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时代:论杨克
2024-01-06陈代云
陈代云
2006年,杨克创作了《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诗歌用石榴喻指祖国,“硕大而饱满的天地之果/它怀抱着亲密无间的子民/裸露的肌肤护着水晶的心/亿万儿女手牵着手/在枝头上酸酸甜甜微笑”,形象鲜明,恰如其分,“石榴”因此成为表现新时代爱国主义的典型意象。这首诗不仅入选了多种经典诗歌选本,主流门户网站的转载量和阅读量数据也十分惊人,仅百度搜索就有相关链接一百六十多万条,在当代新诗阅读乏力的今天,不得不说是一个小小的奇迹。
1990年代以来,“个人化写作”逐渐成为诗歌的主流,像杨克这样始终关注社会和时代的诗人并不多见。1994年和1995年,杨克在《上海文学》和《诗刊》分别发表了标题为“一个人的时代”的同题组诗,这两组诗歌中有《真实的风景》《广州》《AA制》等名篇,表达了杨克对商品消费时代的介入、抒写和思考。“一个人的时代”和陈超所提倡的“个人化历史想象力”异曲同工,杨克在追求具有辨识度的个人化写作的同时,也在寻求与社会和时代公共经验的相切点,“大踏步地走到群众面前”(杨克《“青春回眸”依旧少年心》)。但我认为,“一个人的时代”更多地体现了诗人独立的姿态和敏锐的洞察力。在接受张立群的访谈时,杨克认为将他1990年代的诗歌命名为“城市诗”是一种图省事的、偷懒的批评,他说,“我不是为了城市而写城市,我的写作基于一个诗人对强行进入自己生命的新语境‘春江水暖鸭先知的敏感”(张立群《从北方到南方——与杨克对话》)。纵观杨克的写作,从1980年代百越境界的倡导到1990年代对都市生活的抒写,从民间立场的坚守到国际视野的拓展,他的诗歌总是不断地应和着快速变化的时代。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历着日新月异的变化,诗人要跟上并且把握住时代的快节奏是困难的。大卫·艾诗乐在诗集《陌生的十字路口》的序言中认为,杨克的诗歌缺少哲学的一致性。如果我们要在杨克的诗歌中寻找一致性,我想其最大的特色便是他把握住了时代的节奏,在日新月异的变化中有一种“春江水暖鸭先知”的敏感,杨克总在风起青萍之末便觉察到了时代的变化,他的诗歌直面生存本相,因此有一种与时代同呼吸、共命运的底色。《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既表现了诗人个人的爱国情怀,同时也折射出了普遍的时代精神,因此才广为传诵。
杨克这种切入生存现实的诗歌精神,在他登上诗坛的早期便已显现出来。评论家将杨克在广西和广东的诗歌写作分为截然不同的两个部分,杨克自己也感觉到,从南宁到广州后,“生存空间的转换,必然使我的写作发生变化。因而我把1992年看作我诗歌的一次‘断裂,一个阶段的结束和另一个阶段的开始”(杨克《笨拙的手指·后记》)。其实早在1980年代中期,李逊就已经注意到了杨克的两副笔墨:其一是,从文化和历史的深度,抒写百越境界、抒写骆越精神;其二是,以另一种笔调,抒写更为火热的、直接的现实生活。虽然前者已经让杨克功成名就,但李逊还是预感到,“看来杨克要在这二者间进行进一步选择”(李逊《赭红色的韵律——记杨克》)。因此,1992年对于杨克来说,与其说是“断裂”,不如说是“选择”。
进入1990年代后,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和商品经济的发展,个人生存境遇的压力逐渐变成了人们普遍的生活体验。迁居广州后,杨克抵达了改革开放的前沿,进入了商品之都,时代的转型和个人的际遇耦合在一起,让杨克对城市意象有了新的直接的体验,“竹、温泉、家园,原有的人文背景变换了,原有的诗的语汇链条也随之断裂。我面对的是杂乱无章的城市符码:玻璃、警察、电话、指数,它们直接,准确,赤裸裸而没有丝毫隐喻”。这意味着,传统的诗意在日常生活中事实上已经不存在了,“诗意”和“现实”的破裂以及由此产生的张力,让杨克产生了“表达的焦虑”,同时也激发他为诗歌的“当代性”寻找出口:“从此我还将尽可能地运用当代鲜活的语汇写作,赋予那些伴随现代文明而诞生的事物以新的意蕴。”(杨克《对城市符码的解读与命名——关于〈电话及其他〉》)
