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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格尔论考察自然的三种方式

2024-01-01王伟

关键词:实践方式自然黑格尔

[摘" 要]" 在《自然哲学》“自然的诸种研究方法”部分,黑格尔提到了考察自然的三种方式,即实践方式、理论方式以及作为二者之统一的概念化认知方式。黑格尔指出,考察自然的实践方式立足于有限目的论的立场,只是把自然当做实现自身目的的手段,包含个体性而没有普遍性;考察自然的理论方式则正好相反,主张对自然采取直观的态度,任自然如其所是地呈现自身,包含普遍性而没有个体性。在综合了这两种方式优长的基础上,黑格尔提出了统一二者的概念化认知方式并主张以其考察自然。他认为,作为实践方式和理论方式之统一的概念化认知方式否定了实践方式和理论方式各自的片面性,把个体性和普遍性同时寓于自身之中,因此是考察自然的最高方式。

[关键词]" 黑格尔;自然;实践方式;理论方式;概念化认知方式

[中图分类号]A8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DOI]10.15883/j.13-1277/c.20240501506

[收稿日期]" 2024-03-25" [基金项目]" 2023年度河北省社会科学发展研究课题“马克思‘自然界限’思想研究”(20230204051)

[作者简介]" 王" 伟(1980—),女,山东临沂人,博士,河北省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副研究员。

与黑格尔的《逻辑学》《精神现象学》等著作受到的热切关注相比,他的《自然哲学》却因其中充斥的浓郁的神学意味和以需要被超越的自然哲学为研究对象而备受诟病。实际上,在这部被低估的作品中,不乏闪光的思想,关于考察自然方式的探讨便是其中之一。在“自然的诸种研究方法”部分,黑格尔提到了考察自然的三种方式,即实践方式、理论方式以及作为二者之统一的概念化认知方式。其中,考察自然的实践方式和理论方式是以往哲学考察自然的方式,在对这些方式的批判性分析中,黑格尔确立起了自己关于考察自然方式的主张,即考察自然的概念化认知方式。

一、 考察自然的实践方式

黑格尔指出,以实践的方式考察自然是指从外在于自然的各种规定出发考察自然,意味着“人自身作为一个直接外在的以及感性的个体来把自然对待成为一个直接的和外在的东西;由此该个体也有理由作为与自然对象对立的目的来行动”[1]7。也就是说,以实践的方式考察自然,就意味着“自然在其自身中并不包含绝对的终极目的”[1]7,考察自然的人才是自然的目的,自然与人是相互外在的,自然不是目的而只是人达到自己目的的手段。在“附注”中,黑格尔以更加直白的语言进一步描绘了由考察自然的实践方式导致的人与自然相互外在相互对立的情形。他写道:“与自然之间的实践关系是完全通过利己的欲望来规定的;这需要让自然为我们所用;砍伐它,消磨它,简言之,消灭它。”[1]7

根据黑格尔,考察自然的实践方式立即产生两个相互关联的结果。一是人对自然的支配。出于满足个人欲望的需要,人类发明出了支配自然的诸种方式。无论是严寒酷暑还是洪水野兽,甚至各种原因导致的火灾,人类都能凭借“理性的狡黠”从自然中获得手段予以从容应对。在这种应对自然的过程中,考察自然的实践方式产生的第二个结果也随之而来——对自然的否定。可见,对自然的支配和“人类理性的狡黠”带来人类自身的满足,但这种满足却同时是对作为异于人类自身的他者的自然的否定和消除。换言之,人类自身的满足和对异于自身的自然的否定和消除是通过牺牲自然物本身来实现的,是以砍伐自然、破坏自然、毁灭自然为代价的。

考察自然的实践方式所导致的支配自然甚至消灭自然的灾难性后果遭到黑格尔的严厉批评。他把原因主要归于两个方面:一方面在于有限目的论,这是考察自然的实践方式所必然持有的立场。根据这种立场,任何事物的存在都只是为了有限的目的,而且这种目的是外在于事物的。例如,羊毛的存在是为了使人有衣穿,软木树是为了成为瓶塞而存在,本草因能够治胃病而有意义,朱砂是为了制作胭脂而生……一个事物的实现总是要以另一个事物的消灭为前提和条件的。在这个意义上,自然物仅仅被视为人类重建我与我自身统一的手段。换言之,自然物存在的理由并不是在自身,而只是因为有用,因为对他物有用。另一方面在于个体地或孤立地看待事物的角度,这是考察自然的实践方式所必然持有的看待事物的视角。个体事物之所以可以被砍伐、被消灭,主要在于它们既“非自在之物”,又“仅仅是假象,现象”。换言之,人所能够使用、支配甚至否定和消除的自然,只是自然的个别产物或者自然产物的个别方面,就自然本身和自然的普遍内容来说,“人既无法以这种方式来掌控自然本身、掌控自然的普遍内容,也无法使它们服从自己的目的。”[1]8

