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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麋鹿渡到老粮仓

2024-01-08学群

天涯 2023年4期
关键词:传达室姑妈西装

学群

后来好多事都从这天晚上开始:铁匠铺的两把铁锤一直在敲打麋鹿渡的夜,大铁锤砸下去是一块铁,小铁锤团着它一下一下敲出镰刀的形状。无论如何我得走,我从床上跳起来,一股砸烂点什么的冲动从心窝奔到手上——这个世界可以让我砸烂的东西不多,记忆中是一个篾壳子热水瓶,听热水瓶砰的一声在地上炸开是一件痛快的事。

我想好不再喝麋鹿渡的水,不再在这里吃东西。我要吃的东西在老粮仓,在县城以外别的什么地方。从麋鹿渡往县城走,每一步都像在把自己连根拔起。跨过那条排水沟,把以前的一切统统甩在身后。公路上的沙子悉悉索索团着脚在动,偶尔有一两粒蹿起来跑得远远的,能闻到脚下升起的尘土味。一辆卡车亮着大灯呼啸而来,地和天一下被夺走。尘灰滚滚,我呼吸着汽车扔下的公路。口腔里有细小的沙粒,吐到尘灰上的口水像开放的花朵。每一颗星都像掘得很深的井,一些记忆正在远去:一个人踩着禾茬在星光下走路;穿村而过的人激起的狗叫声从村头串到村尾;鼾声像搓出来的稻草绳;一根丝瓜藤伸出触丝攀到了篱笆上;一只萤火虫在屁股上打着灯笼……一阵击水鼓浪的声音,使我的身子一下抽紧——石板桥下的水洼里,粗重的呼吸像牛。下坡上坡,弯来扭去,路越往后越长,像要长过人的一生。最初冒出来的县城是一粒萤火,萤火一闪,接着就有好些细碎的亮光缓缓伸到天上。等到我上到山顶,带灯光的县城就在谷底。

天已放亮,从县城伸过来的是一条水泥路。我的头上身上蒙着尘,裤脚上带着露水打湿的泥尘印,脚上那双旧胶鞋变得犹疑起来:这个叫老粮仓的地方可有我一口饭吃?

半醒半睡的晨光,房子比阴影来得沉重,一些房子好像在晃。一些窗子亮着灯一些暗着;一些房子关着门一些门已经开了,门一开街道也跟着醒了。哪一天我也可以在中间的一间房子里往外看?会不会也看到一个进城的人在街上走?每一间房子都有一道进出的门,每一扇门都可以上锁,都可以从里面闩上,哪一扇门会属于我,让我在里面吃着粮本上的粮、喝着龙头里流出来的水……有两扇门我可以去敲:一扇是我的姑妈的,还有一扇门里头住着林姐、高局长和一个长得像我的男孩。后面这扇门敲起来好像有些难。

手抬起来之后停顿了一下,这一次敲下去跟以前不一样。门一开,姑妈和我都一愣,站在门里的那个人有些远有些陌生,她好像代表县城在审视一个满身尘土的人。老粮仓没有你的粮本,你的粮在麋鹿渡那边的稻田里。我的喉咙有些哽,从麋鹿渡到老粮仓有好多事都说不出,我把疲惫无奈往下吞了吞,我说,我不想在麋鹿渡待了。本来还想说一句宁可在老粮仓当叫花子也不回麋鹿渡,但我没说。在我近于绝望时,姑妈的手伸了过来。如今,我在地球的另一边,那只触摸我的手也已经不在人世,可姑妈触到我手上的感觉还在。血脉亲情穿越时间、穿越世间让万物连在一起,直到哪天我也从这个世界里消失。姑妈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在她家的客厅兼饭厅里安顿下来。

我用了半块香皂想洗一下脸,洗掉了泥尘却洗不掉皮肤上的湖风和阳光。林姐来了,走的时候往我的口袋里塞了一沓票子。十元一张的票子,共二十张。她把这事做得那样自然,好像我正好有一只口袋,她正好有一样东西要往口袋里放。我没有说什么,我手头正需要钱。那双从泥地上来的旧皮鞋一到水泥地上就无地自容了,我需要一双皮鞋,像城里人一样把地板踩得咚咚响。

我需要一件西装外套。我到店子里转过一次,第一眼看上老板娘,接着就看上那件西装外套。老板娘人好看衣也好看,谁想配得上她就得穿上那件银灰色的西装外套。回到姑妈的客厅里,躺在床上,我不止一次想象它穿在我身上的模样。银灰色西装外套配上黑皮鞋,我就不再是麋鹿渡那个打狗的家伙,不仅对得住县城,对得住一地的水泥和柏油,也对得住住在这里的老板娘。上厕所的时候才记起,除了西装外套、皮鞋我还需要一条像样的裤子,那么重要的东西不能装在这样的裤兜里。不知道买了西装外套还买不买得起一条裤子配上。我走向西装外套,老板娘的目光像一件雨衣披在我后背上。我伸过手去,一个声音在雨衣后面响起:别动!试一下,不行吗?这么贵,不能试!我转过身,不相信声音从这张脸上来。不试怎么买?先交钱,再试!声音像锤子。多少钱?一百二——后面好像还留着一句话:拿得出吗?——不多不少我正好是她需要的那么傻,我什么也没说,手伸进口袋掏出里面的钱——十一张十块,再加上两张五块。一枚硬币不识好歹,从手里滚落下去,当的响了一下。她好像连我和我的衣兜一起看透了。那张香皂洗过的脸一定红了。我往外走的时候,她没有忘记在背后提醒一句:地上还有一块硬币哟。我不回头,硬着身子接着走。走一阵才想起手里拎着一件西装外套。

