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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旨腴词,文章领袖”
——枚乘及其文学史地位

2024-01-09徐公持

北方论丛 2023年6期
关键词:太子

徐公持

汉代文士枚乘事迹,《史记》所载不多,惟《司马相如列传》《邹阳列传》中言及数语:“……是时梁孝王来朝,从游说之士:齐人邹阳,淮阴枚乘,吴庄忌夫子之徒”“淮阴枚生之徒”。《汉书》则专为之设传,与贾山、邹阳等合为一篇,所叙稍详。枚乘(1)按枚乘之“乘”,应读为去声(chèng)。倪涛:“枚乘,‘乘’字多误读平声。杜枚‘枚乘文章老’。”(《六艺之一录》卷二百六十四),字叔,故又称“枚叔”,早岁在吴王刘濞幕中任郎中。刘濞为刘邦兄刘仲之子,既是皇室近亲,又被封于富庶之地(当时吴王驻地在江都);从辈分上看,他还是文帝刘恒堂兄,故而他自视甚高,目空一切,对于在“诸吕之乱”之后受到功勋老臣拥戴、自代地入京继承帝位的堂弟刘恒,并不佩服,甚怀怨望;后来更滋生谋逆之心(2)吴王刘濞,为何产生“逆心”?对此事解释,班固以为:“吴王以太子事怨望,称疾不朝,阴有邪谋。”班固:《汉书·邹阳传》卷五十一,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338页。。作为吴王近臣的枚乘,察知其意,遂上书劝谏。不过事涉帝王大政,性质严重,又并未完全显露,加之吴王性格横暴骄戾,枚乘不便直白说出,只好委婉言之。但自命不凡的吴王刘濞,哪里听得进一介文士的劝诫?于是枚乘及其他多位文士陆续离开吴王,转投梁王刘武。刘武为汉文帝刘恒次子,自少即受父王及母后薄氏宠信。文帝受任帝位,离开经营多年的代地,即封刘武继任代王,又再转为梁王。文帝病故后,长子刘启继位,是为景帝。作当今皇帝大弟,太后薄氏爱子,梁王刘武更臻贵盛,幕中四方豪杰来聚,文人才俊甚众,除枚乘外,尚有羊胜、公孙诡、邹阳、庄忌等。

景帝三年初,以吴王刘濞为首的诸侯王们,兴兵反叛朝廷,此即“吴楚七国之乱”。其时枚乘已入梁王幕中,但他以“前宾客”身份,再次致书吴王以谏,想最终挽救即将坠入深渊的刘濞。因环境地位不同,此书与前书写法也迥然有异。他不再晦言隐语,而是直白相告,指出在当时情势下,诸侯王与汉朝廷为敌,略无胜机,必然失败,基本原因就是“地利不同而民轻重不等”,结果必然是“大王已去千里之国,而制于十里之内矣。……兵不得下壁,军不得大息,臣窃哀之。愿大王孰察焉!”但此时吴王铁心反叛,对枚乘不予理睬,结果很快失败,卒见擒灭,时在当年六月。

事后两封书函流传出来,在士人中广受赞誉,而且受到朝廷赏识。景帝遂下诏,任命枚乘为弘农都尉,要他主管一郡治安。但枚乘长期在吴、梁等“大国”为嘉宾,习惯于风流文雅自在潇洒的生活,他对处理衙门庶务兴趣不高,不愿充任地方正式官吏,故而不久称病去官。后来再以宾客身份游梁,继续与文士群友为伍,精力多投入文章制作。