对于这种无法被支配的自然本身和自然的普遍内容,黑格尔认为,人必须超越有限目的论的立场,进而转向真正的目的论立场,即内在目的论立场。只有立足于这种真正的目的论立场,自然的存在才不再是为了外在于自身的目的,而是有着内在于自身的目的;自然才不再随着人类的自我实现而被牺牲掉或者被否定掉,而是合目的地指向自我保存。基于此,对自然的真正的目的论式考察也就意味着“把自然视为在其特有的生命性中是自由的”[1]8。黑格尔把这种基于内在目的论的考察方式称为“最高的考察”[1]8。对此,恩格斯高度肯定了黑格尔的“最高的考察”及其在反对二元论中的贡献。他写道:“早在康德和黑格尔那里,就有了内在目的,而且反对二元论。”[2]

二、 考察自然的理论方式

考察自然的理论方式即以直观的方式考察自然,自然如其所是地展现自身,人只能静观自然、描述自然,并依赖感性知觉了解自然。这不禁使人想起西塞罗关于伊壁鸠鲁感觉论的描述:“太阳在伊壁鸠鲁看来约莫有两英尺大,因为据他判断,太阳就是看起来那么大。”[3]不同于实践方式只抓住自然的个别产物或个别方面考察自然,理论方式则意味着以自然普遍物(力、规律、类等)为对象考察自然。根据这种方式,人只能以自然为转移,通过“看”或“听”,感知自然呈现出来的面貌,对自然的认知因而只能停留于表象而无法探索其深层奥秘。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黑格尔不无嘲讽地写道:“这样的话,动物也都成了物理学家。”[1]9马克思后来对“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的批评主要也与这一点有关[4]499。

黑格尔敏锐地发现,考察自然的理论方式会导致两种完全不同的后果。一种是使人成为完全受动的存在。他指出,考察自然的理论方式要求我们“首先从自然物中退出,让它们如其所是地保留在那里,并且让我们指向它们。这样,我们从对于自然的感性了解开始”[1]9。这就意味着,对于自然事物,我们要放任其自然性、个体性和直接性,使其如实地呈现出来,而不能或不要有任何作为,人的主观能动性和主体性被全部取消了,而沦为完全受动的存在物。这从一个侧面反映出,黑格尔关于“动物也都成了物理学家”的嘲讽,并非仅仅因为人像动物一样静观自然,更因为人像动物一样面对自然时束手无策,完全受制于自然,听任自然的摆布。其实,考察自然的理论方式对人的活动的消解在梁志学先生翻译的《自然哲学》中得到更为直观的呈现。在该译本中,“让我们指向它们”被译为“使我们以它们为转移”[5],个人面对自然时的不作为——不管是出于被迫还是出于自愿——都在梁志学先生的译本中得到淋漓尽致的表达。二是使自然成为枯燥单一的抽象存在。黑格尔特别指出,考察自然的理论方式是通过“思的方式”进行的,目的在于把自然变为普遍事物,但是,“思得越多,事物自然性、个体性以及直接性就消失的越多:通过思的闯入,自然的无限多样变得贫瘠了,自然的青春夭折了,自然的色彩变幻也消失了。自然中来自生命的响声沉寂在思之静默中;它在千万种动人奇迹中形成的丰盈热烈的生命萎缩成枯燥的形式和无形的普遍性。”[1]10为了获得关于自然的普遍认识而对自然进行抽象之思,却抹杀了个体生命的存在,这是考察自然的理论方式所导致的意外后果,是与其初衷相背离的。

