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现代化的内在逻辑:一个基于城乡融合发展的考察
2024-01-08高帆
高 帆
(复旦大学 经济学院,上海 200433)
一、 问题的提出
“现代化”是人类社会步入近代以来,刻画特定地理范围内发展状态转变进程及结果的关键概念。对于特定国家或地区而言,现代化意味着其经济、政治、社会、文化、生态等诸多维度从传统形态转向现代形态,这一转变过程伴随着国家综合实力的持续增强和居民生活水平的显著提升。从时序比较的角度看,一国现代化所意欲达成的“现代状态”是变动不居的,这种状态在不同阶段有不同的指向和含义,不同国家的发展状态也因存在关联而相互影响,因存在比较而相互竞争,这意味着一国的现代化进程没有“止境”,特定国家需要立足某些时段的实践背景来设置现代化的战略取向和阶段目标。从横向比较的角度看,一国的现代化体现在经济、政治、社会、文化、生态等诸多维度,它是一个整体性、系统性、结构化的概念。从马克思主义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互动规律出发,经济领域的现代化——产业结构的转变、城乡结构的转换、生产效率的提升、市场规模的扩展、人均国民收入的增长等——在整个现代化进程中具有先导性作用。“以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变为开端和核心内容的现代化进程,是以产业革命为基础的”(1)刘伟:《中国式现代化的本质特征与内在逻辑》,《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23年第1期。。然而,不同国家如何驱动经济现代化,并以此为牵引带动整体的现代化,其答案和结果是不相同的。概言之,现代化是重要的、动态的、有空间特征的,它是特定国家实现整体发展的必由之路和目标追求,探究现代化的实现路径、最优方式及其深远意义是众多国家面临的普遍课题。
中国长期以来是全球人口规模最大的国家,实现国家现代化是中国近代社会以来众多仁人志士的目标追求。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在中国现代化进程和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这意味着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我国开启了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伟大征程。2012年党的十八大以来,我国以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为指引,积极推进经济、政治、社会、文化和生态文明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事业取得了一系列历史性成就,在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基础上,我国接续开启了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新征程。“中国式现代化”就是对中国现代化丰富实践、丰硕成果的“概括性表达”,这一概念具有坚实的理论基础、历史基础和实践基础。党的二十大报告明确提出新征程上我国要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强调“中国式现代化,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现代化,既有各国现代化的共同特征,更有基于自己国情的中国特色”,同时也阐述了中国式现代化的基本特征、本质要求和实施战略,特别是从五个方面揭示了中国式现代化的关键特征:人口规模巨大的现代化、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的现代化、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走和平发展道路的现代化。显而易见,中国式现代化是一个关系中国发展目标实现、发展形态转变的全新概念,它既是对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国发展实践的系统总结,也是新征程上我国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根本指引,同时还是对特定国家如何实现现代化这个普遍命题的“中国回答”,因此其具有重要的实践意义、深远的时代意义和广泛的世界意义。
中国式现代化对我国自身的发展意义重大,对其他国家完成现代化使命也具有启示借鉴作用。探究中国式现代化的理论内涵和实践路径,具有重要性和急迫性。中国式现代化的基本特征表现在多个维度,其本质要求也涵盖多个方面。由于中国式现代化是立足于中国实践背景,对中国发展目标、战略、路径的系统回答,因此中国式现代化的不同组成部分必定存在逻辑关联,它们之间不应该、也不可能是“碎片化”的分散状态。基于此,理解中国式现代化的内在逻辑——即从整体的、系统的视角来认识中国式现代化不同组成部分之间的相互关系——就是一个重要课题,探究这一课题即在于把握中国实现现代化的客观规律。就实践而言,中国式现代化的内在逻辑体现在我国发展的各个方面,对发展的各个领域具有统摄、引导和贯穿作用。迄今为止中国仍是全球人口最多的发展中国家,城乡不平衡发展仍是中国面临的最大的发展不平衡,城乡关系转变是中国整体发展、特别是经济发展的重要线索,当前我国正在从城乡二元结构转向城乡融合发展,与城乡结构转变关联的工业化、城镇化、农业农村现代化等对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这意味着中国式现代化的内在逻辑在城乡关系演变中必然有所体现,立足于城乡融合发展来观察、思考中国式现代化问题是可取的,这可以为检验、把握中国式现代化的内在逻辑提供一个实践“案例”。基于此,本文试图立足于“禀赋-目标-制度-路径”的结构特征,提出一种中国式现代化内在逻辑的分析思路,进而以城乡融合发展为例,来阐释中国城乡关系演变是否能够、以及如何体现了中国式现代化的内在逻辑,最后从上述分析出发引申出对新征程上我国加快推进现代化事业和推动高质量城乡融合发展的思考。本文的研究思路具有尝试性,但它体现出对深入认识中国现代化规律、系统把握中国式现代化丰富内涵的回应。
二、 对已有中国式现代化 相关研究的梳理和评述
