。他换好拖鞋后,强自镇定地走到我跟前来,先是搓着双手,再是醒悟过来,慌忙接过我手上的拉杆箱,俯视着我因流了一点激动的热汗,而更加润泽的脸庞,说:“谢谢,我是魏卫!”他说着,略弓下腰,伸出钢琴家那般修长白皙的手,庄重地握住我的小手,又说:“你可以叫我叔叔,也可以叫我魏卫。不是‘喂喂’,是作家魏微的那个‘魏’,保卫的‘卫’。”他郑重地把我当一个男人的态度,让我像大热天里,吃了冰镇西瓜那般舒坦。因此,我伶牙俐齿起来,自豪地朗朗回道:“我叫杜隽,不是女生的那个‘杜鹃’,是姓杜,隽永的‘隽’!”我小幽的这一默,让他绷紧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一身的热汗,滚落得酣畅爽快。那熠熠闪光的眼睛,也转出一派类似春天雨后的天空,那样明淡的蓝净。后来我在书房里翻看他收藏的《提香画册》,才惊心动魄地发现,那样淡极的蓝净,只有提香才表现得出来。
这天中午,我们睡了一个冗长的午觉。午睡起来已经接近黄昏,我妈叫我先去做会儿作业,她去超市购物,魏卫则开始收拾书房。我做一会儿作业,便要借上个厕所,假装喝杯水,挨挨蹭蹭地去偷瞄一眼书房。我有些好奇,也有些不甘——那是我住过好多年的房间。魏卫把所有的纸箱都打开,那些书堆了一地,他从中一类一类地分拣,摆到原有和我母亲新近又购置的书架上。他这么一直在书堆里,蹲蹲站站,分分摆摆,直到我妈做好晚饭,才把他从地上大堆的书中,暂时挖出来。
晚饭的时候,魏卫坐在我对面,大气豪迈地说:“你以后可以随时到我书房,看我的书——所有的书!”说得他好像已经是这家的男主人那般。我把手伸得老长,探到他面前的钵子里,横挑竖捡,挖出一大块红亮红亮的红烧肉,大口地嚼,故意塞得满嘴流油没理他,心里小哼一声:“书是你的,房可是我的,产权证上写的,连我妈的名字都不是,是我的名字,我的名字!”
我第一次真正使用他的书房,是那天晚上,我妈辅导我数学作业时,我和我妈又吵起来。那天吵得特别凶,我妈和我谁都不让步。我妈最后情绪失控,拿起作业本朝我头顶,横扫过去,厉声说:“你要听老师的,你自以为对,老师要说错也没用!”我伸手把我头顶上的作业本,抢过来,摔到地板上,说:“老师又不是神仙,就不会错?”我妈“啪”地一巴掌,甩到我脸上!魏卫在隔壁写小说,急忙跑过来,推门而入,着急地恳求我妈:“我以前数学不错,数学作业我来辅导,啊?”我妈红着眼,怒瞪着我,没作声。魏卫弯腰捡起我的本子,夹了我的书,提了我的书包,一手半拎了我的衣领,把我撮到书房。
魏卫先倒了一杯他喝的茶给我。那茶黑得像酱油水,但是,我气急败坏地仰脖,一口饮尽!魏卫在我喝他的“酱油水”的时候,去把书房的门掩小了些,然后左手掌弯成半个掩体,附在我的耳边,说:“对你妈,要‘迂回战术’!”魏卫说着,两只骨骼突出,青筋浮起的白皙修长的手,以弹钢琴的优美姿势,平行做着转磨盘的粗嘎动作,跟我又神秘地说:“这就是‘迂回战术’,懂不懂?”他那文相里使粗气的模样,滑稽得让我忍俊不禁,破涕为笑,以致搁在我腮帮上的泪,直接“咕咚”掉进我的嘴里。魏卫像一竿翠竹那般地站在我面前,抿嘴轻笑,嘴角撑出的细细的“括弧”,状如笋衣,绿生生的,却不容置疑地向我传递着可信可亲的绿盈盈的气息。我在魏卫的劝导下,很快明白了什么叫“智斗”,什么叫“好汉不吃眼前亏”!
我妈从门缝里,似是而非地窥探门内动静的时候,我心领神会地拿起魏卫桌上的一本书看,悄声问魏卫:“这是你写的?”“我哪有那本事?那是作家余华写的。他靠这本《活着》就能‘活着’!”魏卫笑出满脸括弧小声私密地又说,“而我,以前靠我妈‘活着’,现在则靠你妈‘活着’。”我忘了与我妈的矛盾——甚至忘了她扇在我脸上的巴掌,在魏卫忘情地张开嘴,自嘲地笑,跳跃在他被烟茶浸渍,里层褐黑且不甚齐的牙上时,大胆地问他:“你也想当余华吧?”“当不了,”他低头喝了一大口茶,又朝垃圾桶吐掉一枚茶渣后,说,“人家那是天才作家,太天才了!”他说着,白皙的脸上,沁泻出微红的羞涩。魏卫又喝了半缸茶,才收起那一点腼腆,庄重地握住我的手,说:“阁下,我们做作业先,明天再讲余华。”他严肃里无处躲藏的诙谐,使我不但忘了与我妈的大战,还差点笑死。
在他的辅导下,我这个“废柴”(我妈辅导我作业时总要用到的“术语”),竟然朽木可雕,数学作业没多大工夫,竟都轻松搞定。
第二天晚上,我试试探探地去书房门口张望,魏卫正在电脑上忙活。他抬头见我,点头招呼我进去。我看得出他怡然地洒落地欢迎,不是出于讨好我妈(他总是“讨好”我妈),而是因为我本人。因此,我欣然快速收拾了书包,到他书房去做作业。我请求魏卫再讲余华,魏卫便又滔滔地说开余华。魏卫说:“有一次,余华问一位在文化馆工作的人,为什么经常在大街上游玩?他告诉余华:这就是他的工作。余华心想,这样的工作谁不喜欢!当时进入文化馆只有三条路:一是会作曲;二是会书画;三是会写作。对他来说,作曲和书画太难了,而写作只要认识汉字。他只能写作了。”我惊喜地说:“魏卫,你也写作,你也可以进文化馆啊!”我妈和魏卫起初都让我叫他“叔”,但是,我估计他们都不知道我读过《西蒙的爸爸》,因此,在家里,我叫他“魏卫”,在外面,或者有人来家里,我叫魏卫“爸爸”。我妈认可我的叫法。我在外人面前叫魏卫“爸爸”的时候,魏卫先是比较尴尬,但因为我妈默认,他也就认了。总之,他们,以及魏卫看上去并不比我妈年轻的“老相”,配合了我想让同学知道我有爸爸的想法。魏卫说:“你听下去,1983年年底的一个下午,余华接了一个来自北京的长途电话,一家文学杂志让他去北京修改小说。当他从北京改完小说回来时,才知道,他的事情轰动了县城,惊动了他们县里的官员,他们认为余华不能再拔牙,应该进文化馆工作。就这样,在调动文件上盖了十多个大红印章之后,余华进了文化馆。”听到这里,我激动得鼓起巴掌。只听魏卫接着说:“第一天到文化馆上班,余华故意迟到了两个小时,结果他发现,自己竟然还是第一个来上班的。余华想,这地方来对了!”“那你快去盖印,进文化馆啊!”我一把“啪”地拍在他的膝盖头上。魏卫的膝盖几乎无肉,骨骼硬钲,咯得我手生疼。“往下听,往下听,”魏卫激情难耐地说,“之后,余华几乎每天都睡到中午,然后在街上到处游荡,实在找不到人玩了,才回家开始写作。就这么过了十年,余华觉得能够用写作养活自己时,就辞去了这份世界上最自由的工作,定居北京,开始更自由的生活——那会儿,北京的房价,还低。中关村一带,一平米就三四千!”“原来如此!魏卫,那你快写啊!你以后迁居北京,我就转学到北京!”我激动得整个人都跳起来了。魏卫眼中闪着淡蓝的光,振动着背后那扎马尾,修长柔软的手,“啪”地击在我的小巴掌上,说:“一言为定!”