就这两个结果而言,第一个后果体现为一种愿望,即自然中的生命竞相绽放;第二个后果却表现一种现实,即导致自然界中生命的声响寂寂无声。很明显,它们是自相矛盾的。获得关于自然事物的普遍性认识是考察自然的理论方式的初衷和目的,但是,因此“把这些事物变成为主观的、由我们所产生的、属于我们的,即我们人所特有的”,却是考察自然的理论方式的现实结果,是与它“自己的打算相反”的副产品。

这两种相互矛盾的后果却又存在一个共同点,即都导向人与自然、主体与客体的对立和分离,使人与自然、主体和客体“一个在此岸,另一个在彼岸”[1]10,自然的祛魅也就变得顺理成章了,此前那种“没有一个尘世的人曾掀起我的面纱”的情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自然被分解为支离破碎、各自独立的各部分。黑格尔以对花的认识为例,说明了对自然的这种分析和肢解导致的认识的孤立和片面。他写道:“如果我们有一朵花,知性就会指出它的各个性质;化学则会撕碎它并分析它。我们这样区分出颜色、叶片形状、柠檬酸、芳香油、碳和氢等等;接着我们就说花是由这些部分构成的。”[1]14经过知性分析,花朵被分解得零散而细碎,它的各组成部分如颜色、叶片形状等都可以被较为深入地认识,对花朵的总体认识却无法达成。也就是说,经过分析和分解而得到的关于花的各组成部分的认识,只是对组成花的各部分的物质的认识,并不是对作为花朵的整体的认识。在这个意义上,黑格尔赞同哈曼(Johann Georg Hamann,1730—1788)关于知性反思方式的评论:“自然是一个用单纯辅音写出来的希伯来语词,知性要为之加上元音。”[1]12众所周知,在希伯来语词中是没用元音的,只有22个辅音。哈曼用只有辅音的希伯来语比喻自然,意在表明自然不可分割的整体性特征,但知性反思方式却不顾自然本身的书写规律,强行为其“加上元音”,使其成为由不同部分组成的可被随意拆解的自然,从而为理性主宰自然的逻辑提供合理性证明。考察自然的理论方式导致的人对自然的这种强行介入,凸显出人的主体性的高扬和人类对自然的高歌猛进,这是考察自然的理论方式的第二个后果与第一个后果的又一矛盾之处。

考察自然的理论方式最终背离了自己的理论初衷。它致力于使自然如实地呈现自身,却把自然事物变成了抽象的思想物;它旨在使自然与人不再是“陌生的和彼岸的”,却导致了人与自然、主体与客体的分离和对立;它试图获得关于自然事物的普遍性认识,却只能得到对于自然的孤立片面性理解。在黑格尔看来,导致这种背离的原因主要在于知性的反思方式。黑格尔要求超越知性反思方式,并提供了两条可以走出这种反思方式的路径。一条路径是通过对自然的直观,“感受到生命和在其中的普遍联结”[1]14。但是,一方面由于这种普遍性只是抽象的普遍性,另一方面由于“直观也必须被思考”[1]15,这条路径被黑格尔视为已然被证伪了的“歧途”。另一条路径是通过概念的方式,把那些被知性分解得零碎的东西“重新带回到简单的普遍性中”。尽管这条路径也“包含确定的区分”,但黑格尔认为这种区分是必要的,“是内在的自我运动的统一”[1]15。基于此,黑格尔把它视为真正退出知性反思方式的路径。

三、 考察自然的实践方式和理论方式的共同问题及其出路

如上所述,考察自然的实践方式和理论方式各自有其片面性,但它们的共同不足乃在于都导向人与自然、主体与客体的分离和对立。黑格尔坦承,人与自然、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分离和对立是一个必然的过程,而克服这种分离和对立,使“自然不再对我们是陌生的和彼岸的”,仍是我们的目标。于是,如何克服这种分离和对立,便成为问题的关键。

