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亲
2024-01-08相裕亭
相裕亭
小鱼子的姐姐,我得喊她姑,是堂姑。她出嫁的时候,我给她做的柜书。
那年我虚岁十五,正读初二。
左邻右舍,东家送来几包红糖果子,西家送来几扎油炸馓子。我都要在一个名为“禧簿”的红纸本子上给记下来,以备将来对方家有类似的事情时,小鱼子家这边好对照着“禧簿”还人家。小鱼子的姑、舅、姨来上禧礼时,他们递上来的是一个一个红纸包,里面包着两块钱、四块钱不等。最多的一个红纸包里是六块钱,那是小鱼子的舅舅递上来的。
小鱼子的舅舅叫刘茂成,我给写成了“刘冒成”。他不识字,但认识自己的名字,看我落笔写下个“冒”字,误认为我在记录别人,所以捏着自个儿的红纸包,半天不肯递给我,弄得我怪尴尬的。
出了喜月,小鱼子的姐姐回娘家这边过了几天。娘家这边选了个吉日,要送小鱼子的姐姐回婆家去。
小鱼子家物色送亲的人选时,可能是觉得一个月前,我帮助他们家记过“禧簿”,正好借机犒劳我,便让我与小鱼子去送亲。
这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人们吃饭穿衣还很困难的时候,那可是一件令人兴奋的好事情——可以吃一顿油水丰厚的饭菜呢。
我记得,当天我在学校专门请了假去送小鱼子的姐姐。一路上,我和小鱼子一个推一个拉着一辆独轮车。我的个子高,年龄又比小鱼子大几岁。所以,我推车,小鱼子拉车。
小鱼子的姐姐穿得漂漂亮亮地跟在我们身后。按理说,小鱼子的姐姐应该坐在车上。可她担心我们俩年龄小,推不动。再者,小鱼子的姐姐又不是小脚女人,自个儿走得动路。用独轮车送亲,是旧时延续下来的。
旧社会,女人们把脚都裏成个三角粽子状,只能在家围着锅台转,走不得远路。婚后回娘家,或是从娘家这边到婆家去,都需要丈夫或是自己的兄弟、娘侄儿,接来送去。
小鱼子的姐姐是一双大脚板儿,走起路来比我和小鱼子还快呢。我和小鱼子当天推着车子去送她,完全是一种仪式,或者说是一种习俗。
我们送亲的车上,一边放着一个新崭崭的斗箢子(八斗筐),那里面装着一捆子用红布包裹着的粉条子和油炸馓子;另一边,象征性地摆放着一个长条的蒲草团和一床碎花小薄被,那物件原本是让小鱼子的姐姐坐在车上,盖住腿脚。可当天,她没有坐车,我们是推着空车子送她的。
走到半路,小魚子的姐姐看路上行人稀少,叫着我的小名问我:“累不累?”
我说:“不累。”
“要不要我来帮你推一会儿?”
我说:“不用。”
小鱼子的姐姐要帮我推车子那会儿,她已经不把自己当成新娘子了。她看我们两个半大的小孩子,推着一辆“咣当咣当”的空车,头上直冒热汗,认为我们累了。其实,我是因为不会推这种左摇右摆的独轮车。
好在,小鱼子姐姐的婆家不是太远,出了我们村,穿过一个村庄,又翻过一道山岭,总共也就七八里路,不到半晌,我们就把小鱼子的姐姐送到她婆家了。
小鱼子姐姐的婆家住在镇上。
我和小鱼子推着车走到她婆家时,那户人家正在院子里杀鸡。我和小鱼子看吃饭的时间还早呢,就到镇上供销社去看人家扯花布、收购鸡毛鸭毛。他们家饭菜做好,找我们回去吃饭时,还请了好些近门的长辈过来陪着我们两个小孩子一起吃饭喝酒。
我和小鱼子不会喝酒,可人家按照礼数,也给我们跟前的酒盅里斟满了酒。
我们只跟着大人吃菜。
我说的“跟着吃菜”,是说人家吃菜时,我和小鱼子就拿起筷子吃菜。人家大人们喝酒,或停下手中的筷子说话时,我们俩也要把手中的筷子停下来。这些礼数,都是在家时,大人们教给我们的。
这样说来,那种饭桌上一起举筷子、吃菜的阵势,有点像乡间击打锣鼓板儿,领头的鼓手将鼓槌儿一敲响,大锣、小锣、铜镲子也都跟着响了。鼓槌儿一停,所有的家什儿也都跟着停下来。印象中,饭桌上一位长胡子老人不动筷子,整个饭桌上的人都不会动筷子。
我和小鱼子都吃饱了。小鱼子的姐夫,老是往我和小鱼子的碗里夹菜。他还把一只鸡腿夹给小鱼子,但他没有把另一只鸡腿夹给我,而是夹给了那位坐在上席的长胡子老人。
饭后,我和小鱼子推上车子要走时,他们家假假地要留我们过一宿。那是客套话,我们在家时,大人们都交代过,让我们吃过饭以后,在酒桌上陪人家稍微坐一会儿,就可以起身回来了。
我和小鱼子完全是按照大人们交代的那样做的。我们拾掇车子要走,他们也没有再挽留,给我们拿了些“回礼”(也就是我们上午带去的粉条子、糖果子之类),同样用红布裹了裹,就送我们出门了。
临出院门,小鱼子的姐夫,忽然走到小鱼子跟前,戳戳弄弄地塞给小鱼子一张纸币,葱绿色的,我知道那是两块钱。
我在后面推着车子看得很清楚。原认为他塞给小鱼子两块钱以后,返回头来就会以同样的方式塞给我两块钱。
在家时,我妈专门交代过我:若是你姑夫给你钱,你不要伸手就拿着,那样太丑。我妈让我跟人家推让推让,就是嘴上说“不要不要”,手上又拿着的那种。
可我没想到,那个我喊他姑夫的男人,只给了小鱼子两块钱,没有给我,只跟我客气了一句:“以后,有时间来耍!”
然后,他冲我和小鱼子招招手,就算是送我们走了。
那一刻,我心里忽然觉得凉凉的。以至于当天吃下的那顿油水丰厚的饭菜,我都觉得没了味道。
回到家,我妈看我没有提钱的事儿,便问我:“你姑夫没有给你钱?”
我如实跟我妈说:“人家给小鱼子,没给我。”
我妈半天没有言语。末了,我妈轻叹一声,说:“唉,一拃没有四指近呀。”我知道,我妈说的是小鱼子姐夫与他近,与我这个做妻侄的,自然远了一层。
但那种送亲钱,又叫“脚力”钱,既然给了小鱼子,也应该给我一份。我们俩是一块儿去送亲的。况且,当天推车子的是我,又不是瘦小的小鱼子。我觉得怪委屈的!
转眼过去近五十年了。每当我想起那次送亲,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心里。细想想,并非是我母亲说的“一拃没有四指近”,而是那个年代,人们普遍太穷了。小鱼子的姐夫,也就是我口口声声喊姑夫的那个高高大大的男人,难道他不懂得给我两块钱,让我和我的家人脸上好看,他自个儿脸上也好看吗?他一定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