先交钱,交了钱再试——交了钱也没试。越想越觉得傻,越傻越懊恼。一开始就该朝她呸一声——你不是那个流氓犯吗?——呸一声扭头就往外面走。你倒好,人家凶成那样,拿了钱就往她那里送。口开多大就送多少。二百五怎么样?刚买过皮鞋,已经没有这么多啦。那就一百五吧——试都没试拿了就走。长了短了?瘦了肥了?人家在那里一边数钱一边笑,她笑起来会不会像硬币撞在金属上?一进城就让人家打败了,穿着皮鞋还是让人家打败了,香皂洗过的脸也没用。不用拳头,不用棍棒和刀枪,她就用她的脸,用她的声音……张开河蚌似的温柔,飞蛾扑灯似的,发光的萤火虫在屁股上打着灯笼……你被打败了,你就是它的同谋。握了拳头只能往自己身上砸,打落牙齿和血吞。

姑妈家的客厅兼饭厅,西南角那张临时床铺上,银灰色西装外套有些打眼。姑妈在厨房里,锅碗瓢盆响着。我拉开被单把西装外套盖了盖。我等着,等着姑妈出门后,我要跟那件西装外套一起出现在姑妈卧室的镜子里。时间比我从麋鹿渡走到老粮仓还要长,终于看到她拎起那只垃圾桶。旧水桶落魄成垃圾桶,吱吱呀呀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垃圾箱就在门外边的街角上,倒垃圾要不了多少时间。她取下那只购物袋,试衣的时间可以加倍了。一抬头看见父亲的眼睛在姑妈的脸上望着我,我没有说什么。我听到开门声,听到锁芯咬合的声音,我像小偷一样溜进姑妈的卧室里,耳朵像狗一样朝向外面的门。镜子里那个家伙一出现我就明白了:又粗又黑,蠢头蠢脑,这样子还想拿西装外套往身上套?还银灰色,把那块香皂全洗掉也不行!穿上皮鞋也不行!他压根儿就不该到城里来,他应该去放牛,去撒大粪,去给毛大打蒲扇。难怪不交钱人家就不让我试衣服,这样一张黑不溜秋的脸,这样皱巴巴的衬衣,还有下面肥得像垃圾桶的裤筒子,哪一样可以配西装外套?那双皮鞋到了我脚上,打上鞋油也像化过装的盗窃犯。银灰色西装外套穿到我身上,一看就是偷来的,不是偷的怎么那么短、那么小?提襟见肘,连人都小了一号。我在大墙里待过,从那种地方来,本来就比人家小一号。她可不是臭婊子,臭的是我自己,她不是叫我交了钱再试吗?商标还在,去换!就这张脸,这条垃圾桶一样的裤子?刚才不是雄赳赳气昂昂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老子不去当那个缩头乌龟,老子把它扔到垃圾箱里去!还是穿上原来那套在街上晃?那双旧胶鞋要不要找回来?人家连抢劫都敢干,劫色劫财一路干下来,去换件衣服我怕什么?要是她不肯换,要是她说不是在她那里买的怎么办?那就把她的柜台给砸了,玻璃柜砸起来比热水瓶还热闹。可是我不能砸。热水瓶要砸那是我自己的事,她的玻璃柜我不能砸。他们见到什么都可以砸,他们手上有一只袖笼子,我手上有什么……

我没有听到开门声,直到姑妈拎着油盐酱醋、拎着垃圾桶立在卧室门口望着我。她的卧室,她的镜子,她一出门就让一个放牛的家伙跟一件银灰色西装外套占领了。我偷的是镜子,偷的是空间,被抓了个现形。我无地自容,赶紧把打开的身姿收拢,可是那件西装外套的银灰色是那样打眼,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买了一件这么鲜亮的西装外套,有意瞒着她,单等她出门才拿出来往身上穿,她对我那么好,给我吃,给我住,给我钱花……那块香皂洗过的黑脸红起来一定很难看,那面镜子不再是我的,我没再往里面看……

看我窘迫的样子,姑妈笑起来,说,什么时候去买衣服了,这不是小了吗?

一天的乌云全散了。

姑妈和林姐一起找到那家卖衣店,换回一件大一点的西装外套,还让人家退了二十块钱,买了一条裤子回来。流氓犯要靠女人来搭救。

西装外套、皮鞋、裤子都有了,走在街上还是走不出城里人的样范来。很多年以后,我这样描述:皮鞋踩到水泥地上,响起来是异乡的声音。他们不一样,水泥是他们的,柏油是他们的,房子、空气全是他们的,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我是一个侵入者,是馒头、稀饭中的沙粒。西装外套和皮鞋都欺生,一个说早些时候撑起它的衣架可不是这样,另一个说鞋楦一点也不臭。街上那么多人,都在奔着某个方向去,他们好像都知道什么时候该往哪里去。我把一只脚搁到另一只的前面去,随即又把另一只往前挪,我不知道往哪里去。我从姑妈家客厅走出来,又返回姑妈家的客厅。

姑妈就像妈一样,可是姑妈毕竟不是妈。住进姑妈家才明白,姑妈家不是我的家。住进姑妈家,会觉得跟姑妈的关系反而变远了。坐在客厅里,只要姑妈在家,我手里都会拿着一本书。有一本书好像就有了待在那里的理由。要不坐在那里干什么?等饭吃?等到吃下喝下的东西到了另一端再把它们送到茅厕去?等天黑下来之后睡到那张临时床铺上去?拿着书,多半什么也看不进。书上的字就像街上那些陌生人,他们走路、排队、说笑全都与你无关,你进不到他们中间去。我装着看,再没有比装更难的了。姑妈已经退休了,要是她每天去上班就好了。她不在家,至少客厅可以是我的。姑妈呢,谁知道她会不会想:要是客厅里不多出一个人多好啊!我窝火,生气也只能生自己的气,干吗不回去?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我没走,我赖在这里没有走。

