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怪物木大
2024-01-04徐海蛟
徐海蛟
木大起先不叫“木大”,毕竟只有傻子才叫木大呢。在落虾岛,你若称呼哪个孩子“木大”,即便孩子自己不反对,他爹妈也准赏你俩巴掌。没准,孩子的爷爷奶奶还要再赏俩巴掌。起先他被同学们唤作一宝,或者阿宝,或者宝宝,或者大宝,总之属于“宝”的范畴,还没变身为“木头”材质。
他是一步步将自己变成木大的。
他将家里的五只小鸭子,用颜料涂成五种颜色,对门邻居看到一群五颜六色的鸭子被这个孩子赶着在院中飞跑,脸上的表情都变了。他们想:果不出所料,老癫的孙子真是跟老癫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是的,在这个小地方,人们判别一个人的智商似乎只有一种标准,那就是你和他们相不相像,若不相像,你就是可疑的。由此推而广之,看你的鸭子和他们的相不相像,若不相像,当然不只是你的鸭子可疑,你也可疑。
夏凉的人很快又遇到一件咄咄怪事。有一个黄昏,于一宝手里举着一个网兜向田野跑去。遇见的人问他:“一宝,捕蜻蜓吗?”他摇摇头。那人又问:“捕蝴蝶?捕蝉?现在蝉可没有了啊。”他再次摇摇头,绕过了那个人,一边跑一边回答:“我去捕月亮。”那人朝着小孩小小的背影望去,才注意到天边升起一轮大月亮。那是难得一见的月亮,大到踮起脚尖就能够到。但他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要捕什么?”他禁不住大喊着问。
“捕月亮。”小孩已跑远了,声音被风送了过来。
那个人禁不住笑了,担在肩上的空空的畚箕被他的笑带动,一颠一颠的。吃饭的时候,他跟老婆说:“老癫的孙子真是怪。”
而在夏凉小学,一年级那会儿吧,于一宝就被他们认定为怪人了。
从一年级下学期开始,小屁孩们上了几个月语文课,识得了百来个字,语文老师想着先让大家练习写片段。自然,不会写的字,可以用拼音代替。
“写一段话时,第一件事是什么呢?当然是注意段落格式。”教一年级语文的张老师,当然那会儿一年级算术也是她教的。总之,张老师在上课,她讲到这句话时,嘴上一颗黑痣动了两下,仿佛给“格式”二字下面点了两个墨黑的着重号。
“写段落,必须空两格。一定记住,空两格!”张老师还做了示范,在黑板上画出两个格子,用粉笔敲着,以示再次提醒。
有人问:“老师,没有格子的白纸怎么办?”张老师说:“也要空两格。可以估计出两格大小,就是两个字的大小嘛。如果估不准,就要在前面打两个空格,代表空了两格。”
接着,张老师让孩子们回家就着语文书上一张图写三四句话,第二天上交。全班26人,两个没写,三个没空两格。张老师将他们请上来,一一批评。五个孩子耷拉着脑袋,像一小队打了败仗的散兵退回座位。
第二天语文课后,张老师又布置放学写话。这一回,仍然有两人没完成,两人开头未空格。张老师发了火,先例行公事骂了没做作业的。其实也没啥好骂的,上学第一天起,于风雷和钱强似乎就没好好做过作业。他们属于那种做和尚却不撞钟的人,偶尔撞那么一两下,也是被老和尚拎着耳朵过去撞的。待这两人下去,张老师将于一宝和李艾艾请上来,让他们在讲台旁一边一个站定,随后给他们手里各塞了支粉笔,要他们在黑板上打出两个空格来。两人照着做,黑板上出现了四个瘪瘪的格子,仿佛蹩脚木匠做的即将散架的凳子。
“你俩听好了,‘段落开头空两格这句话给我重复五遍。”李艾艾照做,念完五遍后,怯生生退下去。
于一宝不同,打完两个东倒西歪的格子就停住了,扭过头来问:“为什么要空两格?空两格是浪费。”张老师的眼睛瞪了出来:“为什么空两格?为什么空两格?”她将两句话一字一字咬了出来,手里的教科书随着咬字的节奏啪啪拍到一宝脑袋上。小家伙的小脑袋小鸡啄米一般,禁不住晃了几晃。
