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书记
2024-01-08
今年四月,在北京怀柔八道河岭一处对外出租的民宿里,我问朋友华山,你见过有我这样卖书、寄书的作者或诗人吗?他沉吟了一阵,说,还真没见过。那正是春夏交接的时节,怀沙河两岸山坡上的野杏花开得无边无涯,著名特产油栗树新芽青嫩。因为有一部书稿,我打算和华山合伙完成,就在他们几个文艺青年租住的民宿里住了下来。那一阵,要签名诗集的信息每天有上百条,我从当当、京东、淘宝订购,然后骑电动车去渤海镇的快递点,发给全国各地的读者赚一点差价。图书市场也有旺季淡季的特征,比如读书主力军的大学生们的开学季,会有一段时间的爆销,但什么时间有哪些人对某本书突然有了兴趣需求,却全无规律。
卖书,是我这几年的主要生活内容,也是收入的来源之一。
2019年,在我工作的贵州景区,我的工作是专职文案,每天打卡坐班,写写改改,心无可恋。三月的一天,我收到出版社寄来50 本《炸裂志》,将一部分送给了熟悉的朋友,剩余的无处可放。按照出版合同规定,销售3000 册以内,作者没有稿酬。这也是对诗集出版投入风险化解的方法之一,毕竟,诗歌图书市场早成了明日黄花。这50 本,是唯一的收益。我在朋友圈发了一条消息:有兴趣要诗集的,包邮签名35 元一本。当时惴惴不安,不想,当天就收到了几十条私信,需求远远大于存书的数量。这是我卖签名书的第一步。后来,在《小说选刊》编辑部工作过多年的一位编辑老师寄给我一枚印章,那是一枚精巧的篆刻小印,巴林石,寄托着他的支持和暖意。鲜红的章盖在扉页上,真有点像模像样了,让人平添许多底气。
2019 年,我大概寄出了1500 本《炸裂志》,它们穿越关山,到了北京、上海、新疆、西藏,最远的到达了加拿大、澳大利亚。我记得快递到国内最远的一个地址是日喀则,购书者是一位医生,那是我此生再也不能抵达的地方。2011年在山西侯马,一位工友给我讲过他在日喀则开采铜矿的故事,他说那里海拔5500 米,不敢感冒,感冒了不能及时送到拉萨就可能会引发肺炎,说有些铜矿石爆破下来,能直接炼成手镯。这是一位可以用传奇来形容的伙伴,他现在在塔吉克斯坦的苦盏。那位购书的医生现在成了我的朋友,他喜欢发一些风景的图片,它们填补了我人生目力的空白,而我喜欢问他一些有关藏药藏医的问题。
书的来源是最令人纠结的问题,它直接和效益利润相关联。在老家所在的县城,唯一的新华书店早已名存实亡,差不多成了杂货铺。书的来源自然只能是网购平台。我几乎每天都要拿出一部分时间去关注查询图书信息,哪怕手里已经有了充裕的存书。有价格合适的,打折的,立即放进购物车。我发现大多数的节点商品打折都有猫腻,只有图书的折扣是真实的,最纯洁的。很多很严肃的图书,有的半价,有的到了一折两折甚至大甩卖,我不知道,这该欣喜,还是该悲哀。
寄书最烦恼的是包裹丢失,选择靠谱的快递商家和盯单就显得尤为重要。在丹凤县城,大约有十家快递公司在开展快递业务,据说每天进出的包裹有三万多件,实体店因之在风中发抖。我最早选择的是百世快递,百世网点在主城区的312 国道边,包裹多的时候,我会早晚送两趟。我坐在店里,看小姑娘根据收件地址和数目一件件打包,一本,两本,三本,打成不同体积的包裹,然后贴单条。这个过程也是我最紧张的时候,生怕混乱导致差错了。百世的致命处是运费没得商量,后来我选择了极兔快递。包裹多了,难免会丢失,有一个10本装的包裹由广东转运墨尔本时在转运仓丢失了,至今没有找到。购书者是一位在国外定居多年的读者,他说,如果是有人收藏了它们而不是丢掉,那也值了。自去年以来,我常常骑着摩托车在家和快递点间循环往复,成为312国道上疾驰的事物的一部分。
卖书还有最主要的一个环节是和购书者互动,和一个人说十句话,一天下来就有几百句话,这些读者的地址和身份信息是清晰的又是模糊的,是遥远的又是切近的,它们交织起来,就是一幅人间图景,是地理,也是烟火,是个体,也是时代。有一位女孩子,说要把签名诗集送给她的姑姑,她的姑姑受疾病困扰,已经二三十年没有出过门了。我默默在扉页上签了一句祝福语:愿我的人生是你的山河岁月!我想说,孩子,你的善良和爱,已经超越了人间所有的诗,但我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2022年,因为疫情我回到了老家峡河。这是自1999 年之后,我在老家生活得最久的时间之一。看样子,还将会一直生活下去,渐渐地,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散漫和寂静。老家海拔1100 米,四季分明,有风有雨,我查过资料,这是人体心脏和肺最好的适应高度,如果没有别的因素,它也将是我这一辈人的归址。只是那些骑着摩托车呼啸而过的少年,大多我都不认识。
在老家,很多时间,依旧是卖书。我在2022 年出版的三本书,在寒冷的图书年景里艰难生长,接受读者的取舍。我发现,纯文学图书市场以2014 年为界,此前为夏,此后成秋,尔后将渐渐入冬。如果稍稍留心你会看到,作家富豪榜的大咖们,吃的还是早些年的饭,很少有后期的爆款。
峡河的东面是河南卢氏,南面是商南,北面是洛南,只有向西方向与70 公里外的丹凤县城相连。这里的人烟与生活就处在这样的四面不结盟地带。前年,我听到一个消息,说丹卢高速正在规划,将会穿峡河而过,河两岸的人们欢欣鼓舞,结果今年洛卢高速开工,像给了每个人一巴掌。其实,有什么好高兴的呢?我见过高铁高速横穿却穷得掉渣的地方,关键是得有产业和资源,以及匹配的头脑。
小镇上只有一家邮政快递公司可以发快递件,另外一家只负责处理外地来件。从我家到镇上,路程30里。我隔三差五骑着摩托车在两地之间往返,把快递件发出去、收回来。我发现,快递件发不发得出去的地区图,是另一张疫情晴雨表,它比公布的风险数据准确得多。有一个苦恼处在于,从家里到通村公路是两公里泥巴路,雨天,摩托车成了泥猪,好在我有近三十年的骑行经验,它像我的矿山工作经验一样丰富。
峡河公路与峡河有一段十公里的并行,那是我们少年时光里无数次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公路与河水像一个少年与另一个少年永不再相交的命运,各自发光和暗淡。她矮小、胆怯,有时走在路里边,有时走在路外边,路中央仿佛是一个禁区。她穿一件花衬衫,白底蓝花,从初一穿到初三,又穿到另一个世界。有时候,我突然恍惚,车座上的书是寄给她的,那个地址准确又不详。书里是一个人半生的风雨冰雪,它想让她看见。而收到的每一个包裹,仿佛是一个人的回复。
峡河今天早晨落霜了,又一年的冬天真的来到了。
若干年后,当我回过头来打量这一段卖书时光,它无疑是生命里无法抹去的重要章节,这也包括你和他,以及所有曾经穿越关山相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