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克兰危机背后的中美俄能源博弈及其全球影响

庞昌伟 单一宁

博弈论(Game Theory)，又称对策论，主要研究决策主体的行为在发生直接的相互作用时，参与方如何进行决策以及决策的均衡问题。此外，博弈论也被认为是研究理性决策者之间冲突与合作的理论。在博弈论分析中，一定情景中的每个参与者在决定采取何种行动时都会有策略地、有目的地行事，会考虑到他的决策行为对其他人的可能影响，以及其他参与者的应对行为对决策者本身的可能影响，并通过选择最优化行动计划，来寻求收益或效益最大化。在国际社会中，由于各国追求利益均衡而导致的利益冲突具有普遍性，国家间的合作与冲突问题可以视作一种博弈。

2022年2月24日，俄罗斯总统普京宣布对乌克兰开展“特别军事行动”。本次军事危机表面上是不同主权国家间的冲突，背后却蕴含着大国间的能源政治博弈，主要利益攸关方为俄罗斯及以美国为代表的诸多欧美国家。而美国将中国视为美国“最重大的地缘政治挑战”，将俄罗斯称作国际和平与稳定的“直接、持续的威胁”，因此，在乌克兰危机导致的能源博弈上，中俄能源关系的发展是美国关注的焦点。中美俄三边关系仍然是当今世界上最为重要的三边关系之一，三者的能源博弈促使全球能源格局面临新的调整与变化，世界能源安全迎来历史性考验。

一、乌克兰危机下的中美俄能源博弈

乌克兰危机持续至今已一年半有余，却仍看不到停火迹象。乌克兰危机是二战结束以来欧洲地区最大的地缘政治冲突，影响波及全球。其中，作为世界上最为重要的三边关系之一，中美俄的能源博弈正促使全球能源格局发生深刻演变。俄罗斯能源武器对欧失灵，但欧盟将难以摆脱对美国能源供应的操控。

(一)美国煽动欧洲对俄实施能源禁运，博取自身在欧洲能源主导地位

美国作为世界上曾经排名第一、当今排名第二的能源消耗大国，极为关注自身的能源安全，将能源问题看作关乎国家发展命脉的重要问题，能源战略是美国政府历来关注的焦点。经过长时间的科技攻关，美国掀起页岩革命浪潮，逐渐向能源独立方向靠拢。2017年美国实现天然气的净出口；2019—2020年美国正式成为石油气净出口国，此间甚至一度超过沙特，成为最大石油出口国。油气产量的爆发式增长，促使美国能源战略部署开始由石油产地转向石油消费市场，并将欧洲盟友的高端能源市场视为海外出口市场的优先选择。

乌克兰危机爆发前，欧洲对俄罗斯能源具有高度依赖性。公开资料显示，俄罗斯此前是欧洲最大天然气供应来源，满足欧盟40%的天然气需求。其中，作为欧洲第一大经济体的德国及部分东欧国家对俄罗斯的能源依赖度更深，2020年德国、意大利、波兰、法国对俄气的进口依赖为：49%、46%、40%、20%。美国将俄罗斯形容为自身的“迫切威胁”，借由俄罗斯同西方国家遗留的矛盾，不断以北约东扩等方式塑造俄西对立局面，最终导致俄罗斯不得已而为之的俄乌直接军事对抗事件。俄罗斯以这种激烈军事对抗方式阻击北约东扩，导致与西方主导的全球化脱钩。美西方国家凭借自身强大经济优势和军事实力，在国际事务中掌握主导性话语权，资本主义的扩张制造了发达与不发达两个世界。列宁主义认为，为了摆脱资本主义的剥削，民族解放不仅要在政治和文化上从欧洲霸权中解放出来，而且要从资本的同质化过程中解放出来。考虑到中心与外围之间存在着经济上的不平等，那么这种解放在追求自治发展的过程中就必须采取使民族经济与资本主义世界经济制度“脱钩”(delinking)的方式。

制裁导致欧盟中止与俄罗斯的能源合作，俄罗斯能源出口收入锐减，国家实力遭到削弱，美国借机实现了对欧的能源捆绑。俄乌冲突爆发后，美国发起全面禁运俄罗斯的石油和天然气，不断怂恿欧盟对俄采取制裁，煽动欧洲各国以最快速度摆脱对俄能源依赖。美国说服欧盟放弃了价格低廉的俄罗斯石油和天然气；大幅增加美国对欧洲的液化天然气出口，从中获得巨额经济收益。多轮制裁后，欧洲多国虽普遍大幅减少甚至彻底抵制俄罗斯油气，但也遭受了严重的反噬而面临能源危机，美国迅速抢占俄罗斯所腾出的巨大的欧洲能源市场份额，取代俄罗斯成为欧盟的最大原油供应国，成为全球最大的液化天然气出口国。美国在2022年的日平均原油产量突破达到1190万桶，其对欧洲原油出口暴增了近40%，欧洲成为比亚洲更大的美国原油出口地。2022年12月，美国宣布同英国建立新的能源伙伴关系，在确保向英国和其他欧洲国家供应天然气的同时，强化了自身对欧洲能源的主导地位。