老师将书撤走后,他的头却是抬着的,张老师搡了他一把:“跟我念,段落开头空两格。”于一宝不开口,书这次拍到了脸上。“跟我念,段落开头空两格。”他不念,书又跟着老师的话打下来了。他仰起头,嘴巴瘪着,要哭的样子,跟着念:“段落开头……空两格。”声音轻得像蚂蚁爬过。“大声点。”张老师动了怒,那颗黑痣凸了出来,教室里的哄笑也被镇住,一下就不见了。
于一宝总算微微低了头,眼里泛着泪花下去了。
又一天,课堂上写话。这一回,本子发下去后,张老师微笑着说:“大家晓得注意什么了吧?”“空两格。”聲音齐整响亮,回荡在简陋的四壁间。
可是,事情总有“可是”,没有“可是”到底行不行?张老师缓慢笃定地巡视了一圈教室,随后就在于一宝座位旁站定。有人未及回过头去,就听到纸张撕扯的声音。于一宝的本子,有一页被张老师生生撕下来;并不是撕下来那么简单,而是撕下来后,还扯成了一条一条;也并不是扯成一条一条那么简单,而是扯成一条一条后,又被张老师揉成一团,狠狠扔还给他。
扔出那团纸后,张老师俯下身,像一头豹子捉住一只小羊,捉起于一宝的右手,帮他把铅笔尖在方格本上退出两格。但于一宝右手紧握着的铅笔随即又进了两格,张老师再次将他的右手捉回去,但他的手仿佛是坚守阵地誓死不屈的战士,又往前移了些,铅笔尖再次回到顶格。
那回,张老师像拎一只捣蛋的小猫一样直接将于一宝拎出了教室。她没有理由不怀疑这个孩子故意和自己作对。张老师教了30年书,第一回在“空两格”这件事上栽了。不仅发怒,张老师甚至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沮丧,这种沮丧让张老师怀疑自己几十年来建立的威信是否真的存在。
后来这件事怎么着了?
张老师想尽了各种办法,可于一宝依旧不肯空两格。于一宝也并非不肯空两格,他只是在每次被纠正的时候会问张老师:“为什么要空两格?”如果张老师肯给出一个说得通的答案,估计他就不那么拧巴了。可在张老师看来,这怎么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呢?这个问题她若真做出回答,她就是木大,就是脑子有问题!活了快50年的张老师坚信,世上有些问题不能问为什么,谁问谁脑子不对劲。同理,世上有些事也绝不应该回答,谁回答谁脑子不对劲。
可全班25个孩子没问,第26个于一宝,他就是被这个问题困扰:“为什么空两格?”
“空两格”的事困扰了于一宝整整两个月零三天,也困扰了张老师整整两个月零三天。
到了一个初夏的午后,张老师再次发现于一宝在本子上挑衅了“空两格”的规则,情绪坏到了极点,她一把撕掉了于一宝本子上顶着首格写出的一小段话。她瘫坐在椅子上,直呼:“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心脏病就是被这木大搞出来的。”
那时,坐在张老师一旁的李静宜老师恰好听到这番怒气冲冲的话,她安慰浑身发颤的张老师:“张老师,小孩子嘛,別跟他一般见识。”小李老师本意是安慰张老师,没承想宽慰的话成了热火上的油,将张老师两个多月来的憋屈都给触发了,她一股脑儿把两个多月来的恼怒和苦衷都倾倒给了小李老师。
说完后,她以右手按住胸口,仰靠在椅背上,仿佛全部力气于这件事上耗尽了:“小李啊,只有当娘的才知道摊上个‘傻儿子多痛苦。我教书30年,什么学生没经手过?这个真没法教了。”
小李老师微微一笑,随即又将一丝笑收了:“张老师,让我好好会会这个固执的小家伙吧。”
“小李,如果你能让他学会空两格,我都能给他磕个响头!”
小李老师让人将于一宝请了来。
于一宝一进办公室,张老师便动作麻利地收拾起教科书和作业本,往胳膊下一夹,径直出去了。办公室里其他三个老师也在各自教室,剩下小李老师和于一宝。办公室生出一股难得的安静气氛,木格子窗户开着,一排青葱的树影静立窗外,间或有一声两声狗叫自远处传进来。
小李老师拿出一个方格本子:“一宝,写段落要空两格,你为什么不想空呢?”
