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协调圈”到“可沟通的意义”:杜威艺术感觉观溯源
2024-01-08陈佳
陈 佳
(复旦大学 哲学学院,上海 200433)
一、 引 言
杜威在其晚年代表作《艺术即经验》(1934)(1)John Dewey, Art as Experience, ed. Jo Ann Boydston (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 1987). 译文参见:杜威著,高建平译:《艺术即经验》,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的第二章中,不无遗憾地指出,长期以来,心理学家、哲学家、道德家对于感觉的评价都是负面的:流行心理学主张感觉原子论:感觉是独立的、个人的,将感觉与理智、实践等其它机能分开,割断了它们之间的关系与联系。近代以来的哲学认识论,则认为人的感觉仅仅是被动地对环境的认识,理性主义者批评感觉杂乱模糊,不能带来清晰认识;经验主义者则认为感觉是被动接受事物的各种印象,其作用是使材料得以聚集贮藏。但无论理性主义还是经验主义,二者都局限在知识论范围理解感觉,难免以偏概全。道德学家虽然意识到感觉与人的存在的其它方面如欲望、情感、理智等有着密切关系,却是从敌对的角度来理解这种关系,将感觉与生活都看作充斥着低级趣味,是冲动的同义词。因而道德学家与心理学家和哲学家一样,对感觉持贬低的态度。总之,感觉被当作理智、善、意义的对立面。
在杜威看来,上述种种对感觉的误解,本质上是一个影响恶劣却又根深蒂固的哲学立场,即把人的本性中感觉、理性、行动、意志等各部分,看作如同鸽笼一样分门别类、分工有序、各自为阵。这种立场反映在艺术观上,就产生了杜威称之为“艺术分区化”观念(compartmental conception of art)。“分区化”指艺术、政治、道德、精神等活动各自分离,画地为牢:职业与利益区分、实践活动与洞察活动区分、手段与目的区分……种种静态等级区分形式成为现代人制度生活的典型标志。但杜威犀利地指出,这种看似稳固的“分区化”实则隐含了对人的片面认识,即未能看到人的独特高贵之处恰恰在于有可能“将感觉与冲动之间,脑、眼、耳之间的结合推进到新的、前所未有的高度”(2)杜威著,高建平译:《艺术即经验》,第26页。。在杜威看来,艺术恰是这种结合的有效证明。因此,本文旨在从杜威的这一重要判断出发,来考察他的感觉观的变迁,并进一步讨论艺术中的情(感觉)、思(理性)、做(行动)三者的关系。
二、 早期心理学立场:感觉-运动的协调圈
杜威是由心理学开启自己的哲学之路的,获得博士学位时就发表了《新心理学》(1884)一文,他出版的第一本专著也是《心理学》(1887),并于1899年当选美国心理学会主席。可以说,早期杜威是个心理学家,其心理学立场是调和了黑格尔唯心主义形而上学与威廉·詹姆斯科学心理学的结果:一方面,与黑格尔的结识在其职业生涯早期留下了一种不可磨灭的痕迹,这从杜威71岁时发表的自传体概述《从绝对主义到实验主义》中可清晰了解。在杜威思想发展早期的19世纪80—90年代,反对原子论个人主义和感觉论经验主义的言论达到了顶峰,杜威回忆黑格尔思想对他的吸引力在于“补充了一种统一要求……克服了身上所发生的分离和分裂的观念……黑格尔关于主观与客观、物质与精神、神与人的综合,并不是纯粹的智力公式,而是一种巨大的释放、解放作用”。(3)John Dewey, “From Absolutism to Experimentalism,” ed. Jo Ann Boydston, The Later Works, Vol.5, 1929-1930 (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 1984) 153.
