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时代资本主义的历史命运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西部项目：技术资本的政治经济学批判（21XKS018）

作者简介：姜英华，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数字资本主义批判研究，E-mail：jyh@lzu.edu.cn。

摘 要：马克思发现了资本主义利润率趋向下降的规律，即在资本主义基本矛盾的作用下，由于剩余价值率与资本有机构成之间存在确定性的关系，不断扩大的社会再生产会导致资本主义的利润率呈现出不断下降的趋势，由此马克思揭示出资本主义必然灭亡的历史命运。但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新的生产方式的出现使得剩余价值率的变化呈现出新的趋势。随着数字资本主义对“劳动行为”的扩展，数字剩余价值的生产成为剩余价值生产的新形式，其与传统的剩余价值生产共同组成了数字资本主义的剩余价值生产。又因数字劳动的体量巨大，全社会被剥削程度大幅提高，进而导致数字资本主义的剩余价值率与资本有机构成之间的动态变化关系更难以窥见。这似乎为资本主义利润率的变化提供了一个“反向”的可能，也为资本主义找到了“新生”的可能。然而事实上，即使利润率能够不降反升，数字劳动生产的一般数据也只作为生产资料存在，并直接投入扩大再生产，这并不能改变资本的运作逻辑，反而会进一步扩大资本积累，导致更严重的数字资本垄断。本质上，数字资本主义是资本为寻找新出路而创造出的新形态，最终只会进一步激化资本主义的基本矛盾，无法改变资本主义走向消亡的历史命运。

关键词：数字资本主义；利润率；数字劳动；资本主义历史命运

中图分类号：F0-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8268（2024）06-0098-09

资本主义自诞生以来，已经走过了产业时代和金融时代。当前，依赖逐渐发展成熟的数字技术，资本主义形成了一种新的秩序，这种秩序“把一切个体甚至是最偏远的个体都卷入到数字文明中来了”^［1］28，由此推动资本主义进入数字时代，数字资本主义也应运而生。数字资本主义打破了对传统资本主义的理解与认知，尤其是对劳动进行了重新界定，数字资本“将原本的非劳动行为重新定义、扩展为可以被剥削的劳动行为”^［2］，这一新变化对马克思的利润率趋向下降理论提出了新的挑战，为数字时代资本主义的利润率变化趋势蒙上了一层“迷雾”，似乎资本主义的利润率可以实现上升的“反向”。而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把利润率下降规律的内部矛盾的展开看作资本主义各种矛盾的充分展开”^［3］，换言之，利润率趋向下降意味着资本主义各种矛盾的展开，是资本主义最终灭亡的必要条件。因此，正确认识数字资本主义的历史命运，需要回归马克思关于利润率趋向下降的理论，厘清利润率趋向下降规律的实质，进而识破数字资本主义利润率变化的“迷雾”。

一、利润率趋向下降规律：马克思的理论

不同于西方经济学对利润这一范畴的庸俗认识，马克思并未简单地把利润看作预付总资本的一个增加值，而是基于对商品价值构成的科学分析得到了利润的本质：利润就是剩余价值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它在数量上等同于剩余价值。这一结论不论是对于单个资本来说，还是对于社会总资本来说，都是成立的。基于这一认识，马克思发现利润率与资本积累之间呈现出反相关的动态关系，即“资本积累与利润率下降是同一个过程的两个方面”^［4］，随着全社会资本积累规模的增大，在有限的剥削程度下，全社会的平均利润率会随之下降，引起和激化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促成危机的发生，进而威胁到资本主义的存续。

（一）利润率趋向下降预示资本主义的命运

在政治经济学中，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利润率趋向下降规律有着极其重要的理论地位，其作为“相对生产过剩危机的基础原因”^［5］，决定了资本主义的历史命运。马克思通过对政治经济学的研究科学地揭示了资本主义必然灭亡、社会主义必然胜利这一科学社会主义的基本原理。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会不断激化其所固有的基本矛盾，并将自身带入生产相对过剩的危机当中。这种危机虽然能够通过破坏已有生产力的方式暂时缓解资本主义的基本矛盾，但也意味着矛盾的不可调和。最终，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会完全阻塞生产力的发展空间，资本主义也将在周而复始的危机振荡中不断走向消亡。