不过梁王刘武,亦非安分守己之辈。他自幼坐享荣华富贵,深得父皇文帝及母后薄氏宠爱,乃兄景帝继位后,又颇受至亲照顾优待。“七国之乱”后,他因在梁地与将军周亚夫一起,阻击叛乱有功,更加趾高气扬。他的权势欲望不断膨胀,不但生活奢华,在梁国大兴土木,建造宫殿苑囿,规格堪比皇室,更甚者他竟然萌生觊觎皇位继承权之想。此事与景帝及薄太后的态度亦有关,史载“(梁王)二十四年入朝,二十五年复入朝。是时上未置太子也,上与梁王燕饮,尝从容言曰:‘千秋万岁后,传于王。’王辞谢,虽知非至言,然心内喜。太后亦然……”(3)司马迁:《史记·梁孝王世家》卷五十八,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526页。又本篇末载褚少孙之附文,亦叙其事谓:“褚先生曰:臣为郎时,闻之于宫殿中老郎吏好事者称道之也。窃以为令梁孝王怨望、欲为不善者,事从中生。今太后,女主也,以爱少子故,欲令梁王为太子。大臣不时正言其不可状,阿意治小,私说意以受赏赐,非忠臣也。齐如魏其侯窦婴之正言也。何以有后祸?景帝与王燕见,侍太后饮,景帝曰:‘千秋万岁之后传王。’太后喜说。窦婴在前,据地言曰:‘汉法之约,传子适孙,今帝何以得传弟?擅乱高帝约乎!’于是景帝黙然无声,太后意不说。”“千秋万岁后,传于王”如此分量的话,岂可轻易说出?既然说了,又不真心实行,等于是在欺哄捉弄乃弟,产生后果,不能全怪事主。不久景帝立栗太子,此事暂息。但三年后,事端又生,景帝废栗太子,刘武非分之想再起,且得到薄太后支持。此议传出,受到大臣如窦婴、周亚夫等多人反对,认为不符合皇家继承传统规矩。景帝与太后遂即放弃此议,不久又立皇子刘彻(即汉武帝)为太子。为此刘武更加不满,一腔怒火,无处发泄,竟听取部下策士主意,使人刺杀朝臣反对者袁盎等十余人。事情震动朝廷,景帝极为愤怒,于是亲兄弟关系紧张,主谋者羊胜、公孙诡等自杀,梁王刘武本人亦不得不亲赴朝廷,负荆请罪。虽未受严惩,但从此盛势不再,自作自受,郁郁寡欢,数年后即病死。枚乘在梁王府中,原以吟咏写作为乐,见王府衰败,亦辞归淮阴故里养老。

武帝少年时即闻枚乘大名,登帝位后,“上乡儒术”“征文学之士”[1]452,诏令地方官员护送枚乘赴长安。当时枚乘已届髦耋之岁,武帝特遣“安车蒲轮”征之,然而枚乘衰老病弱,不幸死于道路,未能面见“今上”。枚乘晚年此遇,后世颇有咏叹者,南朝陈徐陵谓:“不期枚乘老叟,忽降時恩;冯唐暮年,见申明主。”[2]861感叹时运,意味良深。然而作为优秀文士,枚乘政事才能,未必高明;即使受到青睐重用,也难以保证取得出色功绩。“功名”与“文学”,何去何从?枚乘一生,以实际行动作出取舍选择,而且不止一次。他认识自身优势所在,清醒抉择,正确无误。故而其仕途不展,未能“见申明主”,未必是憾事。