黑格尔确认,人与自然、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分离和对立,具有克服的可能性。他从两个层面为这种可能性提供了论证。第一,从“人们所谓的无罪的本原状态”来说,精神与自然、主体与客体曾经是统一的,这是被科学证明并通过宗教为人们所熟知的,是人与自然关系的“一个特有的形态”,是人与自然关系的起点。尽管这种统一是“直接性的统一”,是“儿童式的、动物式的统一”,因而只是人与自然关系需要超越的原始状态,却也是真实存在过的事实。它以无可辩驳的事实向人们证明,人与自然之间的对立是可以克服的,它们之间的统一是可以实现的。第二,从历史的角度来说,人与自然、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分离和对立是可以被打破的,考察自然的实践方式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不同于考察自然的理论方式使人停留于人与自然的对立,在把个体作为自己绝对信念的实践方式那里,人与自然之间的对立恰恰激发起了它克服这种对立的欲望,尽管这种欲望又是进一步加剧人与自然对立的思想根源。就这一点而言,黑格尔毫不留情地指出,主张静观自然的理论家甚至不如动物,因为“动物都从没有像这些形而上学家们一样愚蠢;因为动物会扑向事物、逮住它们、抓住它们、吞噬掉它们”[1]12,而不会任由自然支配。基于实践方式的这种能动性,黑格尔写道,“自然物与我们僵持对立并且无法穿透这个难题是理论意识的片面假定”,是已经被实践方式直接拒斥的形而上学观念。这两方面共同表明,人与自然、主体与客体的统一是曾经存在过且还会重新实现的状态。换言之,人与自然、主体与客体的统一是黑格尔的绝对的唯心论信念。但是,他同时指出,这种考察自然的实践方式却也传达出“个体事物并非自在之物”的观念,从而使自然从自在自为的存在沦为人们实现自我的手段,因此上面提到的哈曼的那句评论也只是具有一定程度的合理性。

那么,究竟如何才能克服人与自然、主体与客体的分离和对立呢?用黑格尔的话说,即“我们如何超出主体而通达客体”[1]10?尽管实践的方式已经证明这种对立可以被克服,并为这种对立的克服做出了自己的努力,但这种克服的实现最终却是以“消灭”自然为代价的。在这一点上,它与考察自然的理论方式在本质上有着同样的思想前提,即它们都把自然视为对立物,区别只在于实践的方式把这种对立视为可以克服的,理论的方式则认为这种对立是不可逾越的。很显然,在克服二者之间的对立方面,黑格尔既不赞同考察自然的理论方式在人与自然之间划定的鸿沟,也不满意考察自然的实践方式为填平这种鸿沟而把自然消溶于人的尝试。他认为,考察自然的理论方式和实践方式各有其优长也各自包含着不足,“前者包含普遍性而没有确定性,而后者包含个体性而没有普遍性。”[1]16因此,在考察自然的实践方式和理论方式之外,还需要迈出“第三步”,以实现普遍性和特殊性的统一。黑格尔把这个“第三步”称为“概念化认知”。他指出,概念化认知扬弃了理论方式和实践方式各自的片面性,并把它们各自的合理方面同时包含于自身之中,是理论方式和实践方式的统一。它意味着人与自然的分离和对立被完全克服,人与自然之间统一的目标得到真正实现。因此,与那种通过直观而得到的人与自然之间原始的直接的统一不同,经由概念化认知而实现的人与自然之间的统一是被产生出来的统一。那种原始的直接的统一尽管是“最高的感觉”,却是“儿童式的、动物式的统一”,只是抽象的、自在存在的真理,是需要被超越的。只有通过概念化的认知方式实现的人与自然之间的统一,才是被产生出来的统一,是间接的统一,是真正的真理。

四、 考察自然的真正路径:概念化认知方式

如上所述,作为理论方式和实践方式之统一的概念化认知方式,既否定了理论方式的片面性,也否定了实践方式的片面性,而综合了二者的优长,把理论方式缺乏的个体性和实践方式缺乏的普遍性同时包含于自身之中。用黑格尔的话说,概念化的认知方式意味着“把宇宙看作一个有机的整体和一个理性的全体,同样它也在个体生命中感受到它自身中的一种内在统一”[1]14。这种概念化的认知方式,就是扬弃实践方式的那种有限目的论的真正的目的论式的考察方式,也是扬弃理论方式的那种超越知性反思方式的那个“最高的考察”。它意味着“作为对否定者的否定,对于个体性的否定就是肯定的普遍性,它把持存赋予确定者;因为真正的个体性同时内在地就是普遍性”[1]16。黑格尔以言简意赅的话语传递出自己关于考察自然方式的基本主张和克服人与自然对立的基本路径——概念化认知方式。