那天晚上,我做完了我妈每天规定的作业,还给魏卫讲我们小学班里的笑话,我讲我们同学把“This is a bird”用我们闽南话部分地注音“累系勒——啊”,意思是:你真要这么干?听不会讲闽南话的魏卫,笑得一口茶,“扑哧”喷洒了一地板。
后来,我跟我妈说,我以后要在书房做作业,因为魏卫可以辅导我,每科都能辅导。就这样,我顺利地和魏卫共用书房。魏卫在电脑上码字,我在电脑桌的一边写作业。我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魏卫:“我在这里不影响你吧?”魏卫说:“我写我的,你写你的,各得其所!并且你不会做的地方,问我,我辅导你,我有成就感,你也比较不会为搬出书房而心塞!”“你的眼睛能穿墙透壁!”我“恭维”他。“我是作家!以后还要像余华那样写进京城,没那眼力还行!”魏卫咕咕地笑。魏卫的牙不怎么好看,他一般是闭着嘴,“咕咕”地笑。那声音,像鸽子。
我并没有像我预估的那样,喜欢起带同学来家里一起玩。我也不怎么出门去跟同学玩,虽然我家现在跟同学家一样,有爸爸!魏卫来时带了一车书来,后来他每次回福州,都要再带一批书来。现在,书房里的书,更多了,不但有文学,还有天文地理历史航天医学,五花八门,简直像一座小型图书馆,什么都可以在书架上的某个区域查找到。魏卫鼓励我看书,也喜欢我跟他聊书。因此,我不出门也不孤单,不需要请同学来玩耍。我私心里也不是太喜欢同学朋友来玩,怕不爱读书的糟践了我们的书;怕爱读书的借了我们的书,然后有去无回。爱读书的人应该去图书馆借,图书馆那么多书。一个精神迅速富裕起来的人,却也快速变成一个“心胸狭隘”的人。
这个晚上,我已经在魏卫的书房做作业,魏卫在厨房洗碗,我妈在客厅喊我们:“魏卫,杜隽,你们来一下。”我妈不喊我小名“小隽”,喊我“杜隽”的时候,必定有事要我办,我磨磨蹭蹭地放下作业,出到客厅的时候,魏卫已经在跟我妈商量:“这样,在茶几前,留下这个三人座,我们三个人坐,正好。剩下的那只单人座,你要嫌太占客厅宝贵之地,把它搬到书房,与上回搬进去的那只配对。反正书房基本就我和小隽在用,再放一张,还可以放得下。这不就跟你把它搬去扔掉一个样。”魏卫“哄”着我妈说,趁我妈朝那张单人旧木沙发丢去一个思忖的目光的时候,瓷白的脸上,使出一个鬼鬼的神色,说:“小隽,我们抬起来。”魏卫说着,走向沙发,低下身,我本来就站在那只单人木沙发边,便默契地跟他一起抬起来。我妈看我们齐心协力往书房吭哧吭哧地抬,也就不说啥了。
我们把单人木沙发抬到书房,刚摆放好,魏卫便探头往外瞄了一眼,我也顺他的视线,往外微伸了下头,只见我妈的身影已快要折入厨房。魏卫便开始示范,他拉过他电脑桌前的旋转靠背椅,放在他的单人沙发前,然后“葛优躺”在木沙发,把脚撂到椅子上。“无比舒服,”他闭上眼,一脸放着静夜里睡莲那般瓷净的光,说着,又睁开眼,指着隔了个小茶几的刚搬进来的另一只单人旧木沙发,说,“你也有‘宝座’了!”我捂着嘴,哧哧地笑。我就知道他要给我制造惊喜。“不过,”他说,“你最好拿个硬点的小枕头垫在后腰,并且不能斜躺太久。”他说着,掏出手机,百度了一张图,指给我看,给我讲人体脊椎结构。又跑到书架边,踮起脚尖,找出上面的一本书,告诉我,“我把它横放在中间这一格书的上面,你有空看看,你就会明白怎么保护自己的脊椎!脊椎简直就是人体的秦岭淮河!”
有一次他见我坐在我的那张单人木沙发上,把脚搁到我放在他电脑桌前做作业用的椅子上,沉醉在阅读中,便忽地张开手掌,以《射雕英雄传》里的“九阴白骨爪”,抓住我的头,说:“ 废柴变宝物!”然后他硬抿住“咕咕”笑的嘴。我愣了两秒,悟过来!我翻身爬起,挥着老拳要打他。他终于笑喷出来,一连串地喊:“君子动口不动手!不动手!”魏卫弓身,背和臀顶着四周的书柜转圈,两条长而瘦的胳膊,与我的老拳呈矛与盾的攻守状态,拙笨地挥舞,丑丑的。但鼓荡起来的,却是鸟类和蝴蝶翩飞的欢乐与斑斓。
有一天,我把我的这个观感告诉了魏卫,魏卫当时“咕咕”的鸽子笑,笑得紧抿的上嘴唇上的胡须,根根抖动。后来,魏卫最后清理书房的时候,特地把《纳博科夫的蝴蝶》留下来给我,以纪念“鼓荡起来的,却是鸟类和蝴蝶翩飞的欢乐与斑斓”,此是后话。
我笑着追打魏卫,魏卫满书房躲我的时候,我妈在客厅忙活,她回过半个头,说:“老不像老,小不像小。有那力气,来帮我干活。”客厅灯光暗淡,我看不清我妈的脸色,从她的口气听不出她生气了没?不过,虽然我现在在我妈面前更加“驯顺”了,其实我越来越不怕她了。我有魏卫!我们两个要靠我妈“活着”的人,弱弱联盟,竟有了超越我母亲的力量。
我在这个宝座上,用两年多,看完50多本书。进入初三下学期的时候,魏卫要我停止看课外书一个学期。在魏卫的监督下——我不服我妈,但我会给魏卫“面子”,我集中心思努了一把力,把重点高中考上了。
考上高中后的暑假,一天上午,恰好是个周末的上午,我和我妈都晚起,十点多才吃早饭。吃完早饭,我妈接了我二姨妈一个电话,说二姨妈约她逛街,中午在她家吃饭,然后打麻将。说着微信转了200 元给我,叫我中午叫餐,跟魏卫一起吃。我知道但凡这种时候,我妈总是会深陷在麻将的泥潭里,连晚饭都不回来做。我妈也知道她会在二姨妈家吃午饭,连晚饭也会在她家吃,并且会一直打到深夜,才叫上一辆的士,载回来。反正第二天还是周末,反正家里还有魏卫,反正她预支的200 元也够我和魏卫吃两餐饱饭。我妈在她出门打麻将之前,总是特别慷慨特别体贴人,200 元没有花完的话,也不会讨回,就让我充实我的个人小金库。