枚乘今存著作,首先是前后二封致吴王刘濞书,它们被班固录入《汉书》本传中。两篇谏书文字,作于不同时机,前者在吴王反叛酝酿期,当时作者尚在吴王幕中;后者在反叛始发期,枚乘已脱身吴地,入于梁王府第。故而二者行文内容有异,风格亦不同,一含蓄、一直白;一委婉,一率放,而各呈精神。前篇首先表述对于吴王的一片忠诚,说“忠臣不避重诛以直谏,则事无遗策,功流万世。臣乘愿披腹心而效愚忠,唯大王少加意念恻怛之心于臣乘言。”接着以生活中平常道理,加上大量的譬喻、暗示言辞,劝谏吴王小心谨慎,切勿冒险,自我克责,以保平安。如“以居泰山之安,而欲乘累卵之危,走上天之难,此愚臣之所以为大王惑也”:以“居泰山之安”比吴王当时的地位处境,以“走上天之难”喻吴王的企图向往,颇为生动形象,又寓警诫深义。又如“人性有畏其景而恶其迹者,却背而走,迹愈多,景愈疾,不知就阴而止,景灭迹絶。欲人勿闻,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为。欲汤之凔,一人炊之,百人扬之,无益也;不如绝薪止火而已。不绝之于彼,而救之于此,譬犹抱薪而救火也”;以“畏其景而恶其迹”“抱薪而救火”,比喻吴王行事荒谬,所说既合事理,且含哲思,颇显示观察社会的透彻,又表现解析时事的高明。

后篇则以直白语气,正面分析当前大势,指出吴王等诸侯与汉朝廷之间,在道义上及实力上,皆存在差距,强弱较量,胜负立判;故而吴王兴兵反叛,前景不妙,为自寻死路:

今夫谗谀之臣为大王计者,不论骨肉之义,民之轻重,国之大小,以为吴祸。此臣所以为大王患也!夫举吴兵以訾于汉,譬犹蝇蚋之附群牛,腐肉之齿,利剑锋接,必无事矣。……今大王还兵疾归,尚得十半;不然,汉知吴之有吞天下之心也,赫然加怒,遣羽林黄头,循江而下,袭大王之都鲁东海,绝吴之饷道;梁王饬车,骑习战射;积粟固守,以备荥阳,待吴之饥。大王虽欲反都,亦不得已。……大王已去千里之国,而制于十里之内矣。张、韩将北地,弓马宿左右,兵不得下壁,军不得大息,臣窃哀之。愿大王孰察焉!

文中标举“骨肉之义”,义为诸侯王皆刘氏宗亲,即有分歧,亦不应动辄兵戎相见。又提出“民之轻重”,其义杀伐争战兴起,遭祸者首先是百姓,提示吴王,此举有违伦理,有害民生,不合道义。再者指出“国之大小”明显,实力强弱悬殊,又吴军远离本土,与汉军对垒,“已去千里之国”,“制于十里之内”,必致失败,自取其祸。二篇《谏吴王书》,以分析时政为主,引述史事,古今比照,剖明利害,辨正是非,指示大势,文字铿锵有力,颇含理致,为汉代论说文代表作之一,亦古代文章史上名篇。宋·黄震评论说:“邹阳、枚乘,本未免战国游士之余习;能持正论,可嘉。乘《谏吴王书》尤明切。”所说诚是。(4)黄震《黄氏日抄》卷四十七,徐时宜、邢怒海整理,《全宋笔记》第十编(九),大象出版社2018年版,第405页。又关于枚乘《谏吴王书》之后篇,有说《汉书》本传所载文字,有部分为后人所拟,《汉书》颜师古注谓:“刘攽曰:此枚乘说吴王后,是后人以吴事寓言尔,故言齐王杀身等事不同。又卭筰,武帝始通,此已云‘南距卭筰之塞’,益知其非。”可参考。

