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辩证法:情感的显影与丰富的悖论
2024-01-06谢心韵
谢心韵
爱的复活
郑 敏
复活了,这颤抖从我的心底,不,身体里,
好像听见春天呼唤的嫩芽,毅然地
从冷硬的泥土里伸出,呵,母亲
这阳光何等的耀目眩晕!
复活了,我觉得丰富而贫穷,
丰富,因为我所看见的仿佛是一整
个春天的大地,贫穷,因為纵
然看见,看见而不能占有。
我觉得自己变得勇敢而怯弱
勇敢得独自站在黑暗的荒野里,向星辰低语。
但是我却畏怯,畏怯于走近你的
身旁,更不能把眼睛向你举起。
呵让我感谢,感谢又痛苦吧,因为你不过
醒来又熟睡,复活为了另一次的死去。
既然上帝允许你在我的心头踏过,
来吧,我将如草原,等待你驰骋而去。
——选自郑敏《诗集(一九四二——一九四七)》,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年版,第99页。
郑敏的《诗集(一九四二——一九四七)》于1949年4月初版,由巴金选编,体现了诗人在西南联大时期的整体创作风貌和诗歌艺术成就。《爱的复活》选自其中,既承接了郑敏的现代性思考,又忠于诗人的内在情感,以智性的风格续写着一曲婉转动听的心灵之歌;爱作为一种内嵌于诗人生命体验中的情感意志,展现着诗人微观心灵图景中极为复杂的一面,凝结着充满悖论的个体思索。
诗人开篇便将“爱的复活”这一抽象过程具象地呈现出来,爱所带来的“颤抖”来自心灵深处,诗人以“不”字加强否定语气,以一种坚决的口吻召唤出身体里蕴藏已久的力量,这种极富感召性的声音来自春天所携带的生命力与创造力。新生的嫩芽“毅然地/从冷硬的泥土里伸出”,嫩芽被高度拟人化,它坚毅而果敢,并未因环境恶劣而退缩,反而更加坚定地破土而出。泥土的意象寒冷而坚硬,映射出中国抗战时期满目疮痍的社会现实,“呵”字将诗句隔断,语气词的切割加速了诗歌情感的释放。“母亲”这一形象可与民族国家构成隐喻关系,“爱”的母题于是形成了另一重特殊的意义,它可被视为诗人激发民族活力的精神动能。阳光“耀目眩晕”是嫩芽初次看到新世界后的本能反应,“何等”这一程度副词强化了诗人内心的欣喜和激动。诗人将爱的萌发借由嫩芽这一意象外化出来,以嫩芽生长对应爱复苏的过程,使读者更为清晰地感知到爱的能量以及爱再次出现的不易。
在第二节,诗人开始对爱复活后的心理活动进行描摹,“丰富”和“贫穷”成为打开诗歌文本的两把钥匙,“看见”与“占有”则是富有辩证色彩的哲学命题。“丰富”是因为所见之景如同“春天的大地”,“贫穷”则由于“看见而不能占有”,情感和理性相互钳制,显现出胶着的生命样态。诗人将“物”与“我”之间的关系哲学化,主体与客体的关系清楚分明,这尚未占有的美丽中隐隐流露出些许苦涩的意味。诗人通过断句和分行将诗切分成细碎的单元点,词与句的连贯性被打破,这种不连贯性与她内心踟蹰犹疑的起伏情绪相呼应,诗的节奏与情感的跃动逐步同频。
在第三节,诗人进一步渲染自己矛盾的心情,她因爱的存在变得“勇敢而怯弱”。面对漆黑一片的荒原,她自在从容,将心事说与星辰,感受着里尔克式的生命沉思,“勇敢得独自站在黑暗的荒野里,向星辰低语”;但面对“你”,诗人却变得谨小慎微,不敢靠近,“更不能把眼睛向你举起”,透露出隐忍与克制,何以不能则是诗人留给我们的谜语。抒情对象“你”的出现使诗歌主题趋于明朗,爱的指向进一步明晰,诗人描写了与“你”相处时的动作和神态,她的畏怯具体表现为行为上的小心翼翼,这份欲说还休的表达使诗歌的情感层次愈加丰富。
在最后一节中,诗人加重了语言的歧义与含混,诗歌出现了“感谢/痛苦”“醒来/熟睡”“复活/死去”这三组对立统一的关系,诗人在情感的天平上左右摇摆,诗歌结成了一张情感的张力之网。诗人既感谢“你”的到来,又因此而备受精神折磨,爱在复活后又归于寂灭,情思的波动使诗人陷入两难的境地。情感如缠绕的线团一般,轻轻滑向诗人心中某处不可知的角落,牵引出她极为隐秘而幽微的心灵话语。在纠缠而繁复的心理斗争后,诗人终于迎来了一片开阔的境界,“既然上帝允许你在我的心头踏过,/来吧,我将如草原,等待你驰骋而去”。诗人接受了上帝的安排,不再困于爱与不爱的二元选择中,她将化身为草原,以大地的形态包容一切,以物的姿态迎接情感浪潮汹涌后的平静。在带有抒情性的笔调中,诗人的情感也受到理智的影响,因而她在情感趋于浓烈时又陡然收束,在情感与理智的博弈中,最终转入豁达澄明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