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禹偁二《记》文风走向论
2024-01-03熊礼汇
摘 要:《待漏院记》和《黄州新建小竹楼记》是王禹偁古文的代表作,也是他践行其古文主张、为北宋古文家所仰慕的佳作。王禹偁论文尊韩尚柳,二《记》机轴即从韩、柳来。大抵《待漏院记》文化精神受韩、柳影响较深,而表现艺术、修辞技巧学韩愈《送李愿归盘谷序》者较多。《小竹楼记》的机轴则出自柳宗元诸记特别是山水记的写法。不但用了柳记以其浩浩写其戚戚的书写策略,还学得柳《记》写景形容尽致以见其乐、活用辞赋句调、叠用四言为句以收加倍描写之效的具体手法。从王氏二《记》效仿韩、柳古文机轴可见其尊韩尚柳有两大特点:一是将文以明道之“道”落实到治国理政、人类相生相养及个人人生经历、生命(旁及情感)体验的层面,而不是停留在义理诠释、近于空谈的层面。其观念明显受到柳宗元意欲施之事实,以辅时及物为道的影响。二是有选择性地追随韩、柳文风,取其平易、自然的一面,去其奇诡谲怪的一面。而造语力求其工,强调句之易道、义之易晓,在古文写作中,并不排斥借鉴辞赋表现艺术为其所用。二《记》传道明心,简易古淡,平易自然,文风大不同于柳开为文之奇僻,故其对北宋古文发展影响之深,远在柳开之上。
关键词:王禹偁;待漏院记;小竹楼记;平易;自然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1794(2024)06-0001-06
作者简介:熊礼汇,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及散文(武汉 430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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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4-11-08
王禹偁(954—1001)是北宋(960—1127)初年稍晚于柳开(947—1000)而对北宋古文发展产生过重要影响的古文家。二人面临北宋初年延续晚唐五代以来声律之体、雕绘成习、文风卑弱的状况,都主张弘扬韩、柳古文的文化精神和艺术传统,作为消除当下文风之弊的利器。只是两者论文都尊韩、尊柳,而强调的重点有所不同;两家都器识卓越、文才出众,而文风和艺术趣味有异。故柳、王同为北宋中期古文运动的先驱,彼此对北宋古文发展的影响却不可等量齐观。比较而言,王禹偁的影响,似乎更为直接,更为广泛,更为深远。这些从欧、苏等北宋著名古文家的成长经历及其对王氏的礼赞即可看出。王禹偁得以对北宋古文运动直接产生重大影响,盖因其散文复古的主张和古文创作的文风导向符合北宋古文发展的总体趋势,能为后来者在符合总体趋势的前提下自辟蹊径、 不断创新提供有益的经验。事实上,北宋古文能形成平易自然、简淡有味的时代特色,步入健康发展的康庄大道,除了欧、苏等众多古文家坚持不懈地奋斗以外,还离不开王禹偁等人的引领之功。
一、王禹偁尚韩尚柳的古文观
在王禹偁之前,首先提出用韩、柳古文取代当下声律之体的,是柳开。柳开自名肩愈,字绍先,可见其宗仰、服膺韩、柳心愿之虔诚。柳开推崇韩、柳,是既好其道,又好其文,即所谓“好古文与古人之道”。当时有人指责他学韩为文,他作《应责》答曰:“吾之道,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道;吾之文,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文也”。“古文者,非在辞涩言苦,使人难读诵之,在于古其理,高其意,随意短长,应变作制,同古人之行事,是谓古文也。”