“中国式现代化”是刻画中国从不发达状态走向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核心概念。与已有发达国家的现代化历程以及已有的现代化理论相比,中国式现代化在现代化的内涵及实施方式等方面均存在着差异,“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是根植于中国语境和实践的全新命题。基于此,理解和认识中国式现代化就成为我国理论工作者的重要任务,针对中国式现代化展开研究随即成为我国学术界的一个重要取向。迄今为止,学术界针对中国式现代化的研究工作主要围绕如下线索而展开:
一是将中国式现代化放在人类发展史上进行理解,从而在跨国比较意义上理解中国式现代化的基本特征,分析中国式现代化与其他国家(特别是主要发达国家)相比较而呈现出的一般性和独特性。例如,有文献在跨国比较的基础上,指出中国式现代化的独特性体现为其是政治文明、物质文明、社会文明、精神文明、生态文明、大同文明的高度统一(2)韩保江、李志斌:《中国式现代化:特征、挑战与路径》,《管理世界》2022年第11期。。也有文献强调中国式现代化“最为关键的决定性因素是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呈现出国家的独立自主性,以及形成过程的并联性、叠加性和跨越性”(3)中国式现代化研究课题组:《中国式现代化的理论认识、经济前景与战略任务》,《经济研究》2022年第8期。。针对中国式现代化是人口规模巨大的现代化,是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的现代化,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是走和平发展道路的现代化这五个方面的特征,有文献对这五个方面特征的丰富内涵进行了系统梳理,其研究带有很强的整体涵盖特征(4)张开、陈琦、陈洋毅、雷鸣:《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政治经济学》,《政治经济学评论》2022年第3期。;也有文献聚焦于五个特征的某个方面进行深入研究,其研究带有很强的专题聚焦性质(5)王茹:《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历史成就、矛盾挑战与实现路径》,《管理世界》2023年第3期。(6)杜鹏:《积极老龄化视野下的“人口规模巨大的现代化”》,《中国人口科学》2022年第6期。(7)高帆:《中国人口规模巨大的现代化究竟意味着什么》,《人民论坛》2022年第22期。(8)蒋南平、李艳春:《共同富裕中国式现代化的理论和实践创新》,《政治经济学评论》2023年第1期。(9)徐秦法、刘星亮:《中国式现代化道路何以突出为文化建设?》,《社会科学战线》2022年第12期。(10)齐绍洲:《中国式现代化视角下的碳达峰与碳中和》,《经济评论》2022年第6期。。这些研究均显示:在跨国比较的意义上,中国式现代化具有显著的、契合于我国基本国情的独特性,它不是对已有发达国家现代化历史的“简单复制”或经验的“直接应用”。
二是立足于中国的实践背景和国情条件,从多个维度来探究中国相对于其他国家的差异,并据此分析中国式现代化的生成机理,以此说明中国式现代化的独特性“何以形成”。对于中国这样具有悠久历史的发展中大国而言,其在发展进程中形成并推进中国式现代化不是偶然的,而是导源于历史和现代、思想和实践中一系列因素的交互作用。“作为现代化的后来者,中国的基本国情、经济结构、政治体制、文化基因和历史语境不同于西方国家,决定了通往现代化之路必然是一条独具特色的‘长征之路’”(11)韩保江、邹一南:《中国小康社会建设40年:历程、经验与展望》,《管理世界》2020年第1期。。在这一线索中,有文献从财政视角来分析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生成逻辑,认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财政在中国式现代化道路中发挥着重要的基础和支柱性作用”(12)吕炜、靳继东:《从财政视角看中国式现代化道路》,《中国社会科学》2022年第11期。;有文献则将中国式现代化与中国悠久的文化资源链接,强调“中国式现代化有其传统文化的根基”;(13)沈湘平:《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传统文化根基》,《中国社会科学》2022年第8期。还有文献指出社会主义发展阶段背后体现的生产力、生产关系和上层建筑之间的互动关系,对中国式现代化的形成具有重要作用(14)裴长洪、刘洪愧:《社会主义发展阶段与中国式现代化文明新形态》,《改革》2022年第7期。。
三是将中国的现代化视为一个连续的、不同阶段前后相继的历史过程,从而在大历史观的意义上分析中国式现代化这个概念,以及这一实践的形成历程,强调中国式现代化是伴随着中国具体的发展历程而逐步提出的。中国式现代化这个概念的提出本质上导源于实践的发展,它与我国发展实践的推进以及对现代化规律的认识深化密不可分,在很大程度上是伴随着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的过程而逐步清晰化、明确化的。在这条线索中,张亚光、毕悦(2023)将中国式现代化的构建历程划分为四个阶段,即1921—1949年的萌芽阶段、1949年—1978年的探索阶段、1978—2012年的建构阶段,以及2012年以来中国式现代化在新时代的历史性超越阶段(15)张亚光、毕悦:《中国式现代化的百年探索与实践经验》,《管理世界》2023年第1期。。与这种思路相类似,洪银兴(2022)从经济学维度出发,分析了近代社会以来,我国在不同时期针对中国式现代化的实践和思想探索(16)洪银兴:《论中国式现代化的经济学维度》,《管理世界》2022年第4期。。王灵桂(2022)则从我国经济社会发展的历史阶段出发,以工业强国、实现小康、全面建设小康社会、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等阶段的实践进程,分析了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形成历程(17)王灵桂:《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与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中国社会科学》2022年第3期。。