我坐在那里,姑妈从卧室往厨房去,从厨房往卧室去或者往表弟住的房间去,都得从客厅过。她一到客厅,我的身子就拧紧了,就努力往书上使劲。我控制住自己不往姑妈那边看,两只耳朵不自觉就跟上她,估摸着她会往哪里去。脚步声没有在预定的地方响起,我忍不住抬起头……姑妈到卧室打了一个转,随即穿过客厅往外走,我一抬头正好看到她捏在手里的卫生纸,再往上就撞在姑妈的目光上,两只眼睛赶紧逃回书本上——书上列着一道方程式,解方程也跟解大手一样,需要走上一段路,开了门一直走到房子尽头的公厕去,裤带解开了,答案就出来了。李老夫子怎么说?他说,林老师,我没看见,没看见。没看见不代表没听见,听见也是见。林姐不再是林老师,姑妈一直是姑妈。卫生纸连着女厕所,看了她手里的卫生纸再看她的眼睛,姑妈摆了一下身子像是要把什么摆脱掉,她一定不习惯有一个人成天在家听着看着她……

另一间卧室的高中生,也就是姑妈的儿子,不再是那个要去钓蛤蟆、捉萤火虫的跟屁虫。他喉结突起,嘴唇上生着绒毛,说话带些公鸭嗓,带着优越感敷衍潦草地叫一声伟哥,就进他的房间,翻开课本写写画画。他是我和姑妈之间无法逾越的巨大存在。白天他去上学,房间空着,可他的气味在里面。姑妈不在家,我也很少进去。他的房间带着敌意。放学回来,他吃饭、喝水,在房间里读书、写作业,包括厨房、客厅全都被他占领。我只能窝在客厅的角落里,尽量把自己缩小。租界——且介亭——一半的一半。可以趁着出门上厕所晃荡一阵。夜晚会有不少角落,老鼠都会溜出来逛逛。我也有忍不住的时候。背书背到中间容易弄丢,那天他背《前赤壁赋》,把“酾酒临江,横槊赋诗”丢了两次,第三次,我在喉咙里咳了一下,给他提了一个醒。他想说什么,可是苏家的老爷子不向着他。他滚动喉结把没说出来的话一口咽下,他停下不背了,后来干脆关上通往客厅的门。姑妈当然知道,我让着他。我睡下之后,她特意走过来在我的被子上拍了两下,让我还能在那里睡下去。

记忆中有过姑父这个人。还好,他现在待在一只半尺见方的镜框里。每次我进到姑妈的房间里,他都在衣橱上干瞪着两只眼,我不朝他看他就不存在,朝他看他也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有时,会有姑妈的同事、朋友到这里来,第一次看到我,总是把我连着角落里的床铺一起看,像看一件展览品。到后来,就扔下我不管了,要么在厨房里要么在姑妈的卧室里,嘶嘶唧唧用很细的声音说话,用很响亮的声音笑。我坐的椅子背靠着床,那是我的根据地我用不着怕,我像相框里的姑父一样拿两只眼睛望着他们。直到有一天,一个瘸腿的老人敲门进了屋。

敲门声不紧不慢,听着像熟人。敲的当然是姑妈的门,可是姑妈不在家。门打开之后,他朝我望一眼,我朝他看了一眼。他的脸有些怪,我一下没看懂。一场地震,一边脸像被一股强大的力扭歪了,又被另一种力牵了回来。他身上有一种气度,是姑妈那帮朋友和玻璃相框里那个人所没有的。他抬着不太灵便的腿往屋里走,仿佛从他进屋的那一刻起,这片空间就归他所有,连表弟的房间也不例外。他说,年轻人,我知道你。他让我觉得我得为他做点什么,我给他拿了一张椅子,他坐下,接着往下说,我不但知道你,还知道你爸爸、你爷爷。你爷爷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他说得不多,一字一顿,他让你相信他说的东西很重要。我哦了一声,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于是便进厨房给他沏了一杯茶。

姑妈回来没多久,我装模作样扯了一张卫生纸就出门了。那个神秘的老头进到屋里,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姑妈一见到他好像变成了一个小姑娘,没有客套,一进门就嗨了一下,那张怪怪的脸看着不像真的笑起来却那么真。姑妈对他还是有吸引力的,都那个样子了还……只要不装进玻璃相框里……玻璃相框里那个一点办法也没有。老夫聊发少年狂,左擎苍右牵黄还是左牵黄右擎苍?少年呢?他不能老待在那里看一部老电影,他不能。他有西装外套,有皮鞋,他应该到街上去逛。街上的事物都是鲜活的:一张花季的脸,青春正在那里开放,时间已经开始在这张脸上暗示——她这种类型,开放的时候特别鲜艳,凋谢起来也快。我应该告诉她,她要办的事情趁早办。那个装模作样、神气活现的家伙,他以为他是谁?他就像我手里的卫生纸。我朝卫生纸吐了一口痰,把它扔进垃圾桶。一抬头,刚好撞在一个女孩的目光上。我知道我早就是个流氓犯,我的目光带着我这个年纪少有的锋利,衣服、胸罩都没有用。我的目光投过去的那一刻,她身子一震,像是被枪弹射中了。她避到一边装出往一旁看东西的样子。她还太嫩了一点,我懒得再管她。我不再理她时,她又在偷偷地朝这边望。我直直地把目光递过去,她抬起脚慌乱地跑开了。一辆公交车放了一声气,停在我前面,我想也没想就上了车。我不要往哪里去,我只要到车上晃一晃。那女孩绑成马尾的头发先是往上翘,然后垂成好看的弧度在晃荡。车子一颠一颠,她的头发刚好拂在我的手背上。她在前面摆了一下头,发梢从我的手背上扫过去,弄得我上下麻酥酥的……一直没有看到她的脸。我相信有这样的头发、脖颈和后脑勺的人一定有一张漂亮的脸,我还是担心看过脸后头发扫出来的那种麻酥酥的感觉一下乏了味……她下车了,没有回头。两张座椅一前一后连在公交车的底板上,我的一只手搁在前面的椅背上,这便是事情的全部?她是否通过发梢感受到什么,她知不知道后面坐着一个流氓犯?