用“城市符码”为都市生活赋形,呈现普遍的生存本相,建构属于商品社会的独特诗意,是杨克的诗歌理想。他认为,生存之外无诗,“汉语诗歌的资源,最根本的还是中国当下的、日常的、具体的生活”(杨克《我的诗歌资源及写作的动力》)。都市确实给人们提供了一种全新的生存体验,如果说山水田园、风花雪月是传统农业社会的诗意寄托,那么现代生活也必然会有与之相称的诗意,对于杨克来说,每日游走于“城市符码”之中,如何赋予眼前这世界以新的、时代的诗意,才是诗歌应该面对的问题。
1992年,杨克创作了《在商品中散步》,他写道,“感謝生活的赐予/我的道路是必由的道路/我由此返回物质 回到人类的根/从另一个意义上重新进入人生”。在商品中“散步”,表现了一种悠闲的状态,也具有旁观的视角,诗人可以在物质世界中停下来,抽身而出,观察它、思考它,甚至批判它,正如他自己所写的那样,“工业的玫瑰,我深深热爱/又不为所惑”(《时装模特和流行主题》)。杨克将1992年视为诗歌的一次“断裂”,我想真正的原因在于,在这一年,他在商品消费时代获得了写作的自由。在商品中“散步”“旁观”,让杨克既不会被物质、琐细的日常、享乐主义淹没,又能保持知识分子的良知和批判意识。在他的诗歌中,这种“旁观身份”不断闪现,有时候他会用“目睹”“看见”之类的词语来表明自己的旁观者身份,更多的时候,他专注于对都市生活细节的“呈现”,暗合旁观者的身份和角色。
另一首《杨克的当下状态》更好地诠释了他的写作情形:“在啤酒屋吃一份黑椒牛扒/然后‘打的”,这是融入现代都市生活的中产阶级杨克;“目睹金钱和不相识的女孩虚构爱情/他的内心有一半已经陈腐”,这是具有反省意识的知识分子杨克;“从一堆叫作诗的冰雪聪明的文字/伸出头来/像一只蹲在垃圾上的苍蝇”,这是在杂芜的当下坚持写作并呈现生活真相的诗人杨克。杨克的诗句常常在这几种身份的交替中前行,用口语化的表达,展示都市(尤其是底层)生活的真实面貌。他继承了古代诗人温柔敦厚的传统,怨而不怒,哀而不伤。作为较早进入并享受改革开放物质成果的诗人,杨克有开放多元的生活态度,他对底层人民的物质追求抱有理解的同情,他的诗歌有平民意识、悲悯情怀,以及知识分子的黑色幽默和自我反省。
1990年代的个人化写作虽然引导诗人关注日常,带有细腻的生活纹理,但是也出现了回避时代、拒绝理想、平庸化、琐细化的倾向。梁昭在《向着诗的开阔地突进》中评论杨克1980年代的诗歌时感觉到,“杨克的追求,是朝着到时代的狂涛里去摄取惊心动魄的大镜头、大画面,或者紧紧追随大的生活流这个方向发展的”。1990年代,“惊心动魄的大镜头、大画面”已经和人们的日常生活越来越远,但阅读杨克的诗歌,我们仍然觉得他把握住了“大的生活流”,之所以如此,我想是因为杨克与这个时代追求现代化的主流是一致的,他融入了现代社会,并与之相向而行。
1994年,杨克将诗集《陌生的十字路口》第一辑命名为“一个人的时代”,与《上海文学》和此后在《诗刊》所发表的组诗题目遥相呼应。在这本书的结尾,杨克通过“代跋”的形式阐释了什么是“纯正的诗歌”:它真诚地关注现实,不逃避社会和商品的双重暴力,不回避某种原生态的肮脏;它反对孕育于农业文明的修身养性、隐逸遁世的名士文化形态,反对那些为诗而诗的技术主义;它有勃发张扬、开放包容的现代意识和新人文精神,是一种以善和爱、以天赋情怀庇佑人性人心的,有诗性口语光泽的现代诗歌。事实上,改革开放所引起的深刻变化将所有的诗人都带到了历史和艺术“陌生的十字路口”,杨克的这本诗集显示了他的艺术抉择,实践了他关于当代诗歌的“法则”,体现出高超的艺术天赋和文学自觉。
在诗坛上,杨克编杂志和诗歌年鉴、策划文学活动、提携新秀,朋友众多。但在诗歌上,他却拒绝归类。学生时代,杨克就曾参与南宁诗会,见证了关于朦胧诗的论争,此后,又与同时代诗人保持着密切的交往,但无论是赵野等人高举的“第三代”大旗,还是徐敬亚主持的1986中国现代诗群体大展,杨克都没有参加。这些诗歌活動和理论主张都影响着中国诗歌的方向和格局,不过杨克坚持从个人的感受出发,不受诗坛时尚所左右。在此期间,他从广西的历史和文化出发,提倡百越境界,力求建立一种既映照现实,又延续文化之根的诗歌写作。到广州后,他在商品消费的大潮中遵循个人体验和内心召唤,描写真实的生活面貌,这些面对城市、面对现实生活的诗歌成为杨克写作的主流,并显现出独特的美学品格。