另一方面,功能主义(functionalism)心理学先驱威廉·詹姆斯对杜威影响极大,使得“杜威从黑格尔那里汲取的洞见现在以一种更适合实验科学探究的术语被重新阐明”。(4)理查德·伯恩斯坦著,孙宁、余洋译:《杜威的哲学遗产:自然主义的当代效应》,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21年,第24页。作为第一个独特的美国式的心理学体系,功能主义有意识地对抗冯特的实验心理学和铁钦纳的构造心理学,反对后者把意识的机能、个体差异和动物实验等都排除在心理学概念外。(5)有关功能主义心理学的主要观点,可参见舒尔茨著,叶浩生、杨文登译:《现代心理学史》第六章“功能主义:先行的影响”,北京: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14年。詹姆斯在《心理学原理》第九章有关“意识流”讨论中,明确反对德国实验心理学之父冯特把心理现象分解为各种元素的立场,批评此种分解式做法是“心理学家的谬误”。詹姆斯主张对心灵的理解应从行为的功能及意识的目的出发,而非从心理的结构元素出发。心理学的目标并不是发现经验元素,而是研究活生生的人怎样适应环境,意识的功能应服务于生存所必需的目的。
受詹姆斯启发,杜威对心理的关注自一开始就避免了传统结构心理学的谬误,主张从一种动态的、与环境相协调的视角来研究心理要素,反对仅仅对心理要素进行孤立和静态的分析。杜威这样评价詹姆斯对他的影响:“关于有机体的思想许多哲学家只是从结构上来谈论这问题,因而也就是静止地来谈论这问题。詹姆斯则从活动中的生物的观点出发,来考虑生活。”(6)John Dewey, “From Absolutism to Experimentalism,” ed. Jo Ann Boydston, The Later Works, Vol.5, 1929-1930 (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 1984) 155.
同样,杜威对感觉的阐释从一开始就走上了与传统心理学不同的路径。传统心理学把感觉看作对事物各种个别感性属性(如色彩、声音、形状、硬度等)的感受,是作为主体的人与客观外界发生关系最直接的心理现象。传统心理学主张通过对主体的内省观察的方式,对人的感觉变化加以描述。杜威则提出了新的诠释视角:感觉不应该被当作仅仅是一种内在的心理现象,也不是一系列刺激反射的结果,而是整合进一个感受与行动的连续中的相互协调。
杜威早期感觉观在其代表性论文《心理学的反射弧概念》(1896)中得到了充分展现,杜威指出传统心理学的反射弧概念(The Reflex Arc)是基于一种非连续的、机械的 “感觉刺激-反应”的模式,即,行为总是结束于对感觉刺激的反应,当单个独立行为完成时,一个反射弧就结束了。这种基于反射弧概念的心理行为被认为是一种机械的三段论序列:(1)感觉或外部刺激;(2)观念或中枢进程;(3)运动反应。杜威对反射弧的批判主要基于两点:首先,这样的“感觉刺激-反应”模式歪曲了实际发生的情况,因为它把感觉和行动严格区别为两件独立的事,感觉刺激与肌肉反应被分割为不同的生理存在,行动反应前后的经验被看作相互之间毫无关联,给我们留下的只是间歇性、偶然的肌肉收缩。其次,由反射弧概念引发的机械观念,忽略了主体当下所处的更大的环境以及主体先前的状态,后果是导致一种孤立的心理学。
杜威的立场则是,人类行为不可能有意义地被还原为某些构成要素,他提出“感觉-运动的协调圈”(sensory-motor co-ordination)”以取代“反射弧”概念(7)John Dewey, “The Reflex Arc Concept in Psychology,” ed. Jo Ann Boydston, The Early Works, 1882-1898, Vol.5 (Southem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 1972) 98.,因为在实际活动中,感觉刺激和运动反应总是内在于一种协调之中,且只有在其协调中才有意义。杜威引用詹姆斯的例子,将儿童伸手触碰蜡烛火苗的行为解释为是从光学与视觉的协调开始,而不是从刺激开始。真正的开始是去看的动作,是头部与眼部肌肉的动作,而不是对光的感觉,在此意义上,运动是最原初的,而感觉是第二位的。同样地,当儿童被火苗灼伤而不由自主地缩手,也是一个感觉—运动的协调,这次是“眼睛—手臂—手”的协调的完成,而不仅仅只是感觉。这里杜威强调行动与感觉之间是连续而非断裂的、是协调而非独立运作的。
