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着小猪唱花鼓
2024-01-08阿基米花
阿基米花
我想我是最后一个见到他们的小孩了。
1. 牵着小猪唱花鼓的盲艺人
我的爷爷奶奶喜欢听花鼓戏。
唱花鼓的地点就在奶奶家大门堂一间叫大屋的空房子里。大屋也是正月悬挂祖宗像,元宵节摆放灯笼、四方灯头的地方。虽然大屋没有门面,却是整个大门堂最尊贵、最重要的位置。
表演者是一对外面来的盲人夫妇。妻子的视力可能还没有完全丧失,来的时候她走在前面。丈夫的眼窝很明显地往眼眶里凹陷,眼球在眼皮底下滚来滚去,突然就会不受控制般睁开眼睛,就像朝谁狠狠地翻了一个白眼。我没看到过他的眼睛里有黑色的眼珠子,丈夫是完全没有视力的。
来村里的时候,他左手搭在妻子左边肩膀上,右手虎口处搁着一根比他自己还高的细竹竿——导盲杖。导盲杖在石子路面哒哒敲着,他们俩面带微笑一步一步往大门堂走去。
路边的狗,见到那根抖动的导盲杖,也不敢吠叫。
老人们告诉我,盲人虽然眼睛不好,可别在他们面前指手画脚说坏话,他们心里可是雪亮的。他们的嘴巴又狠又准,要是谁说坏话惹恼他们,那就会倒大霉。
那时候,我对盲人充满了尊敬和惧怕。
最重要的是,走在前头的妻子还牵着一只叫两头乌品种的小猪!
没错!这对唱花鼓的盲艺人,就是牵着一头猪走街串巷地巡回演出!
唱花鼓是一种坐唱式的单口说唱艺术,花鼓也叫渔鼓,通常一人表演,充当多个角色。八仙过海神话中那位倒骑毛驴的张果老神仙,他肩上背着的就是渔鼓。唱花鼓时,艺人唱一段,加几句说白,还要配上简单的动作,即所谓“一人一台戏,演文演武我自己”。
唱花鼓的主奏乐器有两样,简板和渔鼓。表演时艺人左手握简板,臂腋间夹渔鼓,右手拍鼓。
傍晚时,大门堂大屋里就响起了“吉嘭,吉嘭,吉吉嘭”的热闹声音。
村民们老老少少陆续带着竹交椅、小板凳、四尺凳聚集到大屋,从里往外到街沿坐满了人,最里面太师椅上坐着的是这对唱花鼓的盲艺人。
丈夫左手竖握着长长的简板,简板由两根长竹条背靠背组成,通常一端用小竹片固定在一起,就像吃自助餐时使用的不锈钢菜夹子。如果使劲捏握简板固定的那一端,另一端的两个竹青面就会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吉吉”声。左手臂腋间夹着渔鼓,渔鼓是一个两尺多长的大竹筒,中间贯通,两头蒙上猪皮、蛇皮绷紧,用右手手指叩击皮革,经过竹筒的回荡就会发出沉闷敦厚的“嘭嘭”声。
“吉嘭,吉嘭,吉吉嘭”就是唱花鼓时的伴奏。
丈夫右手拍筒,左手打板,筒、板间或使用,发出有板有眼的节奏声,就会使唱花鼓显得丰富多彩、绘声绘色。
“吉嘭,吉嘭,吉吉嘭!”
“磨剪子嘞擦薄刀!修铜壶嘞补凉伞!”
“吉嘭,吉嘭,吉吉嘭!”
“穿蓑衣穿棕绷床!鸡毛兑针又兑糖!”
“吉嘭,吉嘭,吉吉嘭!”
“今夜我们来唱《蛟龙扇》!”