杨克反复用“一个人的时代”作为诗歌总题,显然是有意为之。其中既包含着他以独立的(甚至是个人的)姿态参与诗歌建设的情形,同时也表达了他对诗歌独特的理解。大卫·艾诗乐将杨克视为“现代的玄学派诗人”,驾驭着“灵与肉”双重本质的冲突,杨克在批评那些植根于西方诗歌的摹写倾向时,提倡一种具有民间精神的“在地性”写作:“捕捉人内心时常涌动的欲望,此时此地的具体的个人日常生活的细节,生存的劳顿、尴尬、艰辛、搏斗,以及寻找路径通向彼岸的实实在在的生命升华”(杨克《九十年代:诗歌的状况、分野和新的生长点》)。与大多数挞伐都市文明的怀旧诗人不同,杨克对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和人们的物质欲望都持肯定的态度。
广州是中国改革开放的缩影,在一首名为《广州》的同名诗歌中,杨克毫不避讳人们的物质理想,“由北向南,我的人民大道通天/列车的方向就是命运的方向/淳朴的莫名兴奋的脸/呈现祖国更真实的面容”。从“莫名兴奋的脸”到“祖国更真实的面容”,杨克从具体的个人身上敏锐地捕捉到了时代精神。在城乡差异的背景下,那些到广州的打工者、淘金者,“不管多么疲乏,也不愿逃离这鲜花稻穗之城”。这正是人们向往富裕的真实写照。当然,在这首诗的结尾,杨克还是以不动声色的冷静写道,“也有人只是经历了漫长的白日梦/开始是苦难,结束也是苦难”,呈现了都市残酷和无情的一面。
在中国,对现代都市文明的批判,从其诞生的那一刻便已经开始,其中的一个资源是农业文明背景下宗法制血缘关系的温情与恬淡,另一个则是资本主义背景下人的异化与奴役。因此,对乡村生活的向往和礼赞,对现代都市的批判与忧虑,是当代中国文学最重要的主题之一。但当我们用这些资源去批判1990年代人们的城市期待和发财梦想时,显然脱离了时代语境,又与中国社会的现代化进程格格不入。杨克的可贵之处在于,他不是从先验的理论出发,而是遵循个体的感受和内心的召唤,旗帜鲜明地反对那些用农业文明的虚幻梦境来批判都市生活的美学趋向,以建构的态度抒写商品消费时代的诗意,在他的笔下,“灵与肉”不再是对立的矛盾,而是并存的生命本质。
杨克坚持描写都市的日常,却并没有被琐细的日常淹没,他的诗歌从具体的、日常的涓涓细流出发,最后汇聚成了时代洪流的一部分,通过呈现“大的生活流”来反映时代发展的趋势。他在《二十一个问题:回答一份书面采访》中指出:“诗歌所告知的生存本相不仅仅是一些生活的片段,重要的是有一种整合,而且还有阔大的意蕴空间。”营造“阔大的意蕴空间”显然需要诗人用心为之,杨克诗歌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紧紧抓住蕴含着时代精神的“城市符码”,抒写都市生活的诗意。1998年,杨克创作了《天河城广场》,天河城广场1996年建成,是广东最大的集美食、娱乐、休闲于一体的现代购物中心,“溽热多雨的广州,经济植被疯长/这个曾经貌似庄严的词/所命名的只不过是一间挺大的商厦”“进入广场的都是些情绪平和的人/没大出息的人,像我一样/生活惬意或者囊中羞涩”“他们眼睛盯着的全是实在的东西”。“过去和遥远北方”的“广场”有宏大的政治隐喻,与广州摩肩接踵的消费市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杨克通过广州街头人们习焉不察的“广场”,一下子就将历史链条中生活的巨大变迁表现了出来。
支撑商品社会和改变人们生活的“城市符码”不断地在杨克笔下涌现,变成了鲜活的诗歌意象,如玻璃、电话、时装、别墅、房地产、石油、飞机、火车站、水泥、电子游戏,等等。在《石油》一诗中,诗人既理性地歌颂石油对工业文明的贡献,“石油写下的历史比墨更黑”,同时也感叹,“大自然在一滴石油里山穷水尽/灵魂陷落,油井解不了人心的渴意”。工业社会对石油的依赖犹如饮鸩止渴,因此那些“回光返照的绿色”“一尘不染的月光,干净的美/在汽车的后视镜里无法挽留”。“石油”就像一个巨大的隐喻,当历史的车轮滚滚而来,古典的诗意也将无法挽留,只能在“后视镜”里给人们留下无限眷恋的背影。