资本主义经济危机是资本逻辑运作的客观结果，资本主义不断进行资本积累和扩大再生产的行为导致其无限的生产相对于有限的、有效的消费能力产生了过剩，相对过剩阻滞了资本的进一步积累和扩大再生产，危及了资本的生存，促成了资本主义危机的产生。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资本之所以要不断积累并投入扩大再生产，正是资本运作的最基本逻辑——资本追求价值的增殖——在发挥作用。资本自诞生以来，获取利润即实现价值增殖就是其唯一的目的，而马克思揭示的利润率趋向下降规律正是联结资本增殖与资本积累并投入扩大再生产的重要环节。正如马克思所认为的那样：“尽管利润率不断下降，资本……所生产的利润的绝对量，仍然能够增加，并且不断增加。”^［6］242在现实的经济活动中，正是由于利润率呈现出不断下降的趋势，资本才需要通过不断追加投入的方式来保证其实现收益增加，这也是资本主义不断扩大社会再生产的现实过程。

然而，这其中蕴含着一个理论上的假设，即市场需要始终处于供需均衡的状态。追加投入的资本能否最终实现价值增殖，取决于其价值能否得到完全的实现。事实上，由于资本主义在生产过程中呈现出无限扩张趋势和在生产组织过程中呈现出无政府状态，加之由资本积累所导致的社会贫富差距扩大和产业后备军增加，商品生产在数量和结构上必然会出现相对过剩的情况，严重的生产相对过剩危机最终将酿成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因此，可以说，利润率趋向下降规律的存在会激发和激化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各种尖锐矛盾，“资本主义结构体系会逐渐丧失其存在的合理性，不断走向消亡”^［7］。

（二）利润率何以趋向下降：马克思的模型

在马克思构建的理论模型中，利润（p）是剩余价值（m）的一种转化形式，而所谓的生产成本或成本价格在数量上不过是不变资本（c）与可变资本（v）之和，因此在计算利润率的过程中，面对原有利润率公式p′=pk即利润率（p′）等于利润（p）与成本价格（k）之比，需要依照商品的价值构成与原有变量间的等价关系对原有公式作变形，得到利润率公式p′=mc+v，对这一公式进行一次变化可以得到新的利润率公式p′=m′q+1（其中q=cv，m′=mv）。在使用新的利润率公式衡量全社会的平均利润率时，其中m′为社会总资本的剩余价值率，表示全社会的被剥削程度；q为社会的资本有机构成，表示社会的生产技术发展程度。因此，要判断利润率的变动趋势，就需要对剩余价值率与资本有机构成两者的动态变化关系进行判断。

资本有机构成是“由资本技术构成决定并且反映技术构成变化的资本价值构成”^［8］707。从长期来看，不断发展着的科学技术在资本主义社会生产中的运用本身就是一个由机器代替劳动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资本有机构成提高，相对于可变资本而言，不变资本的数量和比重也会大幅增加；在资本有机构成不断提高的过程中，社会的技术发展程度也在不断跃升，这就意味着，等量的不变资本可以带动和控制越来越多的可变资本。这两方面的综合作用使得资本有机构成长期呈现出不断上升的趋势，并且这种上升几乎不存在上限。但是，一方面，绝对剩余价值的生产直接受到劳动者数量、劳动时间的限制；另一方面，相对剩余价值生产虽然能够提高全社会的被剥削程度，但其不是一个孤立的因素，而是与不变资本直接相关，相对剩余价值的增加将导致不变资本数量进一步增加。这种动态关系意味着，即使两个变量均可以增加，由生产技术进步引起的社会被剥削程度提高的速度相较于资本有机构成的提高速度也会更慢，这种相对的变化趋势会导致两者的差值进一步扩大，也就是马克思说的“两个相反的趋势”^［6］259。