在姑妈家门前,也许该敲一下门。以前都是拿了钥匙就开门,怎么突然敲起门来了?好像门里边有什么,好像你知道他们有什么。拿起钥匙,把钥匙插进锁孔里——女孩身子一震——打开门,门代替我响了一下。姑妈在厨房里,那个人应该是走了。

这天我没有敲门,开门时没有把门弄得很响,钥匙在锁里头咔嗒一声门就开了,进门发现不对:姑妈卧室的门虚掩着,里面有人在说话,一股电流麻过全身,我收住脚步一声没吭从门里退了出来。门锁好像很兴奋,嘭一声来得那么响。门和房子好像都背叛了我,我有些委屈。我想做点什么,甩了一下手,用力摇了一下头,喊了一声——那一声喊得不够响,我让它响了一点。好些人往这边看,老子不管,老子接着喊,老子喊一二一,老子从一喊到四,管得着吗?这天我没有回姑妈家吃午饭。我进了一家餐馆,我被邻桌的女孩迷住了。她正在吃东西,吃得很快很干脆,不是狼吞虎咽也没有做作出来的娇气,很自然很本色,第一次发现一个人的吃相也可以这样自然美丽。发现我投过去的目光,她坦然将目光迎了过来。蓄积已久的江河波涛汹涌。我渴望同她结识,跟她说话,把她揽在怀里,然后,然后就一二一,一二三四!可是我没有动。我好像只是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比方说嗨一声站起来朝她走过去……可是我凭什么嗨,凭什么站起来走过去,凭我脚上的皮鞋和身上的西装外套?我眼睁睁看着她离开吃饭的桌子,扎在脑后的马尾摇了摇,从门口消失了。我心里空荡荡的,后悔死了却不知道到底后悔什么,跟她搭上话问她住在哪里?让以前吃过的亏再来一遍?

每次都是公交车。投上一块钱硬币,公交车不会拒绝我。不用知道它开往哪里,它开往哪里我就去往哪里。刺配沧州,我要把自己发配得远远的。

车上人多,我站着,是车让我撞到那上面。不用看也知道,我悄悄挨过去,她还在。周围几个人在动,她也跟着挪了挪,我吓了一跳——就这么结束了?她没有下车,她只是让下车的人往车门口去。我跟着往车厢中部挪了挪,她朝着那边我朝着这边——她就等在那里,两个人是这样默契,再没有比这更让人兴奋的事了!终点站到了,没法相信这就是终点!下车的时候她回过头朝我看一眼,她不像我想象的那样美,可是已经够了。我相信光是车上这一段时间就足够我们两个人过上一辈子。她回过身去开始匆匆往前走,一直往前走,没有停也没有回头望。我白白望着她走回原来的生活里。等她消失了,我只好搭上回程车回到姑妈的客厅里。

我没有再找到她。我们总以为在哪里看到的事物还可以在那里找到。我一次次坐上那趟车,走上那条路,一开始是一条路后来叉成好几条,我没有碰到她。后来我发现,我已经记不起她的脸,即便碰上也不知道她就是她。

回到姑妈的客厅兼饭厅,感觉像是走过大半个世界,后重回旧地。姑妈问我怎么没有回来吃午饭,接着就说起那个瘸腿的老头,说他当过专员,现在是离退休老同志,说他以前下放到东风大队还在我们家住过,说造反派去抓他,他假装投水,逃到山里活了下来。她说的时候我在想那张虚掩的门:干吗不把门全关上?全关上我会以为有人在换衣服或洗澡。留下一条缝是想告诉我他们只是在说话,还是让我一听到声音就回避?她说起来有些气短,弄得我不敢正眼朝她看。她不知道,有了公交车上那件事我什么都可以理解。她停下不说了,清了一下嗓子接着说,老专员答应出面,跟高局长一起解决你工作的事。我张大眼睛望着她——就是说,哪一天我也可以像他们一样在街上走!我说你们……我想说你们真好,可是我羞于这样给人说好听的话,后边的话到了嘴边出不来。姑妈脸一红,她好像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县长要到姑妈家里来吃饭了!收在姑妈床后边的圆桌面搁到了平常吃饭的小桌上,暗红色的油漆擦得可以照出人影来。西南角的床铺拆下堆到表弟的房间里,表弟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姑妈家里现在只有县长吃饭一件事。一说县长要来吃饭,姑妈就唠叨开了:房子太小太旧太乱了,在家里能做出什么像样的菜?馆子里什么都有,还是馆子里好。林姐很干脆,说,什么房大房小,老专员装得下,他县长也能装得下。馆子里吃多了,正好到这里换一换口味。老专员早就不是专员了,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不是专员了,他要是专员……林姐手一挥打断了姑妈的二重奏,我说伟光,你回老家一趟,有什么腊肉、腊鱼、酸菜弄一点来,有土鸡抓一只更好。

