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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山的人

2023-12-31高海平

都市 2023年3期
关键词:驴友西山太原

文 高海平

我是一个喜欢在山水中行走的人,蛰居太原二十多年,一直忙于俗务,对太原周边的风景名胜鲜有暇顾,只是零敲碎打,没有形成整体印象,让我静下心来下决心行走离我居住地比较近的西山是近来的事。

西山是一座大山,属吕梁山脉的一支,就是郭兰英唱的《人说山西好风光》中“左手一指太行山,右手一指是吕梁”的那个吕梁山。太原西山绵延不绝,每一段都有不同的名称,由北到南分布着二龙山、崛围山、玉泉山、蒙山、太山、龙山、悬瓮山、天龙山等等。

前几年,太原的西山旅游公路正式开通,我曾坐车走过两次,一次是和家人一起玩,一次是带外地来的朋友玩。都是在秋天,漫山遍野绛色初绽,色彩斑斓。天龙山上的“网红桥”像条盘绕的巨龙高高地架在山上,打老远就能看到,有的人就是专门冲着这座桥去的,所以被大家称作“网红桥”。车子在曲里拐弯的公路上行驶,峰回路转,景色呈现出不同的色调。西山公路在山岭间蜿蜒起伏,似海中冲浪,车随山形行驶,人在车中晃悠,开车人和坐车人同样体会到一种额外的享受。除了看山色风物,最大的看点是俯瞰太原城,“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油然而生。文人雅士喜欢用“城市山林”一词形容城市的高楼大厦,站在高岗上遥望太原城,高楼大厦鳞次栉比,活脱脱的山林无疑。

西山旅游公路开通之前,2010 年以后的几年时间,也许是受到了外来文化的影响,太原掀起了户外旅行的热潮,驴友、背包客一族纷纷出现。刚开始时,大家只是分头行动,各自进山,山路上你碰见我,我遇见你,彼此打个招呼,然后慢慢地,兴趣相投者建起了群。喜欢走山的终于找到了组织,各种驴友群纷纷出现,这才有了成建制的走山活动。

“一江秋”,是我结识不久的一位驴友的网名,这个网名来自清朝王士祯的《题秋江独钓图》:“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丝纶一寸钩。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可见这个驴友是有文化的,他正是走山活动兴盛时走出来的佼佼者。

那时的一江秋尚年轻,四十来岁年纪,每天行走几十公里不在话下。他告诉我说,他走山已经上瘾,西山被他划成区域,制定了规划去逐个填补空白,而且这么多年不知不觉坚持了下来,虽不能说西山的所有犄角旮旯都留下过他的踪迹,至少他是西山里的常客。他要么跟随别的驴友一起走,要么是一个孤独的身影穿行在西山的褶皱里。

这里公布一组我后来了解到的数字:他曾赴五台山朝台40 多次;西山的大部分线路,他都走过二三十次不等,最少也有十几次;单单西山万亩生态园,就行走过380 多次。上个月,他的行走公里数有520公里之多,照着这样的速度,一年下来,走6000 公里算保守,相当于一辆家用小轿车的里程了。

一江秋还是一个跑步高手。太原市自2015 年举办第一届马拉松赛事以来,他每年都参加“半马”比赛,连续七届一场不落,成绩均在两小时以内,名次还比较靠前。

我与一江秋是在朋友组织的一次徒步崛围山活动中相识的。崛围山是太原西山的一座名山,游人比较多,特别是双休日。从山门到山顶的舍利塔,有五根电线杆,从山脚到第一根电线杆的距离最长,再往上的第二、第三根之间坡度陡,接下来往第四根走的山路既长且陡,最后到达第五根时的距离最短,经常爬这座山的人,心里都记着这个数字。那天,我的步幅和步频没能调整好,到达第一根电线杆时,就已满头大汗,心慌气喘。最后到达舍利塔时,共用了40 多分钟,但对我来说已算快的了。

再看又黑又瘦的一江秋,他不是在走,而是一步跨两个台阶,眨眼间就消失了。他上下一趟不过瘾,居然连着走了两趟。第一趟是带着一个女孩下山的,女孩恐高,蹲在台阶上一脸迷茫无助的样子,看见一江秋求救似的说,大哥,帮帮我,我恐高不敢走了。一江秋毫不犹豫带她下山,即使这样,等他返上来时,还是超过了我,你说牛不牛。

他问我用了多长时间,我惭愧地说,40 多分钟。他竖起了大拇指夸我,多会鼓励人。我问他的最快纪录是多少,他说,13.5279 分钟。怎么还精确到小数点后四位呢?他说是掐着秒表记下的时间。然后补充道,这是在他50 岁那年创造的。这不是一般的快啊,堪称神速。我佩服也就罢了,菜鸟一枚嘛,经常爬山的也无不叹服地竖起大拇指。

有了我们第一次的结识,便有了后面的多次在一起。我喜欢走山,尤其是对西山这部大书有强烈的翻阅欲望,而心里认定一江秋就是我的引领者。在我的好奇心的一再催促下,一江秋的走山史,一点点地被打开了。

一江秋无疑是太原最早的一批走山者,而且很快便脱颖而出。那时候,走山潮刚刚兴起,各种QQ 群不断出现。一江秋也发起了一个群,名叫“爱在阳光下”。群里的驴友来自各行各业,三教九流、引车卖浆者皆有。驴友们之间是不讲究身份地位的,彼此间都以网名相称,谁也不管谁是干啥的,只是在一起玩开心。谁走山速度快、耐力强、人缘好,谁就受人尊敬。一江秋靠这样的实力成了群主,真可谓是“一朝竖起大王旗,八方驴友来云集”。