因此，虽然剩余价值率在孤立的衡量之下可以提高，但一旦将这种提高与资本有机构成联系起来共同衡量，剩余价值率相对于资本有机构成的提高在速度上更慢、在幅度上也更小。据此，马克思发现：“资本主义生产，随着可变资本同不变资本相比的日益相对减少，使总资本的有机构成不断提高，由此产生的直接结果是：在劳动剥削程度不变甚至提高的情况下，剩余价值率会表现为一个不断下降的一般利润率。”^［6］237

（三）剩余价值率：从确定性走向不确定性

即便马克思对利润率趋向下降规律作出了详细的论证，仍然有许多学者对这一规律在理论上是否成立缺乏信心，尤其是对马克思关于剩余价值率变化趋势的相关论述持怀疑态度。迈克尔·海因里希就曾提出过质疑，他认为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剩余价值率上升的速度必然落后于资本有机构成提高的速度，这一不确定性使得一般利润率的变化也产生了不确定性，有可能下降也有可能上升^［9］。这种观点虽然失之偏颇，并未正确理解利润率趋向下降规律，但其提供的思考角度是有价值的，毕竟“无论是在《资本论》还是其他经济学手稿中，我们都找不到有关资本有机构成提高绝对性地压倒剩余价值率提高的论述”^［10］102。而恰恰是在今天这样一个数字资本主义时代，剩余价值率确实成为一个具有不确定性的要素。

在数字资本主义出现之前，正如马克思所论证的那样，在衡量利润率变化的过程中，剩余价值率一直是一个确定的要素，这种确定性来自于剩余价值生产的特定形式。无论是绝对剩余价值生产，还是相对剩余价值生产，其生产出的剩余价值在本质上都是剩余劳动的表现形式，是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当中，人在传统意义上的劳动过程中生产出的超出自身劳动力价值并由资本所无偿占有的那部分价值。剩余价值与劳动力价值直接相关，两者的相关关系由剩余价值率联结在一起。因此，要想考虑剩余价值率的变化趋势，只需以这个单一的劳动过程为基础即可。

然而，数字资本主义的登场打破了剩余价值率变化的确定性。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与剩余价值直接相关的劳动过程发生了新的变化，这导致剩余价值本身也出现了新的形式。除了劳动者在传统意义上的劳动过程中生产出的剩余价值以外，“数字劳动的数字剩余价值生产”^［11］也成为剩余价值生产的全新形式。这种新的形式为利润率的计算带来了一个新的变量——数字剩余价值，而正是这一新变量的引入为数字资本主义的利润率变化蒙上了一层“迷雾”。如不能正确认识这层“迷雾”，我们对资本主义前途命运的认识也会出现偏差。

二、数字时代利润率的“迷雾”：存在一种“反向”的可能

随着资本主义进入数字时代，劳动行为也被重新定义。基于网络和数字技术，平台将其用户原本在平台进行休闲娱乐的行为和活动转变为了数字劳动，这些用户本身也就沦为数字劳工。作为一种新形式的劳动，数字劳动不再受刚性时间的影响，而是可以占用非劳动时间，随时进行；同时，平台本身也不受有限的劳工数量的限制，每一个用户都“成为”平台的数字劳工，用户在数字平台上的各种活动都是无酬的数字劳动，为平台生产出大量一般数据，由此产生的大量数字剩余价值被资本悄无声息地剥夺和无偿占有。在这样的新变化之下，剩余价值率的变化趋势开始变得更加难以判断，剩余价值率的大幅提升成为可能，因此，平均利润率的变化趋势也存在“反向”上升的可能。