枚乘《七发》,在文学史上影响更大。就内容言,《文选》李善注曰:“《七发》者,说七事以启发太子也,犹楚词《七谏》之流。”其说正确,后来曹植仿作《七启》,“启”“发”义近。本篇中设二人物,即“楚太子”“吴客”。篇中开首写“楚太子有疾,而吴客往问。曰:‘伏闻太子玉体不安,亦少间乎?’太子曰:‘惫,谨谢客。’……‘谨谢客。赖君之力,时时有之,然未至于是也。’”两遍“谨谢客”,明显有拒客之意。接着吴客严词直言其疾病的严重性:“今夫贵人之子,必宫居而闺处;内有保母,外有傅父,欲交无所……纵耳目之欲,恣支体之安者,伤血脉之和。且夫出舆入辇,命曰蹷痿之机;洞房清宫,命曰寒热之媒;皓齿蛾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脓,命曰腐肠之药。”又说“……太子肤色靡曼,四支委随,筋骨挺解,血脉淫濯,手足惰窳。越女侍前,齐姬奉后;徃来游燕,纵恣乎曲房隐闲之中,此甘餐毒药、戏猛兽之爪牙也。所从来者至深远,淹滞永久而不废。虽令扁鹊治内,巫咸治外,尚何及哉?”这是富贵享乐、纵欲腐败生活所造成,最好的医巫亦无法治愈。病情如此严重,太子害怕了,承认说:“诺,病已。请事此言。”于是吴客说:“今太子之病,可无药石针刺灸疗而已,可以要言妙道说而去也。不欲闻之乎?”听说无药可救了,太子终于态度大变,谦称为“仆”,说:“仆愿闻之。”

接着“吴客”就说治“疾”之“发”共六则。第一则为“使师堂操畅,伯子牙为之歌。……飞鸟闻之翕翼而不能去,野兽闻之垂耳而不能行;蚑虫乔蝼蚁闻之柱喙而不能前。此亦天下之至悲也。”叙述天下“至悲”即最优美(5)此处“悲”字,为优美之义。说参见徐公持论文《论汉代悲情文学的兴盛与悲美意识的觉醒》,载于《文艺研究》,2017年第3期。的“歌”,接着问:“太子能强起听之乎?”但并未引起太子响应,只是回答说:“仆病,未能也。”接着吴客又接连说了另外几则“发”,它们分别是:“……小饭大歠,如汤沃雪。此亦天下之至美也!太子能强起尝之乎?”“……于是使射千镒之重,争千里之逐,此亦天下之至骏也!太子能强起乘之乎?”“……杂裾垂髾,目窕心与。揄流波,杂杜若,蒙清尘,被兰泽。嬿服而御,此亦天下之靡丽皓侈广博之乐也!太子能强起游乎?”“……履游麕兔,蹈践麖鹿,汗流沫坠,寃伏陵窘,无创而死者,固足充后乘矣。此校猎之至壮也!太子能强起游乎?”对于所叙前几则饮食游乐骑射之类的“发”,太子的回答一概是“仆病,未能也。”不感兴趣。不过在第五“发”之后,太子既说“未能也”,又表现为“然阳气见于眉宇之间,侵淫而上,几满大宅”,眉宇面颊呈现光彩。吴客进而说第六“发”列阵阅兵:“冥火薄天,兵车雷运。旌旗偃蹇,羽旄肃纷……高歌陈唱,万岁无斁。此真太子之所喜也!能强起而游乎?”太子回复略有改口,说:“仆甚愿从”,但又说“直恐為諸大夫累耳”,并且已经“有起色矣”。于是吴客接着再说第六“发”即“观涛”:“将以八月之望,与诸侯逺方,交游兄弟,并往观涛乎广陵之曲江。……披扬流洒,横暴之极;鱼鳖失势,巅倒偃侧。沋沋湲湲,蒲伏连延;神物怪疑,不可胜言。直使人踣焉,洄闇凄怆焉。此天下怪异诡观也!太子能强起观之乎?”结果太子又回答:“仆病,未能也。”吴客遂端出最后一“发”即“要言妙道”:

将为太子奏方术之士有资略者:若庄周、魏牟、杨朱、墨翟、便蜎、詹何之伦,使之论天下之精微,理万物之是非,孔老览观,孟子持筹而算之,万不失一。此亦天下要言妙道也!太子岂欲闻之乎?