(二)俄罗斯使用能源武器反制欧美，能源战略东移构建陆上能源圈

美西方国家全面制裁俄罗斯，欧洲追求与俄进行能源切割，企图扼杀俄罗斯经济。在美欧严厉制裁下的2022年，俄罗斯原油产量达5.35亿吨，同比增加2%，出口2.42亿吨，增长7.6%；天然气产量6710亿立方米，下降12%，由于北溪1号的关停以及北溪管道被炸出口降低25.1%，出口量为1844亿立方米。但2022年油气收入仍高达11.6万亿卢布，同比增速27.9%，占财政收入的比重上行至41.6%，较2021年上涨6%。预计俄罗斯2023年油气产能由于出口不畅被迫减产的风险依然存在。俄罗斯同样以能源作为武器发起对美西方国家制裁的反制。俄罗斯先是签署《卢布结算天然气法令》，对波兰、保加利亚等不遵守卢布结算令的“不友好国家”果断终止供气，一举扭转卢布汇率一路走低的颓势，还通过联合欧佩克国家减产保价等手段，将欧洲的能源危机在冬季推向更为艰难的处境，导致依赖俄罗斯油气的大量中小石化企业破产。

此外，俄罗斯身为传统的世界能源强国之一，具有丰富的油气资源储备，足以支撑其与美西方国家进行制裁与反制裁的博弈，具备按自身意愿选择和打造能源供需圈的能力。近年来，欧洲从俄罗斯的进口石油基本保持在2亿吨/年的水平，乌克兰危机爆发后，欧洲计划2022年底开始将进口俄罗斯石油减少90%。(1)IHS Markit，Us to help provide more LNG to Europe：Contextualizing the EU - US Joint Statement on energy security.https：//connect.ihsmarkit.com/.换言之，俄罗斯2022年底之后每年将有1.8亿吨石油需要寻找新的能源消费买主。因此，将油气市场战略东移，转向拓展以亚洲市场为主体的能源消费市场成为俄罗斯调整能源战略所追求实现的新目标。在2022年对欧原油出口量大幅削减的过程中，俄罗斯对印度等国家为代表的亚洲能源市场，主动以30%以上的折扣出口大量原油，寻求构建寻新的符合其利益的能源格局，以俄罗斯、伊朗、哈萨克斯坦、土库曼斯坦等国丰富的能源为基础，构建以中国、印度、巴基斯坦、土耳其等国为市场的陆上能源圈。[1]2022年12月，普京再次提议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三国共同建立一个“天然气联盟”，借道哈国将俄境内的天然气优先销往东方，率先迈出构建新的陆上能源圈的步伐。

(三)中俄能源合作议程更新，创新内容适应“零碳竞赛”长期趋势

中国是俄罗斯的友好邻邦，中俄关系是“互信程度最高、协作水平最高、战略价值最高的一对大国关系”。能源合作一直是中俄新时代全面战略协作伙伴关系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中俄两国务实合作中分量最重、成果最多、范围最广的领域之一。自中俄确立建设性伙伴关系起，两国能源合作从起步到迅速发展，合作范围从油气逐渐拓宽至电力、煤炭、核能等各个领域。2023年3月20日至22日，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应邀对俄罗斯进行国事访问。期间，两国元首共同签署了《关于深化新时代全面战略协作伙伴关系的联合声明》和《关于2030年前中俄经济合作重点方向发展规划的联合声明》，均提及中俄在能源领域的最新规划，推动两国的能源合作议程取得新的进展。

两份声明文件分别指出：双方将打造更加紧密的能源合作伙伴关系，支持双方企业推进油气、煤炭、电力、核能等能源合作项目，推动落实有助于减少温室气体排放的倡议，包括使用低排放能源和可再生能源。双方将共同维护包括关键跨境基础设施在内的国际能源安全，维护能源产品产业链供应链稳定，促进公平的能源转型和基于技术中立原则的低碳发展，共同为全球能源市场长期健康稳定发展作出贡献。[2]两国将巩固全方位能源合作伙伴关系。加强能源重点领域长期合作，推动实施战略合作项目，拓展合作形式，加强能源技术、设备等领域合作，共同维护两国和全球能源安全，促进全球能源转型。[3]2020年，联合国框架下启动的“零碳竞赛”倡议，目前已有130多个国家规划至21世纪中叶实现“净零排放”目标。2022年，俄罗斯出口中国的商品总额超过1100亿美元，能源商品占比达到70%。位于俄罗斯伊尔库茨克州的科维克塔天然气凝析气田和“科维克塔—恰扬达”天然气管道于2022年底正式投产通气，俄罗斯境内“西伯利亚力量”天然气管道全线贯通，此管线的中国支线的供气量将逐渐达到每年380亿立方米的量级。两份最新声明，标志中俄两国的能源合作取得创新性突破，将加快推进过渡性能源、清洁能源的开发进程，以适应“零碳竞赛”的未来市场变化，并能缓解来自美西方的能源霸权压力。