并谓“子不能味吾书,取吾意,今而视之,今而诵之;不以古道观吾心,不以古道观吾志。吾文无过矣。吾若从世之文也,安可垂教于民哉”。[1]后来又在《昌黎集后序》中说韩文特点,云:“先生之于为文,有善者益而成之,有恶者化而革之,各婉其旨,使无勃然而生于乱者也。是与章句之徒一贯而可言耶?”“观先生之文、诗,皆用于世者也。”[2]而《答臧丙第一书》说:“今我之所以成章者,亦将绍复先师夫子之道也。”[3]从上引柳开文论名句可以看出:一、柳开论文尊韩尊柳,实以尊韩为主;二,柳开尊韩,是道、文兼重,故称其古文为合于“圣人之道”的“君子之文,而”道为孔孟扬韩之道,文为孔孟扬韩之文,两者关系是文为道用;三,他对韩愈古文特点的看法是对的。最值得注意的,是在突出韩文“古其理,高其意”即合于圣人之道的同时,肯定其用语“非在辞涩言苦”、文从字顺、易读易懂的平易性,和句式、体制因意而变的灵活性。四、他说韩愈倡导古文,除宣扬圣人之道外,也意在扬善惩恶,还说“吾若从世之文也,安可垂教于民哉”,所说古文功用也大体不错。五、柳开声言对其所为古文,不能“今而视之,今而诵之”,表明他有一将古文和今文明确区别开来的文类观念,这也是很难得的。但柳开致力于韩、柳古文的复兴,过于从儒学义理角度强调文以明道之“道”,所谓“今我之所以成章者,亦将绍先师夫子之道也”。所谓“君子之文,简而深,淳而精。若欲用其经史百家之言,则杂也”。又在创作实践中,时有以奇僻为美的倾向,难免“辞涩言苦”之弊。故其倡复韩、柳之文,从理论到创作既有其合理性,也有明显的局限性。
王禹偁对唐代声律之体是不满意的,既不满意“唐初之文,有六朝淫风,有四字艳格”[4]23,又不满意五代沿袭其体,而谓“文自咸通后,流散不复雅。因仍历五代,秉笔多艳冶”(《五哀诗》),当然也不满意北宋初年接续唐五代末流,专以声病对偶为工,剽剥故事、雕刻破碎、甚者若俳优之辞的文风。他论文尚韩尚柳,所谓“谁怜所好还同我,韩柳文章李杜诗”(《赠朱严》),企图用韩、柳古文疗救当下文坛痼疾。王禹偁论文的纲领性观点,见于其《答张扶书》。《书》中有云:“夫文,传道而明心也。古圣人不得已而为之也。且人能一乎心,至乎道,修身则无咎,事君则有立。及其无位也,惧乎心之所有不得明乎外,道之所蓄不得传乎后,于是乎有言焉。又惧乎言之易泯也,于是乎有文焉。信哉,不得已而为之也!既不得已而为之,又欲乎句之难道邪,又欲乎义之难晓邪?必不然矣。”[5]19王氏基本观点有二,即古文功用在于传道明心,用语则是易道易晓。其“传道”之“道”自是儒道,“明心”亦是明心中所明之道。正因为文期以明道明心,所以他感慨时人“服勤古道,钻仰经旨,造次颠沛,不违仁义,拳拳然以立言为己任,盖亦鲜矣”[6]24。又因其出身贫寒,家以磨面为生,入仕久任州县之官,熟知人间利病,且有“致君望尧舜”(《吾志》)之志,故所言之道,并不简单地停留在理论层面,而是和社会现实紧密结合,和柳宗元讲的辅时即物之道十分相近。
他所提倡的古文,一方面要传儒道,所谓“师戴六经,排斥百氏”,而与现实治政和人生相生相养之道密切相关。另一方面要求文风平易,句易道,义易晓,反对语皆迂而艰,义皆昧而奥。他倡导平易文风,主要是“引六经、韩文以为证”[4]21。认为为文当法六经,而“六经之文,语艰而义奥者十二三,易道而易晓者十七八,且语艰奥者非故为之,语当然矣”[4]21。结论当然是应学六经之文的易道易晓;而“吏部之文,未始句之难道也,未始义之难晓也”[5]20。当然学韩文就应学它的”未始句之难道,未始义之难晓“。本来,韩文既有平易的一面,也有艰奥的一面,王禹偁志在平易,故对韩愈肯定怪奇的一面也曲加诠释。谓“其间称樊宗师之文必出于己,不袭蹈前人一言一句;又称薛逢为文,以不同俗为主。然樊、薛之文不行于世,吏部之文与六籍共尽。此盖吏部诲人不倦,进二子以劝学者。故吏部曰:‘吾不师今,不师古,不师难,不师易,不师多,不师少,惟师是尔”[5]20。