魏卫还在睡大觉,我在书架上找到一本书名叫《洛丽塔》的小说。临近中午,魏卫起床——他每天写作到凌晨,他眯缝着惺忪的睡眼,过书房来转悠的时候——我笑话他仿佛连做梦也放不下他的书房,看到我在“宝座”上看书,便往书页扫了一眼,说,这本书,等到你上大学再看。“色情吗?”我合上书,用厚厚的书脊指着俯下身来的魏卫的鼻头,说,“太out 了,都哪个朝代了!网上什么东西没有?拦得住吗?”“如果是色情,那就简单了。不怕臊的话,就直接看!”魏卫故意撇着嘴,做出极其不屑的表情,很干脆地说,倒把故充老练的我镇住了。魏卫望着我由不屑转为渴慕的眼光,说:“正像作者纳博科夫所说,《洛丽塔》根本不是色情小说。但是,它借用了色情甚至是更肮脏的娈童癖的外壳,来叙述,来完成这部小说。所以它需要一定年龄一定阅历来理解消化这些艰深的东西。”我的渴求的目光暗地里转为敬佩,但我面上故意轻描淡写地说:“明白了。”
魏卫转身去浴室盥洗的时候,我又从书柜上找了一本书来看。魏卫洗漱完出来,回到书房打算烧水泡他的“酱油水”的时候,又探头瞄了一眼我手上的书。这样的探头,说实话,要是我妈,我会如芒在背,但是,魏卫,我还是服他的。这个书名取得不赖,既点出是“明朝”,“那些事儿”又以轻松的调侃,说明书的风格,还吊起普罗大众的胃口。魏卫停了停,又说:“若说取书名,我最佩服方方的‘水在时间之下’,以简单不凡的严肃文学哲思,发散着隽永的文字之美!还有贾樟柯的‘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你可能会说,海水本来就是蓝的,可是,只要你品咂一下,“海”的宽阔辽远的内涵,就都出来了!”我忽然想起他昨天跟我说,我取的作文题目不好,我说:“对了,我那作文题目‘钓鱼小记’,改为‘钓鱼记趣’,你看怎么样?”魏卫笑起来,说:“开窍一点了!”又略沉思了一下,说:“好的文章的标题,是虚实结合,有张力,有想象空间,有文学美。你的这篇小文有真情感悟,还清新有趣。‘钓鱼记趣’这个标题,虽然过得去,还是拉低了你文章的档次。你可以再想个新颖不俗的。”魏卫思忖了一下,边泡茶,边说。他每天都以喝他的“酱油水”开始,也在凌晨两三点以“酱油水”结束他的这一天——其实已经是第二天了。
魏卫端了一杯酱油水,走向阳台。我知道,他又要抽烟了。魏卫虽然也是烟枪——老烟枪,却尽量不影响别人。对于这一点,连我妈都少有地说他“这比杜远方强”,虽然魏卫在我妈眼中口里,浑身缺点。
魏卫从阳台带着半杯残茶,和一股淡烟草味,回到书房的时候,坐到他的“宝座”,望着我说:“你有文学天赋,好好读完三年高中,考一所牛一点的大学,读个中文系。”魏卫想了想,又凑到我跟前,小声说:“你估计遗传了你父亲的文学基因……”魏卫说中了我隐隐约约的猜想,现在我几乎可以肯定,早早跑到别人家当“父亲”的杜远方,是个热爱文学,甚至也许是个具有当作家潜质的人。我赶紧给魏卫一颗定心丸,笑嘻嘻地说:“我妈早出去跟二姨妈逛街搓麻了,午饭晚饭的经费,都拨下来了!”我不知道为什么魏卫那么怕我妈?好像所有的男人都是又倾慕又怕我妈。曾经有几个先后常来我家的叔叔伯伯,从他们眼光中的炽热,我知道他们有多么欣赏和喜欢我妈,但从他们的期期艾艾,吞吞吐吐,有的甚至一跟我妈说话,就结结巴巴起来,我也知道他们都有几分怕我妈。因此,我又故意促狭揶揄地朝魏卫说:“不是遗传我妈吗?她那么爱看书,爱读你的作品,才跟你认识,才跟你好上,嗷,不对,才跟你互相欣赏有共同语言再结连理!”魏卫低头偷笑的脸,以口鼻为中心,红了起来,直辐射到耳根。他把半杯残茶喝掉,才“嗯嗯”轻咳两声,镇定了一下,说,“感情这东西,你还不太懂,其实我也解释不清。我只能引用毛姆小说《面纱》中,瓦尔特对凯蒂说的,我知道你愚蠢轻佻,没有头脑,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胸无大志,粗俗不堪,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平庸浅薄,势利虚荣,然而我还是爱你。”魏卫说完,又急忙摆手声明:“当然你妈绝对不是这样,她优点很多,相比一般女性,她已经是木秀于林了。我只是比喻,借喻!”魏卫停了停又说,“其实爱是什么,我也解释不清,甚至搞不懂,只能由感觉,牵着走……”魏卫说着说着,自己先无声地笑起来。当笑意像照进书房的阳光,那样斜去的时候,魏卫认真地跟我说:“其实,你应该见见杜远方,你应该跟他恢复正常的父子关系。你妈跟他解除夫妻关系,但你跟他的父子关系是血浓于水,一脉相承,无法解除的。也许他非常想念你,爱你。”
“那他对我妈和我的伤害呢?他做出的伤天害理之事呢?”我也不知哪来的怒火,一口气愤怒地朝魏卫喷,把他当了杜远方的传声筒和代言人。“单从你妈这边听这件事,你会感到气愤,痛恨,甚至骂杜远方,是畜生。可是,关于这件事,你从来没有听杜远方说过。就算完全是他的错,他有没有深深后悔,是不是有忏悔悔过之心,能不能给他一个赎罪的机会……”我语塞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其实,这些愤恨大多来自听我妈说。并且我妈也是很不屑地说过之后,依然有滋有味地做着生活的强者,热爱着她的麻将和与二姨妈逛街,并不是一个黄脸怨妇,因此,我除了曾经因为没有父亲不爱让同学来家里,倒也没有太大的遗憾,或者说在更大的缺憾到来之前,魏卫就来了。因此,这一次的谈话结果是,杜远方在我心中,仿佛没有那么可恨了。
