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中祥林嫂死因再探
——解读“无聊生者”和“厌见者”
2024-01-06安徽谷兴云
◎安徽/谷兴云
祥林嫂“怎么死的?”——这是《祝福》中叙述者“我”提出的问题。小说开头部分,“我”听短工说祥林嫂“老了”(即“死了”),随即问“什么时候死的?”紧接着追问“怎么死的?”可见“我”心情之迫切,急于了解祥林嫂之死的原因。其实,这也是《祝福》阅读和教学中必须思考和解决的重要问题。
一、“无聊生者”祥林嫂
据文本,短工对“我”的追问,回答道:“还不是穷死的”。“我”对此并不认同,有自己的思考和判断:
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干干净净了。魂灵的有无,我不知道;然而在现世,则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
其结论是:“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所谓“无聊生者”,就是“百无聊赖的祥林嫂”,指祥林嫂无法生存,活不下去。
祥林嫂的一生,从开始就是不幸的:出生在贫瘠山村(卫家山)的穷苦人家,因养不起而做了等郎媳(童养媳)。自小到婆婆家,日子也不好过(仅以“打柴为生”),而且面对的是严厉的婆婆、比她小十岁的祥林、小叔子,一老二小都归她伺候。当牛做马,挨打受骂,泪水只能咽到肚里。苦熬到祥林十五六岁,两人终于成了亲,竟承受一场意外打击,“春天没了丈夫”。婆婆不顾祥林嫂丧夫之痛,以大价钱把她卖进深山,只为给小儿子娶亲。
被逼再嫁贺家墺的贺老六,祥林嫂却因祸得福,上天赐给她一个好丈夫,随后又“喜得贵子”。按卫老婆子的说法:“她到年底就生了一个孩子,男的,新年就两岁了。……他们娘儿俩,母亲也胖,儿子也胖;上头又没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气,会做活;房子是自家的。——唉唉,她真是交了好运了。”祥林嫂终究时运不济,幸福生活时间太短,紧接着祸不单行,劫难接二连三:贺老六年纪青青,“断送在伤寒上”,儿子阿毛“给狼衔去”,“大伯来收屋,又赶她”。好端端的三口之家,只剩下孤身一人,连立锥之地都没有的祥林嫂,她“真是走投无路了”。
祥林嫂生在山村,长在山村,山村——无论是卫家山,还是贺家墺,却都不能容留她。山村女人祥林嫂,竟成为山村的“无聊生者”。在哪里可以活下去呢?
二、鲁四老爷的“讨厌”
祥林嫂唯一的出路在鲁镇。比如,卫家山的邻居卫老婆子,到鲁镇就过得不错。但祥林嫂不是卫老婆子,她没有那样的运气,相反,她在鲁镇,是人见人厌的山里穷女人。
最讨厌祥林嫂的是鲁四老爷。他从一开始就对祥林嫂很厌恶。那时,祥林嫂逃离卫家山,到鲁镇求卫老婆子荐地方,走进鲁四老爷家。鲁四老爷第一眼就发现,来人“头上扎着白头绳”,立即“皱了皱眉”,以示“讨厌她是一个寡妇”。因为祥林嫂模样周正,手脚壮大,像一个安分耐劳的人,被四婶看好而留下了,鲁四老爷也没有反对——毕竟家里正急需女工。
祥林嫂第一次来做工,鲁四老爷虽厌恶她是寡妇,只是“皱了皱眉”,第二次就变本加厉了。这时的祥林嫂,是再嫁再寡的灾星,鲁四老爷除了“照例皱过眉”,又对祥林嫂施加了限制:他暗暗地告诫四婶,“这种人虽然似乎很可怜,但是败坏风俗的,用她帮忙还可以,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一切饭菜,只好自己做,否则,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这就是说,祥林嫂因再嫁而“败坏风俗”,已经沦为低贱的女人,祭祀时如用她沾手,有辱死去的祖宗。
到后来,鲁四老爷的厌恶发展为痛恨和咒骂。其实已经过去好几年,祥林嫂早已不在鲁四老爷家做工。相关情节是:
傍晚,我竟听到有些人聚在内室里谈话,仿佛议论什么事似的,但不一会,说话声也就止了,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声的说:“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人们何以聚在内室里谈话,鲁四老爷为什么咒骂“谬种”?“我”不明就里,经询问短工才知道,鲁四老爷等人议论的是祥林嫂,骂她死得不是时候。怎么不是时候?——她死在“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即祭灶的次日,或者第三天:鲁四老爷家和鲁镇的人们,正准备在五更天举行祝福祭祀。“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祥林嫂死在这时候,对于鲁四老爷来说,无异于亵渎神灵,极端晦气。他 “虽然读过‘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而忌讳仍然极多,当临近祝福时候,是万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类的话的”,何况祥林嫂死在这时候。
这是说,祥林嫂临死又犯一宗大罪,冒犯福神,破坏庆典气氛。所以,鲁四老爷极度痛恨她,咒骂她是“谬种”。
三、柳妈的“不耐烦”
对于祥林嫂在鲁镇,柳妈也是“厌见者”。相比于鲁四老爷,柳妈的“厌见”情况不同。