王氏实际上抹去了韩愈为文“尚难”而不以艰奥为非的一面,把“师是”解为惟平易是求。如果说王氏于韩之不以艰奥为非还有些曲加回护的话,他对扬雄的高谈阔论,以艰涩文浅易,则明斥其谬,直谓“子之所谓扬雄以文比天地,不当使人易度易测者,仆以为雄自大之辞也,非格言也,不可取而为法矣。……仆谓雄之《太玄》,乃空文尔”①。且对韩愈“汉朝人莫不能文,独司马相如、刘向、扬雄为之最。然则用功深者,其收名也远”(《答刘正夫书》),特作新解,而说扬雄(指扬雄议边事之文)等人之“功用深者”乃持理得“当”,言 “谓功用深者,取其理之当尔,非语迂义暗,而谓之功用也”。王氏此论,很容易使人想起柳宗元服膺大中之道,谓“当也者,大中之道也”[7],而主张为文平实,中正得“当”,所谓“立大中,去大惑,舍是而曰圣人大道,吾未信也”[8]。“圣人之道,不穷异以为神,不引天以为高,故孔子不语怪与神”[9]。文士亦应“为文无谬悠迂诬之谈”[10]。
总之,王禹偁论文尚韩尚柳,似以尚柳者多。特别是对圣人之言“期以明道”之“道”的理解,更近于柳子“施之事实,以辅时即物为道”之“道”[11],强调的是道施于政、济乎世、及于物、关乎人生相生相养、喜怒哀乐之形而下的特性。所谓“圣人之言,期以明道,……要之,之道而已耳。道之及,及乎物而已耳”[12]。而他强调为文“句之易道”“义之易晓”,亦与柳子主张为文当顾及接收对象特点和驾(传布)说效果的观念一致。他虽与柳开同为主张以韩、柳古文疗救宋初卑弱文风的提倡者,但他的尚韩尚柳,似乎更有符合时代需要的特点。 其中有两点特别突出,一是把古文所传之道和现实社会、人生际遇紧密联系在一起,使古文具有反映现实社会、人生体验的功能,并产生相应的美感效应;二是有选择性地弘扬韩、柳文风。如韩文本有奇崛、平易之分,他选择地是其“句之易道、义之易晓”的一面;柳宗元为文亦爱雕章琢句,镕铸烹炼,因而造语奇特,文字古丽奇峭,甚至有显得卓诡谲怪者,而他取用的却是柳子为文恣意恣笔、称意而谈,自然发露,惬心贵当;“不能自雕琢,引笔行墨,快意累累,意尽便止”(《答杜温夫》)的一面。如此并非亦步亦趋式地学韩学柳,较之柳开的笼统言之,自有其优胜之处。而在古文创作实践中,柳开多数文章并非辞涩言苦,但由于习好和才智的限制,所作终有“时以偶俪工巧为尚,而我以断散拙鄙为高”(叶适语)的嫌疑。王禹偁却能将其尚韩尚柳的具体主张落实到古文创作中,《四库全书简明目录》(卷十五)即谓“其诗文始全变五季雕绘之习,然亦不为柳开之奇僻”,所以他对北宋古文发展的影响之深远在柳开之上。
二、王禹偁《待漏院记》的文化精神和“机轴”由来
王禹偁的《待漏院记》,昔人称为垂世立教之文,与其《黄州新建小竹楼记》《三黜赋》同为其代表作。《待漏院记》为厅壁记。林纾说:“厅壁记,记官中事也。或记设官之缘起,或摭官中之故实,或详官署之改革,或载朝廷之律令。语必近庄,然不能参以文牍;词必近典,然不能杂以骈俪。”[13]待漏院始置于唐代元和年间,为百官凌晨等待上朝的休息场所。宋初设宰相待漏院于丹凤门(即朱雀门)之右。凡宰相来朝,至此待玉漏(计时之漏壶),及晨而趋朝。王氏之《记》作于宋太宗雍熙四年(987)冬,作者时任大理平事。《记》中所言,与林纾所说厅壁记常见之内容略有出入,实以论为记,属于“别求义理以寓襟抱”(方苞语)。《记》中说到三类宰相即贤相、奸相、庸相为官的心事,以“勤”(勤政)、“慎”(谨慎其事)警醒为相之人。文虽为记,功用却如箴如铭,规讽之意明显。王禹偁能在《记》中旗帜鲜明地颂扬贤相之道,痛斥奸相之道,唾弃庸相之道,表现出他对宰相公忠体国、勤于政事、兴利安民的意愿和对为官高洁境界的向往,联系他赋性刚直,在朝遇事敢言,言无所徇,所上奏疏剀切,于不利于国之人与事,往往语涉讥议,为流俗所不容,故屡见摈斥,说明其为人为政具有一种积极用世、 是是非非、宁屈于身、不屈于道的文化精神,显然,这一文化精神也存在于王氏包括《待漏院记》在内的诸多诗文之中。