具有这种连续协调性的行动体现了行为者的主动性:“所谓的反应并不仅仅是对刺激有所反应,而是深入刺激,与之互动。”(8)John Dewey, “The Reflex Arc Concept in Psychology,” ed. Jo Ann Boydston, The Early Works, 1882-1898, Vol.5 (Southem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 1972) 98.互动的结果产生感觉、留下印记,继而引起进一步的行动,以维持、增强或改变原初的感觉,行为者的经验正是在行动中持续,在感觉—运动的协调中发展。因此感觉刺激和运动反应是一个持续动作的两个阶段,共同形成了累积性的协调,而不是某个简单片段的反射弧。
杜威的“协调圈”不仅强调感觉-行动的连续性、主动性,还突出这个持续的“再结构化过程 (continual reconstitution)”。(9)John Dewey, “The Reflex Arc Concept in Psychology,” ed. Jo Ann Boydston, The Early Works, 1882-1898, Vol.5 (Southem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 1972) 99.这意味着来自有机体的行动总具有完整性,看见、听见是有机体与环境相协调的连续的动作,既不被经验为单纯的感觉,也不被经验为单纯的动作。以耳的活动为例,对于声音的感觉依赖于已经发生的运动反应,耳必须和眼或手、或腿、或其他任何行为紧密联系,以共同服务于整个有机体的功能。行动不是任意的、武断的,新的行动与先前行动之间更不是毫无关联,而是根据当下刺激对先前动作的调整、重新实施,后继行动总在不停地重新组织焦点和强度,直至达成一个新的平衡结构。
总之,反射弧理论忽略了行为的连续性、非还原性,把一个协调过程的片段当作其完整部分展现了出来。相反,“协调圈”模式则是将心理活动看作一个连续的、整体的活动,包含着感觉的多样性,而不是将一个单纯的感觉功能孤立出来。美国当代实用主义哲学家伯恩斯坦评价杜威对反射弧的批判是很深刻的:“杜威通过一种有机体—环境的交互或协同详细阐明了自己的意思:他预示了自己关于经验与自然的成熟理论的核心主题。”(10)理查德·伯恩斯坦著,孙宁、余洋译:《杜威的哲学遗产:自然主义的当代效应》,第20页。
三、 感觉观正式形成:生活先于认知
如果说早期《心理学的反射弧概念》一文中,杜威讨论感觉与行动的协调圈仍是侧重于生物体自身生理构造内部,相对而言,自然界与协调圈的关系尚不那么紧密;那么在1920年发表的《哲学的改造》(11)John Dewey, “Reconstruction in Philosophy,” ed. Jo Ann Boydston, The Middle Works of John Dewey, Vol. 12, 1920 (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 1982). 译文参见杜威著,许崇清译:《哲学的改造》,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与1925年发表的《经验与自然》这两部杜威成熟期思想的代表作中,自然界已是人作为有机体生活与行动的必不可少的环境,以及人所有意义系统的重要来源。在杜威看来,“感觉-行动”的结盟首先是人与自然交互作用下生活与生存的必需,其次才是知识的获取。这也标志着杜威本人感觉观的正式形成。
在《哲学的改造》中,杜威详细分析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现代生物学的新发现是如何颠覆了传统心理学对于感觉的认识,其中,达尔文《物种起源》的影响无疑是最主要的,它为杜威提供了一种崭新的有机进化论的观念和生物连续性的观念,即作为生物学意义上的人,是在一个更加复杂的生存过程中,与其它有机形式相连续的,也正是在这种有机的连续性进程中,人展开了各种生命活动。感觉的性质与有机体和环境之间的相互作用直接相关,一种统一的有机体-环境交互作用才是行为的基本单位。