魏卫在茶几上又给自己泡了半缸茶,换了一个话题说:“一天晚上,有一对夫妻睡不着觉,妻子开玩笑地问丈夫,‘你跟我说句实话,从咱俩结婚到现在,你一共攒了多少私房钱?’丈夫不好意思地说,‘差不多4100万吧。’妻子噘着嘴说,‘吹牛也不是这个吹法?’这时丈夫用自己的手机播放了一段视频,视频的主人公是他在接受采访,妻子看得目瞪口呆地说,‘你还是一个网红,一个大作家!’”“你这是要说,这是你和我妈未来某一天晚上的对话吧?”我乐呵呵地笑起来,“赶紧的!你就可以辞去这份世界上最自由的工作,定居北京开始更自由的生活。我就可以转学随迁北京!”魏卫也鸽子般咕咕地好听地笑起来,说,“当年明月在,曾照彩云归。”魏卫坐在他的宝座上,拿过我手上的书,手背指关节“嗒嗒”地敲着书,说,能写这么一部畅销得一塌糊涂的书,根本不是有些人说的“运气”,人家那是经年积累,厚积薄发。当年明月5 岁的时候,在书店看到一套《上下五千年》,他死活要父亲为他买下那套,他父亲当时工资六分之一的书。到上中学前,他把《上下五千年》读了12 遍。那时他发现,最为有趣的,就数明朝的人和事了,于是,他便开始专门研究《明通鉴》。2000 年,20 出头的当年明月考上了广东海关的公务员,因此他孤身前往异乡打拼。在一个无所事事的夜晚,他打开天涯论坛,浏览历史版块,一个主意忽然降临!他的那个想法就是,历史明明那么有趣,为什么我们的历史书却写得那么呆板枯燥,还故作整肃深沉?他决定自己写一部让人读来趣味盎然,爱不释手,又过目不忘的历史书。于是,就有了把300多年的明朝,用旁征博引,鲜活亲切的娓娓道来的方式,抉奥阐幽,条分缕析的这本书。后来多年,这本书每年都是全国十大畅销书之一。我听得双眼发绿,我说:“网上有句话,不是读书没用,而是你读的那点书没用。这话我总算明白了!”魏卫用书拍在我脑门上,还给我,说:“世上最难的事,是把思想塞进别人的脑袋,把别人口袋里的钱掏出来。哪有一个人能随随便便做成这两件事,那都是天才加一缸汗水!所以,你要多读书,甚至在几年内,把我书房里的书,分期详读或至少了解一下——我会给你分批标好。未来,如果你有当诗人潜质,你可以随心出世,做个天真的人;如果你具备小说家的天赋,那你就要入世,做个世故的俗人。但无论纯真、世故,多读书广泛涉猎,都是前提和底盘。因此,我希望你在课余时间,把这间书房最大化地利用,不枉你慷慨地腾出这房间,做了书房。”想到我曾经有过的想头,我有一瞬的尴尬无言呆愣,但马上心花明灿地笑了。
高一年开始不久,我得了一种怪病,晚上入睡困难,即使睡着,也会在凌晨三四点醒来,再不能睡了,因此白天上课身子发软,脑袋昏沉。时好时坏。我妈自是着急得不得了,带我检查身体,也没有查出什么毛病。又带我看中医,吃了几个中医的药,依然时好时坏。入学在班级中等的我,迅速被强势强劲的同学们甩到身后,第一次期中考,就掉到全班倒数第三。
我本来是午饭和晚饭在学校吃,在学校晚自习后,搭三站公交回家。半期考后,我情绪低落到没法坚持在学校晚自习了。我妈只得接我回家吃晚饭,在家晚自习。
这天晚上,晚饭后,我做了一会儿作业,就对一切感到毫无兴致,索然无味了。我回我的房间躺下,僵尸一般,也不知躺了多久。只知道我妈进来了两趟,第一趟给我端了水进来,我只“嗯”了一声,让她搁在床头,告诉她我渴了自己喝。没搭理她。第二回我妈给我送了一碟切好的水果来,连牙签都经心地插上,我却只睁了睁空洞的眼睛,朝我妈一瞥,就用被子把头蒙上。我妈敛声静气地进来,愁云惨雾地出去。第三趟进来的是魏卫,他像一向的那样,无所顾忌地走来,却一屁股垂头丧气地坐在我床边,跟我格外无助地哀叹了一声,说:“杜隽,唉,我今天去拿体检报告单了。”我拉下被子,在台灯下露出两只眼来,问他:“体检有没有怎么样?”“有啊!好几项问题,医生要我运动,还,还要戒烟……”魏卫把后面的“戒烟”说得小声勉强。“那就运动戒烟呗。”我有气无力地说。魏卫把手伸进我的薄被里,抓住我的手,说:“我是想每天晚上去跑步啊。我以前在福州,每天晚上去附近的体育场跑步。”“那就去跑呗。你在这里可以沿着滨海湖跑。”“但是,但是,晚间跑步,我有心理阴影。”“怎么会?”我声音低落勉强安抚他。“我以前在福州,晚上在家附近的体育场跑步,有一天,跑着跑着,突然有个破衣烂衫,蓬头垢面,浑身散发着垃圾恶臭的人,朝我背上猛拍了一掌,我回头一看,他一串怪笑地迅速消失在暗夜的黑树丛里了。我跟我妈说,我妈说是附近一个捡垃圾的神经病,但是,但是,我一直认为,认为,是、个、鬼……”后面的三个字,魏卫用他微颤悚然的声音,传递出他曾经的胆颤心惊。“那你就每天下午去跑吧。”“我从那后,无论白天晚上跑步,都要不断往后看,倒让人以为,我是个神经病。”我拉下脸上的薄被,露出脸来,“嘿嘿”地轻笑了。魏卫用乞求的眼神望着我说:“我们一起去跑?你跑在我后面,我听到你的脚步声,知道你镇在身后,我就不会往后看了,神经病估计,估计就好了。”“那明天吧。”我无可奈何地说。“可我都穿好运动衣裤了,就今天开始吧?”魏卫有点不讲理,死乞白赖。可我又何曾跟他讲理过,跟他“死乞白赖”过多少次?于是,我不得不说:“那好吧,你先出去等我一下。”
我又磨蹭了半天,但终于跟随魏卫,跑上我家近旁的滨海湖湖边步道。
我们绕湖一圈,喘吁吁,汗淋淋地跑下来,快接近起点的时候,魏卫要我在湖边供人休息的木椅上,休息一下,等他。他自己小跑进对面的麦当劳。过了一会儿,他一手圈夹住两杯带隔热圈套的热牛奶,一手托着装着玉米块的纸盒子。我们坐在湖边木椅上,远眺着天空下浩浩渺渺的湖面上,斑斓溢彩地倒映着麦当劳大幅的广告牌,啃光玉米块,喝下热牛奶。那是我两三个月来,吃到的最美味的食物。我快速吃喝完毕,魏卫还在喝他的那杯热奶,他边喝边歉意地跟我说:“不好意思,让你当了一大圈的保镖,才请你这么一点东西。我有一笔稿费快到了,等稿费到,我请你吃点好的。”我最喜欢的麦当劳的玉米,那水润水润的淡奶油香,还缭绕在我的口腔里,那一杯热奶,则让我浑身又来了热劲。我有点心疼地瞅着魏卫,大方豪爽地说:“明天我来请!”魏卫把我手上的空杯和啃光的玉米棒,一并带上,走向几步远处的垃圾桶去扔,返身回来,举着两只空手,朝我走来,击在我配合举起的掌上,他一头一脸的汗珠,欢腾着莹莹热气地说:“一言为定!”两三个月来,第一波快乐的潮水,涨上来,撞了一下我的胸腔,我爽快地说:“一言为定!”