我到了汽车上,我看到手扶拖拉机,看到走路的人,汽车一经过就掀起灰尘把他们淹没了。我没有在麋鹿渡停留,没有朝我摔掉热水瓶的地方多看一眼。往东风大队走的时候我看到戴花冠的戴胜鸟,听到斑鸠在咕咕叫,它们不知道,从这里走过的人下次来就是县里干部下乡了。我娘一看到我就流泪了,一听说县长要去姑妈家吃饭眼泪又出来了。娘说,县长要吃一头猪,吃一头牛都可以。我说,县长肚子里要装好多事,装不下一头猪也装不下一头牛。娘说,那就给县长一块腊肉,给他一只老母鸡,还有晒干的蛤蟆,还有酸菜、辣萝卜。娘抓了一把谷扔在地上,赶开了其他的鸡,公鸡不情愿地在一旁咯咯叫。娘说,你要想死你就过来。捉住母鸡的时候娘说,你莫叫,到了县长肚里好好跟他老人家说句话,叫他老人家给我们家伟光前途。在县城,在姑妈家的客厅里,县长喝了一口用老母鸡炖的汤,说了一句,好汤。不知道娘嘱咐的事是不是在汤里头。

母鸡、腊肉、蛤蟆、酸菜都到了厨房里,只等县长一到就会往圆桌上端。说到底这一天的主角是两个:一个是县长,还有一个只能是我。县长不用说,县长怎么说都是县长。他们不放心我,我也不放心自己。高局长提前过来跟我说了一通,林姐和姑妈又把我叫过去说了一通,说来说去都是让县长吃好喝好,让县长开心,给县长留一个好印象。县长开心了就会吃好喝好,吃好喝好了就会更开心,县长开心了你的事情就成了。得学会笑,笑其实有很多学问。人家不笑你得想办法让他笑,人家笑你不能在一旁苦着脸,人家严肃你也不能在那里傻笑。人家说话你要竖起耳朵听,听话比送东西还强,神都喜欢听话的。不光是听,还要让他知道你在听,你喜欢听。什么时候说嗯,什么时候说好,什么时候鼓掌,时机、力度、火候都要把握好。这也跟做菜一样——不,领导不是菜——这比做菜的学问大多了!要懂得察言观色,起眼动眉毛,比方说县长手里拿着包你得接过来帮他拎着,县长站在那里你得赶紧端椅子让他坐着。要学会敬酒,酒是个好东西,酒一下肚人就放开了,现场的气氛就活了,气氛一起来要办的事就好办了。你去敬酒先得起身走过去,从县长后边走过去,起身的时候动作要轻,不能让衣角挂着什么,走起来不能像开火车一样,也不能像鬼魂一样突然冒出来把人家吓一跳,要学猫走路,弯腰提足轻轻放下去,要站到县长的左后方,这样县长右手端杯斜一斜身子很方便,县长说话不能打断他,要站在那里等,人家会知道的,人家坐到县长的位置上,桌面上这点事怎么会不知道?给县长敬酒,县长一只手拿酒杯你要两只手端着,要弯一弯身子,两只手举杯敬过去,县长跟你碰杯,你不能跟他平起平坐,你的杯口要比他的杯子低,你不能猛的一下碰过去,就这样轻轻挨一下。古时候太监亲皇上的脚就是这样,他要是拿了脚就啃他还想活吗?关键是要县长开心,县长一看你懂规矩就会开心,县长一开心就把你工作的事给解决了,粮本有了,户口有了,就一辈子好了,世世代代都好了。想想这个,再难的事也要咬牙做下来,何况这事做起来并不难。只要用心去做,对着镜子试一试、笑一笑、弯一弯腰说,县长好!县长,我给您敬酒了。县长也是人。你不是连专员都见过吗?是的,你见他的时候不知道他是专员,县长还没见就已经知道他是县长,知道那是县长就想一想你连专员都见过,没错,老专员已经不是专员,县长还是县长,可是县长不是来吃饭了吗?县长不是没饭吃,县长到这里来吃饭这本身就说明问题,就说明……要……要……要……

这一天是7 月21 日,我知道这一天对我很重要。我跟着高局长往街上走,我踩到一凼水,我把湿印踩在水泥地上。我当然不知道,十几年前也是这一天一个人把鞋印踩到月亮上,说是一个人的一小步是人类的一大步。我只知道跟一个穿制服的人在一起,世界好像不同了。一开始,我跟他站在住宅西头的厕所边,一个剃光头的家伙嘴角叼一根烟,一边系裤子一边往外走,一抬头看到我们,一个激灵往另一边走了。一个小伙子牵着姑娘的手往这边来,一下子口哨停了,两只手分开了,两个人各自往两边的厕所里走。有人在厕所里怪叫,叫了一句半就没声息了。高局长说,这里是厕所我们不能在这里等。那边有一只垃圾箱,我们好像也不能在垃圾箱旁边等。我们站在小卖部那边等。一个人买了一包烟没买打火机,另一个人正在买盐和味精。高局长打开脸往街道上一笑我就知道县长来了。搂爹说看到县长就看他是不是头大鼻宽,是不是身高后座壮。我说,要那样我们牛庄的牛大汉正好可以当县长。一看到县长我就忘了牛大汉,只知道县长就是县长,在穿制服的高局长面前还是县长。高局长指了指我,说,这就是那个牛伟光。他把重音放在“那个”上。县长好像一听那个就知道,他拿那双看过全县的眼睛朝我看了看,我的心在跳,血在往脸上爬。我想表现得好一点,腰椎不觉就弯曲了,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叫一声县长像叫了一声爹。接着,我看到县长手上的黑皮包,我伸过手去拿他的包。县长正跟高局长说话,没想到我会拿他的包,我去拿的时候县长的手没松,县长松手的时候我没拿上,县长的包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县长停顿了一下提了提脚——县长的包摔痛了,他脚上的皮鞋好像知道它的痛。整个县城都在望着地上的包,我像一根被雷劈过的木头直在那里,不知道这一辈子是不是就这样完蛋了。还是高局长身手敏捷,腰一弯捡起皮包往身上擦了擦。县长说,别把你的制服弄脏了。高局长说,我的制服哪里比得了县长的包,我的制服从县长的包里头来。县长笑了,他并不生气,说,小伙子,不要让局长拿着包,包还是你拿着,不要再掉了哟。县长和局长一齐笑了。县长是好人,我好像还有救。