四是对标我国现代化建设的战略目标,在把握现阶段我国面临的核心任务、发展短板的基础上,分析持续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突破口和有效方案。现阶段中国式现代化并未完成,是一个正在推进的宏大事业,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需要总结历史经验,但更侧重于面向未来不断推进。据此,已有文献从不同角度研究了我国在新征程上持续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路径及方案。例如,中国式现代化研究课题组(2022)指出:新征程上中国式现代化要立足于新发展阶段,以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为指导,完整、准确、全面贯彻新发展理念,坚持高质量发展,不断推进“五位一体”的总体布局与战略任务(18)⑤ 中国式现代化研究课题组:《中国式现代化的理论认识、经济前景与战略任务》,《经济研究》2022年第8期。。赖德胜(2022)立足于就业是最大、最基本的民生,强调要以高质量充分就业推进中国式现代化(19)赖德胜:《以高质量充分就业推进中国式现代化》,《中国人口科学》2022年第6期。。史琳琰、张彩云、胡怀国(2023)则认为在工业化中后期,消费升级成为特定国家新的经济增长点,因此我国应以消费驱动型发展来助推中国式现代化进程(20)史琳琰、张彩云、胡怀国:《消费驱动型发展的理论逻辑、生成路径及对中国式现代化的启示》,《经济学家》2023年第2期。。推进方案选择的前提是要从定量角度把握现代化的现状及特征,据此,也有文献探究了中国式现代化的评价指标体系构建问题(21)蒋永穆、李想、唐永:《中国式现代化评价指标体系的构建》,《改革》2022年第12期。。
五是将中国式现代化放在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宏阔视野中,从多个视角或层面阐释中国式现代化的理论、实践、时代和世界价值。中国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也是实行社会主义制度的国家,中国以中国式现代化推动社会的整体发展,这在人类发展史上是具有广泛深远影响的重大事件。基于此,已有文献针对中国式现代化的贡献、影响和意义进行了深入分析,强调中国式现代化以“人民中心论”“本国国情论”“文明协调论”“和平发展论”为内核对世界现代化理论做出了原创性贡献,开创了发展中国家现代化的新路径和人类文明新形态(22)⑤ 中国式现代化研究课题组:《中国式现代化的理论认识、经济前景与战略任务》,《经济研究》2022年第8期。。中国式现代化的本质属性、发展过程、发展维度和发展成就构成了一种人类文明新形态(23)刘洪愧、邓曲恒:《中国式现代化作为文明新形态的理论分析》,《经济学动态》2022年第6期。。中国式现代化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过程中最瞩目的理论成就,凸显了对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24)顾海良:《中国式现代化的时代感召与理论伟力》,《经济学家》2022年第12期。;中国式现代化也为坚持问题导向,推进中国经济理论创新提供了重要命题(25)刘守英、熊雪峰:《坚持问题导向的中国经济理论创新》,《中国社会科学》2022年第10期。。从全球角度看,中国式现代化的主要成就和世界意义得到了国际社会的肯定,成为国际社会观察、认识和学习中国的崭新视角(26)吴兴德:《国际社会对中国式现代化的认知与评价》,《国外社会科学》2022年第5期。。
当前学术界针对中国式现代化这个重要概念进行了较多研究,研究视角、方法及结论具有多样性和互补性。这些成果对于人们理解现代化规律、把握中国式现代化的丰富内涵、厘清关于中国式现代化的思想观念误区具有重要作用。然而,人们对中国式现代化的认识是逐步深入的,现有文献存在进一步拓展和深化的空间。从逻辑上说,中国式现代化是我国针对经济社会发展经验以及未来现代化战略指引而做出的“概括性表达”,它是由多个部分构成、各部分具有内在结构特征的整体概念,探究中国式现代化不同组成部分之间的组合关系,即内在逻辑是重要的。特别是,中国式现代化的基本特征表现在五个方面,如何基于一个具有说服力的逻辑框架来阐释这些方面之间的关联性,也是极为必要的。就此而言,需要从结构性、关联性的视角来理解已有文献涉及的不同领域,在多个领域的研究基础上需要特别注重逻辑自洽和系统集成。更重要的是,中国式现代化既是一个理论问题,也是一个实践问题。中国在具体的、生动的经济社会实践中丰富了对现代化规律的理解,并逐步形成中国式现代化的内涵特征。研究中国式现代化需要概念形成和逻辑推演,也需要将其放置在中国推进现代化的实践中进行观察和认识。特别是,需要从类似于案例分析的小角度切入,结合经济社会发展特定领域的演变,来把握其背后折射的中国式现代化内在逻辑,从而将中国式现代化这样的“宏大命题”与特定领域实践的“微观表现”结合起来。据此,在现有针对中国式现代化的理论探究和宏观分析之外,有必要选择某些具体的领域来“解剖麻雀”,以检验和彰显中国式现代化的实践价值。本文从我国城乡关系演变、城乡融合发展这个视角切入,来集中阐释中国式现代化的内在逻辑,既是对这种考虑的一个回应,也体现出基于现有文献进行延伸探究的重要特征。
三、 中国式现代化的内在逻辑: 禀赋-目标-路径-制度的分析思路
尽管现代化是近代以来各个国家发展的普遍目标追求,但各国在实施现代化中采用的方式,以及取得的成效并不相同。从经济学的角度看,迄今为止,全球只有30多个国家、12多亿人口处于高收入国家行列,对于大多数国家和人口而言,实现从不发达状态向发达状态的跃迁仍然是一个艰巨的时代课题。现代化实现方式及其效果的差异,导源于特定国家能否形成契合本国条件和目标定位的发展路径,并在制度层面为实施这种现代化道路提供支撑和保障。特定国家的现代化涉及禀赋、目标、路径、制度四个因素,禀赋和目标的组合决定了路径选择,制度则对路径推进提供了基础性、根本性的条件,这意味着现代化是上述四者相互组合、彼此影响的一个系统过程。禀赋、目标、路径、制度构成了一国推进现代化的基本要件,理解这四者及其组合关系,在本质上就是在把握现代化发生机理及其客观规律。分析中国式现代化的内在逻辑,也可以从把握中国发展的禀赋、目标、路径和制度出发,并基于这四个方面形成一个具有结构化特征的分析思路,“禀赋-目标-路径-制度”这样的分析思路能够多角度地展示中国式现代化的特征与内涵,且不同角度之间是相互嵌入和有机关联的,这可以更为充分地揭示中国现代化相对于已有现代化模式的独特性质。