隔天晚上,我只看一会儿书,就看不下去了。我照例又去沉沉地躺在床上,一具行尸走肉一般。八点半过后,魏卫来我房间,我想反悔,假装睡着。但是魏卫心里清楚,他隔着被子推我说,我们昨天的约定,得说话算话!这才勉强把我从床上,动员起来。
照样是我在后面给他当保镖。我们快回到起点的时候,涔涔的汗水,把我的低落不快,像毒素那般从毛孔里逼出去,几乎流泻殆尽,因此,我情绪颇好地说:“你等在这。”我指着昨天的那条背对着麦当劳的木椅朝他说,然后我小跑进麦当劳。不一会儿,我就像他昨天那样,一手抓着两杯热牛奶,一手托来一盒苹果派一盒菠萝派。
我们坐在冷夜的微风里吃喝,魏卫也不怕烫手,掰下半个苹果派,塞给我,硬拽去我半块菠萝派。魏卫惬意地吃完那半块菠萝派,站起来,从运动服裤兜掏出一包烟,从中抽出一支烟,点燃,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我坐在湖边长椅上,举头望月,觉得这晚的冷月,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寒意凛凛,变得有些皎洁可人。
从湖岸边走回去,天地清朗莹明,人仿佛很渺小,又似乎很伟岸。我边走,边回望了两眼那张木椅,它被月光濯洗得银光幽幽,又以它褐黑秀巧的条板,筛下文静的条状月色。这使它立体得像一尊珍贵的雕塑,永远地收藏在我记忆的艺术殿堂里。
我上高二年下学期,魏卫在上午的沉睡中,接了他母亲一个电话后,赶忙买了动车票,回福州。晚上我妈下班回来说,魏卫的父亲下午过世了。
魏卫回来是一周之后了。那天傍晚,我妈下班先去学校接放学的我,再去接动车回到厦门的魏卫,然后我妈直接开到饭店,她已订了包间,晚上给魏卫接风洗尘去晦气,我陪吃。
我妈带了一瓶魏卫喜欢的法国红葡萄酒,菜未上桌,她就给魏卫满了一杯醒过的红酒,也加上冰块给了我小半杯。我们就着餐前小菜,先品红酒。我妈自己喝茶,她跟红酒品鉴力颇高的魏卫聊天,细问魏卫父亲的后事办理,来了哪些级别的领导?我妈关切地跟魏卫聊,起身给魏卫倒第二杯红酒的时候,顺了一嘴,说,“你过阵子回去,把你爸留给你的两套房子,着手置换到滨海,滨海的房子比福州更能增值,至少更保值。”我妈启发魏卫,“你母亲可以去跟魏菱住,省得魏菱两头牵挂,来回地跑,路又那么远。”“可是,可是,你可能不知道,我回去,我刚到医院我爸便醒过来,耳目清明地醒过来,我爸说遗嘱在家里主卧保险柜里,所有的房产都归魏菱,我妈现在住的也只有使用权,未来还归魏菱。”“为什么?”我妈手里的茶,都洒到魏卫叉开两腿坐的中间地带,滴滴答答,像魏卫自己把自己的裤子尿湿一般。“因为你……”魏卫躲着我妈的眼睛,低头嗫嚅。我妈怒瞪着他,机关枪噼噼啪啪地扫射出来:“因为我什么?因为我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住供你白天睡大觉!”魏卫慌忙改口说:“是,是,是因为我,因为我跟了你。这些年来,我父亲我母亲上医院,都是魏菱没日没夜……”魏卫越说声音越低。我妈颓然坐下,又狠瞪了魏卫一眼,说:“那你爸的存款呢?”“给魏菱用于日后照、照顾我妈。”我看到魏卫的眼眶下方,聚着亮亮的光,我生怕那光会聚成水珠,当我的面,滑落下来。我着急地说道:“妈,那是魏卫家的事,你跟人家掺和啥?”
我妈点的一桌菜很快都上来了,我妈如窗外漫天晚霞那般明丽的脸色,转成灰雾沉沉。我们草草吃完,结束这次接风洗尘洗晦气——仿佛晦气更重了的饭。
回去的路上,我妈开着车,她把她的嗓音,又调整回到珠落玉盘的清泠圆润。她缓缓地教魏卫如何去跟他妈讲理,去跟他姐姐魏菱争取财产。我妈说得条条在理,因此并不避我。魏卫在我妈的调教授意下,勉为其难地回了福州两趟。不知是魏卫本来就不想去争,还是魏卫以高学历,富家之独子,未婚清白之单身,私奔与大他11 岁,带着一个只比他小16 岁的儿子的女人结婚,实在是伤透了他家人的心,总之,魏卫没有争到半点财产,只是又拉来了两拉杆箱的书,仿佛决志从此扎根我家,再不回福州那个有他亲人的地方。
我妈估计对魏卫的无用,足够不满,她于是勒令魏卫此后每个月,要交2000 元给她当家用。我妈是在魏卫回了两趟福州,除带回两批书空手而归,过后不久的一次晚饭桌上,宣布的。我妈边慢夹一口菜,边叹了一声,说:“现在物价上涨得很快,一斤排骨要50多。早晨出去买菜,一斤芥菜8 块了,两条丝瓜要9 块5……”我妈先报了一通物价行情,然后转头跟魏卫说:“家里你也多少承担一点,单靠我一个人,很吃力。这样,你一个月支持个2000。”我妈面上无奈和缓,语气里却是最后通牒的不可通融,这是我妈自我爸那件事后,没再吃过亏的处事风格。魏卫平时写长篇,也接专栏,估计一个月能赚到两三千稿费,主要用于个人开支,比如,买烟买酒买书等,手头总是“月光”。但是,一口饭未及咽下的魏卫,理亏而气馁地喏喏承应。
魏卫最尴尬的一次,是到了10 号,需转2000 元给我妈,直到那天晚上吃饭,还未转。“生活费得转来了……”我妈声音不高,粉珍珠般光丽的脸上,随着话音落下,森然放出蟹青的冷光。魏卫正在起劲地喝小半碗冬瓜干贝汤,他急忙煞住,窘迫地低下头,连声应答,苍白的脸上,却沁出生冬瓜片那样的青光。我瞬间明白,魏卫这个月的伙食费又交不上了。这个月,他一个大学同学,一个北京文友来访,他请了两次客。虽然是路边大排档小炒小酌,但他每个月的稿费有限,又不会规划。
我吃饱先进书房去做作业,魏卫去洗碗——我妈命魏卫一天至少为家里做一件事。
“差多少?”魏卫洗完碗进书房的时候,我悄悄地问他。魏卫无措地微弓着腰站在那里,苍青的脸上浮起尴尬的微红的光晕,说:“300。”又挺了挺身,自嘲道:“要是可以刷信用卡就好了,我还有几笔小稿费没来,来了还上。”300 不多,我的小金库这点实力还有,是我妈给我的零花钱积攒下来的。我拿出手机,就像一个父亲庇护他的儿子那般,从微信零钱里转了300 给他。我见魏卫看到手机上300 到账,眼光亮了一下,已长出喉结的高三年的我,想,这个人,倘日后生病,老到不行,我是要管的。