这是唱花鼓的开场白,前两句唱词是即兴随口编的,后一句是说明要唱的曲目。
接着,就是丈夫一个人的表演了。大屋里不断地传来“吉嘭,吉嘭,吉吉嘭”。具体唱了什么,我一句也不知道,老爷爷老奶奶们却听得津津有味。
盲艺人在村里一唱就是好几天,住在大屋隔壁的空房子里。一日三餐大家轮流提供,每一晚唱花鼓都会给钱,就像现在义演募捐晚会。
据说每一顿送给他们吃的食物都很多,他们吃不完,又不好意思把食物剩在碗里,才随身养起猪来。他们和猪同吃同住,比现在养宠物还上心。有的人家也会割些青草送给他们的小两头乌吃。
總之,每年他们都牵着两头乌唱花鼓,上半年牵着小猪,下半年牵着大猪。他们的猪一直听着花鼓戏长大,乖巧得很。
大家都夸这对盲艺人夫妇既会赚钱,又不耽误饲养年猪。
2.黄埔军校毕业的脚夫阿公
有位阿公,脑门光秃秃,胡子拉碴,说话洋里洋气,明显是外面来的人。他经过我们村要去更里面的山里买木头时,曾经住在我家。
他说他们那里是平原,没有山,也没有树木,但是有个木材市场。他来山里买木头,每次都要走五六十里路,只能背回一根杉木,他就赚一点脚力费。
他说自己是黄埔军校毕业的军人,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是很小心的,生怕别人听到。他的年纪和我爷爷差不多,我就叫他阿公。
阿公喜欢抱着我在火塘帮我母亲添柴火。我的小脸蛋一不小心就会碰到他的下巴,就像被刺猬扎了一样,难受极了。阿公的下巴密匝匝的都是胡子茬。
阿公会说外国话。他教了我三个英语单词。当时我不知道什么是英语,只知道是一种外国话,我连普通话都不会说,还没开始上学呢。
阿公说,小男孩叫“博爱”,苹果叫“害怕”,飞机叫“霹雳”。很快,我就全部记住了。我用这三个英语单词造了一句话:博爱吃了害怕要去看霹雳。这算是我的英语启蒙教育,看起来还挺简单的,这外国话。
3.卖老虎骨头的江湖郎中
卖老虎骨头的江湖郎中是一位年轻小伙子,斜挎着一个包,头发油光闪亮。
很多村民围着他买老虎骨头。年轻人说把老虎骨头泡在酒里,叫虎骨酒,喝了可以强身健体,上山能打大老虎,下水可捉鱼鳖精。他捏着一把细锯条,卖一块锯一块。老虎骨头黄褐色,看起来油腻腻的。锯的时候掉下来一些粉末,散发出浓郁的芳香气味。我无法描述那种气味,可能是只有老虎骨头才有的味道吧,此后我再也没有闻到过这种气味。
我以为郎中的老虎骨头是从故事里来的,就是武松打死的那只老虎。不是我笨啊,到此为止,这是我第二次亲耳听到有关老虎的事情。第一次,父亲讲打虎英雄武松时,我知道了“吊睛白额老虎”,当时那老虎被武松打死了;第二次,就是听这位年轻江湖郎中说他有老虎骨头出售。所以,我就想当然以为是同一只老虎,被武松打死以后,老虎骨头被他拿来卖了。
于是,我就拉着母亲的衣角,非要买一块老虎骨头。母亲拗不过我,心疼地付了二十块钱。我得到了指甲盖大小的一块老虎骨头。
我不知道它有什么用,当然也不会泡酒自己喝了,我才五六岁。有时候羡慕其他小朋友的新玩具,我就会气呼呼地告诉他们,我有武松打死的那只老虎的屁股上的一块骨头,我敢摸老虎屁股!
4.鸡毛换糖的义乌货郎
货郎来的时候总是摇着一个拨浪鼓,挑着货担子,一边走一边吆喝:“兑针兑糖,收鸡毛鸭毛猪鬃嘞——”
这声音我最讨厌了,因为我家没有鸡毛鸭毛也没有猪鬃,父亲全扔掉了!只有那些老人家才会把鸡毛鸭毛还有猪鬃留起来。鸡毛鸭毛收去做鸡毛掸,猪鬃就是猪背上最粗的那些猪毛,据说是一种国防物质,是用来做清洁导弹还是卫星内部某个部位的刷子的特供原材料。
有一次,我追着家里几乎每天下蛋的老母鸡薅下三根雞毛,簇新的、光亮的。嘟噜、嘟噜,我攥着三根鸡毛,跑到货郎那里问他:“三根鸡毛能不能换一根棒棒糖?”
货郎叔叔指着别人家一畚箕的鸡毛说:“哈哈,这一堆鸡毛才换五根棒棒糖,三根鸡毛最多我给你一根棒棒,没有糖!”
我生气极了,呼呼跑回家,又追母鸡,又薅了三根鸡毛。
这次拿着六根鸡毛去换糖,我对货郎说:“这是六根新鲜的鸡毛,换不换糖?你收的那些都是烂鸡毛!”