在禀赋方面,任何国家的现代化都首先需要考虑发展的初始条件,禀赋状况影响甚至决定了一国的现代化推进方案。从发生学的角度看,特定国的发展进程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能否准确认识禀赋条件,能否基于禀赋条件采用扬长避短的发展方式。相对于其他国家,中国在推进现代化进程时的某些禀赋条件是相似的,例如,都面临着农业劳动力和人口占比偏高的格局。但有些禀赋条件是独特的,这集中地体现在中国的人口规模方面。中国长期以来是世界上人口规模最大的国家,中国式现代化首先体现为“人口规模巨大的现代化”。人口规模巨大的现代化是从禀赋特征,即初始条件角度来阐释中国现代化。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在全球范围内始终具有人口规模巨大的特征。根据世界银行数据库的资料,1960年中国人口总数为6.67亿,占世界人口总数的比重为22.00%;2021年中国人口总数为14.12亿,占世界人口总数的比重为17.90%,即超过全球人口总数的1/6。中国人口占比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持续下降,但长期以来中国始终是全球人口规模最大的国家,这是一个特征事实,也是中国推进现代化面临的最大国情和主要禀赋条件。从这种禀赋条件出发,中国推进现代化的艰巨性、复杂性和影响力都是史无前例的。首先,中国推进现代化的难度前所未有,在人口大国和人口小国推进现代化,其遇到的挑战和问题是很不相同的。在人类发展史上,还不存在一个人口超过14亿的国家成功转向现代化国家的“先例”,已有主要发达经济体的历史进程给中国现代化提供的借鉴资源是相对较少的,中国的现代化事业具有在探索中前进、从而开辟现代化新路的显著特征。其次,中国现代化涉及的人口规模举世罕见,这意味着不同人口群体之间必然存在复杂的结构关系。我国的现代化需要关注总体发展状况,也要关注不同地区、群体之间的发展落差问题。如何有效地动员规模庞大的社会成员解放和发展生产力,并在此基础上使得发展成果能惠及规模庞大的社会成员,这是中国这样人口超大规模国家现代化需要直面和回应的独特课题。最后,中国是世界上人口规模最大的国家,中国的现代化对自身发展和世界格局都具有深远影响,这意味着中国必然需要审慎地选择发展路径,在发展中必须统筹安全和稳定。这些发展路径不是对其他国家历史过程的照搬或套用,而应体现出“立足于本国实际、解决本国问题、促进本国发展”的自主特征。通过依附其他发达国家来推进发展,不是中国这样人口超大规模国家实现现代化的选项。
在目标方面,任何国家的现代化在禀赋条件的基础上都会预设发展目标。目标提供了努力的“方向”,也提供了测度现代化成效的“依据”。与其他国家相比,中国的现代化目标也包括了经济持续增长,从而使中国从典型的低收入国家经由中等收入国家而迈向高收入国家,2035年我国基本实现现代化就包含了这样的预期目标,即人均GDP达到中等发达国家水平。然而,区别于其他国家、特别是主要发达国家,中国的现代化并不以经济增长作为唯一目标,其所追求的是一系列与社会成员需要满足和全面发展紧密相关的“人本”目标。如果说经济增长是实现社会成员发展的一个“工具型”目标的话,那么中国现代化所追求的是包含经济增长、同时又超越经济增长的“价值型”目标。中国式现代化是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的现代化,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是走和平发展道路的现代化,这四个特征构成了中国现代化的目标体系,它们分别从人与人、人与物、人与自然、国家与国家四组关系的维度界定了中国现代化的目标特征。在人与人的关系上坚持共同富裕导向,即强调效率和公平两者的高水平组合,激励社会成员充分创造社会财富,同时促使社会成员相对均等地分配社会财富。共同富裕既是发展的持续动力,也是发展的核心目标,这区别于那些单纯强调分配绝对平均主义、从而使财富创造失去活力的经济体,也区别于那些单纯强调财富总量增长、从而导致财富分配两极分化的经济体。在人与物的关系上坚持文明协调导向,强调人的需要是多元的。人的全面发展包括物质和精神多个方面,物质产品和精神产品供给对人的全面发展都不可或缺,现代化的过程必须以不断满足人民美好生活需要为依归,为人民的物质富足和精神富有创造良好条件。这超越了将现代化等同于物质文明、将发展局限在物质财富增长的狭隘视野。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坚持和谐共生导向,强调自然资源和生态环境不应成为发展的“代价”。它构成了社会成员多元需要的组成部分,现代化必须达成经济社会发展与生态环境系统之间的动态平衡,改造、利用、保护自然均是形成社会生产力的来源(27)洪银兴:《进入新时代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管理世界》2020年第9期。。这打破了将经济社会发展与生态文明对立起来、固守“先污染、再治理”思维的传统路径。在国家与国家的关系上坚持和平发展导向,强调中国的发展对其他经济体是机遇和共赢,而不是挑战和威胁。作为世界上人口规模最大的国家,中国的经济社会发展为国际秩序提供了“稳定器”,为全球经济增长提供了“发动机”。中国通过市场规模、要素流动、技术扩散,以及跨国公共产品供给等促进了其他国家的发展。这相对于部分国家依靠对外掠夺来推进现代化、并基于本国利益而推行“逆全球化”等是新的现代化价值取向。总之,导源于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中国的现代化在目标定位上坚持共同富裕、文明协调、和谐共生、和平发展导向,这集中体现出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相对于从某些维度来定义现代化目标的做法具有差异性,是一种立意更为高远、视野更加宏阔、人民需求满足更为直接与明确的目标定位。
在路径方面,中国的现代化是在更为严苛的条件下(人口规模举世罕见),实现更为高远和系统的发展目标(共同富裕、文明协同、和谐共生、和平发展导向),初始条件和预设目标之间的组合关系意味着中国的现代化是一个在各个领域逐渐发生规模增大、层次提升、结构变迁的长期过程,现代化路径也必然有其独特性。现代化路径的选择,本质就是在初始条件和预设目标之间形成有效的链接通道。中国的现代化路径特征集中体现在如下方面:一是渐进式,即在时序意义上,中国在不同的时段,立足于给定的阶段特征来实现不同的发展战略,从而在多个阶段成果累积的基础上来逐步实现现代化目标,这种方式具有务实理性、前后接续的显著特征。例如:在经济领域,1949—1978年我国通过实施重工业优先发展战略,建成了独立的、比较完整的工业体系,在总体上实现了我国从农业国家向工业国家的跃迁;1978—2012年我国通过实施改革开放战略,实现了经济总量的持续高速增长,并促使我国实现了从低收入国家向中上等收入国家的转变;2012年以来我国通过贯彻新发展理念、构建新发展格局,在着力解决不平衡不充分发展问题的基础上,不断促使我国经济从高增长阶段转向高质量发展阶段。