魏卫的父亲去世的时候,把所有的家产都给了他姐姐,说是他姐姐魏菱的儿子再是姓陈,也有魏家一半骨血。魏卫的母亲是他父亲的第三任,虽然没有过啥正经工作,他父亲虽然退休多年,但是是副厅级,房子连同字画古董的积攒,不是小数目……那个周日上午,魏卫还在睡觉,我妈在客厅跟我二姨妈泡茶私聊时,我听到我妈跟我二姨妈这么说。我妈去厨房给我二姨妈切了水果端来,挨着我二姨妈坐下,怨声幽冷:“他是独子,若能继承他父亲的身后财产,即便懒一点,无能一些,还可以白养活。”我妈双耳上的明珠,蔫头耷脑地蹲守着,黯淡无光。那个明艳的酒窝,淹没在她懂得及时止损的精明的冷光里,默然无语。我二姨妈叉起一片雪梨,漫送嘴边,眼中是雪梨片那般雪凉的光,那是她分明的持赞同心态的寂然沉思。
我以为我妈也就是说说,发泄一下。没想到这事真来了,来得这么快。进入五月,我晚上睡得更晚了——再过一个月就要高考。这天晚上,我睡前去上卫生间,经过我妈房门口,听到魏卫低声在跟我妈商量,求她让他住到六月。更深人静,魏卫乞求的声气,如一枚针,落到铁盒子里,细小、尖锐而清晰。我脑袋轰地一片空白。我傻站在卫生间门口,想,魏卫在我们家的“大限”到了!好在马上要高考了,只要我能考个985,未来我就能照顾“又懒又无能”的魏卫,让他专心在家读书写小说。其实魏卫个人的物质需求极低,也就两三千块,他自己也能挣点稿费,靠稿费也能最基本地活着。
我从卫生间出来,我身体的隐私部位,又把那些只属于我跟他的场景,隐秘地播放了出来。
我高一年上学期与魏卫沿湖跑步,跑步延续到元旦的前几天,那晚,照例由我去对面麦当劳买小点。我小跑过来,魏卫瞅着我手上捧来的两杯热奶和玉米块,他运动后冒着一头热气的头发,腾腾地洋溢着欢欣的气息,他一连声地说:“托福,托福!”我妈为我们跑步后的点心,特拨了专款由我掌管着,我“哈哈”地笑出了同谋的笑声。永远吃不腻玉米块菠萝派的魏卫,欣喜地跟我说:“杜隽,元旦期间降温,我们一起去泡温泉?我做东,我要报答你!”我对泡温泉一向比较兴趣。魏卫看我心动,趁热打铁地亮出一张卡,豪气地说:“我上次参加一个征文比赛一等奖的奖品,我们一起去泡!”
元旦放假三天,我们泡了两回,都是下午去泡。第二次去泡,到了约定时间,我在约定的热身泉边等不到魏卫,就先去冲洗。过了一会儿,我听到魏卫的脚步声匆匆来了。一条三角泳裤的魏卫,急匆匆地,刷地一把拉开第二格的白布帘子,拉开的,却是我初长成的裸体!我毫无遮拦毫不防备无比羞耻地完全暴露在他的眼皮底下,更关键的是,我当时正在努力而艰难地翻腾我的隐秘部位,以便能够彻底清除积存的污垢。
第二天,魏卫微信发来一个视频。那个视频,是一个大眼镜高鼻头的外国白大褂,与一个溜圆眼翘着三根长睫毛的男孩对话的动画,用夸张慈爱与圆润清澈得毫无杂质的英语配音(有中文字幕),严谨简洁,科学明了地说明包皮过长的危害和处理方法。这个深入浅出地阐述奇妙的生命科学的短动画片,把羞臊沼泽中的我,拯救了出来。我豁然开朗地回复魏卫:在我需要一个父亲的时候,你来了,不但带来一房好书,富裕了我的人生,还肩负起一个父亲的重要职责。我想在期末考后,去医院解决这个问题。你能陪我去并为我保密——保密级别,一直到我母亲这一层?魏卫回复了一个“仗剑走天涯”的武侠人物漫画表情,又加了一行字:我也当一回保镖。
我们在把魏卫的温泉票泡到剩下两张的时候,期末考结束了,又正好我母亲有一个出差五天的离家空档。魏卫掌握一手信息后,就赶忙通知我跟医生预约。
我妈回来的时候,已经快要过年了,我也行走如常了。不知不觉之中,我的情绪低落与失眠,竟也在隐秘之处疼痛消失之后,慢慢烟消云散。
这样深深根植于心中的默契,我母亲怎么能够理解,跟她又如何解释得清楚?
六月上旬,我高考完后,魏卫开始整理书房里的书。他打理好后,叫我去作了一次长谈。魏卫烧水泡茶的时候,我面朝窗外站着。远处的滨海湖,经过这两年的整治,现在的湖水,清亮得能倒映出白云明亮的仙姿。不知它能否永远记住,一前一后地跑完后,在月光下,面湖坐在那张长椅上,用半块苹果派,硬换去半块菠萝派的两个人?魏卫给我泡了一杯“酱油水”。我们坐在书房各自的“宝座”上,我低垂着头,拼命抑住酸酸的鼻孔里,就要流出来的水。想起六年前,我被我妈甩了一巴掌后,魏卫把我“拎”到这个房间,两只骨骼突出,青筋浮起的白皙修长的手,以弹钢琴的优美姿势,平行做着转磨盘的粗嘎动作,又跟我神秘地说:“这就是‘迂回战术’懂不懂?”六年,这六年,怎么过得这样快?魏卫一手端着他的大玻璃茶缸,一手拿来两本书,站在我面前,瞅着勾着头的我,一派风轻云淡地说:“不要难过,一种关系的结束,可能是另一种更好的关系的开始。这两本书留给你,一本是《纳博科夫的蝴蝶》,一本是《提香画册》。这个纳博科夫,就是写《洛丽塔》的那个纳博科夫……”
楼上的女孩又在阳台上练唱:“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请守护它身旁,若有一天能重逢,让幸福洒满整个夜晚……”我在心中非常粗鲁地骂道:“去他妈的月光!”我恼怒地抓着杯子的手,指甲都掐白了。魏卫明显瞅见,他赶忙转换话题,微信发来一个地址,说:“这是福州我母亲住的地方,你明天帮我把打包好的这三包书,发往那里好吗?”我像溪水漫溢过的眼睛,睫毛水草一般湿漉漉地仰望着他,认真地点下头,仿佛要把他永远存入我的记忆U 盘里。接着他又发来另一个地址,这地址在北京,我非常意外地瞥了他一眼,魏卫舒开苍灰的脸,“括弧”层层地俯视着我说:“我打算去做个京漂。过几天填志愿,你填北京的大学——以你的成绩不难上一所北京的大学,这样,我们就能常见面——这就是我说的,另一种更好的关系的开始。”魏卫指着另一包书,又说:“明天把它发往北京的这个地址,这是上次我请的那个北京文友,借我的一个住处。有一家北京的出版社,约我去修改我那三卷一部的长篇,我先住到他那里去改。过几天我回福州看了我母亲之后,会再来这里,收拾好东西,就直接上北京了。剩下的这些书交给你。书有可靠的容身之处,我也安心放心。”魏卫在书房里踱了一圈,忧伤目光柔软的触角,一一抚过每一本书,就像跟六年来的一个个日子道别,却又强自镇静地把话说得疏放磊落,以让我心安一些。