《待漏院记》论为相之道所体现的文化精神,无疑来源于主张士人济世安民、有所作为的儒家人生观,充分显现出作者传道明心本于儒道的思想导向。而体味该《记》持论要义及作者褒贬、臧否之态度,人们自然会想到韩愈三《上宰相书》对宰相失职的指责,想到韩愈《争臣论》对谏议大夫阳城“未尝一言及于政”的讥议;还会想到柳宗元《梓人传》谓“通”“梓人之道”即得“相道”,“不通是道者也,犹梓人而不知绳墨之曲直、规矩之方圆,寻引之短长,……不亦谬欤”,想到柳宗元《送薛存义序》谓“凡吏于土者”,“其职”“盖民之役,非以役民而已也”。读三家文,无人不叹服其如何为官为吏观念的高度一致,王禹偁之于韩、柳,就像他说孙何一样:“落落然真韩、柳之徒也”[6]24。
其实,王禹偁为文,不但文化精神与韩、柳古文相通,其书写策略、表现艺术也受韩、柳古文启发、或直接取用其写作经验者甚多。清人秦笃辉即谓“王元之文,亦从韩、柳出。《待漏院记》便用《盘谷序》机轴,《竹楼记》便用柳子诸记机轴”[14]。秦氏讲的“机轴”,概指文章书写策略、构思布局、琢句炼字、风格走向等创作艺术方面的特点。两相比较,《待漏院记》确实有用《送李愿归盘谷序》机轴之处。
韩愈《送李愿归盘谷序》,题面上于李愿高隐盘谷有赞颂意,实借李愿之口抒发作者因一时挫折引发的牢骚。赠序作于贞元十七年(801),韩愈时年三十四岁,其正“脱汴、徐之乱来居洛,方且求官京师,郁于中而见于外,故其辞如此”(樊汝霖语)。此《序》的书写策略或结构布局的奥秘之处,在于记述“愿之言曰”充分展现作者的社会观感,仅言“昌黎韩愈闻其言而壮之”明确表明自己意向之所在。而“愿之言曰” 一说得志小人得意、豪恣之状,一说不得志小人奔走、钻营之状,一说不遇于时者隐居之乐,“两边夹写”(刘大櫆语),或谓两用“比格(两次比较)”,相形而言,自会彰显隐者之高。至于设辞造语,前人言其不脱六朝词语,更有谓其“篇中全用对句似歌似谣”而出语有“俗不可耐者”(陈衍语)。实则如钱穆所言:“韩公《送李愿归盘谷序》竟体用偶俪之辞,其实尚是取径于辞赋,东坡以之拟陶渊明《归去来辞》,是也。惟文中遇筋节脉络处,则全用散文笔法起落转接,此为韩公有意运用散文气体改换古人辞赋旧格之证。此所谓李光弼入郭子仪军,壁垒犹旧,旌旗全新也。”[15]《盘谷序》的写法虽以论为赠序,而论又以叙写形容为主,因而取用辞赋(骈体赋便于铺叙成篇,文采照耀)句式加以改造,除句之长短不拘、字之平仄不调、未必句句用韵,意词不求工对,并不严格遵循辞赋(尤其是骈赋)遣词造句的规矩。而是奇偶与共,或奇句行于偶句之中,或偶句行于奇句之中,或于整齐句式之间插以奇句以间隔之。尤为突出的是如钱穆说的“文中遇筋节脉络处,则全用散文笔法起落转接”,因而赠序“兼用偶俪之体,而非偶俪之文”(刘大櫆语)。
王禹偁《待漏院记》用韩愈《送李愿归盘谷序》机轴,主要表现在两处。一是“两边夹写”,两用“比格”,相形而言,衬显贤相之道的可贵、奸相之道的可恶、庸相之道的可鄙,以见《记》文立意之倾向性。但不同于《盘谷序》的是,《记》说三种为相之道,详略有别:于前二种皆以叙为论,铺陈形容,详言其事;于庸相之道,仅概言其“无毁无誉,旅进旅退”之行为、“窃位而苟禄,备员而全身”之本质特征而已。二是重点说贤相之道、奸相之道,两段行文句式作对偶排比,其规整性远胜于《盘谷序》,而近于韩愈《原毁》中“古之君子,其责己也重以周”,“今之君子则不然,其责人也详,其待人也廉”两段之对偶排比。其对言贤相、奸相之道,句式基本相同,只是略换数字而已。如归有光所说:“文章有正说一段议论,复换数字,反说一段,与其相对。读者但见其精神,不见其重复,此文法之巧处。”[16]又两段对言,各段用语虽是奇偶兼有,终以偶句(对偶句不同于对仗句)居多,且以四言为句者多,数句同用一字者多,它们和《盘谷序》的“篇中全用对句,似歌似谣”略有不同。但都是取用辞赋句式的便于铺叙和显现文采,而加以灵活运用,均有古文家取辞赋之长以增强古文表现力和美感魅力的创造性。而不是前人说的“非骈非散”,“文格犹沿五代”(浦起龙语),或谓“是时五代气习未除,未免稍俳”(楼昉语)。