（一）数字资本主义剩余价值生产的双重形式

不同于资本主义社会传统的单一形式的剩余劳动生产，数字资本主义的剩余价值生产具有双重形式。一方面，数字资本主义在本质上仍然是资本主义，传统形式的剩余价值生产依然存在；另一方面，数字资本主义拓宽了劳动的边界，一种新形式的剩余价值生产即数字剩余价值生产通过数字劳动成为可能。然而，关于数字剩余价值的生产，当前仍然存在着一些争论。有学者主张从是否产生雇佣关系的角度衡量数字劳动的生产性，认为“雇佣工人的活劳动依旧是价值与剩余价值的唯一生产要素，作为不变资本的‘数字机器’生产的只是使用价值”^［12］。还有学者主张对数字劳动的具体形态进行分类讨论，认为“关于社交媒体上产销者通过浏览、发帖产出数据痕迹的活动不创造价值”^［13］。但在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框架下分析数字时代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就可以发现，数字剩余价值是存在的，且这种存在的确来源于数字劳动。

第一，数字劳动具备抽象性。正如马克思对具体劳动和抽象劳动的研究，具有多种具体形态的数字劳动也具有抽象性。数字劳动包括“传统雇佣经济领域下的数字劳动过程、互联网平台零工经济中的数字劳动过程、数字资本公司技术工人的数字劳动过程和非雇佣形式的产销者的数字劳动过程”^［14］等多种形式，除去人的体力和脑力的消耗，任何形式的数字劳动都将数字劳动者的各种信息转化为了一般数据，这种一般数据抽象掉了具体数据中包含的具体信息，仅仅作为一个有用的数据存在。从这个意义上说，一般数据的生产就标志着数字劳动的抽象性，不论何种具体形式的数字劳动都是生产一般数据的抽象数字劳动。

第二，一般数据具有价值属性。在数字资本主义中，一般数据作为一种最重要的生产资料，支撑着数字产业和数字化产业的实际运作，是一种不可或缺的生产资本。一方面，一般数据可以用于交易，并且具有交换价值；但是，由于一般数据会被平台垄断或者无偿占有和出卖，其过程被遮蔽并具有一定的隐匿性，不易被察觉。另一方面，一般数据不是自然产生的，而是来源于人们的数字劳动，包含着具体的数据与信息，这种数据与信息越丰富，其交换价值越大。这样，交换价值可以被客观衡量的、支撑着数字化的生产与交往的一般数据就成为“数字资本主义的最普遍的价值”^［1］30。

第三，一般数据全部被资本无偿占有。正如马克思所说，剩余价值不过是“剩余劳动的生产，对无酬劳动的占有”^［15］，这种对剩余价值的占有权是生产资料所有权的直接结果。同理，作为一种价值的一般数据并不能被生产出它们的劳动者所占有，而是作为无酬劳动的对象化进而全部被资本无偿占有。在资本主义社会，数字生产资料主要由以大型互联网企业为代表的私人资本占有，“互联网企业通过剥削用户的享乐劳动来积累利润”。因此，数字剩余价值就是由数字劳动生产出并由资本无偿占有的剩余价值，它在数量上等于一般数据的价值，在这里记作md。

因此，传统的剩余价值生产与数字剩余价值生产共同构成了数字资本主义剩余价值生产的双重形式，数字资本主义的商品总价值也需要在原有价值量的基础上增加一个数字剩余价值（md）。理论上，数字资本主义的利润率公式也需要作相应的变形，得到一个全新的公式p′=m+mdc+v。要判断数字资本主义利润率的变化，重点需要对数字剩余价值的变化趋势进行判断。

（二）数字劳动——时空边界拓展的无偿劳动

数字剩余价值来源于数字劳动，因此要透过数字劳动来对数字剩余价值展开判断。“相较于工业劳动主要依赖外在控制手段，数字技术不仅拓展了数字劳动的时空边界，也使劳动过程参与主体多元化，劳动控制也更为隐蔽。”^［16］从时间维度即绝对剩余价值生产的角度来看，参加数字劳动的主体越丰富、数字劳动的总时间越长，数字劳动所生产的数据越多、越详细，其中蕴含的价值量越大；从空间维度即相对剩余价值生产的角度来看，数字技术将现实空间的娱乐休闲活动拓展为虚拟空间的生产劳动，并且随着数字技术的进步，全社会网络和数字技术越先进，处理数据的能力就越强，这样就能为数字劳动拓展新的空间、创造新的形态，进而将越来越多的资本和产业融入数字化的进程中，越来越多的数字剩余价值被生产出来。