二、中美俄能源博弈的全球影响

随着三国能源博弈的延续，全球能源格局面临新的调整与变化。能源危机的进一步发酵，致使能源安全问题被世界各国置于国家发展战略的更高位置。未来相当一段时间内，国际能源市场会持续动荡，原有的能源供需圈将会重组，全球能源产业链加快重构，能源绿色转型进程在短暂受阻后将增速推进。

(一)国际能源市场价格震荡，全球能源供需体系重塑

由于俄罗斯是世界最大的天然气出口国、第二大石油出口国和第三大煤炭出口国，美西方国家对俄罗斯能源方面的多轮制裁，导致全球能源贸易失衡，刺激不同主产地的能源价格持续非正常波动，欧盟区域的能源市场秩序首当其冲遭受重创。数据显示，包括石油、煤炭、天然气在内的国际能源价格总体走高，美国、OPEC等油气主产地的油气价格飙升近三成，而远东油气价格则较冲突爆发前的跌幅超过30%。[4]世界银行预测，全球能源价格在高位运行的震荡局面短期不会结束，或将持续至2024年年底，且远高于最近5年平均价。(2)GROUP W B. Commodity markets outlook，April 2020.World Bank，Washington D.C.，2020.

能源价格的非正常震荡打破了原有的能源供需平衡，迫使许多国家削减能源消费支出。来自美西方国家的能源制裁和不同产区能源价格的非对称性变化改变原有能源贸易各流向上的供需关系，能源的自由流动受到严重干预，全球能源供需体系以是否使用俄罗斯能源为判断依据朝彼此相反的方向发展。传统意义上，欧洲能源体系自给能力极低，高度依赖进口。冲突爆发后，美国趁机抢占了欧洲高端能源消费市场，未来欧盟的能源和石化产业将严重依赖美国油气进口，且短期内的依赖程度将逐渐加深，形成新的美欧能源供给体系。俄罗斯方面的能源供给则由于受到发达国家限制将转向中国、印度等亚洲国家，着力构建新的陆上能源供给体系，放弃欧洲而寻求俄油气出口的地缘政治经济伙伴。

(二)新一轮能源危机蔓延，能源安全问题的重要性显著提升

俄乌军事危机后，随着能源供给受到严重挤压，自1970年代以来最为严重的欧洲能源危机2022年年中彻底爆发，影响蔓延至世界各国。本轮能源危机可将起点追溯至2020年新冠疫情全球泛滥，国际能源需求骤降，价格暴跌，全球经济停摆。与之前相反，乌克兰危机对世界能源的供给和需求均产生持续性冲击，致使能源价格一路飙升。结合新冠疫情结束能源需求反弹的背景，未来几年内，国际能源供需紧张的局势将会延续，油气价格的大幅度回落的可能性落空，世界各国普遍需要解决能源“卡脖子”的危机。

2022年5月5日，卢布升值至63.5∶1美元，原油110美元/桶。卢布结算令生效后，俄罗斯卢布汇率出现了V字型的大反转，经历过暴跌之后又奇迹般回到了俄乌冲突爆发之前。3月31日，普京总统签署了与不友好国家和地区以卢布进行天然气贸易结算的总统令，根据这份总统令，新的卢布结算令于4月1日起开始生效。以卢布进行天然气贸易结算的机制已经生效，新机制下的天然气支付于5月份正式开始。英及法德等9个欧盟国家把购买天然气的欧元或美元存到俄罗斯天然气工业银行的账户上，然后再由俄罗斯天然气工业银行把这些欧元或美元兑换成卢布，支付给俄罗斯的天然气出口商。

面临新一轮能源危机带来的挑战，各国纷纷调整了自身的能源战略目标，更新了本国的能源发展战略，将能源安全问题提升至前所未有的新高度。欧盟在北美、非洲等区域锚定新的油气供应合作方，美国、英国、卡塔尔等国先后加大了对化石能源产业的投资力度，日本政府同样发出声明表示，有计划考虑再度启用核电站来缓解国内的能源供应紧张问题。