除了典型的“城市符码”外,杨克还常常用“大词”去把握时代和社会。《人民》通过对普通人的一一呈现,表现了底层关怀和社会良心;《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则用生活中常见的石榴比拟国土、比拟人民,用诗歌的形式为新时代的爱国主义赋形。虽然杨克常常从“大词”出发,但诗歌抵达的都是具体的细节,都是鲜活的个体,这种“及物写作”让杨克的诗歌不仅有生活的质感,也有艺术的质感。他的另外一些诗歌,如《夏时制》《戴安娜》《1999年12月31日23點59分59秒》《五一》《七月十四》等,或抓住时间的节点,或抓住事件的热点,也是把握社会和时代的方法之一。
2016年,高晓松的歌词“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曾引起人们的广泛共鸣,将“诗”和“远方”画上等号,假想有一种逃离现实、回避生活的诗意,与陈超在《先锋诗的困境和可能前景》中所批评的将诗歌等同于“美文意义上的消费品,或精致的仿写工艺”是相似的。当诗歌失去了言说“当下”的能力,那么它的意义何在?杨克的特殊性和统一性都在于:他总是在言说“当下”。他和他的“乡党”刘三姐一样,有“指物索歌立就”的才能,面对不断涌现的新事物,总能赋予它们以崭新的诗意。
进入新世纪后,杨克的写作出现了一些新的倾向。如果说组诗《人民》通过对中国、伊拉克、卢旺达或苏丹、德国几个不同国家“人民”生活的记录和展示,表现的是地理意义上的“世界”的话,那么《歌德故居》《晨过石壕村兼怀杜甫》《新桃花源记》《风度张九龄》《我的中国》等,则表现了文化意义上的“世界”与“中国”。即使是这些致敬文化和传统的作品,杨克也总是用此在的诗意呼应仰望的历史,在另一首名为《唯见长江天际流——与李白同游》的诗歌中,杨克用“一千二百年后”反复穿插在李白的人生行迹之间,不断与“李白”互动、对话,不仅体现了“同游”的主题,还在深邃的历史和广阔的现实之间建立了一种深刻的文化联系。有趣的是,这首诗及其配乐朗诵在新华网发表后,其阅读量也高达一百七十万,唤醒了人们久违的诗歌热情,他的另一首名为《黑洞》的诗歌在中华文艺网发表后,仅四天阅读量就突破了十万。这说明,那些与人民的生活血肉相连的诗歌,依然有广泛的读者。
杨克曾自比“春江”中的鸭子,总是率先感知到时代的变化,正如霍俊明在杨克诗集《每一粒光子的轨迹》的序言中说,杨克是1950年代出生的诗人中最早关注城市和工业的诗人,他对时代保持着一种“提前量”式的深度观照。2021年,杨克在《诗刊》发表了组诗《云端交响曲》,在名为《新工业时代的诗歌维度就是未来已来》的创作手记中,杨克强调,“诗意的召唤永远在路上”。新材料、智能化、云计算、无人机、数字经济、5G通信、虚拟空间、大国重器,已经成了诗歌必须面对的“新工业时代符码”,近年来,杨克的新作《在华强北遇见未来》《人工智能美少女》《亲近大国重器智能燎原》《大数据》《我已将大脑上传到云端》等不仅开启了新的诗歌表达范式,同时也提出了新的文学命题:如何赋予技术叠加的新工业时代以相称的诗意?
2018年,一些青年作家和评论家提出了“新南方写作”的概念,探索中国文学发展的道路,经过不断阐释,目前至少包含了以下几种含义:其一是,它容纳了相对于江南的“南方以南”的地方文学经验;其二是,它将文学叙事与历史叙事相结合,吁请重新厘定改革开放以来的文学格局,凸显改革开放前沿的都市文学经验、打工文学经验以及因新技术而诞生的文学新经验;其三是,它将海外华文文学纳入“新南方写作”的视野和版图,让中国文学走出国门,参与世界文学地图的绘制。长期生活在广州的杨克显然与“新南方写作”有天然的联系,从1980年代百越境界的抒写,到1990年代都市诗歌的赋形,再到新世纪世界文学版图的绘制和新工业时代的诗歌探索,从杨克不断拓展的诗歌写作中,我们可以窥见“新南方写作”的全部路径。或者说,杨克的诗歌写作与“新南方写作”所显示的中国文学发展道路,在同一个方向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