鲁四老爷是“讲理学的老监生”,是鲁镇有钱有势的乡绅;祥林嫂是从卫家山逃出来的,到鲁镇做工的穷苦女人,是鲁四老爷以“每月工钱五百文”雇来干活的佣人。鲁四老爷与祥林嫂两者是主仆关系,地位不平等,主人颐指气使,指摘训斥仆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而柳妈不能和鲁四老爷相比,在主人宅子里,她和祥林嫂身份一样,也是一个佣人,而且是新年忙不过来,临时雇用做帮手的短工。两人地位相同,均为苦人、穷人,都是孤寡一身,境遇近似。不同的是,柳妈吃斋念佛,是善女人,又年长于祥林嫂 (脸已“打皱”),将心比心,应对祥林嫂有所体恤和同情。但实则相反,她竟成为最讨厌祥林嫂的人。
柳妈讨厌祥林嫂,是由祥林嫂一句“唉唉,我真傻”引起的。她听到后的应对是:“‘祥林嫂,你又来了。’柳妈不耐烦的看着她的脸,说,‘我问你:你额角上的伤疤,不就是那时撞坏的么?’”进而数落、斥责祥林嫂:
“祥林嫂,你实在不合算。”柳妈诡秘的说。“再一强,或者索性撞一个死,就好了。现在呢,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我想,这真是……”
柳妈这是宣示,祥林嫂在人世间犯罪,在阴间还要受惩罚:“把你锯开来”。祥林嫂因此而“显出恐怖的神色来”。柳妈又说:“你不如及早抵当。你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当作你的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祥林嫂听信柳妈的话,到土地庙里捐了门槛,却不能赎罪,四婶依然制止她沾手祭祀:“你放着罢,祥林嫂!”。
柳妈的宣示,配合四婶(根据四叔告诫)的制止,协同作用于祥林嫂,形成沉重一击。这一无法承受的精神伤害,彻底摧毁了坚强的祥林嫂,“直是一个木偶人”。此后不久,她就被主人打发走,因而行乞于鲁镇,为时达五年,直至倒毙河边或街头。
四、鲁镇人的“烦厌得头痛”
在鲁镇,对祥林嫂的“厌见者”,不止鲁四老爷和柳妈——他们是代表性个体人物,此外,还有群体人物:鲁镇人,“全镇的人们”。
鲁镇人仰望着鲁四老爷,关注他家的事,唯他的马首是瞻。比如,祥林嫂首次到鲁四老爷家,整天干活,似乎闲着就无聊,“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因而被主人认可。鲁镇人怎么评价呢?“人们都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这是鲁镇人最初对祥林嫂的看法,肯定她干活好,虽然和祥林嫂没有交集,但对情况有所了解。
祥林嫂第二次到鲁镇,因其再嫁再寡的缘故,鲁镇人态度一变,对她“冷冷的了”。这一次,她因哭诉阿毛的故事,而与镇上的男人和女人有了广泛接触。后来,禁不住她反复诉说失子之痛,鲁镇人的态度变化更大了:“全镇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他们或者打断她,掉头走开,或者似笑非笑地重复她的话:“你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不是也就有这么大了么?”祥林嫂哪里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和唾弃”。
正因为,“阿毛的故事是早被大家厌弃了的”,鲁镇人嗣后有了新花样,新话题:
自从和柳妈谈了天,似乎又即传扬开去,许多人都发生了新趣味,又来逗她说话了。至于题目,那自然是换了一个新样,专在她额上的伤疤。
“祥林嫂,我问你:你那时怎么竟肯了?”一个说。
“唉,可惜,白撞了这-下。”一个看着她的疤,应和道。
至此,鲁镇人对祥林嫂的“厌见”发展为主动挑逗和嘲笑,“许多人”都积极参与。他们重复柳妈的话,“我问你:你那时怎么竟肯了?”而“唉,可惜,白撞了这-下。”则是他们的“创造”和“发挥”,即更深的伤害。
五、祥林嫂的死因
祥林嫂生在山村,死在鲁镇。二十六七岁以前,她是山村的“无聊生者”;其后,她以四十上下的年纪,惨死于鲁镇,在这里,她也是“无聊生者”。祥林嫂究竟怎么死的?
祥林嫂死于“厌见者”的语言。最有杀伤力,最有代表性的,是下面三句话:
你放着罢,祥林嫂!
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
唉,可惜,白撞了这-下。
第一句出自四婶:祥林嫂虽然捐了门槛,仍然制止她拿酒杯和筷子,说明其罪不可赎。四婶的依据,是鲁四老爷的告诫(再嫁的女人“不干不净”云云),即理学戒律(包括禁忌)。
第二句是柳妈对祥林嫂的宣示:再嫁是一宗大罪,要受阎罗大王惩罚。此为迷信邪说。
第三句是鲁镇人的挖苦和嘲讽。他们对濒临绝境的祥林嫂,既无一点同情心,也没有丝毫怜悯之意。
理学杀人:断绝活路,抹杀生存价值;迷信害人:精神恐怖,遭受地狱惩罚;凉薄伤人:环境冷酷,犹如跌进冰窖。三者配合,形成语言暴力——无可遁逃的软刀子,心理扼杀。这是祥林嫂的直接死因。
祥林嫂之死,与她的婆婆、大伯以及自然原因等密不可分。如果其婆婆不“严厉”,或大伯不“收屋”,或三个亲人(祥林、贺老六、阿毛)中有一个活着,等等,祥林嫂的命运也许是另一种情形。这是间接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