基于以上两个维度，依据当前发展的现实状况，可以对数字劳动的现状做出三点判断。第一，全球范围内已经存在数量极其庞大的从事数字劳动的数字劳工群体。2022年，全球互联网用户数量已突破50亿^［17］。基于数字劳动的抽象性，任何生产一般数据的活动都是数字劳动，因此每一个互联网用户都在实质上成为数字劳工。由于互联网在现代生活中的强势存在和运行，数字劳工这个身份也无法自主选择，在可预见的将来，全球的数字劳工数量将会进一步增加。第二，数字劳动时间呈现出绝对延长的趋势。数字时代“工作时间和业余时间，劳动和享乐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18］，数字资本主义将人的传统生产劳动和休闲娱乐活动都纳入数字劳动的范畴。除去传统的劳动时间，人在休息的过程中在互联网上进行的浏览网页、观影、购物等非雇佣形式的产销活动同样也生产一般数据，这些活动绝对地增加了数字劳动的时间。第三，数字劳动具体形态的种类不断增加。当前，数字与互联网技术高速发展，随着带宽、算力、储存能力的增加以及虚拟现实、人工智能等新技术的井喷，越来越多的产业实现了数字化，互联网娱乐项目的多样性也大幅增加，这就导致更多的数字劳工出现和更多劳动时间的投入，进而强化了前两个趋势。

在这样的发展趋势下，会有越来越多的一般数据被生产出来，由数字劳动生产出的数字剩余价值一定会大幅增加，而增加的具体数量难以判断，大量的数字剩余价值与传统的剩余价值一起构成了数字资本主义剩余价值的两种形式。但是，由于数字化的生产资料由相关的资本所占有，从技术和所有制两个层面来看，这些数字剩余价值将全部被资本所占有，数字劳动成为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无酬劳动，因此生产过程中的可变资本不会增加。据此，数字资本主义的利润率公式可以再次变形，得到p′=M′q+1（其中M′为数字资本主义的总剩余价值率，md为数字剩余价值，M′=m+mdv）。

（三）具有一般性的全社会被剥削程度的提高

最后的问题是，最终得到的数字资本主义的利润率公式能否用于衡量社会总资本的利润率？答案是肯定的。与之前一样，数字资本主义总的剩余价值率（M′）依然可以表示全社会受资本剥削的程度。在数字资本主义中，没有什么要素能够逃脱数字化这一历史进程，数字劳动的出现意味着全社会被资本剥削的一般性程度提高。

“数字劳动剥削的多重化源于‘数字劳动’的广域化。”^［19］17数字资本主义之所以能加大全社会被资本剥削的程度，主要是基于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正如前文所说，绝大多数个体都成为生产数字剩余价值的数字劳工，几乎没有人能在数字化的进程当中独善其身，而是或主动或被动地融入其中从事数字劳动并生产数字剩余价值。从这个层面来说，数字资本主义带来的新的剥削原本就是面向全社会的，而不是剥削个别数字劳工。另一方面，在数字资本主义中没有资本可以拒绝数字化的生产。当今社会，不论是制造业还是服务业，不论是生产还是销售，都离不开网络技术和数字平台，分属于不同产业的资本可以依据其实际需要选择自主搭建平台或者进驻某一平台。对资本来说，这个数字化的过程并不存在“门槛”，反而成为一个必需的选择，多种职能资本与数字平台实现了融合。类似于土地所有者向农业资本家租用土地，平台也为职能资本提供了可租用的数字空间，“凭借对数据所有权的掌控和对数据资源的占有能力，在数据的提供者和需求者之间创造‘信息差’，并向入驻商家和用户收取一定的‘货币税’”^［20］。这种产业数字化的进程一方面使得数字平台分割了职能资本剥削产业劳动所占有的部分剩余价值，将其以平台地租的形式转化为平台利润，另一方面职能资本也从数字平台当中分割了一部分数字剩余价值，并将其转化为产业和商业利润。