(三)能源转型进程增速推进，全球能源产业链加快重构

乌克兰危机爆发以来，世界煤、油、气等能源产业版图重组，各国政府加快推进能源转型步伐。欧盟公布“RePower EU”能源计划，将2030年可再生能源占比目标由之前的40%提至45%，并计划于2030年实现可再生氢气生产1000万吨，进口1000万吨，替代难以脱碳的行业和运输部门的天然气、煤炭和石油。英国发布新版能源安全战略，将在核能、海上风电、氢能等可再生能源领域加大投资，力争到2030年，英国95%的电力将来源于低碳能源。国际能源署(IEA)估计，2022 年全球“清洁能源”项目达到创纪录的1.4万亿美元投入，包括太阳能发电厂、电池和电动汽车充电站，已经超过对化石能源项目的资金。IEA负责人法提赫·比罗尔 (Fatih Birol)甚至将乌克兰危机引发的能源危机描述为“清洁能源转型的加速器”。

目前，欧盟与俄罗斯能源脱钩伴随着产业脱钩，倒逼欧洲加快能源产业链重构。由于化石燃料成本居高不下，清洁能源的成本竞争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可再生能源的成本正在恢复其长期下降趋势。2022年下半年，全球平均陆上风电成本比上半年下降了6.3% ，海上风电成本下降了10.2% ，固定轴光伏成本下降了1.7% 。供应链限制正在缓解，多晶硅、镍和钴等关键投入品的价格显著下降。同时，美国之前推动的重建制造业回流和国际产业链供应链重组从模糊向清晰化转变。美国试图在推动制裁的过程中建立友岸产业和技术同盟，构建集团化产业链供应链，着力促使全球产业链供应链向集团化、友岸化和近岸化加速发展。

三、对我国能源发展与安全的启示

乌克兰危机以来，中俄美三国能源博弈加剧，国际能源格局发生深刻变化。作为世界第一大能源进口国，我国能源安全保障和能源建设发展问题更为突出和重要。我国高度重视能源安全政策规划，构建现代化能源供应体系，时刻警惕美国能源霸权和冷战思维主导下的中美“硬脱钩”风险，处理好与能源生产国—出口国之间的关系，深化中俄能源领域合作，积极参与全球能源低碳转型。

(一)完善能源安全政策部署，构建现代化能源供应体系

中国是当今世界能源消费总量最多的国家，石油和天然气的对外依存度分别达到70%和40%以上[5]，能源安全关乎国计民生和国家安全。因此，我国一方面要不断增强危机防范意识，巩固各类传统能源的兜底保障机制，完善国家能源应急规划和相关法律法规体系，健全能源风险预警制度，提升能源紧急供应系统的韧性，全方位强化国家的能源储备和能源安全保障能力。另外，我国要立足于本国国情，扎实推进多元化的现代能源供应体系建设，有效降低各层级能源品种的对外依赖程度，将政策手段与技术手段相结合，从根本上满足国家发展的能源需求，提升国家能源系统总体运行的安全性、稳定性和可持续性。

(二)深化中俄能源领域合作，积极参与全球能源绿色转型

国际能源市场价格动荡，全球能源供需体系重塑的背景下，中俄两国的能源合作既呈现出进程加速推进的内部特征，又面临着来自美西方国家潜在次级制裁风险等外部挑战。对此，两国应进一步深化能源领域合作，优化中俄能源合作伙伴关系，加强油气等传统能源领域协作，落实已有的中俄油气管道满负荷运转，规划新的中俄直达跨国油气运输通道。此外，两国需共同响应全球“零碳竞赛”长期趋势，努力探索开发低碳零碳以及分离式能源，创造两国能源合作发展新空间，积极参与全球能源绿色转型变革进程，共同开创清洁能源普遍应用的新局面。

(三)警惕美国能源霸权思维，预防“硬脱钩”事件风险

乌克兰危机期间，美国以政治化的手段强行干预国际能源体系，凭借其能源霸权使得俄罗斯与西方彻底脱钩，造成全球能源市场持续动荡不安，全球能源格局重新洗牌。中国作为美国眼中的“最大竞争对手”，同样面临着美国能源制裁的威胁与挑战，要时刻警惕美国的能源霸权野心，防范美国再度将能源当做地缘政治武器。为此，积极调整对内对外能源政策，大力发展新型能源、可再生能源和清洁能源，逐步降低对传统能源的需求，巩固拓展同其他国家的能源合作，强化能源进口品种和来源多元化，着力规划和开辟新的能源运输通道，构建“一带一路”绿色能源经济合作带，防范可能出现的中美“硬脱钩”地缘政治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