这里虽仅略举诸“方术之士”的人名,未详述其“精微”“是非”,而孔、老、杨、墨、庄、孟等圣贤,已经猛然激发了太子情绪,“于是太子据几而起曰:涣乎若一,听圣人辩士之言,涊然汗出,霍然病已。”行文至此,“七发”完成,全篇结束。纵观《七发》全文,其知识的弘广,布局的繁复,篇章的精妙,辞章的宏丽,加上想象力的发达,气氛的神秘诡谲、人物性格的特异,使得作品呈现十分精妙瑰丽的面貌,其“要言妙道”不但引发了“太子”“据几而起”“涣乎若一”,其浓郁的神秘气氛也极大激发了读者的阅读兴味,具有强大感染力。

总体说,《七发》以虚拟手法,创造了一种贯通上下古今和笼盖天地四方的宏大场景,气势磅礴,充斥着“神物怪疑”扑朔迷离的神秘气氛,同时塑造了“吴客”和“楚太子”为主角的人物形象,通过他们之间的对话,演绎生活哲理,阐述生命本谛,其“要言妙道”表达了对于天地人生的深入思考。挚虞《文章流别论》谓本篇要点在于要启发人心:“宜听世之君子要言妙道,以疏神导体,蠲淹滞之累。”也就是说,它的本义就是要疏导世人,多读听取智者的劝导,以免思想感情上的自我堵塞堕落。这是一篇高超微妙的抒情作品。《七发》篇幅较长,达二千三百四十余字,在楚辞大范围内,可与此前最长单篇作品《离骚》媲美(6)《离骚》全文二千四百余字,又《天问》全文一千。。《七发》在写作风格和文体样式上无疑继承了屈原、宋玉以来的楚辞优秀艺术传统;但又有自己的创造。尤其在“七”的使用上,明显强化了作品的层次感,有利于文章以对话方式的层层展开,可以随时改变谈论的题材,转换人物的情绪态度,推进情节的发展,有助于作品更加丰富多彩,增强艺术魅力。《七发》堪称汉代前期文学最重要代表作之一。

就作品质地言,《七发》受屈宋影响很大,文体上本属楚辞范围,与赋也很接近;但它具有鲜明特色,独创性较强。面世后,受到当代写作人士的仰慕,不久便兴起了一股学习和模拟的潮流,贯穿于整个汉代,直到魏晋。曹植曾概括叙述这股潮流说:“昔枚乘作《七发》,傅毅作《七激》,张衡作《七辩》,崔骃作《七依》,辞各美丽,予有慕之焉。遂作《七启》,并命王粲作焉。”所举汉代诸作者,都是一流文士,而他本人及王粲,也是汉末建安时期文坛光彩奕奕者。“辞各美丽,予有慕之焉”,可知在曹植心目中《七发》等所具有的分量,非比寻常。而作为文学理论家的刘勰,对此评论则更加全面深入:

及枚乘摛艳,首制《七发》。腴辞云构,夸丽风骇。盖七窍所发,发乎嗜欲;始邪末正,所以戒膏梁之子也。……自《七发》以下,作者继踵。观枚氏首唱,信独拔而伟丽矣。及傅毅《七激》,会清要之工;崔骃《七依》,入博雅之巧。张衡《七辨》,结采绵靡;崔瑗《七厉》,植义纯正。陈思《七启》,取美于宏壮;仲宣《七释》,致辨于事理。自桓麟《七说》以下,左思《七讽》以上,枝附影从,十有余家。或文丽而义睽,或理粹而辞驳。观其大抵所归,莫不高谈宫馆,壮语畋猎;穷瓌竒之服馔,极蛊媚之声色。甘意揺骨体,艳词动魂识。虽始之以淫侈,而终之以居正。然讽一劝百,势不自反,子云所谓先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者也。惟《七厉》叙贤,归以儒道;虽文非拔群,而意实卓尔矣。[3]161

刘勰首先分析了《七发》本身的风格特点为“腴辞云构,夸丽风骇”,指出其写作目的在于“始邪末正,所以戒膏梁之子也” ,这是符合作品实际的。他又认为,因为《七发》“独拔而伟丽”,所以出现“作者继踵”的现象。