“空两格浪费,妈妈说要爱惜纸,浪费纸菩萨会怪罪。两个格子可以用来写字,白白空着不好。”他说话的样子特认真,脸上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神情。
“ 可是一宝, 别的小朋友都空两格的,老师也要求你空两格。”
“为什么要空两格?”两个多月过去,他眼里仍有不解在游弋。
小李老师微笑了,并不答复,而是拉起于一宝的手。小李老师的手白而干净,手心暖暖的,手指很软,它伸开来,毫无偏见地包围住一宝黑不溜秋、沾满了泥渍和铅笔灰的小手。
一宝心里禁不住一激灵,这是第一次有老师这么牵着他的手,还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女老师。这也是他的小手第一次躲进这么温暖的掌心里,就仿佛整个身体蜷曲起来,躲进了洁白的云絮里。于一宝牵过爷爷的手,爷爷的手很硬,像一截厚实的树皮。于一宝牵过爸爸的手,爸爸的手很大很粗糙,手指上的皮层皲裂,像一个裂开很多口子的粗瓷碗。
小李老师牵着一宝的手,穿过两层教学楼,来到教学楼后面一排小平房面前,这排平房共七间,是夏凉小学的杂物间。小李老师推开其中一间,那是体育老师存放体育器械的。他们走了进去,就站在这逼仄的小间里,周围横七竖八地堆着高跷、篮球、鞍马、铁环……一个暗间,没有窗,仅有一点光从门里透进来,让杂物间显出浓淡分明的阴影。
待于一宝站定,小李老师去把杂物间门给合上了。一下子,黑暗挤满每个角落。“一宝,在这样的房间里感觉好吗?”“不好,太暗了,老师是要玩捉迷藏吗?”“老师不和你玩捉迷藏,老师要问你,为什么在这样的房间里会这么不舒服?”“没有光,那么暗,当然不舒服。”“没有光是什么造成的?”“关了门,还没有窗户,有窗户就有光了呀。老师,他们干吗不给开扇窗?”
小李老师还没回答,一宝先听见耳边嘎吱一声,门又开了。
“这么说,你是觉得房子开扇窗非常重要吧?”
于一宝使劲点了点头。
小李老师再次牵起他的手,微笑着:“小爪子没有一丁点肉。”一宝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小李老师微笑着把于一宝带回办公室,自己坐下来,于一宝立在她身旁,她再次好奇地打量了一番这个与众不同的小孩。眼前的男孩精瘦精瘦的,单眼皮,眼睛不大,瞳仁黑得很,衣袖拖得老长,而裤子又短了一截。
她从办公桌抽屉里重新取出刚才那个方格子练习本。“现在李老师来告诉你为什么写句子和写段落要空两格。如果你从第一格就往下写,你现在写写看。”
她把本子推给于一宝,还递给他一支削好的铅笔:“就写:我刚才和小李老师去了学校储藏室,那里的房间没有窗。我们走进去,小李老师关上门,房间里可黑了。”
她说完这两句话,又一个字一个字报给于一宝。他动作很快,遇到不会写的字顺手添上去歪歪扭扭的拼音。等到这两句话写完,小李老师说:“一宝,如果我是这个段落,我会觉得好闷,一点透气的地方都没有。”
于一宝抬头怔怔地看着小李老师,眼中流露出一丝担忧,仿佛此刻她真感到气闷了。
小李老师用手抚弄了一下他的小脑袋:“你看,你写得密密麻麻,我一点也透不过气来,就像被关进了小黑屋。”
“老师,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很简单哪,给它开扇窗。”
一宝又抬起头来,眼睛里露出些许不解。
小李老师说:“一宝啊,如果你给它空两格,它就不会觉得气闷了,也不会觉得被关小黑屋了,因为你给它开了两扇窗。”
“窗为什么开在前头?不能开在后头吗?”
“窗开在前头才亮啊,谁家的窗会开得很低、开得很下面呢?那就不是窗,是狗洞了。”
一宝又笑了起来,他恍然大悟:“小李老师,我知道张老师为什么要让我们写段落的时候空两格了,不空的话,那些句子被关了小黑屋,得活活憋死。”他说“憋死”的时候,还轻咬了一下嘴唇,仿佛发现了一个重要的秘密。
小李老师笑了:“对喽,就是这么个道理。”
“一宝,如果你能坚持两个星期写句子都空两格,老师就会奖励你,帮你实现一个愿望。”
“真的吗?”一宝笑着问,露出两粒尖尖的小虎牙。
“真的,小笨蛋。”小李老师用手摸摸他的脑袋。
此后,于一宝写句子,再没顶着第一格过。
不过,张老师没有履行“给于一宝磕个响头”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