三、王禹偁《黄州新建小竹楼记》的书写策略和表现艺术
秦笃辉说王禹偁“《竹楼记》用柳州诸记机轴”,有些道理。比较而言,柳文之工,杂记第一,其美感价值及其表现艺术实为韩公所不及。柳子《文集》有《记》四卷,秦氏所说“诸记”,当指其山水记、亭堂记以及《兴州江运记》等文。柳宗元谪居永州,言愁诉怨,见于仿骚体文、与书和山水记为多。黄震说柳文有云:“寄许孟容,与杨凭、裴埙、萧俛、李建、顾十郎诸书,皆贬所悲苦之词”。“惟记志人物,以寄其嘲骂;模写山水,以舒其抑郁,则峻洁精奇,如明珠夜光,见则夺目。此盖子厚放浪之久,自写胸臆,不事谀,不求哀,不关经义,又皆晚年之作,所谓大肆其力于文章者也。”[17]而史载柳子“贬永州司马,既竄斥,地又荒疠,因自放山泽间,其堙阨感郁,一寓诸文,仿《离骚》数十篇,读者咸悲恻”[6]24。同为抒怀言志,三类文字书写策略及手法有异。与书多直抒胸臆,忿懥恚怨,愁苦无聊,抽心而谈,一吐为快;柳子深于骚学,其仿骚体文自有“骚之为骚,非以怨诽驱之而行,即失其为骚”(章士钊语)之特点,但其摹楚声,写楚物,用古韵,一泄堙阨感郁,造语古丽奇峭,以至有人说“柳子厚作楚词,卓诡谲怪,韩退之不能及”(沈作喆语)。惟记山水,模写山水以舒抑郁,既状山水景态之幽奇,又记柳子游赏之情趣,寓言托兴,即兴感怀,而出语明白晓畅,生动形象可谓碎语如画,峻洁有味一如诗境幽窅。
对柳子山水记书写策略和表现艺术的认识,有三点应引起我们的特别注意。一是如何看待柳子在山水记中极写其游赏山水之乐。柳子自言其寻觅、游览永州山水的感受,尝云:“仆闷即出游,游复多恐。涉野有蝮虺大蜂,仰空视地,寸步劳倦;近水即畏射工沙虱,含怒窃发,中人形影,动成疮痏。时到幽树好石,暂得一笑,已复不乐。何者?譬如囚拘圜土,一遇和景出,负墙搔摩,伸展支体,当此之时,亦以为适,然顾地窥天,不过寻丈,终不得出,岂复能久为舒畅哉?”[19]据此,可知柳子出游,所遇并非全是开心愉悦之事,“涉野”“近水”时有毒虫侵袭游人,以至“游复多恐”。即使偶遇幽树好石,也只是暂得一笑,已复不乐。他说此种暂得之乐,就像“囚拘圜土”(牢狱)者“放风”时享受到的“自由”之感,当然不会使之“久为舒畅”。既然如此,那柳子山水记为何极写其游赏之乐呢?此一问题的答案实与山水记的书写策略有关,即通过表现作者游赏山水之乐以舒其抑郁。其以山水之乐写心中郁结,正如其为人“姑以戚戚为无益乎道”而“貌浩浩然也”,抒情效果亦如其所言:“嬉笑之怒,甚乎裂眥;长歌之哀,过乎恸哭。庸讵知吾之浩浩非戚戚之尤者乎?”[20]
二是柳子是如何通过记述山水之乐来纾解心中抑郁的?简言之就是前言充分描写山水景态之奇妙和表述作者发现其美、沉浸其美之愉悦感受及人生感悟。写景态之奇妙,体物之 精微,可谓漱涤万物,牢笼百态,穷形尽相,形容尽致,既碎语如画(即沈德潜说的“描写难状之情,正于琐屑处见笔力,此古文叙事手也”),又饶有诗境。其形神兼具之景态美,足以使人心旌摇荡。方苞即谓“柳子厚惟即山水,刻雕众形,能移人之情”[21]。写发现、游览山水之感受或感悟,则既显现在描述审美境界的文字中,又表现在即景即事之议论中,因两者都建立在尽显山水景态之美的基础上,故其所言多能引发读者之思。