二是连动式,即在空间意义上,中国通过不同地区的比较优势发挥、中央政府的顶层设计和地方政府的横向互动来推动现代化事业。我国人口规模巨大,不同地区的禀赋特征和发展水平并不相同,基于此,我国在现代化进程中特别注重不同地区之间的连动式发展。例如:在改革开放初期,立足于不同地区的市场、资源和区位特征,率先实施东部沿海地区的对外开放战略,进而在国内打通东部和中西部地区之间的要素流动和产业转移渠道。针对地区间发展差距问题,中央政府实施了一系列地区协调发展战略,并采用地区间财政转移支付、对口援建等方式来推动区域间的发展差距收敛。三是规划式,即在策略意义上,中国的现代化以系统化的发展目标为指引,并依靠短期、中期、长期的规划组合来推动,这使得中国的发展具有瞄准预设目标稳步推进的性质,即将短期发展置身于长期规划之中,依靠阶段发展成果积累稳步实现长期目标。就短期规划而言,我国每年的政府工作报告均对年度的经济社会发展设置具体目标,同时针对上年的目标完成情况进行总结;就中期规划而言,中国自1953年开始实施第一个“五年计划”以来,迄今为止已经发布并实施了十四个“五年规划(或计划)”,每个五年规划均对未来较长时期的发展目标和重点任务进行部署;就长期规划而言,在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之后,我国明确在2035年基本实现现代化,在本世纪中叶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这是从更长的时间跨度中来擘画中国发展的“路线图”。依靠短期、中期、长期的规划组合来推动发展,这使得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具有兼顾短期和长期目标、兼顾操作性和前瞻性的显著特征。四是并联式,即在内涵意义上,中国是将现代化的多个方面置于同一时段予以同步推进,这与其他发达国家在较长时期内,采用串联方式依次完成不同方面很不相同。例如,工农城乡关系转变是现代化进程的重要内容,我国强调工业化、信息化、城镇化、农业现代化同步发展,强调信息化和工业化深度融合、工业化和城镇化良性互动、城镇化和农业现代化相互协调,即是并联式现代化的重要体现。“四化同步”意味着我国在“四化”中不进行前后次序的单项选择,而是强调这四者的关联性、契合性和融合性。这主要是因为当前我国正处在工业时代、信息时代、数字时代交叉叠加的背景,同时对于中国这样的人口大国而言,工农城乡结构变迁的不同方面本身具有相互支撑作用,这与主要发达国家在工业时代采用工业化、信息化、城镇化、农业现代化依次推进方式相比是有区别的。
在制度方面,中国现代化在禀赋条件、预设目标和路径选择方面均具有独特性。相对于已有发达国家,中国形成并开创了“另一种类型”的现代化道路。无论是从过程角度来理解,还是从结果角度来理解,中国的现代化实践都需要诸多条件,制度为中国现代化的方式选择以及推进过程提供了保障,中国式现代化在禀赋、目标、路径和制度方面具有相互嵌入特征。党的二十大报告强调“中国式现代化,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现代化”,这个重要论断不仅明确阐述了中国现代化的本质属性,而且深刻揭示了中国现代化赖以推进的制度基础。中国的现代化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现代化,中国共产党领导为中国的现代化事业提供了思想来源、理论指引和组织保障,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最本质特征,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的最大优势。“为中国人民谋幸福、为中华民族谋复兴”是中国共产党的初心使命,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使得中国的现代化始终体现和贯彻以人民为中心的思想,并使中国的现代化能够在动员、凝聚14多亿人的力量的基础上持续推进。中国的现代化是社会主义现代化,社会主义是我国的根本社会制度,社会主义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思想,以实现人的全面发展和共同富裕为指向,人民性是马克思主义的本质属性和社会主义的根本特征,这使得中国的现代化超越了资本主义的资本主导、资本至上逻辑,从而在发展目标和路径选择方面体现出对人民需求的充分回应。显然,中国共产党领导和社会主义制度是确保中国现代化持续推进的根本制度,在这种根本制度的基础上,我国通过经济、社会、政治、文化、生态等各个领域的基本制度与体制——即具有层次性、组合性特征的制度体系来推进现代化。特别是,在经济领域,1956年底我国通过实施农业、手工业和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形成了社会主义性质的经济制度。改革开放之后,伴随着思想认识深化和经济实践创新,我国逐步形成了所有制、分配制度、经济运行机制“三位一体”的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这种制度强调所有制、分配制度、经济运行机制之间的组合性,也强调所有制、分配制度、经济运行机制内部不同部分之间的组合性。与其他经济体相比,我国的基本经济制度具有显著的“中国特色”。中国在所有制中强调公有制和其他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强调贯彻落实“两个毫不动摇”,这与那些单纯强调私有制或公有制“一统天下”的情形很不相同;中国在分配制度中强调按劳分配为主体,多种分配方式并存,这与那些单纯强调资本分配占优或绝对平均主义的情形很不相同;中国在经济运行机制中强调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强调有效市场和有为政府的组合,这与那些单纯强调政府指令计划或自由放任市场经济的情形很不相同。事实上,只有在中国特色的基本经济制度条件下,中国以共同富裕、文明协调、和谐共生、和平发展为导向的现代化目标才能达成,以渐进式、连动式、规划式、并联式为特征的现代化路径才能走通。