县长坐在那里,他离高局长很近,离我有些远。现在不用拿着包,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坐在那里自己都觉得有些傻,陪着笑的时候更傻。好像又不能一个人躲到一边去,我沦陷在那里了。我累了,我站起来往姑妈的卧室里走,手脚僵硬,走起来像是错的。镜子里那个人好像丢了魂,看着跟相片上那个差不多,我没敢再往那里看。林姐一进门就把笑声撒了一地。端茶的时候,她顺手就在县长的胳膊上捏了一把。我看傻了——他不是县长吗?县长的胳膊也可以这样捏?县长好像变了一个人,他笑得那么开心,好像还有些坏,高局长一点儿也不生气。我的手脚不再僵硬,我活过来了。从厨房往客厅端菜,有事做就有了存在的理由,一不小心竟然吹起口哨来,想起县长在这里,我赶紧闭上嘴。我不再是那个掉包的家伙,不再是一块僵硬的冰,冰化成水绕着县长打转转。来自远古陶器上的漩涡纹,使历史照见现实,现实融入历史之中。县长喝开了,我也放开了,我端着酒杯从后面走到县长的左手边,县长一抬手我的杯沿就跟县长的杯底碰上了。一切都跟预想中的一样,我做得很好很自然,县长很和气地朝我笑了,掉包的事一笔勾销了,喝下去的酒在我的身子里唱着歌。

县长来吃过饭之后,我堂堂正正坐到表弟的书桌前,从尊敬的领导到此致敬礼,我字斟句酌,中间用了好几个比喻句和排比句,还有成语典故、歇后语。我在姑妈买来的材料纸上抄了好几份,最后挑了一份满意的,跟着高局长往县长那里送。我以为他会像喝酒的时候那样朝我笑。县长没有看我也没有看报告,他要么看着高局长要么看着天花板,他说这件事不能这么弄,就算公安局给解决了城镇户口,粮食局解决了粮本,顶多也是弄一个招工指标到氮肥厂当工人。不是说能写吗?跃进乡那小子去年还在乡里偷桃子,第二年就到了乡政府当干部,不就是在南边的什么杂志上发了一篇文章?文章一登出来,偷桃子的成了千里马,我们王书记成了伯乐。县长在他的办公室才是真正的县长,我不再拿喝酒时的眼光朝他看。吃草的牛羊都是匍匐在地,眼睛跟着草料走。

我手上有两篇东西,一直没敢投出去。写我娘的那篇算是散文诗,说我娘像那座架在小河上的古桥,一头连着村子连着我,另一头连向埋我父亲的那座山。写陶器的那首诗说我是一件陶质的器皿,质地和器形在诞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说世界是一座高大的楼房,楼上人的地板就是楼下人的天空,那些放飞的风筝的天空其实是地上的手掌,一天不过是时针转了两圈,被我打死的蚊子在我手上流着我的血,烧制好的器形早已无法改变,除非把自己打碎。趁姑妈不在,照着想象中一个编辑的样子,我把两篇东西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有一阵我觉得我写出了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尤其是后面这篇,跟它比,跃进乡那个家伙写的东西连狗屁都不是。趁着心血来潮,我当下去了邮局,一口气买了四张邮票和四个信封。我不相信天堂只在跃进乡那里开一个口子,一定要把我关在外面。信落进邮箱时响了一下,它们不再归属我,我想拿也没有办法拿回来了。

从波峰到浪谷只是一瞬间,我突然就觉得寄出去的两篇东西屁都不是,硬生生把我娘往一座桥那里凑——还古桥。不知道坐在城市某个编辑部的窗户边的编辑看了会怎样,嘴角一翘浮起一层笑,还是漫不经心地往纸篓里一扔?你写过的字纸给煤炉子引火还是给人擦屁股?啊,古桥,我的娘哟——听一听那些朗诵的人怎么“啊”吧,他一口“啊”下来眼看就要断气了,他并没有断气,他又“啊”回来了——你倒好,前头一个“啊”,后头还来了一个“哟”,从头一直酸到屁眼里。真该撬开邮箱把“啊”和“哟”拿出来,撕烂扔进茅坑里。另外那篇是不是好一点?楼上人的地板就是楼下人的天空,被我打死的蚊子在我手上流着我的血……你都在胡说些什么?你还想凭这些话成为县长的千里马?

躲在客厅的角落里,躲开姑妈询问的目光,尽量把自己缩小,像一粒种子缩回它的硬壳。种子不死,梦顽固地在壳底下生长。我尽量忍住不去想,可还是忍不住往那里想。我偷偷在裤兜里装了一包烟,跑去跟传达室的老头搭讪,递上一支烟,给他点火,一下把他的眼睛点亮了。要有信来直接交给我。他说好的时候,鼻孔里冒出来的烟就停了。

一个月过去了,又一个月过去了。一开始老头看到我从传达室门口过,就伸出头来说,没有你的信,有报纸,有书(他管刊物叫书),有三单元老李家的信,没有你的。他嚷得那样响,我赶紧冲进传达室用一根烟把他的嘴塞上。我说,没有就不用嚷嚷,有也不要嚷,交到我手上就是。他把嘴里的烟和“好”字一齐吐出来。这以后,我打那里过,他都会伸出脑袋摇两下,有些像地下工作者对暗号。他想的是那支烟。要是我径直走了,我的后背隔着衣都能感觉到他失望的目光。再从那里过,他装作不知道,眼睛就是不朝我看。我没有办法,知道没有也得从他那里得到验证,心悬在那里更不好受。我笑了笑,转进传达室,把一支烟杵到他的嘴边上。知道我发现他在装,他笑得有些尴尬,烟一抽起来就一切都自然了。鼻孔里喷过烟,他朝我两手一摊,我轻轻舒了一口气,好像知道没有我就安心了。