三是如何看待山水记写景、叙事、抒怀四言为句的特点。柳子为文琢字炼句,受到过汉赋和六朝文的影响,但他能去其古奥、肥腻之弊,造语之工,“非专取隐僻之字,用炫渊博”(林纾语);遣词好用、善用“拼字法”,而出语雅淡有味。其山水记叙事、写景、抒怀多以四字为句,实是对辞赋句式的活用,因为辞赋(尤其是骈赋)便于铺叙成篇,文采照耀,而四字句便于叙事缩繁为简。但柳子四言为句,又不严格遵循赋格规矩,似赋而不是赋,属于取辞赋之长为古文所用之创举。这一创举也表现在部分亭堂记的写作中。如陈衍说:“(《游黄溪记》)‘黛蓄’十二字,出以研练,为辞赋语。”“《零陵三亭记》篇中几于全用四字句,所谓学词赋也。然而读之绝不似赋者,力避叶韵,多奇少偶,亦时出三字五字六字句以间之。总之,造句用字,于虚实向背中求变化而已。”“二记(《饗军堂记》《江运记》)四字句之十有七八。……二记之多四字句,则六朝体制,《文心雕龙》其最著者矣。”[22]正因其创造性地活用“六朝体制”,故其古文往往奇偶与共,时有俪语杂厕于散句之间,显现出柳文特有的美感特征。
宋真宗咸平初年,王禹偁因撰《太祖尊号册》,与宰相持论相左,谪黄州。谪居期间,尝作《三黜赋》以明志,谓其宁屈于身而不屈于道。后来,又于咸平二年(999)八月十五日作《黄州新建小竹楼记》。秦笃辉说此《记》所用柳子诸记机轴,或即为上言柳子山水记写法之三大特点。其做法是一用写其浩浩来写其戚戚作为书写策略,具体说就是通过写其“谪居之乐”来写其谪居之悲。即余诚所谓以“谪居之乐”写其“谪居之意”(明确地说是以“谪居之乐”写其三受贬谪的连不得意)[23]。二是写其“谪居之乐”极尽铺陈形容之能事。言乐既言楼外、楼中之景令人乐不可支。其中“远吞山光,平挹江濑”四句是写楼外之景;“夏宜急雨,冬宜密雪”六句是写楼中之景,而前两句写天时之景,而后四句写人事之景。可谓面面俱到,妙不可言。又写“公退之暇”,默坐竹楼,“消遣世虑”、潇洒出尘所有清雅之情致。不但美称默坐楼中观赏、盘桓、饮酒品茗、目睹日落月升为“谪居之胜概(美好的境界)”,还用古代齐云、落星、井幹、丽谯等楼台的华美、热闹之繁华反衬竹楼之清冷。诗境之美,真与柳子诸记相似。林云铭即谓 其“叙登楼对景清致,飘飘出尘,可以上追柳州得意诸作”②。三是效仿柳州写景、叙事琢句方法从辞赋中来,从六朝余习中来,多用偶对、排比句,多用四言为句。且爱用同一句式,堆垛联绵,形容尽致,而意思重叠,反复言之,能收加倍描写之效。如“宜鼓琴,琴调合畅”六句,尽写楼中音声之妙,读之清声不绝于耳,美不胜收。此写楼中之景可乐,固与选材得当有关,也离不开以短句作排,四言句反复出现所产生的重叠效应。又《竹楼记》用语,亦学柳文奇偶与共,往往以偶句行于单句中作为长句,而对句或排比句往往奇偶兼用或以奇句行于偶句中。奇偶兼用,方得流宕之致。柳记如此,王《记》亦然。后来范仲淹作《岳阳楼记》,倡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 乐而乐”,也属于“别求义理以寓襟抱”[24]。其写景绘情(状),也用到王《记》句法,而后人讥议者多,以为古文中不应有偶对之句。如陈师道即云:“范文正公为《岳阳楼记》,用对语说时景,世以为奇。尹师鲁读之曰:‘传奇体尔。’”[25]高步瀛亦谓范《记》“其中二段写情景处,殊失古泽,故或以为俳”[26]。实则范公写景句法系学王学柳,其叠用四言为句,乃取辞赋功能及美感特征而用之,属于古文写作的创新之举。
说到王《记》写作用到柳州诸记机轴,似乎还应注意其文体的规范性。柳州诸记多符合记体的基本要求。王《记》以“黄冈之地多竹”起,以竹楼之朽与不朽的议论作结 ,叙事抒怀总切定竹楼而言,依次写出楼之由来、现况及其可能有的结局(且出语自然,如说楼之朽与不朽,引出自己三黜之经历)。确是一篇合规合矩的新建小竹楼记。王安石论文先体制而后辞之工拙,认为王禹偁《小竹楼记》胜过欧阳修《醉翁亭记》③。王、欧二记各有其美,两者均用到柳文以其浩浩写其戚戚的书写策略,同有以赋体为文、奇偶兼用的句式特征,很难说欧《记》受到过王《记》的影响,但欧公心仪王公是确定无异的,其《书王元之画像侧》即谓“想公风采常如在,顾我文章不足论”。