这里要附带言及“‘七’体”。就在傅毅等诸多文士对枚乘《七发》“继踵”亦即模拟或仿作潮流基础上,“七”在汉魏六朝时期被视为一种特殊的文章体裁。这是枚乘对于中国文体发展的一大贡献。以昭明太子萧统所编纂的《文选》为例,它就不但选录了《七发》本篇,还选录了曹植《七启》、张协《七命》。三篇作品占有上下两卷,即三十四卷、三十五卷;专设有卷名,即“七上”“七下”,置于“骚”体(三十三卷)之后、“诏”“令”体(三十六卷)之前。如此,“七”体就成为与“骚”“诏、令”,甚至“赋”体分列的一种独立文体。《文选》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优秀文章选集,可以说,“七”之被正式列为一种文体,是从萧统开始的。在《文选》之后,多种作品选集如《艺文类聚》(卷五十七)等,皆全文收录《七发》等,并独立设体或卷。又在历代文论家笔下,“七”也往往成为专门的评论对象。刘勰《文心雕龙》,全书并未专设评论“七”体之篇。他在《铨赋》篇中也只是提到了枚乘其人及其赋作,说“……秦世不文,颇有杂赋。汉初词人,顺流而作:陆贾扣其端,贾谊振其绪;枚、马同其风,王、扬骋其势……信兴楚而盛汉矣。”在论及具体作品时则说“枚乘《菟园》,举要以会新”,这里只说枚乘《菟园赋》,而不涉于《七发》。刘勰这样处理,并非无视《七发》,因为他对《七发》的正面论述,安排到《文心雕龙》另一篇《杂文》里了,相关论述的原文已见上文所引,就在上举这段引文中,刘勰先说“及枚乘摛艳,首制《七发》”,接着列举了一系列“作者继踵”事实,涉及后世作者“十有余家”,形成一个以枚乘为主导,以《七发》为标的的事实上的家派群体。所以我们可以判断,这篇《杂文》的主要篇幅,就是用来论述《七发》的内容和体格上的特色,及其影响和流变的;所说“作者继踵”等一系列内容,正是在专门演绎“七”体的继作者及其各自特色。由此可见刘勰虽然并未将“七”作为一种文体明确标举出来,但他对“七”作为一种文体的认识和重视,可以说是明确的。唐·欧阳询《艺文类聚》,收录《七发》《七启》等作品为一类,标设“七”之体,编入“杂文”之部,是遵循了刘勰的思路。

“七”体的形成,亦有流弊。刘勰在分析“继踵”者各自取得的成就同时,还指出其种种不足。基本的弊端是“讽一劝百,势不自反”。“劝”多“讽”少,这是就内容取向说的。另外,既有随波逐流,入于庸俗;又有陈陈相因,缺乏创新(7)宋代洪迈的批评更为严厉,他说:“枚乘作《七发》,创意造端,丽旨腴词,上薄《骚》些,盖文章领袖,故为可喜。其后继之者如傅毅《七激》、张衡《七辩》、崔骃《七依》、马融《七广》、曹植《七启》、王粲《七释》、张协《七命》之类,规仿太切,了无新意。傅玄又集之以为《七林》,使人读未终篇,往往弃诸几格。柳子厚《晋问》,乃用其体,而超然别立新机杼,激越清壮,汉、晋之间,诸文士之弊,于是一洗矣!”见洪迈:《容斋随笔》卷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88页。。班固曾写道:“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8)《汉书·艺文志》卷三十“赋”类,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56页。这是富于批判精神的清醒评论。这种模仿色彩浓厚的写作现象,在华夏文学史上不是个别的。它既是对于先贤的仰慕尊重,也是对独创精神的一种忽略和回避。从社会文化背景上来看,这与汉代武帝以后独尊儒术、罢黜百家的文化政策,有一定的关联;“经典意识”和“继承”风气过于强烈,不免会造成步趋前贤、影响创新的流弊。当然,这流弊不是枚乘的过失,而是“继踵”者所处时代文化风气趋于保守的结果。