不同于传统心理学将生物的感觉描述成个别地和被动地接受环境的塑造,现代生物学首先肯定了生物的生命本质是一种与其环境相适应的长期的连续活动,有生命的地方就有行动,生命体与非生命体的最显著的差别在于生命体通过行动更新来保持和延续自身。一块岩石在受到外界击打时,永远不会试图作出反应,不会在抗击打时保持自身,更不会让这个击打变成促进它自身下一步行动的一个有利因素。但生命体不同,长期处于不稳定状态的现实促使他会想方设法为了生存而必须发展回应动荡危险环境的手段。现代生物学进一步指出不单是生物顺从环境,生物同时也主动改变环境因素,这是生物维持生命活动的必然选择。这样一种主动行动施加作用于环境,相应地,环境所产生的变化又反应到生物和它的活动中,“生物经历和感受它自己的这种主动行动的结果。这个动作和感受(或经历)的密切关系就形成我们所谓经验”。(12)②③④⑤ 杜威著,许崇清译:《哲学的改造》,第50页。
基于现代生物学的新心理学发生了重大变化,不再将感觉看作个别和被动接受外界刺激,而是强调感觉首先是作为行动的刺激,是“行为的引线(a clue in behavior)”。感觉作为直接的刺激和反应,指导着生物适应并改变环境的各类行动。我们的行为因而是在五官感觉这一先导的指引下的一连串活动,不是盲目无意识的单独行动。不仅行动,有机体的意志、情绪和欲望都是由感觉而起。杜威承认感觉具有相对性,但这种变化恰恰是行动中必要变化的一个刺激,它为行动提供前期的信息,也为行动的进行提供指令,更为行动的调整提供警醒,总之,“感受-行动”的结盟是有机体生命过程中的核心特征。用杜威自己的话,“感觉是‘相对的’这个意思,就是表明在行动的习惯里面从行动的一个次序到别个次序去的种种推移状态”②。不相关联的动作与感受不会对我们的生活产生有益的指导。杜威以一个人睡着时被火烧的例子与调皮孩子把手指伸进火里被火烧的例子作比较,尽管同样都是火烧的感受,但前者不是从人的清醒行为中归结出来的,动作和感受之间没有链接,因而没有一种指导行动的经验形成。
至此,杜威的感觉观与传统哲学正式分道扬镳。他批评传统唯理主义感觉观仅仅把感觉性质当作知识的,把感觉划归于认知的范围,杜威认为有机体在其环境中的感觉、感受是其生命活动的行为根据与指导,相比之下,知识的获取只有“派生的地位(derived position)”③,是包含在生命持续及生活发展过程中的。“感觉与其说是认识的、知识的,毋宁说是情绪的、实用的。”④感觉是情绪的,因为有机体的生存活动充满着各种生存欲望和目的,不同的境遇自然会引起有机体不同的反应,这种反应带来的感觉必然是波动与变化的,它常受其它因素干扰,并不是单一静止的。因而,感觉是情绪的晴雨表。但在杜威看来,这种感觉的波动变化性,非但不是其被贬低压制的理由,相反它有着重要的实践作用,因为当感觉受阻碍时,感觉的变化就成为活动必要变更的一个刺激,这些变化继而引起反思、增强意识,成为改变行动调整安排的重要信号。感觉又是实用的,因为如前所说,感觉不仅触发了最初行动的需求,它还在行动进程中标志着动作中断及延续的一系列变化,因而感觉对于每一个有机体生命有着重要的实用性,它是“生活适应环境的一种指导因素”。⑤
如果说唯理论者否定感觉,是误把感觉作为知识的性质,那么在杜威看来,经验论者也仍未能充分理解感觉的能动性,他们把感觉理解为个别地、被动地接受外物的刺激,忽略了感觉活动伴随着生命的开始、发展直至终结,它既是生物在残酷环境下保存自身的本能反应,在更多情况下感觉直接触发了积极主动、改造环境的行动,并随着生活形式的丰富而发展为各类复杂多元的文明活动。杜威以住在荒野的文明人为例,他们筑塘挖沟、引水耕地、开山植树,不是被动地顺从环境,而是开启了一连串的行动,生动地展示了人类发展文明程度越高、感受性越丰富,改造环境的行动就越主动。
《哲学的改造》(1920)发表5年后,杜威出版了《经验与自然》(1925)这部晚期代表著作,更为系统地讨论了感觉发生的三个层次:无机物之间、无机物与有机物之间、有机物与有机物之间。与其它有机物不同的是,人的感觉是以一种具有可沟通意义的社会性质为其坚实内容的。我们将在下一部分详细讨论。
四、 成熟期:感觉具有“可沟通的意义”
杜威在晚期著作《经验与自然》(13)John Dewey, The Later Works, Vol.1, 1925, Experience and Nature, ed. Jo Ann Boydston (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 1981). 译文参见杜威著,傅统先译:《经验与自然》,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中,提出人的感觉的坚实内核是某种具有可沟通的意义的社会性质,这一论述充分体现了其经验自然主义哲学观的核心思想:人的一切感受与活动的意义来自人与自然及社会环境之间的持续的、动态的交互作用。这种自然主义哲学观,既不是科学主义的,也不是还原论的,而是强调贯穿整个自然的有差异的连续性。这一特点在杜威对感觉的阐发中得到了充分体现:一方面,感触(feeling)是自然界事物共有的一种直接明显的性质,从无机物到有机物都具有,因而有某种普遍性;但另一方面,杜威又深入区分了感觉发生的三个不同层次以及各自的差异,其中,唯有人的感觉具有结合性、沟通性、共同参与性。