从上面的论述不难看出,王禹偁二《记》所用韩、柳古文机轴,表现在多处,但最突出的只有两点。一是学韩、柳的“文以明道”,不是单一驾(传布)说圣人之道,停留在诠释、传播义理、观念的层面上,而是将所谓道与治国理政、济世安民、人类的相生相养的实际情况联系在一起,将道落实到个人社会经历、人生遭遇、生命感悟、情感体验的层面上来。总之,所明之道为施于事实的及人及物及事之道,具体得很,生动得很,鲜活得很,和人的现实生活、人生实际的关系紧密得很。二是学韩、柳为文文从字顺、用语易道易晓,文风平易、自然、简明、流畅的一面,故其为文古雅简淡、质朴有味,能改变五代及宋初雕绘、纤俪之习,却不为柳开之奇僻。其学韩学柳形成的文风走向,自对北宋古文的健康发展,自有引领方向和率先垂范的作用。
[注 释]
① 王禹偁《再答张扶书》,转引自《宋金元文论选》第21页。而柳开简单重复韩愈意见,亦谓“《太玄》《法言》能明圣人之道”(《汉史扬雄传论》),王氏实自有所见。
② 林云铭《古文析义》卷十四,转引自《古文观止解题汇评》(下册)第630页。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则云:“冷淡萧疏,无意于安排措置,而自得于景象之外,可以上追柳州得意诸记”。
③ 黄庭坚《书王元之竹楼记后》:“或传王荆公称《竹楼记》胜欧阳公《醉翁亭记》,或曰此非荆公之言也。
某以谓荆公出此言未失也。荆公评文章,常先体制,而后文之工拙。盖尝观苏子瞻《醉白堂记》,戏曰:‘文词虽极工,然不是《醉白堂记》,乃是《韩白优劣论》耳。‘以此考之,优《竹楼记》而劣《醉翁亭记》是荆公之言不疑也。”刘琳等校点《黄庭坚全集》第二册第660页。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
[参 考 文 献]
[1] 柳开.应责[M]//陶秋英.宋金元文论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7-8.
[2] 柳开.昌黎集后序[M]//陶秋英.宋金元文论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11.
[3] 柳开.答臧丙第一书[M]//陶秋英.宋金元文论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14.
[4] 王禹偁.再答张扶书[M]//陶秋英.宋金元文论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23.
[5] 王禹偁.答张扶书[M]//陶秋英.宋金元文论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19.
[6] 王禹偁.送孙何序[M]//陶秋英.宋金元文论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24.
[7] 柳宗元.断刑论下[M]//柳宗元.柳宗元集: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91.
[8] 柳宗元.时令论下[M]//柳宗元.柳宗元集: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89.
[9] 柳宗元.非国语上·料民[M]//柳宗元.柳宗元集:第四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1271.
[10] 柳宗元.送辛殆庶下第游南郑序[M]//柳宗元.柳宗元集:第二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622.
[11] 柳宗元.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M]//柳宗元.柳宗元集: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824.