黑格尔指出,考察自然的概念化认知方式首先必须应对如下问题:“普遍者如何可以自我规定?无限者如何可以进入到有限?”这一问题具体又表现为“神如何可以创造世界”之问。黑格尔认为,“神如何可以创造世界”这一问题之所以产生,主要在于作为主体的神因外在于特殊者而成为一个抽象无限者,进而成为一个特殊者和有限者。黑格尔强调:“作为抽象物的神并不是真正的神;相反只有作为设定他者——世界之生命进程,他才是真正的神。”[1]16于是,问题转变为“何谓真正的神”以及“如何成为真正的神”。黑格尔把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寓于对自然哲学的研究之中。他首先解答了第一个问题——“何谓真正的神”。他写道:“神有双重启示,作为自然和作为精神。”[1]16换言之,神不会因自然而排除精神,同样地,也不会因精神而排除自然,而是把自然和精神同时包含在自身之中。至于神“如何成为真正的神”这一问题,黑格尔给出回答是“精神在自然中找到他自己的本质,即概念”[1]16,从而把精神与自然统一起来。如此,神才能从作为抽象物的神成长为真正的神,这也是自然哲学的目的和目标。更进一步,在黑格尔看来,研究自然的过程不仅意味着精神和自然的统一,还意味着精神和自然同时获得解放。他指出:“自然研究就是精神在自然中的解放;因为在自然中,精神不是与他者相关联,而是与自身相关联。同样,这也是对于自然的解放;自然自在地就是理性,但只有通过精神,理性本身才在自然中进入实存。”[1]16-17在黑格尔对上述问题的回答中,可以看出,在此时的黑格尔那里,“自然”“世界”“宇宙”并无本质区分,三者具有相同或相近的含义,是可以通用的词汇。同时可以看出,以概念化认知方式考察自然意味着精神和自然的双重解放,即人在实现自由的同时,自然也按照自己的方式本然地存在着。可以说,人与自然、主体与客体对立的克服与人与自然、主体与客体统一的实现走的是同一条道路。

黑格尔指出了考察自然的实践方式和考察自然的理论方式各自存在的片面性,认为前者仅仅把自然视为满足自己需要的手段,从而使人与动物无异;后者则意味着完全依赖感官,就这一点而言,人甚至不如动物,因为动物尚且不会听凭自然摆布,而会“扑向事物、逮住它们、抓住它们、吞噬掉它们”。基于这种认识,黑格尔认为,无论对自然采取单纯的实践方式还是采取单纯的理论方式,都不是考察自然的合理方式。只有把二者统一起来,以概念化的认知方式考察自然,才能达成对自然的辩证认识。同时,概念化的认知方式还是通过使主体过渡到客体,以消解人与自然、主体与客体的分离和对立,进而实现人与自然、主体与客体统一的现实路径。

对于上述三种考察自然的方式之间的差别,有学者形象地概括为,考察自然的实践方式和理论方式都把考察自然的过程视为直线式的,而“由理论态度与实践态度统一成的概念认识活动是人与自然相互作用的一个圆圈式过程”[6]。这一概括不仅指出了考察自然的概念化认知方式与其他两种方式之间的本质差别,也道出了这两种方式导致人与自然之间的分离和对立进而破坏自然的思想根源。更进一步,以概念化的认识方式考察自然,把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视为一个圆圈式相互作用的过程,能够辩证地看待自然,对自然有所为有所不为,在为人们合理地对待自然提供理论依据的同时,也为人们科学地改造自然提供了行为规范。由此出发,人们应该认真反思“人为自然立法”中高扬的主体姿态,需要深刻反省高歌猛进的启蒙运动及其对人与自然造成的双重伤害,进而重新反思考察自然的理论方式和实践方式对人与自然关系的直线式认知,重新思考人与自然之间的本真关系。要知道,以自然为手段实现的人的单方面的自由,最终只能走向自由的反面而使人再次沦为自然的奴隶,使人对自然界的意识再次退回到“纯粹动物式的意识”,使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重新降低为“动物同自然界的关系”[4]534。