具体而言,感觉发生在三个层次:
第一层是物理层(physical),指一个被认知的简单的性质,如甜味、颜色等等。在这个层面上,尽管感觉包含较少的活动,但仍具有了一定的不同事物之间的相互作用。因为根据杜威的自然主义立场,“感觉所特有的性质乃是宇宙的事情所具有的性质。只是因为它们是这样的性质,才有可能像自然科学一样在数量、空间地位的系列和感觉性质的系列和光谱这两方面之间建立一对一的符合关系”。(14)③ 杜威著,傅统先译:《经验与自然》,第196、196页。这里杜威的意思很明确,生命、感觉和思想永远不能离开物理的事情而独立存在,它们都是自然事情的一个特征。物质或物理的东西,乃是当事情发生在一定的交互作用的水平上所具有的特性。
第二层是精神-物理的(psycho-physical)。什么是“精神-物理”?杜威解释道:“在这复合词中,这个字首‘精神’是说:物理的活动已经获得了一些附加的特性,即能从周围的环境中取得一种特殊的交相作用的支持以满足需要。有精神-物理的东西并不是说废弃了物理化的东西……是指具有无生物所未表现出来过的一些性质和效能而言。”③
杜威在《经验与自然》中用“精神-物理”一词特别形容动植物有机体与环境之间的交互活动。和纯粹无生命的物理事物相比,动植物活动的特征是“需要—要求—满足”的联合出现:“需要”是自然产生出来的有机物自身的生物需求,接着便有主动“要求”满足这类需要、达到自身均衡的诸多努力,继而便是一系列获得满足的活动,使有机物恢复均衡状态。无机的铁分子可能在和环境交互作用中很快变成氧化铁而失去了自身,动植物则在这种交互作用中发展并继续保持着自身,后者是有机物的特征。这里尤其值得注意的一点是,精神-物理层次上的感觉,特别表现出一种有选择性的偏向(selective bias),这是由于有机物为了维持整个有组织的生命,会在它和周围事物的交相作用中产生有选择性的需求,这些偏向使得交互行动带有了兴趣,且面对不同情境对象时又具有区别作用。杜威指出,当有机物的需求通过一系列行动获得满足时,就收获了一种有益于生活的价值,这种有价值的满足远胜于对于匮乏的补充。
杜威特别强调,这样一种带有选择性的、体现有机物兴趣的行动偏好,贯穿于有机物与其环境的交互作用中,它是有机物的感觉性(sensitivity)产生的基础。当选择活动得到满足实现时,就产生了感触(feeling)。所以,有机物都具有一定的感触的能力,这种能力是一种对待环境中不同能量的有区别的反应。与植物相比, 这种感触能力在动物那里则表现得更加充分,因为动物拥有一种“距离感受器”(distance-receptor),可以更自由地活动,因此动物和环境交互作用的方式和效果都比植物更加复杂和广泛。
随着交互作用的深入与活动的复杂化,感触能力使得有机物能不断地接受和产生有区别的各种反应,这在动物和人身上都存在。但区别在于,动物具有感触却不知其意义,一些复杂的动物在与环境事物的互动中,会产生丰富变化的感触,但是它们对于自己具有感触这个事实毫不知觉,其“活动是精神物理的, 但不是‘心理的’,那就是说,它并不觉察到意义。”(15)②④⑤⑥ 杜威著,傅统先译:《经验与自然》,第189、189、190、160、129页。鱼儿可能会区别出一条小溪和一片大海在水的深浅方面的感觉差异,但它们不会懂得“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这一常识背后的深刻意义,也不会欣赏同一片大海时而风平浪静、时而乘风破浪的不同意蕴;小猫可能会感觉出一个矮凳和一台书桌在垂直高度上的距离差,但它不会懂得一台舒适的书桌对于读书人意味着什么,也不会因为这曾是鲁迅先生伏案写作之处而对其书桌有别样的感知。动物的感触往往重在当下性、偶然性,而对事物的直接和内在的意义的感知才是属于人的“心灵”独有的特性。
因此,感觉的第三层,即对意义的感知,来自人的心灵(mental)。
