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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龙凤团茶”中的政治色彩

2024-01-02张竞文

华夏文化 2023年3期
关键词:北苑蔡襄贡茶

张竞文

北宋时期是中国茶文化走向成熟的重要阶段。蔡绦《铁围山丛谈》云:“茶之尚,盖自唐人始,至本朝为盛;而本朝又至祐陵时益穷极新出,而无以加矣。”(蔡绦:《铁围山丛谈》,中华书局1983年,第106页)明人王象晋亦评价:“茶……兴于唐,盛于宋,始为世重矣。”(王象晋:《二如亭群芳谱》第2册,海南出版社2001年,第1页)北宋时期贡茶兴盛,贡茶的发展进一步推动了中国茶文化的成熟,这一时期茶叶发展逐渐呈现出与政治紧密联系的趋势。细致梳理北宋太宗和仁宗朝“龙凤茶”的贡赐,探究北宋贡茶中的政治色彩,可以更加深入地理解宋代茶文化的特点与发展过程。

一、“龙凤茶”的创制

北宋贡茶,以建溪北苑最为出名,始于太平兴国初,宋太宗遣使造团茶,“取像于龙凤,以别庶饮”。(熊蕃:《宣和北苑贡茶录》,方健汇编校证:《中国茶书全集校证》,中州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54页)自太平兴国起,北苑茶便专供御府,所制成的团茶其上多有龙、凤等纹样,达到“以别庶饮”的目的。北苑茶在成为北宋贡茶前是南唐贡茶,学界多认为北苑贡茶闻名始于此。南唐保大三年(945),俘闽主王延政而得建安之地,随后下令北苑制茶,“初造研膏,继造腊面”,其中品质上好者,因成品形状与金铤相像,称为“京铤”。(《宣和北苑贡茶录》,第354页)《南唐书》中亦记载:“命建州制的乳茶,号曰京铤,蜡茶之贡自此始”。(马令:《南唐书》,傅璇琮、徐海荣、徐吉军主编:《五代史书汇编》,杭州出版社2004年,第5271页)有关南唐北苑茶的概况多为宋人考证,如蔡绦《铁围山丛谈》载:“建溪龙茶,始江南李氏,号‘北苑龙焙者”,(《铁围山丛谈》,第106页)是对宋代著名的北苑贡茶的历史追溯。由此看,北苑茶名声大噪为天下知,还是在宋太宗下令造“龙凤茶”之后。

北苑所造“龙凤茶”之所以具有“以别庶饮”的条件,除了其本身有“贡茶”之先例,还因为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政治意义。北宋初,统一的方略是先南后北,宋太祖时期先后下后蜀、南汉、南唐,完成了对南方的局部统一。宋太宗继位,史家一向以为其得位不正。古今有不少学者认为宋太宗为掩盖弑兄篡位,提前改元为“太平兴国”,以示自己功绩远超太祖。不论前人猜测是否正确,从“太平兴国”这一年号来看,宋太宗确实有意承接太祖之业,统一天下进而兴国。北苑茶作为南唐贡茶,宋太宗于太平兴国初遣使至北苑造“龙凤茶”,带有接管这一地区和继承太祖未竟事业的意味。另一方面,宋太宗于太平兴国四年(979)征北汉,在此之前下令造贡茶这一举措不仅代表对宋太祖基业的继承,更深的意味在于以“龙凤茶”有别于庶饮,来明确和稳定自己的政治地位,为下一步统一北方奠定基础。自宋太宗始,北苑贡茶便具有浓厚的“政治色彩”,与统治者的皇权地位紧密相关。

二、“小龙团”的入贡与分赐

太宗后,北苑贡茶又一次大创新是在宋仁宗时期。庆历年间,蔡襄任福州路转运使,创制“小龙团”以进。“小龙团”较之“龙凤茶”,制作更为精细,蔡君谟自序云:“其年改造新茶十斤,尤极精好,被旨号为上品龙茶,仍岁贡之。”(蔡襄:《蔡襄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311页)“小龙团”的创制不是偶然,《闻见近录》记叙了蔡襄进贡“小龙团”的目的:“蔡君谟始作小团茶入贡,意以仁宗嗣未立而悦上心也。”(王巩:《闻见近录》,朱易安、傅璇琮等主编:《全宋笔记·第二编六》,大象出版社2006年,第34页)有学者注意到蔡襄入贡“小龙团”的具体时间当在庆历八年(1048)二月左右。(刘琳:《蔡襄年谱》载《宋代文化研究》第4辑,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四川大学宋文化研究中心1994年,第165页)此年正月,北宋内宫中发生了一件大事,《长编》载:“崇政殿亲从官颜秀、郭逵、王胜、孙利等四人谋为变,杀军校,劫兵仗,登延和殿屋,入至禁中,焚宫帘,斫伤内人臂。其三人为宿卫兵所诛,王胜走匿宫城北楼,经日乃得,而捕者即支分之,卒不知其始所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中华书局1985年,第3908—3909页)崇政殿亲从官颜秀等四人深夜杀军校,入至禁中发动了一场宫廷叛乱。宫中发生这样的变故,甚至危及到了仁宗的安危,按理说应当彻查到底,但夏竦则上疏认为此事不宜宣扬,只“请御史同宦官即禁中鞫其事”。(《长编》,第3908—3909页)不仅如此,当日轮值的内侍官员杨景宗等五人皆因此获罪外放,只有杨怀敏“领职如故”,时人皆认为是夏竦包庇的缘故。仁宗虽然当时听从了夏竦的建议,但毕竟事涉自身安危,对于这样的变故心存后怕。《长编》记载,庆历八年四月御史何郯以宫变之事弹劾夏竦:

近者卫兵为乱,突入宫掖,变故之大,可谓寒心。凡在职守,失于防察,责其慢官,宜置大戮。而竦只缘管皇城司内臣杨怀敏素与交通,曲为掩藏,欲以结纳,主忧于上而不为之恤,民议于下而不知其非,但欲私相为恩,未尝公议其罪,所以致官司之责不均一,贼党之恶不究穷。是谋为己利则虑深,图去君害则计浅。居股肱腹心之任,所举如此,不忠莫大焉。今千百具僚,皆谓怀敏失察贼乱,只缘官责,其罪小;夏竦多怀顾慕,不奋臣节,其罪大。(《长编》,第3950—3951页)

面对官员的弹劾,仁宗的态度是:

言者既数论竦奸邪,会京师同日无云而震者五,上方坐便殿,趣召翰林学士。俄顷,张方平至,上谓曰:‘夏竦奸邪,以致天变如此,亟草制出之。方平请撰驳词,上意遽解,曰:‘且以均劳逸命之。”(《长编》,第3951页)

可见此时仁宗已对夏竦生了嫌恶之心。不久后便因官员弹劾罢夏竦枢密使,判河南府。此时再看蔡襄进贡“小龙团”的时间,正值宫变后不久。蔡襄此前出知福州,主要是因为仁宗对以范仲淹为首的革新派心生不满,相次遣出,蔡襄亦在其列。此时以新茶进贡,未尝不是向仁宗展示自己时时挂念君上的忠臣之心。而对于蔡襄这一举动,宋人褒贬不一。苏轼曾写《荔枝叹》批判:“君不见武夷溪边粟粒芽,前丁后蔡相宠加。争新买宠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苏轼:《苏轼全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4585页)欧阳修在听闻蔡襄进小龙团后,亦表示过不赞同:“君谟士人也,何至作此事?”(《闻见近录》,第34页)但不论旁人评价如何,蔡襄确实通过进贡“小龙团”达到了“以悦上心”的目的,在皇佑元年(1049)丁父忧结束后,便以前官除判三司盐铁勾院。(欧阳修:《欧阳修全集》,中华书局2001年,第520页)

“小龙团”可看作是“龙凤茶”的升级,入贡后很快就进入了赐物之列,珍贵异常。欧阳修曾論“小龙团”之珍贵:

茶之品,莫贵于龙、凤,谓之团茶,凡八饼重一斤。庆历中蔡君谟为福建转运使,始造小片龙茶以进,其品绝精,谓之小团,凡二十饼重一斤,其价直金二两。然金可有而茶不可得,每因南郊致斋,中枢、枢密院共赐一饼,四人分之,宫人往往缕金花于其上,盖贵重如此。(欧阳修:《归田录》,中华书局1997年,第24页)

仁宗将原本只供皇帝的珍贵贡茶赏赐臣下,虽然数量稀少,但其中“以示恩沃”的意味更重。从“小龙团”的分赐可以看出,统治者以赐贡茶以示恩宠主要是通过两种手段:其一是控制分赐的数量,所谓珍稀,只有稀少才显其珍贵不易得。其二是为其增添价值,御用之物本就珍贵,再以贵重金花等物装饰,增加赐予时的仪式感,彰显其贵重。自仁宗后很长一段时间,“小龙团”都是北宋贡茶中最为贵重的,士大夫均以获赐为荣。欧阳修描述臣子获赐“小龙团”后,“分割以归,不敢碾试,相家藏以为宝,时有佳客,出而传玩尔。”欧阳修自己更是“自以谏官供奉仗内,至登二府。二十余年,才一获赐,而丹成龙驾,舐鼎莫及,每一捧玩,清血交零而已。”(《欧阳修全集》,第955页)

三、结语

北苑贡茶的创制和进贡自宋太宗造“龙凤团茶”起,不断出新。仁宗时有“小龙团”,“小龙团”出而“龙凤团”遂为次矣。至元丰造“密云龙”,其品又加于小团之上。绍圣初,又在“密云龙”的基础上改良为“瑞云翔龙”。最好的贡茶向来仅供玉食,是统治者身份地位的象征。仁宗以“小龙团”赐臣下以示恩沃,使赐茶不只局限于等级,加重了其政治功能。然而随着御茶分赐的增多,原本贡茶的珍稀度会随之降低,也就无法彰显皇权的至高无上。因此新茶的创制也带有维护皇权地位的作用。北宋时期,在北苑贡茶创制入贡和统治者分赐臣下的过程中,茶叶作为饮品,也染上了政治色彩。臣下向皇帝入贡好茶,是有皇权政治能力的表现;皇帝赏赐好茶,是皇权有力的表现;人若能享用好茶,是有皇权政治身份的表现。上贡者以此侦测政情,掌握朝廷动向;皇帝赐茶,是对近臣的恩赐和奖赏;而接受皇帝赐茶,则意味着承君上大恩,须忠心回报。这种茶叶与政治的结合,深刻反映出宋代茶文化发展的特点,进一步推动中国传统茶文化走向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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