[12] 柳宗元.报崔黯秀才论为文书[M]//柳宗元.柳宗元集: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886.
[13] 林纾.柳文研究法[M]//吴文治.柳宗元资料汇编(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64:603.
[14] 秦笃辉.平书:卷七·文艺篇(上)[M]//吴文治.柳宗元资料汇编(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64:522.
[15] 钱穆.杂论唐代古文运动[M]//钱穆.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47.
[16] 归有光.古文举例[M]//洪本健.古文观止解题汇评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626.
[17] 黄震.黄氏日钞:卷六十[M]//吴文治.柳宗元资料汇编(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64:165,168.
[18] 宋祁.新唐书:卷一百六十八·柳宗元传[M]//吴文治.柳宗元资料汇编(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64:31.
[19] 柳宗元.与李翰林建书[M]//柳宗元.柳宗元集: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801-802.
[20] 柳宗元.对贺者[M]//柳宗元.柳宗元集: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362.
[21] 方苞.方望溪先生全集:卷六·答程夔州书[M]//吴文治.柳宗元资料汇编(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64:379.
[22] 陈衍.石遗室论文:卷二[M]//吴文治.柳宗元资料汇编(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64:557,561-562.
[23] 余诚.重订古文释义新编:卷八[M]//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解题汇评(下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30.
[24] 方苞.答程夔州书[M]//吴文治.柳宗元资料汇编(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64:379.
[25] 陈师道.后山诗话[M]//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解题汇评(下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640.
[26] 高步瀛.唐宋文举要(甲编):卷六[M]//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解题汇评(下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642.
责任编辑:李应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