正如生命是事情在一种特殊的组织状态之下所具有的特点, 而“感触”是以复杂地运动着的和有区别的反应为特征的“生命形式”的一种性质一样,“心灵”也是有感触的动物所具有的一个附加的特性, 这时候, 它已经达到有了语言、有了互相沟通那样一种与其他有生命的动物交互作用的组织状态。于是感触所具有的各种性质就变成对外在事物的客观区别、对过去和未来的事物都有着重要意义的了……感触不再只是被感触到。它们具有意义而且产生意义, 它们记录过去和预测未来。(16)②④⑤⑥ 杜威著,傅统先译:《经验与自然》,第189、189、190、160、129页。
陈亚军分析指出,动植物有机体的感触是类似詹姆斯所谓的无法说出来的“这”,只是当下的纯粹偶然,除了自然的刺激之外,并没有普遍的意义。但语言的问世,使这种纯粹偶然的感触被区别出来, 它们成了“红色”、“香”、“肉”、“水”等等。(17)陈亚军:《心灵存在何以可能——杜威-米德的心灵发生学探讨》,《文史哲》2006年第6期。人通过语言媒介可以区分和指认各种感触性质,如喜怒哀乐、冷暖快慢、五味六识等等微妙感触的区别,杜威称之为“对象化”。这种“对象化”不是近代哲学主客二分意义上的“对象化”,因为杜威的哲学出发点是强调有机整体性与连续性的经验自然主义。在他看来,颜色、气味等等感触的性质,从来不是在有机物内部、神秘地向着外物投射,而是环境中的事物与有机物共同参与的各种交相作用的情况所具有的各种性质。他说:“所以它们既是有机体所具有的性质,同时也是有关的这些事物所具有的性质。当它们有了名称时,它们就使得这个机体能够认识和区别事物,从而成为包含更广的交相作用进一步发展过程中的一个手段。”(18)②④⑤⑥ 杜威著,傅统先译:《经验与自然》,第189、189、190、160、129页。语言使得感触性质的差别可被区分和指认,也使得有机物与环境的交互作用以更持久的方式得以继续,当这些差别被用作持续行动的指标时,这些差别便具有了意义。
杜威进一步指出,如果承认语言是成员沟通、社会合作和共同参与的工具,那么借由语言媒介,人之心灵的感觉也同样具有沟通性和共同参与性。这里,有人可能会质疑:感受是纯个人的吗?如果是,上述感觉的社会性质又以什么为基础?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可以从杜威关于“个人的心灵”(individual mind)与“具有心灵的个人”(individuals with minds)所做的区分中得到启发。(19)②④⑤⑥ 杜威著,傅统先译:《经验与自然》,第189、189、190、160、129页。杜威不赞成主观主义所说的“个人的心灵”,但承认每个人都是“具有心灵的个人”,因为当一个人面对世界观察、判断、思考时,背后是一整套的文化习惯、词汇概念、价值体系、科学技术等等在运作与输出,这套概念系统和意义系统并非由某个人创造,却是每一个个性化的言谈举止得以可能的必要条件。
同理,我们可以说个人在其生命活动中产生了诸多感觉,但不能说感觉就是纯粹个体的,因为人类的感觉是在一个沟通和交流、联系和分离的社会交往语境中慢慢习得的意义体系中获得的。我们每个人都是具有五官感觉的个体,但这种感觉是通过语言等工具在彼此沟通的影响下所形成的,也就是说,每个个体的视觉、听觉里面早已融入了由许多个体共同参与的过去、当下和未来。杜威说得对,感觉的实质是“可沟通的意义”(communicable meaning)(20)②④⑤⑥ 杜威著,傅统先译:《经验与自然》,第189、189、190、160、129页。,它体现了人与人之间在社会交往中达到了最广泛和最复杂的交互作用。至此,在《经验与自然》这部杜威确立其自然主义哲学观的晚期代表作中,我们可以看到杜威成熟期的感觉观包含了十分鲜明特色的社会范畴,可沟通的意义就是一种建立在广泛社会交往和参与基础上的感觉,这便再次与心理学意义上的单个人的单纯的感觉概念形成了重要区分。
杜威将感觉所凭借的意义体系比喻成人类各种活动以及对此活动的各种解释的文化宇宙,这一文化宇宙有着丰富的创造性。人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便置身于社会环境或文化环境的意义系统之中,由此开启了人的文明化的过程。人们是在故事、摇篮曲、游戏、宗教、教育以及艺术的事件中,了解世界并体会其中意义的。人类在生活,就是生活在充满意义与价值的世界之中。意义的特征是有时间性的、正在进行的,并受群体中成员影响的。意义虽是所有成员共享的任务,但它并不是从最初就清晰或确定的,需要成员们通过持续的相互合作,不断调整,从交流活动所具有的生动的、表现的模式中寻找并实现共同的目的。