这样一来，在数字资本主义中就形成了社会总资本（数字资本与职能资本）共同占有剩余价值（传统剩余价值和数字剩余价值）的局面，数字资本主义总的剩余价值率（M′）即全社会被剥削程度提高。回到数字资本主义的利润率公式p′=M′q+1，由于数字剩余价值生产的特殊性，数字资本主义的剩余价值率不再存在上限，同时剩余价值率与社会资本有机构成之间的关系不再具有确定性。正是在这种干扰之下，数字资本主义的利润率变化趋势变得难以捉摸，存在一种利润率上升的可能性，而这种可能性似乎能让资本主义避免危机并重获新生。

然而，事实上，当我们再一次回到马克思的利润率趋向下降规律中就可以发现，这种利润率变化趋势的不确定性并不能左右资本运作逻辑的确定性，反而会进一步强化资本的逻辑。因此，数字化不仅不能帮助资本主义摆脱走向消亡的历史命运，而且还会加速这一过程。

三、数字时代无法改写资本主义走向消亡的命运

不同于一般的剩余价值，数字劳动生产出的数字剩余价值直接作为生产资料的一般数据存在，这导致在社会再生产过程中，这一部分价值补偿与实物补偿可以被压缩为同一个过程，这些一般数据被直接投入资本积累进而促进扩大再生产，因此不能改变资本主义的运作逻辑和发展趋势。不仅如此，这还会导致全社会的价值生产相对更多，但价值实现更加困难，无法解决甚至是加剧价值的生产与实现之间的矛盾。从本质上来讲，数字资本主义是过剩资本结合数字技术以寻求增殖的产物，是资本运作的新形态，其使得资本主义走向更集中的数字资本垄断，并没有从本质上改变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因而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资本主义的基本矛盾。数字资本主义只是让资本主义在走向消亡的道路上更进一步。

（一）数字资本积累助长资本运作逻辑

如前文所述，在马克思的危机理论中，利润率趋向下降规律与资本主义的系统性危机之间不是直接的因果关系，两者中间存在一个传导过程，即利润率趋向下降规律激化了资本的运作机制，在不断降低的利润率下，资本需要通过不断追加投资的方式获取更多利润，这种扩大再生产进一步激化了资本主义的基本矛盾，进而导致了资本主义的系统性危机。因此，在利润率趋向下降规律中，重点不是规律本身，而是掩盖在利润率背后的资本增殖和扩张逻辑。以此视角重新审视数字资本主义的历史命运，中心问题就不再是其利润率的变化趋势，而是这种利润率的变化是否能够左右资本的运作逻辑。

数字资本主义利润率变化趋势的不确定性主要受数字剩余价值的影响，而数字剩余价值本质上就是一般数据。不同于一般的剩余价值，作为一般数据的各种数据虽然具有可交换的属性，但从使用价值上来看，它就是数字资本主义所不可或缺的生产资料，最终一定会被投入下一轮社会生产当中。同时，不同于一般的生产资料，一般数据的生产不存在相对过剩的问题，其原因就在于一般数据的使用价值的实现是基于“云计算和各种APP的数字机器”^［21］的作用，这种作用本身就需要大量的数据作为基础原材料。“数字网络资源所具有的边际效益递增的质性特征可以带来最大的资本增殖空间”^［22］，对于能够实现数字化的产业来说，其收集和处理的数据越多，对数据的分析和计算就越精确，数字平台对使用者的信息投放就越精准，越有利于资本获利。目前存在的“信息茧房”“大数据杀熟”等现象正是这一过程的产物。因此，对于数字资本主义来说，一般数据的大量生产反而是必要的。于是，在数字资本主义的社会再生产过程中，大量的数字剩余价值直接被资本化，从而助力数字资本的扩张和积累。

