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不知身是客”

于丽萍

光的到来

[美]马克·斯特兰德

即使这样晚，它还是发生了：

爱的到来，光的到来。

你醒来，蜡烛亮着，仿佛被它们自己点燃，

星星聚集，梦涌入你的枕头，

散发出空气温暖的芬芳。

即使这样晚，身体的骨头还是发光

而明天的灰尘在呼吸中闪耀。

（桑 婪 译）

——选自马克·斯特兰德《我们生活的故事》，湖南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274页。

作为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成长起来的美国诗人，马克·斯特兰德通常被归入新超现实主义阵营，其诗歌语言简练、意象鲜明、冷静明朗又不乏深度；反复咀嚼存在与消失、真实与虚空、自我与他人等主题。《光的到来》是斯特兰德发表于1978年的短诗，全诗共七行，以简洁而富有穿透力的语言、童话般的口吻描绘了一个瑰丽的瞬间，用烛光、星光、梦、发光的骨头与闪耀的灰尘等意象令读者沉醉于梦幻的夜晚。

首先，全诗以“即使这样晚，它还是发生了”这一引人好奇的语句开篇；紧接着，诗人描绘了一幅爱与光突然降临的场景：“你”醒来，蜡烛不点自明，星星聚集，烛光与星光点亮了似真似幻的梦境。接下来，“梦”与“枕头”的意象进一步渲染了梦幻氛围，梦是没有实体的，但诗人让梦做出“涌入”的动作，并调动触觉与嗅觉，使梦散发出“温暖”与“芬芳”，梦似乎成为具体可感的实物，与自己点燃的烛光、自主聚集的星光一同构成了一幅动态的画面。最后，诗中再次调强，“即使这样晚”，身体里的骨头、呼吸中的灰尘都在发光、闪耀。烛光与星光尚且是现实中存在的光芒，骨头与灰尘在现实中却是不可能发光的，然而此时骨头与灰尘的闪耀却更为直接、明亮，这意味着“你”进入了更深一层的幻境，也预示着更明亮的光的到来。烛光、星光、骨头与灰尘的光，四种不同光芒组成的意象群共同唤出了夜晚闪闪发光的奇迹时刻。

显然，无论是不点自明的蜡烛，还是发光的骨头，都不是存在于现实中的场景，但这一切发生的前提却是“你醒来”，可见诗人特意打造一个无法靠理性理解的梦境般的场面，读者只需挣脱逻辑的枷锁，跟随诗人去体会充满梦幻色彩的瞬间感觉。极具特色的意象组合使诗作呈现出陌生化的独特美感，日常化的用词和意象选择又使诗作避免了怪异突兀的风险。对美术颇有研究的斯特兰德精准地把握虚实意象的选择与平衡，创造了一幅生动鲜明而又不显突兀的梦幻画卷，营造出梦与现实之间的暧昧氛围。

值得注意的是，《光的到来》采用了第二人称视角，诗中醒来的是“你”而不是“我”，这一视角一方面拉近了读者与文本、叙述者的距离，令读者顺利进入诗歌所描绘的情境之中；另一方面却疏远了叙述者与文本的距离，叙述者与读者对话的同时，又从读者的视野中淡出。整首诗中，叙述者并未以第一人称“我”的形式出现，而是退出焦点，诗仿佛成为隐身的叙述者与受述者进行的一场对话，这有助于读者沉浸诗中。此外，也存在另一种可能，“你”并非仅仅代表正在阅读此诗的读者，“你”实际上也是叙述者的化身。从这一角度出发，诗中的“你”也能被理解为叙述者以超验的视角俯瞰的自我。隐身的叙述者观看、审视着自我，自我成为被观察的对象。第二人称视角既能将读者拉入梦幻情境，又能表达诗人以旁观者的视角对自我的观照，叙述者与受述者的界限在此变得模糊不清。叙述者的隐身、叙述者与受述者的模糊，促进了扑朔迷离的效果。

《光的到来》全诗充斥着亦真亦幻、虚实难辨的氛圍。“你”醒来，却如身处梦中，在醒来的同时入梦，入梦的同时醒来，梦境与现实同时存在，这是一种超现实的独特感受。“明天的灰尘在呼吸中闪耀”更是超越了时空的界限，明日的灰尘本无法来到今日，但在今夜的梦境中，属于明日的灰尘却已经存在，甚至张扬地闪耀。明天的碎片仿佛穿梭了时空，在“你”沉醉于今日梦境之时到来，这是时空交错的幻觉。“你”与“我”、清醒与梦境、时间与空间，全部交融、糅合在一起，共同构筑了一个亦真亦幻、不辨虚实、时空交错的精神世界。

这是一个看似混乱无序，实则和谐统一的世界，令人感到安定，这就是诗人用以抵御外部世界的异化与裂变的“光”。也正因如此，《光的到来》与其他充斥着混乱、恐惧、绝望情绪的超现实主义诗作相比，色调更为温暖、明亮，传递出内心的安宁与希望。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美国处于社会剧烈动荡时期，经济危机、信息革命、消费主义、信仰崩塌，迅疾的社会变革和混乱的社会生活造成了历史与当下的断裂和严重的精神危机，一个连续、完整的世界被摧毁，诗人们身处历史裂变的深渊，在动荡不安的现实世界中成为无家可归的幽灵。斯特兰德身为其中一员，却没有彻底绝望。他没有放弃对现实的拯救，而是在洞察现实危机的同时，用诗歌发掘万物一体的无意识世界，试图在诗歌所创建的精神世界中弥合历史、现实的裂隙，让世界重新成为一个整体。斯特兰德在诗中带领读者潜入无意识的世界，试图以此解决精神混乱的危机，达成对现实世界的修复，这既是他面对现实的无奈，也是他拯救现实的努力。正是斯特兰德为拯救混乱的现实世界而做出的尝试，使得他的诗作始终存在一抹亮色与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