在文化宇宙中,艺术是最为普遍、最为自由的交流方式,甚至有时当语言受到阻碍时,艺术却可以畅通无阻地引导我们获得对事物的直接的圆满的感知。因此,在下一节我们将回到杜威美学视域下的感觉观。
五、 艺术感觉:脑、眼、耳的高度结合
艺术是人能够有意识地,从而在意义层面上,恢复作为活的生物的标志的感觉、需要、冲动以及行动间联合的活的、具体的证明。(21)② 杜威著,高建平译:《艺术即经验》,第29、24页。
来自杜威1934年出版的美学专著《艺术即经验》的这个论述,很好地连接起了《经验与自然》中对感觉之意义的强调与杜威晚期的美学立场。《艺术即经验》是杜威75岁高龄时写成的一本美学专著,是他继1925年《经验与自然》一书的第九章“经验、自然和艺术”后,试图建立一种新的艺术哲学的尝试,更是其关于弥合哲学二元论、恢复文化与自然之连续性研究的一个深刻结果。杜威的感觉观也在美学思想中获得了集大成的总结:艺术经验中的感觉与意义是紧密融合的,它表达了人们在艺术生产和接受过程中的完美的生活与体验,我们所感知并享有的事物被整合成一个意义整体。正是这种在艺术制作或感知时所体验到的感觉,建立起了有机体与意义世界之间的内在连续性。
笔者在本文引言部分曾引过杜威在《艺术即经验》第二章中的重要判断,他认为感官的“坏名声”是心理学家、哲学家、道德家共谋的结果,其恶劣影响使得我们习惯于把理智的运作与情感和想象的过程,以及实践行为,泾渭分明地区分开来。那么,艺术如何促成感觉、需要与冲动之间,或者说,促成脑、眼、耳之间的高度结合呢?杜威给出了几方面的理由:
首先,艺术能最大程度地保存感觉自身的直接性与充分性,从而恢复我们对这个世界的敏感和热诚。这里先要澄清一下,杜威对艺术的理解是突破性的,既不同于近代形而上学美学假定抽象、先验的美的理念先于艺术的存在,也不同于现代美学把“美的艺术”(fine arts)局限于纯粹观赏性的艺术作品,而是把艺术经验理解为一切加强了直接生活感受的人的实践,因而其艺术观是恢复了经验与自然、审美经验与生活经验、美的艺术与实用技艺之间的连续性的“大艺术观”。由于感觉器官及其相连的动力机制是生活感受、生存实践的必要手段,因此每一次艺术活动,无论是艺术创作还是艺术欣赏,都让参与者在一系列的有机体反应中,在视觉、听觉和身体对周围情境的敏感性中,获得了感受性和行动性的全面的整合。在艺术中,当感觉材料与行动材料达到最完全的相互渗透与融合时,对象便呈现出最强烈的审美性。
感觉一词本身具有很宽泛的含义,其中最主要的特征在于直接性与充分性,可惜在许多人的生活中,充斥着纯粹的惯例、机械的习惯、多次重复的行为。 “只有在偶然情况下,理性中才充满着由对内在意义的深刻理解而产生的感受。由于机械的刺激物或刺激作用,我们体验到了感觉,却没有意识到存在于它们之中或在它们背后的现实。”(22)② 杜威著,高建平译:《艺术即经验》,第29、24页。在此,杜威的担忧是直接针对他的时代的。在以工具理性为特征的现代社会中,我们的感知更多是理智上的感知,我们最大限度地利用听觉和视觉为我们的精确计算、理性判断等提供依据。我们已习惯于把某物仅仅当作其背后某种东西的符号,而看不到它们本身;我们只注意到事物产生某些物品的效力,却忘记了如何去真正地享有和欣赏事物的意义。总之,在强大工具理性的碾压下,事物的意义常常被“有用性”所替代。
但杜威提醒我们,听觉和视觉既是理智上的感知,也是美感上的感知。“不仅直接的感觉成分倾向于吸收所有观念性质料,而且除了身体机制所强制的特殊训练之外,它压制并消解了所有仅仅是唯智的东西。”(23)②③ 杜威著,高建平译:《艺术即经验》,第34、25、59页。艺术通过调动我们全方位的感觉,冲破我们生活习惯所形成的、阻碍我们的理性藩篱,使我们可以直接观察、直接感受、直接理解并欣赏事物本身,与这个世界交流,因此说,艺术帮助我们恢复对这个世界的敏感与热诚。
其次,艺术中的感觉,决不是非理智的宣泄,而是把观察时的严肃、投入和创作时所具有的精神力量的自由融为一体,“五官是活的生物借以直接参与他周围变动着的世界的器官……不能与行动对立起来,……也不能与‘理智’相对立……”。(24)②③ 杜威著,高建平译:《艺术即经验》,第34、25、59页。那种认为只有科学家运用理性、艺术家只需感性的观点,是片面和偏颇的,艺术创作从选材、布局到构形的整个过程是一种“有情感地思考”。艺术欣赏也同样是情感与反思的结合,我们可以全心全意地感受到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给人带来的听觉震撼,与此同时也可以反思自身对命运的理解与应对。总之,艺术的感性手段与审美活动最终目的之间是相互依存、高度融合的关系。