由此可见，数字技术“实质是资本积累的新场域和积累资本的新途径”^［19］20，在社会生产中，数字剩余价值不再必须经历传统的价值补偿和实物补偿过程，而是直接进入生产流程中。因此，数字剩余价值转化为数字资本是数字资本主义生产逻辑的必然结果，不论数字资本主义的利润率呈现何种变化趋势，其结果都是资本积累的进一步扩张和社会再生产的进一步扩大，这意味着资本的运作机制不仅没有得到抑制，反而被进一步助长和强化。现实也正如马克思所预见的，虽然数字化的生产方式打着“平等”“共享”的旗帜，数字技术的发展和互联网企业的崛起却难以促进资本主义的社会公平，大力发展数字产业的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和部分新兴资本主义国家内部的贫富差距仍在扩大。数字资本积累并未能左右资本积累的一般规律：一极是财富的积累，另一极是贫困的积累。

（二）数字资本垄断加剧经济运行失序

垄断是资本的又一重要运作逻辑。马克思和列宁研究了资本从积累到垄断的发展过程，资本的积累“一方面表现为生产资料和对劳动的支配权的不断增长的积聚，另一方面，表现为许多单个资本的互相排斥”^［8］721，社会总资本在被分散的过程中既相互排斥又相互吸引，最终导致资本集中在少数资本家手中。当资本集中到一定程度时，垄断便产生了，这“使整个资本主义生产所特有的混乱现象更加厉害”^［23］。资本的垄断没有使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生活真正实现组织化和秩序化，反而进一步放大了资本运作所导致的弊端，加剧了资本主义的危机。

在这一问题上，数字资本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当今的资本主义国家，极少数大型互联网企业垄断着全社会的网络交往行为。这是因为，一方面，作为数字资本的一般数据能够发挥资本的职能，其基础就是建立在垄断之上的。分散化的数据对数字资本主义的生产没有意义，只有通过大数据和云计算等数字技术集中大量数据并对其进行分析和处理，一般数据的价值才得以发挥。另一方面，对数字基础设施进行投资本身就需要大量资本，自资本主义产生至今，作为固定资本的数字基础设施已经处于技术的顶端，它把资本有机构成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分散的小资本在这一领域是不足以和集中的大资本进行角力对抗的。在数字资本主义中，只有居垄断地位的资本才能够执行投资数字基础设施的职能。因此，无需经历从自由流动到积聚与集中、再到垄断的过程，数字资本不仅天然具有垄断属性，而且其垄断还会在不断进行的社会再生产中实现循环强化。

这种天然且不断强化的数字资本垄断会带来两种结果。第一，各个处于垄断地位的数字资本在生产过程中实质上结成了垄断同盟，数字平台通过行业划分、行业标准化等措施达成社会总资本对全社会的剥削，这与前文对数字资本主义能够提高全社会被剥削程度的结论一致。第二，垄断组织的产生并不意味着竞争的削弱，对于数字资本也是如此。垄断组织内部的数字资本之间存在的垄断竞争完全是基于资本的运作逻辑而非社会的实际需要，这将使得数字时代资本主义的经济活动趋于更加混乱和无序的状态。

数字资本垄断加剧了资本垄断。作为一种社会权力，数字资本“本质上就是一种私人权力”^［24］。它创造了一个虚假的社会秩序，将社会的一切都纳入其中，并把数字资本带来的剥削与混乱合理化，给处于其中的个体制造了共享与便捷的表象。然而，在这个虚假的秩序背后，“数字网络非但没有消解垄断行为，反而难逃大企业主宰的宿命”^［25］，资本的垄断倾向并未随着数字资本主义的利润率可能出现的上升趋势而有所缓解，反而随着资本积累的扩张而进一步加剧。

（三）资本主义基本矛盾不断激化

回归数字资本主义的历史命运。恩格斯对资本主义的基本矛盾作了总结，即“社会化生产和资本主义占有之间的矛盾”^［26］。资本依靠自身的运作无法脱离增殖、扩张和垄断的逻辑，正是在这一矛盾的作用下，资本主义必然走向终结，而在数字资本主义产生以前，利润率趋向下降是促成这一系列连锁反应的基础条件。数字资本主义的诞生虽然有可能打破这个条件限制，但其特殊的生产方式却印证了马克思的正确性，即利润率趋向下降规律“与其说是一个宣告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走向历史终结的论断，不如说是一个解析资本主义社会再生产过程中对抗性矛盾逐步展开的分析框架”^［10］109。相较于规律本身，其背后呈现出的资本运作逻辑更为关键。