通过对上述三种考察自然的方式的分析,黑格尔试图证明,通向自由的道路只有一条,那就是经由概念化的认知方式实现的人与自然的协同解放,因为正如黑格尔所说,“精神与自然以及现实性的和解就是它真正的解放,在其中它去除掉了自己特殊的思想方式和直观方式。”[1]482这里所说的“特殊的思想方式和直观方式”即指考察自然的实践方式和理论方式。精神与自然的和解就是在去掉这种把一方消溶于另一方的“特殊的思想方式和直观方式”之后,以概念化的认知方式超出主体而达到客体的过程中实现的。总体来说,黑格尔的解决方案未免过于简单和理想化了,观念的解放固然有利于精神与自然的和谐,但如果二者的和解只是停留在思想领域,则并不能对现实中二者的分裂和对立产生任何实质性的触动,这一问题的最终解决还得依靠包括制度变革等在内的一系列举措的持续推进。

此外,还需要注意的是,对于如何超出主体而达到客体这一问题,黑格尔给出的回答是“使自然这个异于我们之他者成为异于其自身之他者”[1]10。这表明,在黑格尔那里,自然的目的不在自身,而在自身之外。从与人分离的自然到与自身分离的自然,自然不再是自在自为的,而是为他的,是以精神为自己的本质的,是精神实现自身的手段和工具。用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的话说,“这种自在体现为一种仅仅为他者而存在的方式。”[7]可见,在黑格尔那里,人与自然的分离和对立是通过自然向精神靠拢而得到解决的,人与自然的统一是以自然消溶于精神而得到实现的。这样看来,人和自然、主体和客体实质上都只是“精神的环节即思想本质”[4]204,作为人与自然、主体与客体之统一的概念化认知方式实质上也只是一种思想领域的活动。其实,概念化认知方式的这种思想属性并非偶然,它在黑格尔关于克服人与自然之间分裂状态的探讨中,已多次透显出来。例如,黑格尔指出,人与自然之间的分离和对立,“解决的环节必须在意识自身中寻找”[1]12;作为我们目标的人与自然之间的统一,是“精神性的”,是通过“把握自然,概念化自然,使自然成为我们的”[1]10而实现的。甚至,黑格尔关于“我们如何超出主体而通达客体”这一问题提问本身,也已然包含着概念化自然的要求。究其原因,主要在于其以绝对精神为主体的唯心主义体系。在这个体系下,自然被设定为一个由绝对精神产生的辩证发展的体系。其实,对于黑格尔的唯心主义体系,早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在分析《精神现象学》这一“黑格尔哲学的真正诞生地和秘密”[4]201时,就已经作出了有针对性的批判[4]201-223。在那里,马克思批判了“黑格尔晚期著作的那种非批判的实证主义和同样非批判的唯心主义”[4]204,批判了自然被作为“观念的异在的形式”和“有缺陷的存在物”[4]222的思想。这种批判贯穿于马克思与黑格尔的持久纠缠中,成为二人关系的重要方面。但是不管怎样,黑格尔以概念化认知方式统一人与自然、主体与客体使二者协同解放的辩证思维过程,超越了在人与自然、主体与客体之间择其一、使一方消溶于另一方的抽象思维模式,在人与自然关系问题的解决上是可资借鉴且富有启发的。

[参考文献]

[1]黑格尔著作集:第9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21.

[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472.

[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3.

[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5]黑格尔.自然哲学[M].梁志学,薛华,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19-20.

[6]梁志学.论黑格尔的自然哲学:《lt;哲学全书·第二部分·自然哲学》导读[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65.

[7]黑格尔.精神现象学[M].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109.

Hegel’s Discussion on Three Methods of Examining Nature-Focusing on the

“Various Methods of Studying Nature” in Philosophy of Nature

WANG Wei

(Institute of Philosophy, Hebei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Shijiazhuang 050051, China)

Abstract:In the “Various Methods of Studying Nature” section of Philosophy of Nature, Hegel discusses three methods of examining nature: the practical method, the theoretical method, and the conceptualized cognition method, which serves as a unification of the first two. Hegel notes that the practical examination of nature is based on a teleological stance that views nature merely as a means to achieve one’s own ends, encompassing individuality without universality. Conversely, the theoretical method advocates for an intuitive approach to nature, allowing nature to present itself as it is, encompassing universality without individuality. Building on the strengths of these two methods, Hegel proposes a conceptual cognition method as a unified approach to examining nature. He argues that this method, as a unification of the practical and theoretical approaches, negates the one-sidedness of each, incorporating both individuality and universality, and thus represents the highest form of examining nature.

Key words:Hegel; nature; practical method; theoretical method; conceptualized cognitive method

[责任编辑" 董兴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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