综上所述,中国的现代化是由禀赋、目标、路径、制度四个方面构成的系统过程,禀赋条件的集中表现是人口规模举世罕见,发展目标具有共同富裕、文明协调、和谐共生、和平发展导向。中国要在一个更为严苛的初始条件下实现更为高远的战略目标,这决定了中国现代化的路径选择和制度安排,其道路具有渐进式、连动式、规划式和并联式特征,其制度则是一个由根本制度、基本制度、具体制度等组成的体系,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和社会主义制度是中国的根本制度,在此基础上,中国形成了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以及各种类型的具体制度等,这些制度保障了中国现代化沿着所选路径持续推进。从跨国比较的角度看,中国现代化面临的禀赋条件、擘画的战略目标、实施的具体路径和形成的制度体系区别于已有的发达国家,中国式现代化是一个具有厚实现实基础和明确实践指向的概念。中国式现代化的四个组成部分不是相互割裂的,它们分别回答了中国现代化“起点在哪里,发展向何处、如何从起点迈向目标、如何保障这种转型”,禀赋和目标的组合状态决定了中国现代化的路径选择,而制度体系则为现代化路径的行稳致远提供了保障。显然,中国式现代化的内在逻辑不是体现在某个领域、某个维度,而是体现在“禀赋-目标-路径-制度”四方面的独特性质及其功能组合上。
四、 中国式现代化内在逻辑与城乡 融合发展“本土特征”
中国式现代化是指引我国各个领域发展的整体概念,其对我国经济、政治、社会、文化、生态文明建设等具有统领作用。中国式现代化这个“宏大”工程是通过各个领域的“微观”变迁而实现的。中国式现代化在具体的经济维度必然有所体现。基于此,可以从城乡融合发展这个较小角度切入,解析中国城乡关系变迁是否、以及如何体现了中国式现代化,进而为中国式现代化的内在逻辑提供具体案例。之所以选择城乡融合发展这个分析视角,主要是因为:从城乡二元结构走向城乡一体化,是任何国家现代化进程都需要直面的重要课题,这种变迁关联着工业化、城市化、农业农村现代化等一系列结构转变。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国城乡关系演变涉及的人口规模和地理空间都极为罕见,中国在推进城乡二元结构转化、实施乡村振兴战略方面,面临的环境和采用的方式都具有显著的本土特色(28)万广华、罗知、张勋、汪晨:《城乡分割视角下中国收入不均等与消费关系研究》,《经济研究》2022年第5期。(29)王晓毅、阿妮尔:《全球视野下的中国特色乡村振兴:制度优势与行动路径》,《社会学研究》2022年第5期。(30)高帆:《中国乡村振兴道路的“特色”:含义和意义》,《当代经济研究》2022年第6期。(31)高帆:《中国经济发展的独特性:一个基于土地制度变迁的考察》,《社会科学战线》2021年第12期。。迄今为止,中国仍处在走向高水平城乡融合发展的进程中,解决城乡不平衡发展问题,就是在回应我国不平衡不充分发展的最大“短板”。从重要性、独特性、持续性的角度看,城乡关系演变是解析中国式现代化的一个典型“案例”,中国式现代化的内在逻辑可从城乡融合发展视角进行观察和验证。
中国城乡融合发展是在特殊的禀赋条件下进行的,人口规模巨大这个国情特征在城乡关系领域也表现得极为充分。从国际经验看,城乡融合发展的一个表现是人口城市化率的提高。按照14亿人口计算,中国人口城市化率每提高一个百分点,对应着1400万人从农村进入城市就业和生活,这在全球城市化进程中是史无前例的。此外,与人口总数超大规模相类似,中国的农村人口规模也举世罕见。根据世界银行数据库的资料,2021年中国农村人口总数为5.29亿,其占世界农村人口总数的比重为15.43%。在人口总数、农村人口规模巨大的条件下,我国农业农村发展面临着相对不利的禀赋条件。根据世界银行数据库的资料,2020年中国人均耕地面积为0.08公顷,远低于世界平均水平0.18公顷,我国的城乡融合发展很难像人少地多的国家那样,主要依靠农业的大规模化经营来实现。在总人口和农村人口规模举世罕见的情形下,我国城乡融合发展必然是一个多重约束下找寻最优均衡点的过程。例如,作为一个人口超过14亿的国家,我国必须主要通过国内生产能力提升来保障粮食安全,将粮食安全的实现基点放在国内是至关重要的。再比如,中国的城乡融合发展必须以稳妥的方式持续推进,在很长时期内,我国仍将存在规模庞大的“农民工”群体,必须为农村进城务工人员留足在城乡间转换的缓冲空间,不能在农村人口流向城市之后随即关闭其返回农村的“退路”。中国城市化对应的人口规模世所罕见,如果出现城市的“贫民窟”或者大规模的农村失地失业群体,则经济发展和社会秩序稳定所面临的冲击不可想象。由此可见,人口总数、农村人口规模巨大,这是我国城乡关系演变面临的客观条件,这些禀赋特征暗示了中国的城乡融合发展与主要发达国家的城乡一体化历史过程存在差异。
我国城乡融合发展与整体现代化的目标定位相契合,特别是在人与人、人与物、人与自然关系维度,城乡融合发展体现出共同富裕、文明协调、和谐共生的价值导向。我国推动城乡二元结构转化、形成城乡融合发展格局,其当然追求城乡资源配置效率提高和经济总量增长,但最终目标却是缩小城乡经济社会差距,提升城乡居民的生活水平和社会福祉,从而使城乡居民能够相对均匀地分享发展的成果。城乡融合发展本质上是围绕满足城乡居民需求的,因此其均有显著的“以人为本”特征。党的二十大报告在擘画2035年我国现代化目标时,明确提出“人民生活更加幸福美好,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再上新台阶,中等收入群体比重明显提高,基本公共服务实现均等化,农村基本具备现代生活条件,社会保持长期稳定,人的全面发展、全体人民共同富裕取得更为明显的实质性进展”,这里对收入、生活水平、公共服务、发展程度等的刻画是针对所有城乡居民的,因此其在本质上阐述了城乡融合发展的落脚点,即以城乡居民共同富裕为依归来推进城乡关系演变。此外,我国城乡融合发展不仅体现在物质领域,也体现在精神领域;不仅包括经济发展,也包括生态文明建设。无论是对城市居民还是农村居民而言,其全面发展的外延是广泛的,其追求的是多元化、层次化的需要。伴随着经济总量的持续高速增长,我国城乡居民的需求结构正在发生深刻变化,1978—2022年我国城镇居民恩格尔系数从57.5%降至29.5%,农村居民恩格尔系数从67.7%降至33.0%,这意味着城乡居民对生存型资料之外的发展型、享受型、体验型资料的需求在扩展。党的十九大报告提出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党的二十大报告强调全面实施乡村振兴,乡村振兴是新时代我国实现城乡融合发展的重要途径,是新征程上我国做好“三农”工作的重心和主线。我国乡村振兴以“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为总任务,以推动产业振兴、人才振兴、文化振兴、生态振兴、组织振兴为基本内容,这意味着城乡融合发展是涉及经济、政治、社会、文化、生态文明建设在内的系统工程,乡村振兴包含但不局限于农村的经济增长和农民的收入增加,它具有显著的共同富裕、文明协调、和谐共生等导向特征。