数字技术的投入和运用只是为资本获利创造了新路径，而不可能改变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因此，数字资本主义仅仅是为改变利润率的变化趋势提供了一种可能性；除此之外，其不仅无法从根本上变革资本的运作逻辑，而且还进一步助长了这种逻辑，这将使资本主义基本矛盾在原有的生产关系中不断被激化。第一，从资本主义生产无限扩张与劳动人民有支付能力的需求相对缩小的矛盾来看，数字资本主义在生产过程中导致了资本积累的扩张，这种扩张的直接结果是全社会的价值生产进一步扩张，然而大量无酬数字劳动的存在不能促进可变资本的增加，这会导致价值生产与价值实现之间的矛盾进一步激化。第二，从个别企业生产的有组织性与全社会生产的无政府状态的矛盾来看，数字资本主义在生产过程中加剧了资本垄断，数字资本垄断的产生意味着私有制下的生产资料走向了更极端的寡头垄断，这种垄断的秩序与不断增强的社会化生产之间的矛盾更加难以调和。第三，从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之间的阶级矛盾来看，数字资本主义在生产过程中导致了资本对劳动进行更加严重的剥削。“资本通过俘获和征用信息技术，强化和再造了资本—劳动之间的剥削结构关系”^［27］，这使得资本不仅在传统的雇佣经济和新兴的零工经济等领域加强了对劳动的监视和控制，还在非雇佣形式的产销活动中增加了获利的能力，这些更大范围、更深层次的剥削必然加剧资本与劳动的对立。以上种种表现不仅不会为资本主义带来“新生”，反而会加剧数字时代数字资本主义生产的社会化与生产资料私人占有之间的对立，进一步激化资本主义的基本矛盾。正如恩格斯所言：“社会化生产和资本主义占有之间的矛盾表现为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对立。”^［28］广大数字劳工与数字资本之间的对立也将不可避免。

至此，数字资本主义利润率变化的“迷雾”已被揭开。对于资本主义来说，数字化的生产方式不过是资本为寻求增殖而构建的一条新道路，利润率上升的“药方”无法治愈资本主义固有的“绝症”，反而会导致资本主义基本矛盾的激化和放大。因此，数字资本主义本质上仍然是资本主义，数字时代资本主义的历史命运并没有被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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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historical destiny of capitalism in the digital age：

A theoretical reflection based on the law of declining profit rate

JIANG Yinghua， SUN Tao

（School of Marxism， Lanzhou University， Lanzhou 730000， China）

Abstract：Marx discovered the law of declining profit rate within capitalism， which posits that under the influence of the fundamental contradictions of capitalism，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rate of surplus value and the organic composition of capital leads to a continual decline in the rate of profit due to the expanding social reproduction. This observation highlights the inevitable historical fate of capitalism’s demise. However， in the era of digital capitalism， new modes of production have emerged， altering the trends in surplus value rates. With digital capitalism extending its reach to “labor behavior”， the production of digital surplus value has become a new form of surplus value production， coexisting with traditional forms. The vast scale of digital labor significantly increases the level of exploitation across society， complicating the dynamic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surplus value rate and the organic composition of capital. This scenario appears to offer a “reverse” possibility for changes in the profit rate， suggesting a potential for a “rebirth” of capitalism. Nevertheless， even if the profit rate could rise， the general data produced by digital labor merely functions as means of production， directly reinvested into expanded reproduction. This does not alter the operational logic of capital; rather， it further intensifies capital accumulation and exacerbates digital capital monopolies. Essentially， digital capitalism represents a new form created by capital in its quest for new avenues， ultimately intensifying the fundamental contradictions of capitalism and failing to alter its trajectory towards historical extinction.

Keywords：digital capitalism; profit rate; digital labor; historical destiny of capitalism

（编辑：蔡秀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