我开了我母亲的车送魏卫去机场,我从后备厢帮他提下大拉杆箱的时候,他站在我身后,塞给我一个信封,竭力平静地说:“上次欠你的三百,一直没还上。”我知道他怕微信转给我我不收,特地取来现金,我只好收下来。我捏着信封坐在驾驶座上,望着那个像背后那把以自然弧度垂落的马尾,磊落得毫无心机的瘦高的背影,进入候机大厅,想,等我到北京上学,我要资助他,让他“漂”得容易一些。我的“小金库”里有钱,那个“远方”父亲,足足给了我五万块。我也坚信,我能考上北京的大学。
对于杜远方由远走近,我母亲是高兴的。这高兴不是我母亲忘记“他所造的孽”(我母亲的原话),而是他付诸实际的行动——以卡里的5 万元,负责我的大学学费和一半的生活费。我母亲知道,凭我在本市最好的中学一直稳居前五十名内的成绩,考上一所985,根本不在话下。
但是,我母亲不知道杜远方是怎么由“远方”走来,因为这个负责我的大学学费和一半生活费的“承诺”,面上是通过我爷爷奶奶来看望我的时候,向母亲转达到位,并恳求母亲,“看在隽隽的份上,让他略表悔过之心”。多年来,我妈不让杜远方来家里看我,我妈说他“来添堵”;把我带出去见也不行,因为他那样的父亲,只会把我带坏。虽然这样,我妈却允许爷爷奶奶在一年里的重要节日,来看我,这样既不落人口舌,还会得到一个包着爷爷奶奶歉疚,与爷孙情深的肥厚红包的实惠。我母亲是个“双商在线”的女人,实际的利益,总能迅速抚平她的伤痛,以致,她的身心体表,一直光滑细腻,几乎不见伤损痕迹。
杜远方从既遥远又不远的地方走来,其实全是因为魏卫。
在我高三下学期,对我来说最奢侈的事,是睡个饱眠。我一周里,只有周日上午,才能享受一次。那个周日上午,我妈要去二姨妈家吃午饭,她自我估计她八成又会自控力不够,又要跟二姨妈一家人打一场没有尽头的麻将,直至晚上才回来。所以,她临出门,先到我房间,细语跟我絮絮交代:饭在电饭锅里煮,排骨膏蟹汤在瓦罉里煲,青菜洗好了放在厨房灶台,你只要自己炒个青菜就行。我妈通过切切嘱咐,暂且放下她想去打麻将,又无比牵挂的心。临了,忽又想起什么来,现场手机转了100 元给我,说,如果她晚上来不及回来给我们做饭,就点个外卖。我妈殷殷细述完毕,才踩着她的细高跟出门。在我高一年下学期又慢慢恢复到心情愉悦,精力饱满之后,我妈才有心情再打她心爱的麻将。但在我上高三之后,我妈又自动以我为她的生活甚至是人生的重心,把打麻将的次数降到最低限度。除了我妈对魏卫过于严苛,魏卫在我妈面前缺少男子汉气概,甚至时会露出委琐之状外,我们这个三口之家,真的挺温馨。
我临近11 点才起床,起床洗漱完毕,就跑去弓着三个手指,“咚咚咚”肆意敲在主卧的门上——我妈一出门,家里成了我和魏卫的天下的时候,那感觉,完全就是吃饱喝足后,窝在大沙发上看球赛那般惬意。对此,我妈有一次偶然外出半途回家撞见,她说了她这辈子最文学的一句话,“连空气都仿佛长了翅膀!”卧室里无声无息,我妈早已出去,就剩个睡大觉的魏卫,我正欲直接“破门而入”,客厅通门口走廊的门,悄然开了,有人迅速蹑足潜到我身后,朝我的背,用一本书,猛然“啪”地拍了我一记。我吃了一大惊,转过头,竟是穿得齐整体面的魏卫。我抡起双拳,一上一下作势要打他。魏卫慌忙把手中厚厚的书,竖起来,当盾牌,躲闪在书后。见我松开拳头,魏卫才把那书,推到我面前,说,你看,我今天一大早就起来了,就去参加这本书的新书发布会,会后又跟作者沿着滨海湖走了大半圈回来了。这书,你看看,你务必看看。我退坐到客厅三人木沙发上,随意翻了翻这本叫做《滨海湖的前世今生》的书。也就是一本记述我们近旁这个湖,多年来政府如何下力气如何治理的纪实文学,那有啥看头?因此,我随便翻了几下,就搁在茶几上,站起身,跟魏卫说:“饭和汤我妈出门前就弄好了,你饭后洗碗任务繁重,属脏活累活,我为你炒菜,现在给你炒去。”我调侃魏卫,给他戴高帽。我笑嘻嘻地说着,煞有介事地围上我妈的围裙,下厨去为魏卫露一手。
我跟魏卫一起吃饭,总是那么爽,连我们的汤类最爱都一样——膏蟹炖排骨。我边享用我妈煲的高汤,边谋划,要怎么从我妈给我的钱里,攒点下来,当作魏卫的稿费收入,暗中支援他,让他在我们家能好好过下去。
饭后魏卫把他承包的洗碗“重任”完成后,照例到书房给自己泡上一杯“酱油水”。魏卫边喝他的“酱油水”,又边去把那本书从客厅茶几上,拿过来,递给书房“宝座”上的我,要我再翻一翻。非常执着,锲而不舍。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不就一本写我们这个湖的纪实文学,我们这个湖不是多年来天天在治理,年年有人写?但我还是狐疑地打开。这回我先翻看的,是封面内折下来的那三份之一页上面的作者简介,在折页上,看到一双长而不知是迷茫还是沉思的眼睛,照片底下写着:姚远,本名杜远方,男,现居滨海市……我浑身的血,猛然奔涌起来!魏卫说过N 次我和我妈不像,我问他哪里不像,问了几次,他都不说。后来有一次,他又说我和我妈“真不像”。我就揪住他,闹他,一定要他说清楚,他想了半天,才咕咕地笑开好几道括弧,说:“你妈的眼睛是大而亮的,没人敢在她面前糊弄;而你的眼睛是长而像迷茫又似沉思,好忽悠。”我竟找到“长而像迷茫又似沉思”的眼睛源头!在另一宝座上默然喝茶的魏卫,定定地瞅着我说:“你相信人的第六感觉吗?”我无限讶异地望着魏卫,魏卫接着说:“我是信的。我第一次见到他是两年前,那时我就隐隐地感觉,跟他之间,会有更深的交集。”魏卫顿了顿,又说:“都在文坛上行走,其实我早就在一些活动上,跟他一起吃过饭。但是,我一直以为他姓‘姚’,名‘远’。你知道,一个作家的笔名,如果比他的原名更加朗朗上口,简洁好记,那文友们就不会再叫他的原名,直到最后,连他的原名是什么大家都说不上来了。所以,到今天,直到今天参加这个新书发布会,拿到这本书,看了作者简介,才吃了一大惊,原来,姚远,就是杜远方。”“后来,你们特地绕滨海湖走了大半圈,就是为了说一说我?”“是。”魏卫苍灰的脸,又发出瓷白的亮光,他说,“我的直觉,他并不像你妈说的那么卑劣,因此,我想了解一下他的真实情况,他对你的感情。”“我们慢慢走,聊了近一个小时。我认为,你应该见他一面,在你妈能理解的时候,跟他接续父子关系。我的判断不会错。”魏卫停了停,面色又渐渐苍茫起来,他跟我说:“我,你知道,给你的那一点关照,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兄长所能的,并且,也不知道我们能再在一起多久?你应该享有,那任何人无法替代的生身之父的护佑。”