我国城乡融合发展的实现路径是由禀赋条件和目标定位的关系内生决定的。在人口总数和农村人口规模庞大且人地关系高度紧张的条件下,我国要实现以共同富裕等为导向的城乡融合发展,这意味着其发展路径必然与其他经济体存在差别。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国从城乡二元结构走向城乡一体化是一个贯穿于现代化全过程的长期工程,它在时序意义上具有突出的渐进式特征。1949—1953年我国在农村实施了以“耕者有其田”为指向的土地改革,这显著地调动了农村居民的生产积极性,推动我国国民经济在很短时期内得以恢复。1953—1958年我国在农村推进了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等合作化运动,形成了农村土地的集体所有制,这为此后的重工业优先发展战略实施提供了条件,这一过程也因工业和城镇偏向政策而加剧了城乡二元经济和社会结构。1978年以后,我国加快推进城乡二元结构向城乡融合发展的转变。改革开放初期,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实施,极大地解放和发展了农村社会生产力,乡镇企业发展则拓宽了农村劳动力的本地化就业渠道。上世纪90年代中期之后,农村劳动力开始以“农民工”为主要方式进行大规模的非农化流转,城镇化、城市化成为启动城乡结构变迁的新动力源泉。进入新世纪之后,我国在贯彻落实科学发展观背景下开展新农村建设,强调城乡统筹发展。2012年以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我国基于新发展理念来处理城乡关系,明确提出要形成融合发展的新型城乡关系,并将解决城乡不平衡发展和农村不充分发展放在关键位置。在此背景下,我国城乡商品和要素流动性显著增强,城乡公共产品配置的均等化程度渐趋提高,城乡居民收入差距也呈现出持续缩减态势,2012—2022年我国城乡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从3.11倍降至2.45倍。从改革开放之前的土地改革、农业社会主义改造、重工业优先发展到改革开放之后的农村经营体制改革、农村劳动力外流、推进新型城镇化、城乡统筹发展、全面推进乡村振兴等,均体现出我国城乡融合发展采取了迂回式、渐进式的实施方式。从全球来看,农村劳动力非农化流转是城乡融合发展的重要方式,但我国农村劳动力进入城市是在考虑人口超大规模、社会秩序稳定、发展阶段特征等因素的基础上,采用先在农村本地非农化就业,再在城市地区非农化就业,进而加快推进农村人口市民化的方式进行的。农村劳动力的城市化通过一种具有时序差异和接续特征的方式来进行,这与其他国家的直接农村人口城市化方式是不同的。在这一过程中,我国也强调城乡融合发展在地区之间的示范、扩散和互动,例如: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村税费体制改革、农村基本保障体制改革、农村土地“三权分置”改革等,均先在部分地区试点,然后总结经验进而应用到更广泛的地区。这一过程还体现出我国将城乡融合发展长期规划分解为若干个短期目标的特征,例如,我国城乡融合发展嵌入在两个“十五年”的战略目标之中,在此背景下,2004—2022年我国通过连续发布和实施“一号文件”来推进农业农村发展工作。此外,我国的城乡融合发展并不是单纯强调工业化、城市化的作用,而是凸显城镇和农村发展的关联作用、两轮驱动,积极推动以人为本的新型城镇化进程,同时在农村实施脱贫攻坚和全面乡村振兴,将农业农村优先发展放在解决不平衡发展问题的关键位置,这使得中国城乡融合发展在实现路径上具有规划式、并联式等显著特征。
中国城乡融合发展的独特性与本土化的制度特征相契合,城乡融合发展的“中国式”只有依托特定的制度支撑才能形成。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国不同阶段的城乡关系演变都是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进行的,都是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和社会主义制度为城乡关系从割裂走向融合提供了根本制度保障。例如,进入新时代之后,我国通过实施精准扶贫战略来解决农村绝对贫困问题,并在此基础上完成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目标。在这一过程中,“五级书记抓扶贫”和地区间对口援助等均发挥了重大作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和社会主义制度使我国在世界范围创造了农村人口大规模减贫的“奇迹”。在经济领域,我国城乡融合发展与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紧密相关。经过上世纪50年代的“三大”改造,我国逐步形成了城乡土地的公有制格局——即城市土地实行国家所有制、农村土地实行集体所有制,我国《宪法》对这种土地所有制予以了明确规定,而土地所有制是我国基本经济制度中“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在城乡领域的具体体现。我国是在土地公有制的基础上推进城乡融合发展的,这与那些实行土地私有制的经济体存在着根本差别。在城乡融合发展中始终坚持农村土地集体所有制,使得我国在发展进程中避免了土地所有权在农村成员间的过度集中,农村居民因集体的“成员权”而获得农村土地配置权益,这为农村居民提供了基本的生活资料和安全保障。改革开放之后,我国在坚持农村土地集体所有制的基础上,推动了农村土地的“两权分离”,即在实施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背景下,形成了集体所有权-农户承包经营权的农地产权结构;新时代之后农村土地制度改革则进一步演变为“三权分置”,即在完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背景下,形成了集体所有权-农户承包权-土地经营权的新型产权结构。这一过程意味着我国农地集体所有制的实现方式在调整,农民对土地的配置权利在扩大,农村土地的配置效率在提高。与农地“三权分置”改革相关联,城镇的资本、人才、技术、信息等要素更有条件进入农村,与农村要素相结合从而推动农村产业融合和农民收入增长,我国城乡融合发展因城乡要素的双向对流而进入新阶段。此外,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是我国经济体制改革的目标,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是我国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的组成部分,在城乡融合发展进程中,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集中体现为城乡结构变迁领域的有效市场和有为政府相结合,通过政府和市场两种力量的结合来解决城乡不平衡不充分发展问题。例如,在推进城乡要素市场化改革的同时,我国特别强调与农业农村发展相关的粮食安全,强调农村居民的社会保障资源获取,而粮食安全和农民基本生活保障均具有“公共产品”特征,据此我国通过强化农业补贴等方式激励农业生产,并基于贯彻落实共享发展理念,着力弥补农村居民在社会保障获取方面的“短板”,在农村基本医疗、养老、教育等方面加强政府财政支出力度,这些均体现出基本经济制度在城乡融合发展中的支撑保障作用。