这里,杜威再次将艺术与现代机械化劳作对比,由于现代分工的日益精细、商业规模的不断扩张,使得我们许多行为的手段与目的之间严重分离:手段被看作只是外在的、偶然的、从属的,甚至是卑下的;目的却被预设为是脱离一切手段的、至善至高的最终且绝对的标准。现实中,从事劳动生产的工匠们似乎不参与到对艺术作品的欣赏之中,而权贵或有闲阶级在审美静观时,又觉得美的形式与将它从物质材料中生产出来的劳动手段无关。杜威对此强烈反对,他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论述:艺术经验中,一切所使用的手段的价值,都具体体现在所达到的目的之中。艺术其制作或感知时所依据的感性手段,与最终使我们获得对生活之完美的非知识性体验的目的是高度一致的。因此,好的艺术的标准,在于生产艺术的整个行动是否能使整个生命体具有活力,并能使他在其中通过欣赏而拥有他的生活,在最高的层次上能够直接而自由地对扩展与丰富生活做出贡献。
第三,艺术家的真正工作是建立具有连续性、而又在其发展中不断变化的一个完整经验(an experience)。 “人们也许会做得精力充沛,受得深刻而强烈,但是除非它们相互联系并在知觉中成为一个整体,所做的东西就不是审美的。”(25)②③ 杜威著,高建平译:《艺术即经验》,第34、25、59页。艺术中的感觉不是单向度的感受性,而是在经验中,将“做”与“受”组织成一种关系,这种关系构成了艺术品整体,因而也就提供了意义。因此,一件艺术品的可理解性是由使整体中各部分的个性以及它们间的相互关系显示在经过知觉训练的眼与耳之中的意义的呈现所决定的。
艺术通过脑、眼、耳之间的高度结合,形成了克服“分区化”的完整的“一个经验”(an experience)。这种作为“一个经验”的艺术具有三个特征:其一,它是在时间过程中连续发展的完整的运动,有开始、持续、高潮和结尾,是一种动态连续性的实现。从起初的冲动引发我们有意识地行动,到经验的逐渐展开过程中一系列的观察、思考、欲求、判断、想象的相互作用,直至最后获得一个令人满意的结局。其二,艺术带着它自身的个性特色的质(individualizing quality),与此前和此后的其它生活感受不同,因而凸显出来,并由此具有了专指的意义,具有不可替代性。第三个特征是自足性(self-sufficiency)。作为完整的“一个经验”的艺术感知是一个完满的高潮,它令人获得了对事物的内在的和直接的享有,它令人获得了有成就感的愉悦。这种愉悦让人陶醉,让人享受,因而是自足的。同时,这种自足不是一劳永逸的终止,而是中介性的,即总是经由它呈现出某种新的东西,总是具有一种“继续状态”(a continuation)(26)杜威著,高建评译:《经验与自然》,第283页。,总是不断产生对于其它事物的愉悦享受的知觉。
综上所述,在艺术经验中,我们所感知并享有的事物被整合成一个意义整体。艺术活动源于当下有机物与情境的相互关系,勾起以往的经验,并累积地感知到各部分之间对于整体的关系。艺术中的感觉与理智是有机结合的,通过对对象组成部分之间的关系的认知,从而赋予对象以意义。更重要的是,在艺术经验中,感觉呈现出在直接经验中的事物的意义,它表达了人们在艺术生产和接受过程中的完美的生活与体验。最终,艺术以一种充分的、完满的、整体的方式将各种在日常生活中趋于彼此分离和对立的东西结合在一起。
六、 结 语
对感觉的关注与讨论,贯穿了杜威整个哲学思想的发展与成熟历程,从早期代表性论文《心理学的反射弧概念》中,杜威提出“感觉-运动的协调圈”以取代“反射弧”概念,到中期《哲学的改造》强调感觉首先是情绪的、实用的而非认识的、知识的,我们看到杜威感觉观的出发点与传统心理学的感觉原子论不同,杜威反对将感觉当作内在心理现象,主张感觉必须放在运动协调圈、放在人生活于环境中的必需条件等语境中才能得到理解。杜威在晚期著作《经验与自然》中,进一步提出感觉的坚实内核是某种具有可沟通的意义的社会性质,这一论述既充分体现了其成熟期的核心哲学思想:人的一切感受与活动的意义来自人与自然及社会环境之间的持续的、动态的交互作用;同时也细致勾画了人作为有机物与其它自然存在之间的有差异的连续性。最终在《艺术即经验》这部美学经典中,杜威找到了克服“情、思、做三者分离”的出路:艺术让人学会有意义地使用自然的材料和能量,与此同时,人的脑、眼、耳相互之间也获得了高度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