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与社会的交融：理学官学化与世俗化

黄熙

自侯外庐先生提出思想史与社会史相结合的研究方法以来，这便成为了思想史研究的一大范式。张岂之先生指出：“将社会史的研究和思想史、哲学史的研究结合起来。我认为这是侯外庐学派的一个显著的特点，也是侯外庐先生和他的合作者在史学和哲学方面的重要贡献。”（张岂之：《儒学·理学·实学·新学》，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315页）在思想史的研究中，应当做到返本开新，坚持思想史与社会史相结合的方法，做到历史与逻辑相统一，并在新的时代发挥出新的价值。

朱军所著《元代理学与社会》一书将思想史与社会史相结合的方法应用到元代理学的研究之中。作者指出：“思想需要在必要的社会条件下才能产生并发展，思想与社会文化整体背景就像‘流与‘源的关系，只有‘流‘源互动发展，注重思想产生的社会背景，思想史与社会史相结合的研究，才能够将思想的发展放在时当的历史情境中，更好地还原一个生动且具体形象。”（朱军：《元代理学与社会》，成都：巴蜀书社，2022年，第2页）该书以理学思想在元代的发展为线索，重点论述了朱学与陆学在元代思想家中的发展过程（即第二章与第三章），并着重关注到理学在政治人士与在社会大众中的发展与影响，或称之为理学的官学化与世俗化，即该书中第一章“元帝王对理学的态度”（元代统治阶级对理学的影响）与第四章“少数民族士人对理学的传播”、第五章“元代理学的社会关怀与实践”（社会大众对理学的影响），完整地展现了思想与社会交融的过程，显示了中国古代思想在历史社会背景下的“流”“源”互动的发展。

一、重视统治阶级态度与理学发展的关系

中国古代思想文化的发展过程深受政治因素的影响与驱动，可以说，在中国古代的历史背景中，不理解政治，就难以窥见思想的本来面貌，考察学术思想发展演变的政治背景也是思想史与社会史相结合的研究应有之义。

该书开篇即从政治角度进行考察。该书第一章通过考察成吉思汗、忽必烈、元仁宗朝时期蒙古族统治阶级的政治思想与政策倾向，展示了元朝统治阶级对理学态度“沉默—思考—崇尚”的变化，从中可以看出，“蒙古统治者作为元朝的统治阶层，他们在理学与元代社会发展中占据着决策者的地位，他们的支持是元代理学得以发展的重要原因”（朱军：《元代理学与社会》，第110页）。受此影响，理学在元代的发展经历了“被排斥”，“被囫囵吞枣般接受”，直到元仁宗朝被提升为官方学术的过程，这也显示了理学在元代逐渐官学化的历程。

理学在元代官学化的这一过程，既受统治者对儒家文化的态度影响，又受政策制定的影响，尤其是元朝统治者复兴科举考试，直接促使了理学成为官方学术。因此，理学能够在元代得以鼎盛，并影响到元代社会的方方面面，得益于元代统治阶级的推崇。这一点也是该书在探究理学在元代乃至思想史发展过程中尤为重视的一个方面。理学在元代的官学化是社会上层人士对一个时代思想做出的选择。之所以元代的统治阶级重视儒家思想，重视汉文化，这是因为在冷兵器时代的古代社会，作为野蛮的游牧文明向先进的农耕文明转变时，亟需儒家思想中“忠”“孝”等美德与伦理道德观念来消除野蛮制度，完善伦常观念，维护封建统治。元代统治者也在逐步向当时先进的农耕文明转入的过程中认识到汉文化在社会治理中的重要作用，因此他们招儒生、修经籍、兴科举，重用儒家知识分子等，这些都促进理学思想在元代社会中受到高度的重视。理学思想由此在元代得以发展并在社会大众之中广泛传播开来，对元代社会的方方面面产生着持久的影响。

二、关注理学在社会大众中的传播与影响

思想史的研究不仅要探讨统治阶级以及思想家们对思想的影响与发展，在一个时代一种思想如何普及并影响到全社会，更是思想史应该探讨的重要内容，如此才能够“完整地”展现出一种思想在一个时代的全部面貌。

该书不仅注意到元代的上层阶级对理学思想的影响，更注意到社会的基层在传播与运用理学思想的重要作用，凸显出理学世俗化的发展趋势。朱军指出：“元代理学是理学世俗化的一个重要阶段，这一时期理学的受众面逐渐扩展，社会基层人士对于理学的接受也是研究‘元代理学与社会的重要内容。”（朱军：《元代理学与社会》，第25页）实际上，该书第四章“元代少數民族士人对理学的认知与传播”不仅是理学思想在元代发展过程中的具体内容，而且还体现出理学思想传播到少数民族之中的现象，这亦可以看作理学在社会大众中的传播。理学传播到少数民族社会中为民族大融合奠定了基础，更是理学世俗化的一个重要表现。

理学世俗化的发展趋势表现出理学思想在全社会的普及现象，探讨理学世俗化的要点即在考察当时时代的社会生活（尤其是乡村生活）。作者认识到“理学得到元代统治者的认可并不代表它能构建一套完整的社会秩序。‘完整便意味着要将‘基层社会建设囊括在这套理论中，让处于乡村社会的士绅（也包括豪强、富民及庶族地主）所代表的底层社会精英也认可理学，并运用理学来维护稳定”（朱军：《元代理学与社会》，第310页），因此，作者在第五章用了大量篇幅去探究元代乡村社会中乡村士绅、豪强及师儒等在理学实践中的作用，以及文学作品如元杂剧等反映出来的理学思想，以此揭示出理学思想如何下移到乡村社会之中，勾勒出理学在元代社会中发展的完整线索。