五、 总结及引申含义
对于特定国家而言,现代化是实现国富民强的根本途径和“关键一招”。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国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开启了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征程,这一实践进程使得我国形成了“中国式现代化”,现阶段我国面临着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时代使命。中国式现代化意味着我国的现代化不是对已有发达国家历史进程的“简单复制”,也不是对现有现代化理论和经验的“直接应用”,它在很大程度上具有对已有现代化模式的超越特征。无论是从理论还是从实践角度看,中国的现代化都是契合本土特征的“另一种类型”的现代化。本文在对现有文献梳理的基础上,侧重从整体性、结构化的视角来理解中国式现代化,强调中国式现代化是由禀赋、目标、路径、制度构成的完整体系,这四者之间的组合关联或“四位一体”形成了中国式现代化的内在逻辑。中国推进现代化事业,是在特殊的禀赋条件下(人口规模举世罕见)进行的,其追求更为高远的发展目标(共同富裕、文明协调、和谐共生、和平发展导向),据此也就采用了独特的现代化实施路径(时序的渐进式、空间的连动式、策略的规划式、内涵的并联式),这种实施路径依托于独特的制度体系(中国共产党的领导、社会主义制度以及在此基础上的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等)。由此可见,中国式现代化是一个具有可靠实践基础和严谨逻辑关系的科学概念。作为对中国推进现代化事业的“概括性表述”,中国式现代化这个“宏大命题”必然对各个领域有统领作用,其内在逻辑必然体现在各个具体方面。城乡融合发展为理解中国式现代化的内在逻辑提供了一个“案例”,本文探究了我国城乡融合发展背后的禀赋、目标、路径和制度,强调中国城乡融合发展的路径是由其面临的禀赋条件和预设的发展目标所决定的,中国城乡融合发展路径也具有渐进式等典型特征,且这些实施路径与背后的制度因素相互嵌入,是依托我国城乡领域的本土化制度安排而进行的。城乡融合发展这个具体领域验证了中国式现代化的内在逻辑,说明了从“禀赋-目标-路径-制度”四者组合的角度来理解中国式现代化是恰当的。
作为占世界人口总数超过1/6的发展中国家,中国的现代化本身是具有广泛影响的重大事件。中国在发展实践中开创了中国式现代化,未来仍将继续推进中国式现代化,这对我国和人类发展历程而言都意义重大。中国式现代化拓展了现代化的实现方式,丰富了人们的现代化理论认知。基于理论和实践的重要性,人们有必要从不同视角深化对中国式现代化的研究工作。本文针对中国式现代化内在逻辑的解析,就是在上述背景下进行的。依据本文的分析,可以引申出对我国现代化事业和城乡融合发展的若干思考或判断:
一是坚定对中国现代化的道路自信和制度自信。立足于特定的禀赋条件和发展目标,中国的现代化实现路径和制度体系区别于已有发达国家。从发展绩效来看,中国独特的现代化路径和制度安排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特别是,改革开放之后中国经济持续高速增长、社会秩序保持长期稳定、农村贫困人口大规模脱贫、人口城镇化率快速提高、城乡居民社会保障程度显著增强等,这些都是现代化绩效的具体表现。“发展是硬道理”,中国发展的绩效也是绝好证据,发展绩效证明了中国的现代化道路选择是正确的,制度体系是具有优越性的。“走自己的路”,坚持从本国国情出发来形成发展道路和制度体系,这是从中国式现代化已有实践得出的重要启示。新征程上,我国要坚定对中国式现代化的道路自信、制度自信,这对于我国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是至关重要的。
二是从整体的角度来理解和把握中国式现代化。中国式现代化的基本特征、本质要求、形成因素等都表现在多个方面,这些方面都是对中国现代化不同维度的刻画。值得强调的是,这些方面不是相互割裂或者“碎片化”的,它们之间存在着逻辑关联,共同构成了中国式现代化这个“有机体”。禀赋、目标、路径、制度是理解这种关联关系的一条“线索”,中国式现代化不是表现在某个特定方面,而是表现在多个方面的相互嵌入和组合之中。这意味着,在将中国式现代化与其他国家现代化进行比较时,必须注意这种“整体性”分析。即使将关注点放在某个方面,也要注重研究对象与中国式现代化整体结构之间的关系,这样才能“既见树木,也见森林”。
三是立足中国式现代化来把握新征程上城乡融合发展的主攻方向。新中国成立以来,特别是改革开放之后,我国城乡融合发展验证了中国式现代化的内在逻辑,禀赋、目标、路径、制度的关联关系在城乡融合进程中也得以体现。现阶段我国城乡关系演变正站在新的起点,在农村绝对贫困问题解决之后,农村脱贫的重心将转向解决相对贫困问题;城乡收入差距相对数在持续下降,但城乡收入差距绝对数却在攀升,城乡居民的财产性收入差距尤为突出;与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求相适应,农村应在保障粮食安全的基础上提供更多具有服务功能的产品;在农村劳动力和人口大规模非农化流动的背景下,城镇的市民化进程需要加快,农村的快速老龄化态势需要回应等等,这些均意味着我国的城乡融合发展需要接续推进,需要从此前的“全方位”转向“高质量”。
我国应立足于中国式现代化的内在逻辑,瞄准城乡融合发展的预设目标,完善城乡融合发展的体制机制和政策体系,与时俱进、因地制宜地处理好政府和市场的关系,加快推进城乡要素市场化改革和公共产品均等化配置,促使新型城镇化和全面乡村振兴的协同发力,将农村产业兴旺作为激发农村内生发展活力的主要突破口,从而使得新征程上我国的城乡融合发展取得更为突出的实践绩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