《谏吴王书》《七发》之外,枚乘今存尚有多篇赋,以及诗歌等。

首先要说及《菟园赋》(又题作《梁王兔园赋》),见载《文选》卷三十一。此为“游猎之赋”,自赋中所写地名观,“于是晚春早夏,邯郸襄国;易、涿之丽人,及燕、汾之游子,相与杂沓,而往款焉”应在北方燕赵一带。所写游猎场景,颇为炽烈:

车接轸而驰逐,轮错毂而接服。腾跃之意未发,嬉游之欢方洽。心相扶夺,气怒不竭;羽盖繇起,被以红抹;蒙蒙然若雨委雪,高冠翩焉。左挟弹,右执鞭,日移乐衰,逰观西园。复其所次,顾锡从者。从容安步,斗鸡走马;俛仰钓射,烹熬炮炙。极欢到暮,乐而不舍。

此赋写出铺张盛大场面和欢乐纵放心态,当是梁王府中奢靡生活写照,而随从文士也从中分享到风流快感,以致“乐而不舍”。南朝谢惠连作《雪赋》,其中所写场景,颇承本篇辞意:“岁将暮,时既昏,寒风积,愁云繁。梁王不悦,游于兔园。乃置旨酒,命宾友,召邹生,延枚叟,相如末至,居客之右。俄而微霰零,密雪下……”其中明确写到“兔园”,以及“梁王”“枚生”等人物;李善注:“此假主客以为辞也。《汉书》曰:梁孝王,文帝子也。《西京杂记》曰:梁孝王好宫室苑园之乐,筑兔园也。”[4]194

枚乘又有《忘忧馆柳赋》,亦游乐之作。其序云:“梁孝王游于忘忧之馆,集诸游士,各使为赋。枚乘《柳赋》,路乔如《鹤赋》,公孙诡《文鹿赋》,邹阳《酒赋》,公孙《乘月赋》,羊胜《屏风赋》,韩安国作《几赋》不成,邹阳代作。邹阳、安国,罚酒三升;赐枚乘‘路乔如绢,人五疋。”[5]178赋中写“……于嗟细柳,流乱轻丝;君王渊穆其度,御群英而翫之”[5]179等。刘勰曾说:“枚乘《菟园》,举要以会新;相如《上林》,繁类以成艳……”称赞其写法新颖,评价似乎还在司马强如《上林赋》之上。当然,枚乘及其他“游士”的这些作品,多与梁王刘武府中生活有关,虽颇风雅,不免奢华。它们一方面写出了作为盛世文学“京殿苑猎,述行序志,并体国经野,义尚光大”[3]90的主流取向,另一方面亦不免“讽一劝百,势不自反”,“劝”多“讽”少,呈现浓烈的奢靡色彩。