货郎苦笑起来,说:“你别去薅鸡毛了。再薅,你父母都以为是我教你的,我可不想被冤枉!”
“拿来,六根鸡毛,给你一根有缺口的棒棒糖也算便宜你了!”货郎终于大发慈悲,跟我完成了一件鸡毛换糖的交易。
我对货郎的斤斤计较留下了深刻印象,就因为那根有缺口的棒棒糖!
5.名叫看牛的乞丐
隔三差五来我们村的一个乞丐,大家都叫他“看牛”。有时候他会帮人家看牛,看着、看着,他就想起他是来要饭的,就会丢下牛不管,继续去乞讨食物。
看牛身材高大,穿着干净整齐的中山装。他头发黑而短,面颊上都是络腮胡,两道浓密的眉毛几乎连成一条线,露出来的脸皮倒是白皙得很,一见到小孩就满脸堆笑,像一只可爱的黑猩猩。
看牛不大说话,我似乎没听到过他的说话声,他只要饭不要钱。
我总是把看牛当作薛仁贵。我父亲说薛仁贵人高马大,力大无穷。我觉得看牛就是这个模样!
我母亲有个值得让人称道的地方,她从不把剩菜剩饭倒给任何一位乞讨者吃,她总是把新鲜的饭菜盛满,放在一张小桌子上,请乞讨者到家里面吃。她对看牛也是如此。
看牛在家里吃饭的时候,我就悄悄告诉母亲:“眼前狼吞虎咽的人就是薛仁贵,饭量很大,能吃七八大碗,但日后一定会飞黄腾达,您别舍不得。”
“我才不管是不是薛仁贵,吃多少都管他一顿饱!”母亲说。
我想我又犯傻了,以为薛仁贵从故事里跑出来要饭了,就像武松打死的那只老虎一样。
看牛没有吃七八大碗饭,我开始怀疑他隐藏着的薛仁贵身份。
后来,每次来我们村见到我母亲,他都会认认真真鞠躬,他觉得我母亲给他的饭中有尊严的味道。
6.会卜卦的预言师
卜卦者是一位头发灰白、身形瘦小的老爷爷,肩上挂着一只藏青色布袋,布袋里装着一对竹根卦。竹根卦是用小竹子根做成的,一剖为二,一左一右两半刚好像一对弯弯的牛角。竹子根上的竹节很密,竹节圈一圈又一圈,上面长满了细电线一样的根须。因此,竹根卦也是一圈一圈的节和密密麻麻的白色小圆点,把它们合在一起就是一段竹子根。
卜卦者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吧嗒将两片竹卦在我家门口地上一丢,这卦就算占卜完成了。
两片竹卦躺在地上的姿势就是卦象,每片竹卦有正有反,分别代表上卦和下卦,竹子根的尖角会朝向一个方向,分别代表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卦中的一卦。这样两片竹根就能组合出八八六十四种卦象。这都是我后来了解的,当时根本不知道。
我一见到卜卦者来家门口,就拦在门槛上,说:“你这个姜子牙不去石头上钓鱼,拿个钓鱼竿的屁股,在别人家门口神神道道乱丢什么!”
卜卦者看了看卦象说道:“眉清目秀好儿郎,聪明伶俐中状元!”
我母亲一听可高兴啦,她好声好气给卜卦者递了五块钱!母亲总是说,千金难买老人口,多积口德总没错。
既然要中状元,我就提醒母亲赶快养一匹马,没有高头大马怎么中状元,怎么游街呢?哈哈,这又是我父亲故事里讲的。
“马你个猪脚蹄!”母亲懒得和我纠缠。
不过后来,我还真中了小小的“状元”,是我们学校的。那高头大马被一张贴出来的高考喜报代替了,我的名字就在状元的位置上。
现在,卜卦者已经绝迹,唱花鼓、鸡毛换糖、黄埔军校都进了博物馆,乞丐的概念很早之前就变了,卖老虎骨头的江湖郎中可能进过监狱,估计现在也成了骨质疏松或严重缺钙的老头儿。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集,但有个交点落在我身上,作为见到过他们并且还有一点印象的最后那一个小孩,我觉得有义务为那个时代、为他们这些不起眼的人留下只言片语。
也仅仅是只言片语而已,我不了解他们。
发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