作者敏锐地铺捉到乡绅与儒生等社会角色在理学世俗化过程中所发挥出来的重要作用。以乡绅为代表的士绅集团作为乡村社会的理学思想实践者，由上而下地将理学思想传播到社会大众之中。他们中大多是这个社会中未能进入或已退出统治阶层的精英，不再被视为上层阶级，但其地位与声望却在基层社会中有着强大的影响力，因此也不能被视为底层阶级。他们恰恰是连接统治阶层士人与底层民众的中坚力量，更是上下阶层之间的纽带与思想的传播者。儒生大多属于社会的中下层，他们需要通过书院学习儒家知识文化，通过科举考取功名，以此得以跻身社会中上层。士绅集团不断培养儒生，儒生亦源源不断涌入统治阶层或士绅集团，这一双向的、互动的、流动的阶层变化，更加巩固了理学思想在社会大众之间的影响力，理学思想亦在流动的过程中得以在社会各阶层中传播。

理学思想在社会中的这一传播过程反过来又对元代的政治与文化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作者又通过理学对正统论的影响、宋元文道关系的演变以及元杂剧的创作等展示了元代理学与社会交融后的具体“成果”，即理学思想对政治、文学以及文化等各方面的影响。其中，作为时代文学作品的元杂剧更是直接反映思想与社会互动交融的社会史料，因此，该书作者以“理学影响下的元杂剧”作为全书最后一部分内容进行介绍，贯彻了侯外庐先生《论汤显祖剧作四种》的思想史与社会史相结合的研究方法与视角。

理学思想的世俗化显示了学术思想的下移，思想文化的下移由社会的上层蔓延至基层，呈现出由上而下贯彻到全社会各个阶层之中的趋势，彰显出“思想与社会”的完整互动过程。这一过程凸显出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华夏文明在古代社会的传播与发展。

三、启示

思想史研究既要延续传统的研究方法，又要结合新时代的发展去反思传统的研究模式。如何在思想史的研究中更好地运用思想史与社会史相结合的方法，这是推进思想史研究需要思考的重要问题。从社会阶层出发来探究思想文化的传播，彰显着文明的进程，可以说，文明史的基础在思想史，思想史的基础在社会史。因此，研究思想史，应当要从社会文明发展的宏伟视角出发，具体落实到社会史的分析之中，从而挖掘出古代思想的独特价值与意义。

《元代理学与社会》一书，关注到理学在元代社会上层与基层中发展与传播的全过程，以理学为线索沟通了元代的政治與社会，这对文明史与思想史的研究大致有以下两点启示：

一是文明史的研究必须从社会史的角度出发，将思想史与社会史相结合起来。《元代理学与社会》一书不仅完整探究了元代社会上中下三层发展与传播理学思想的过程，指出“当理学成为指导乡村社会秩序形成的重要内容，并通过乡绅、豪强及儒士们影响着地方政治建设，它才真正走向社会，向大众普及”（朱军：《元代理学与社会》，第315页），揭示了理学思想为内核的儒学文明传播过程，还关注到“元代理学在元朝民族认同、文化认同中做出的重要贡献”（朱军：《元代理学与社会》，第25页），这一“少数民族思想的汉化”反映出在民族大融合的华夏文明发展历程中儒家学者（元代理学家们）发挥出的重大作用。

二是要从不同的社会阶层出发，关注与探究思想在古代阶级社会中的发展与传播。德国社会学家埃利亚斯在《文明的进程：文明的社会起源和心理起源的研究》一书中通过对骑士阶层，武士阶层逐渐宫廷化的观察，洞悉了贵族社会与市民社会之间的互通的桥梁。在他看来，“许多原来属于中等阶级的社会特征，通过社会环境渗入了人们的行为之中，变成了民族特征”（[德]埃利亚斯著，王佩莉、袁志英译：《文明的进程：文明的社会起源和心理起源的研究》，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第29页），即文明的生活方式是由上而下进行推动的。西方侧重上下层阶级之间的关系和文明的蔓延，而东方却与此不尽相同。在先秦时期，最早就有了儒家文化为主的知识普及化，这奠定了中国文明进程特殊的一面。在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充当了社会各个阶层相互模仿的传播者角色。由孔子起，学在官府局面的被终结，知识与文化逐渐下移便打通了阶层之间的壁垒。中国古代知识分子阶层，在大部分时间充当了链接各个阶层之间的纽带。尤其是在科举盛行之后，知识分子可以通过考取功名的方式，改变自身阶层属性，他们自然而然地将上流社会的机制、文化带到了社会基层。可以说，在中国古代儒家知识分子充当了沟通不同阶层的重要角色，儒家知识分子既是思想文化的继承者，更是思想文化的传播者。这表现在元代，即是理学家们将理学思想贯彻到上下阶层之中，从而推动了理学的官学化与世俗化，为理学思想的发展壮大奠定了基础，推动了以儒家思想为主要内容的华夏文明的进程。

总之，该书一方面侧重关注元代上层阶级统治阶层等对理学思想的态度与影响，另一方面着重聚焦于元代社会生活之中理学思想世俗化、普及化的具体表现。从元代社会不同阶层的研究视角出发，探究理学思想在元代的发展与传播过程，其中既有时代背景对理学发展的驱动与影响，又有理学思想自身发展的内容与过程，更有理学思想在社会大众之中的传播与表现，完整地展现出理学思想在元代社会中的整体面貌。从阶层社会的研究角度出发，展现了思想史与社会史相结合的方法。这样的研究方法与研究视角，实则包含了两条线索，明线展示的是思想与社会互动的过程，暗线还可以进一步揭示出以儒学思想为主要精神的华夏文明在中国古代社会中的演变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