两个月之后,我不再指望什么,传达室的老头也不再在我这儿指望什么。有一阵,我从门口过好像还碍着什么,后来就进出自如了。有一天,老头突然朝我嗨了一声,接着又朝我招手,我的心一下叩击在耳鼓上。一家刊物给我回信了,偷桃子的要变成千里马了,拿信的手有些抖,呼吸起来也有些难。叼到老鼠的猫它得找一个地方躲起来独自享用,我扔下传达室往姑妈家走,完全忘了老东西还在等着要烟抽。姑妈一定觉察出我的异样,一双眼睛望着我。我有意把扯卫生纸的动静弄得很大,随即转身出了门。我只有厕所可以去。蹲大便的地方分成一个个隔间,各蹲各的那一段各自往下用力,办完事提上裤子赶紧离店谁也不招惹谁。我蹲上了,我豁出去了,我开始把信封里面的信纸拆出来:“ 同志:来稿已阅,经研究,不予刊用。谢谢您对本刊的支持!”同志前边那道横杠上面是空的,还研究,研究了却不知道谢谢的是哪一个。我朝着一只红头苍蝇扬了扬退稿信,苍蝇飞走了,信还在,卫生纸团沿着斜面滚进茅坑里。退稿信有用场了——谢谢支持——就算哪个撒大粪的家伙看见了,也不知道那个同志是哪个。让他去问编辑同志好了。信封上收信人姓名得撕掉,剩下的部分还可以用。再见了,尊敬的编辑同志!

出厕所一阵轻松,该屙的屙了,该扔的扔了,都到了茅坑里。幸亏世界上还有茅坑在。姑妈家的门,姑妈的眼睛,表弟的书桌,传达室老头的鼻孔……那退稿信它退的是哪一篇?说是同志不知道同志是谁,说了谢谢没说是哪一篇。我投的稿我应该知道。我一稿多投自己弄混了怪谁?信封上有地址,地址在茅坑里。关于陶器那篇要不行就彻底没戏了。一个人两支笔,一支笔能写得地方写,一支笔写了也白写。关于请求参军的报告,写了等于没有写。关于请求安排工作的报告,写了人家也不会看。比喻和排比都没用。门一扇又一扇,门开了门关着,门总是对的。姑妈说,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我肚子不舒服。怎么,是不是乱吃了什么?我想说我吃错了药。倒像真的病了,我躺着。不是写东西的料我干吗要去写?我又是纸又是墨水一笔一画写。写啊写,为了发出来,为了让人家知道我写的东西发出来了,为了左等右等,等到一封信然后把它扔进茅坑里……吃饭也是,吃了喝了然后拉进茅坑里,明明要拉进茅坑里,干吗还要吃还要喝?活着也是。不知道人干吗要活着要吃要喝要拉要撒要抽烟要痛苦要把一些墨汁涂到纸张上,不知道干吗要顶着黑往城里走,干吗要躺在客厅里。当然,也不知道干吗要躺在这里想来想去问这问那自己折腾自己,就像不知道水为什么流,风为什么穿过窗户牵动钉子上那根线……

恰好是在我不再期待,在我对写稿发稿死了心,在我觉得人活着无非是制造氮肥,到氮肥厂当工人其实也挺好的时候,姑妈在传达室拿到一封信。我叫守传达室的老头有信直接给我,那是我口袋里有烟的时候。姑妈一进门就问什么时候给杂志投了稿,我红着脸嗫嚅着,想说跃进乡那家伙也让人家退过稿。姑妈说,我在传达室看到是你的信就拿了,看到是杂志社来的信就拆开了,看到上面说稿子发了就赶紧回来了。真的?没想到声音出来这么响。姑妈顿了一下,说,我看到是杂志社来的就拆开了,反正不是爱情信。要是有那样的信,首先让姑妈知道。我的嘴突然变甜了。

牛伟光同志:

你的作品《古桥》将在本刊第九期刊出,届时将寄出样刊和汇款单,请查收。

这一次同志前面有了名字,作品标题也填上了,后面的年月日上还盖了公章——我仿佛听到了公章啪的一下盖在上面,响亮极了。

姑妈说,这张纸来的正是时候,接着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写的东西发表了,名也有,钱也有,工作也会有,我开心,姑妈开心。现在轮到表弟跟在后头叫表哥了——表哥起来吃饭了,表哥你看看这道题怎么做!送烟给传达室的老头抽也是有意义的,现在不用递上一支给他点上火了,姑妈一次给了他一包航海牌香烟,叫他别把样刊和汇款单弄丢了,老头一连说了十二个好。吃是有意义的,造肥料是有意义的,只有吃了才觉得有味道,屙了就空了,空了就舒服了,就可以接着吃了。抽烟是有意义的,因为有火在嘴边燃烧,因为有烟从鼻孔里穿过。把牙齿熏黑,把手指烤黄,是有意义的,因为牙齿由白变黑了,夹烟的手指变黄了。把墨水涂到纸上是有意义的,因为纸上有了字,之后又有了铅印的字。只要一看到印到书上去的字,尤其是“牛伟光”三个字,就觉得一切都是有意义的,世界不再是空洞无物的,世界上不但有光,有声音,还有了颜色。摔掉热水瓶是有意义的,这样你就会一门心思往老粮仓这边走。买西装外套,买皮鞋是有意义的,坐公交车是有意义的,躺在客厅的角落里是有意义的,蹲茅坑是有意义的,有些东西得往茅坑里扔……