在一个周日上午8 点多,我假装跟魏卫出门去参加一个文学活动,在滨海湖边的一个叫望湖轩的茶馆安静的包间,见了杜远方。
魏卫用他眼里许久没有现出的淡蓝明净的光,安抚地扫过犹站在门口踟蹰的我,嘴衔一支未点燃的香烟,苍黄的脸上又笑出几道明朗的括弧,说:“我站在门口抽支烟,再给你当一回保镖。”上一次让魏卫当保镖,是我瞒着我妈去医院处理男人的隐秘事件,让他站在手术室门口等我。我心照不宣地瞄了他一眼,他居然闭着嘴“咕咕”地坏笑。而这一笑,竟让我骤然松懈下来,有了大步踏入的勇气。
我走进去的时候,有个中年男人,早已等候在那里,他正在喝茶。见我进去,忙站起来,“隽隽!”他叫着,那似迷茫像沉思的长的眼睛里,夕阳中斜斜的细雨那般,闪着潮湿的暖光。他从座位上走出来,双手抚着我的肩,要拥我入怀又有所顾忌,只是反反复复说着:“隽隽长高了,长高了,比以前高多了,高多了!”我手足无措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暗想:当然是高多了,这还需要说那么多遍吗?他让我坐下喝茶,我就机械地坐下喝茶。他仿佛要避开我母亲这个雷区,便从眼前的烟火日子,直接跳到学校学习,问了一堆老师同学高考志向,我拘谨地瞟着窗外湖面,只在不得不回答的时候,简单地说“是”“不是”或“可以”。
我们就这样喝完了一壶茶,之后,他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卡,说:“这是我那本《滨海湖的前世今生》的一半稿费,本来想把稿费全留给你,后来另一半上交‘国库’了。”他先是沁出一点讪讪之色,而复又自若地自嘲道:“你知道,女人都有些小心眼。好在我这本书的稿费高,并且,只要不声张,没人知道我这本书的稿费总数,没人知道还有另一半稿费以及去向。”接着他直接转入谈他的书,这就有点滔滔不绝了:“这本书我查阅整个滨海市图书馆所有相关的资料,采访了50 几个人,总共有28 万字的书稿,我用一年时间,前前后后修改了五六遍……”他说完,见我没有伸手接他的卡,就把卡放在我面前桌上,郑重补充了一句:“存的是我的实名,密码却是你出生的年月日——我永远记得这个日子。”他的前半句说得很清晰结实,后半句声音黯然低落。这样的声气,把一些接近哽咽的难过,无声地撒进我面前的茶杯里。我缓缓端起茶杯,饮尽那杯茶。
我面对窗外一框湖绿,把空茶杯轻搁在铺着湖绿桌旗的桌面上时,平静的湖面上斑驳粼粼地浮现出,他曾经留在书房里的那些落满灰尘的书。这时,水边清郁的翠竹边,穿出一个瘦高如青竹的侧影,重叠在湖光书影之上。这个侧影一手夹着烟吸着,一把马尾辫,在淡白地飘过的烟雾里,本真地垂落。看到这个侧影,我鬼使神差地,把面前桌上的卡——他劳动一年的心血,冷酷地收归己有。
杜远方在正是他声名鹊起的时候,用实际不虚的行动,表达他多年来的歉疚,我如实地向我母亲禀告了卡里的数字,但没有如实提及我们望湖轩的相见,只说爷爷奶奶打电话叫我去取来。这个,杜远方早已跟爷爷奶奶打好招呼。我妈欣然接受。我妈到底是个实用主义者。这实用主义浸透某种自私,但这也说不上完全是她的品德缺陷,因为我母亲总能用这些实惠收益,使一些复杂的人心人情,大大地简单化,让我省事安心。
我的所有志愿,都填了北京的大学。8 月,我接到中国人民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录取通知书,我第一时间告诉魏卫。“那是著名作家老张洁——还有个年轻的作家也叫张洁的母校,就是写《无字》《沉重的翅膀》《爱是不能忘记的》的那个张洁,她的《无字》和《沉重的翅膀》两度获得茅盾文学奖,是唯一两度获茅盾文学奖的作家!”他激越的声腔,激昂地跳跃在这一串不肯略做停顿的解说里。
我到人大报到的第一天晚上,就和魏卫约在南锣鼓巷的一家咖啡馆。我问了他在北京的生活状况,他端起咖啡杯,喝下一大口,舒开层层“括弧”——不是以往那样干硬的“括弧”,是几环舒柔的“涟漪”——魏卫长胖了!魏卫明朗地笑道:“老样子,只是顺序调过来,以前靠你妈,现在靠我妈!”“魏卫,将来还有我。”高考的成功,给了我足够的自信和底气,因此,我的口气里,魏卫日后安宁丰盛的日子,完全可期。
想起他当年跟我讲余华到了1993 年,觉得能够用写作养活自己时,就辞去世界上最自由的文化馆工作,定居北京开始更自由的生活。我就说他若能写进北京,我要随迁北京,转学到北京读书的旧事。如今一语成谶!只是没料到,是以这样的形式——也不差的形式,在北京相见。
我们座位上方的音响出口,霏霏飘洒下一支我非常熟悉的歌: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请守护它身旁,若有一天能重逢,让幸福撒满整个夜晚……歌声清澄婉约,却带着直击人心之力,穿过咖啡香芬与朦胧灯火,击中我和魏卫,我们激动地抓起两只咖啡杯,“砰”地撞在一起!“我的三卷长篇,已经在谈出版事宜,如果能顺利出版,版税如果我小心花,足够支撑个几年——这是我打算京漂的一个底气。”魏卫蛮有把握地说着,眼里闪出久违的明净淡蓝的光亮。想想魏卫缺乏对付这个世界的手段,没有争到他父亲的任何遗产,还被我妈“扫地出门”的事,我颇为他忐忑。好在我卡里有“远方”父亲预支的学费和生活费,好在我自己的小金库里,有点积存,可以在魏卫有不时之需之时,助他一臂之力。因此,我还是提振士气地高兴地对他说:“我知道你五月求了我妈,让你在家里住到六月中旬,你当时并不是无处可去,你是不想影响我高考。”魏卫的嘴角漾开几圈“涟漪”,抿嘴舒开的上嘴唇上,根根胡茬,支棱起一个我们男人才懂的微笑,说:“其实,我们在一起并没有拿证,你妈随时有权开走我,但是,她也了解我们这六年来的感情,所以才容留我到六月你高考结束。”我眼睛睁得有牛那么大,拼命憋住笑,一根指头严肃地指着他:“那么,你是当了我六年非法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