枚乘诗歌,情况比较复杂。徐陵《玉台新咏》卷一收录有“枚乘杂诗九首”,具体篇章则包括《西北有高楼》《东城高且长》《行行重行行》《涉江采芙蓉》《青青河畔草》《兰若生春阳》《庭前有奇树》《迢迢牵牛星》《明月何皎皎》等共九篇。汉末《古诗十九首》,曾被钟嵘誉为“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8]62而其作者问题,《诗品》并无明指,只是说:“……颇为总杂。旧疑是建安中曹、王所制。”未下定论。然而有人认为是枚乘之作:李善即是代表。其注张衡《西京赋》曰:“枚乘乐府诗曰:美人在云端,天路隔无期。”[4]36又李善注谢玄晖《休沐重还道中一首》:“枚乘乐府诗曰:羙人在云端。表犹外也。”[4]384二次皆谓“枚乘乐府诗”,而所谓“乐府诗”,二处皆实指古诗十九首作品,可知李善认为枚乘是“古诗十九首”部分作品的作者。但同一个李善,在不同场合又有不同说法。在另一处《文选》注(《杂诗·古诗一十九首》)中,他又说:“五言并云古诗,葢不知作者,或云枚乘。疑不能明也。诗云:‘驱马上东门’,又云‘游戏宛与洛’,此则辞兼东都,非尽是乘明矣。昭明以失其姓氏,故编在李陵之上。”[11]409这里虽说“或云枚乘”,但又说“疑不能明也”,说法不确定。随后又举出二诗句为例,认为这是写“东都”即东汉之事,显然不是作为西汉人枚乘能够说出的,“非尽是乘明矣”,有道理。而这句话本身,又表明他认为确有部分作品是枚乘所作,只是“非尽是”并非全部而已。为此,纪昀等所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玉台新咏》谓:“古诗《西北有高楼》等九首,《文选》无名氏,据此知为枚乘作。”[7]5084其判断虽然只是推论,但无疑非常值得重视。总之,在中国诗歌史上,枚乘不能被忽略,因为他有可能是《古诗》十九首部分作品的作者。而“古诗”是公认的早期五言诗的优秀代表,被誉为“一字千金”、“千古之绝唱”(9)王穉登曰:“《古诗》,‘三百’之后,惟称‘十九’。或云枚乘作,未可考信。千古之绝唱也。” 手书《古诗十九首》,载于清《石渠宝笈》卷二十八。又,关于《古诗十九首》,本书东汉部分有正面论述,见下文,兹不赘。,其成就和重要性,在两汉四百年中无与伦比。不过毕竟缺乏直接的证据,所以我们今天无法确认枚乘是《古诗》部分诗篇的作者身份。历史不可能没有遗憾,有关枚乘与古诗,亦如此。

对于枚乘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历来论者颇多赞誉之声。在文帝前期,文坛名望,贾谊与枚乘最盛,史有“枚贾”之合称。无奈贾生,才高命短。枚乘实际年龄(前210?—前138?),略长于贾谊(前200—前168),但凭着年寿优势,他在文帝后期至整个景帝时期,在文士群中备受推重,笼盖同辈。班固尝谓“梁客皆善属辞赋,乘尤高”[8]2327,赞扬他在当时成就突出,是为实情。除上举班固、曹植、刘勰所论外,唐代诗人王维说:“(枚乘)尝著《七发》,曹、王慕义。毎奏一篇,汉文称善。缘情之制,独步当时。主人横挑而有余,墨客仰攻而不下。”[9]342这里所说的“缘情之制”,义在引用陆机《文赋》“诗缘情而绮靡”句,指出《七发》以铺张靓丽方式抒发复杂的情感。李白在诗中咏:“八月枚乘笔,三吴张翰杯。此中多逸兴,早晚向天台。”[10]297杜甫也有诗曰:“枚乘文章老,河间礼乐存。”[11]1612又宋代黄庭坚称赞《七发》等说:“大概拟前人文章,如子云《解嘲》拟宋玉《答客难》,退之《进学解》拟子云《解嘲》,柳子厚《晋问》拟枚乘《七发》,皆文章之美也。……”[12]又宋·洪迈亦指出:“枚乘作《七发》,创意造端,丽旨腴词,上薄《骚》些;盖文章领袖,故为可喜。”[13]60所说“丽旨腴词”,其意略同于刘勰“摛艳”及“腴辞云构,夸丽风骇”等说,这是对枚乘以《七发》为代表的写作风格特点的准确概括;而“文章领袖”,则与王维所说“独步当时”意思相近,是对枚乘在西汉前期文坛地位作用的恰当肯定。历代著名诗人文章家和评论家的这些评语和赞词,颇为切实,并非虚美,可作阅读枚乘的重要参照,理解枚乘的可靠辅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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