事情有它自己的到达方式,我想好了,我等着它,它不按我的想法来:我等着样刊和汇款单,它们没有来,来的是一封退稿信。信上说《古桥》不能用。我被它吓着了,我以为白高兴一场,以为杂志社变卦了。过一阵才回过神:信从另一家杂志来。接着就明白了,上次扔进茅坑的是关于陶器那篇文章的退稿信。传达室的老头不知道他喘着粗气送来的是一封退稿信。我撕开信封从开头看到此致敬礼,他还站在那里望着我。姑妈说给你的那包烟这么快抽完了,望着他的背影她又补了一句老东西。

样刊来的时候汇款单没有来,汇款单来的时候还来了一只信封袋。姑妈从汇款单上看到拾元整,我从信封袋里拆出一本诗刊来。看目录看到最后没有看到我想看的,信封上明明写着“牛伟光”三个字,他们寄一本与我无关的刊物给我做什么?目录最前面——怎么会在那里,难道——陶器怎么成了陶制的器皿?无数个圆点之后分明写着“牛伟光”三个字——没错,牛伟光就是我——怎么没有用稿通知?抬起头来看老头,老头正用看烟的眼睛看着我——关键是样刊,关键是头条——一本诗刊的最高处,上面只有“目录”两个字,我一下骑到老粮仓的屋顶上,拿一把扫帚就可以飞了。

我没有飞起来。高局长把两本杂志送给县长看,县长说,不错,这小子还真有两把刷子。这次他真看了,说,这楼上人的地板,还有这地上的手掌,怎么好拿到会上去说?让他再写两篇新闻稿,到市里的报纸上登一登。

县公安局那篇新闻稿我写了三遍。公安局把市报政法部主任给请了过来。有一份工作总结,我把它简化了:一个抓住,两个打击,三个落到实处。报社来的主任说新闻不能这样写,这么写是工作总结。得有一个新闻现场,从现场入手,这些一二三只能放在后面做新闻背景。新闻现场在哪里,那就只能看你啦。我想到自己的经历,我写了一个牛××冤案被澄清,高高兴兴回到家里,再把“一抓二打三落实”带出来。稿子写出来,得由公安局盖章证明属实。高局长说,不行,这样写好像老局长留下冤情,好像我要拿他垫底似的。还有,那些事你还翻出来做什么?你以为写上一个牛××,人家就不知道?一个人知道就会有一千个人知道。这些事已经不存在了,你现在就是那个写诗写新闻奋发有为的青年。他说,马上会有一个收网行动,对犯罪分子进行集中打击,县委王书记会亲临现场督战,好好把它写出来。要写王书记,不要写我,写公安局就可以了。

就像电影从一个闪闪放光的东西开始,广场是一个适合开始的地方,制服、大盖帽和枪支适合排成方阵,适合在夜幕下,适合在某个时刻突然放亮,让灯柱穿过夜空。警灯闪烁,星星摇晃着把星光扔向人间。王书记从车上一下来,广场上的灯一齐放亮,主席台下面四盏射灯越过广场射向天空,天空躲闪不及侧起了身子。高局长的声音从广场上响起:立——正!前面的“立”字破空而起,落到“正”字上又重又长,仿佛拉到了遥远的蒙古高原。向前看——齐!前面三个音越拉越长越来越高,“齐”字一脚踏下又响亮又干脆。王书记站在那里,高局长一个漂亮的向后转,双手抱拳至腰腹处,跑到王书记面前,两只脚跟一并,立定,举起敬礼:报告001 号,队伍集结完毕,请指示!声音响亮,动作训练有素。他两脚一并,我心里打了一下颤。听到“001 号”几个字,头上、背后一麻,热血一下汩汩流遍全身。我要是那个穿着制服喊口号的人该有多好啊!——这里无论如何得有一个啊,这个“啊”不是那种太监腔的“啊”——为了这,我可以到蒙古高原去吹风沙,去挨冻,家可以不要,老婆也可以不要,只要能在这里喊上一句:立正,向前看。难怪古时候的人要投笔从戎,手里那支笔怎么比得过刀枪?难怪小时候顺手一比就是一把枪!可是这一切都不及“001号”四个字来得震撼!是1 号,不是2 号也不是3号,它的前面都是0,它的后面也没有2!001号把手一挥,叫了一声同志们,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板子打在什么东西上……他是001号,他抬高声音,他把手一挥——出发!

穿制服的队列装进摩托车、越野车和卡车,车队分成三路,每一路都是摩托车开路,越野车居中,卡车在后。

一个人的声音变成不可抗拒的洪流。

置身其中跟不在其中是不一样的。212越野车,警灯在车篷顶上闪烁。我能看到从旁边的物体上映出的红光。我会觉得自己不再是原来那个牛伟光。红光在我的血液里燃烧,我好像已经融化,融进这股巨大的洪流中。向前看齐——001号——不知道被称作001号的那个人听了会怎么样,现在想到这个号我心里还一阵阵发麻。

车灯从黑暗中挖出一条隧道,车轮滚滚向前。一些人被押到卡车上,他们是这次行动的对象。而我,现在是那个写诗写新闻的有为青年。当一个奋发有为的青年真好。

关于这次洪流行动、关于001 号、关于一二三和那些数据,排成大篇幅的方阵出现在报纸上。标题是黑体字,标题下面是本报通讯员牛伟光。传达室有报纸,老头一看到我就从传达室跑出来,毕恭毕敬端着报纸站在那里。我以为他讨烟抽,递给他一支烟。他说,不抽烟。我说,抽。他接了烟,他不敢让我给他点火,一双手把报纸送到我手上,一颠一颠地跑进传达室。

过了一段时间,我才发现传达室换人了。记忆中,这老头来到这个世界好像就是出来叫一声,抽上一支烟,把信件和报纸交给我,然后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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