太原不止一个驴友群,有好多,最多时达到了上百个。各群搞各群的活动,有交集的就一块儿搞,一时之间,热闹非凡。

除了走山,他们还参与各种社会公益活动。阳曲县有一位白血病儿童需要资助,一江秋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在群里号召驴友们捐款,很快就有150 余人伸出了援助之手,5000 多元的善款集齐了。后来举行的捐款仪式上,一江秋的“爱在阳光下”群捐款最多,电视台还对此事进行了报道。

还有一次,是为希望小学捐赠学习用品。群里有小商品市场的老板,主动把自家商店的物品无偿地捐献出来。你捐图书,他捐书包,还有文具,大家拉了一车给学校送去。孩子们拿到心爱的学习用品,喜上眉梢,稚嫩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一江秋心里同样美滋滋的。

驴友圈各种活动层出不穷,有公益的,也有商业的,不管是哪一种活动都有人踊跃参加。年终时,各驴友群争相举办年终联欢会,你邀请他,他邀请你,交流经验,取长补短。今天吃这家的饭,明天喝那家的酒,忙得不亦乐乎,气氛非常好。

后来,一江秋的孩子上高中了,他需要租房陪读,于是把自己亲手建立的群交给别人打理去了,从此再没有过问。离开了群,意味着离开了江湖。但离开了江湖,并不意味着离开了走山。相反,他一心一意地坚持走山不止。正应了那句话:哥离开了江湖,江湖依然有哥的传说。

我和一江秋多次走山,每每会碰到他当年熟悉的驴友,不是对方跟他打招呼,就是他问候对方。见了他对方会问相同的一句话,这些年怎么不见你呢?一江秋笑笑说,在呢,只是懒得吭声了。对方说,大家都想你呢。一江秋笑着说,我也想你们。

一江秋不仅仅喜欢行走,还是一个关心人文历史的人,尤其跟太原有关的历史。他对太原西山的历史文化了如指掌,天龙山石窟、晋祠、龙山童子寺,包括宋太宗放水淹没太原城等等掌故,他都能娓娓道来,如数家珍。文化一直是他行走的有力支撑。有次他问我,周朝时,桐叶封弟是真的还是假的,唐国到底在什么地方。这些都是盘桓在他心头的疑云,需要厘清。他读了很多书,也问了许多人。他每天清晨五点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微信群里发一篇有关文史知识的文章。

他也关注西山那一带的民俗文化和人文风情。西山的哪个村落搬迁了,哪个寺庙建于何年何月,历史上如何,现在怎样,是和尚住持,还是尼姑住持,他都门儿清。历史上有名的“晋阳八景”,他全去探访过,还能讲出其来历。“关山十八村”他走了一大半,这些村庄搬迁出去后便成了空村落。那一座座没有烟火气的院落,有时候会让一江秋陷入沉思,不一定落寞,但心里很空是无疑的。这些古村落跟自己没多大关系,但走得多了便有了感情。

玉泉山顶有个招财洞,洞的西面,有个白道村。一江秋经常去那个村庄,村子已经搬迁到山下,剩下一二十个老年人死活不走,村里安排他们护林,维持简单的生计。他认识一位李大姐,每次到白道村时,都要到李大姐家歇歇脚。他喜欢和村民们打交道,唠嗑、拉家常是他的强项,一口一个“大姐”,叫得对方心都能化了。他一方面了解风土人情,另一方面也关心农村农民的现状,这不是一个走山的驴友应该做的事情,一江秋做到了。这样的例子好多,比如我们到梅洞沟村时,他带着礼物看望了龚大姐,他询问她家的牛养得怎么样,玉米收成好不好,比一个乡镇干部还关心。去东关口村时,街头小卖部的大姐也是他一定要拜访的对象。上山的时候,小卖部还没开门,从山上下来时,大姐在,一江秋高兴得不得了,俩人聊得非常开心。我坐在外面,边看风景边听他们家长里短地聊。出来后我说,你们聊得好热络啊。他却低沉着嗓音说,大姐患有风湿性心脏病,身体明显不如前几年了。一江秋和这些底层人打交道是发自内心的,称得上是心与心的对话,情与情的交流。他骨子里怜悯这些人,把他们当自己的亲人对待,这不是作秀,是血脉中自然流出来的。

暑期,崛围山人多。为了避实就虚,我们选择去人少的玉泉山。一江秋能把玉泉山每条山谷的名称、特色给你讲出来,这些山谷他也是走过多次。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樱花开了赏樱花,桃花开了看桃花。我们是夏天去的,樱花果成熟了,他带我们走樱花谷吃樱桃。还说,这里的樱桃能吃一个月,从月初吃到月末,从山下吃到山顶,事实上也果真如此。当然,樱花树结的樱桃和我们通常讲的樱桃不是一个概念。我们从市场上购买的樱桃是一种水果,也是民歌所传唱的“樱桃好吃树难栽”那种。玉泉山上的樱桃称不上水果,只是樱花树上的副产品而已,能吃,但颗粒很小,味道酸甜,浅尝辄止,不足为道。

行走玉泉山,不是以吃各种果子为目的,虽然我们吃了樱桃,还尝了山杏。今年的山杏基本上被虫子承包了,看着黄灿灿的馋人,伸手摘一颗,掰开一看,有虫子,再掰开一颗,还是虫子,干脆放弃。一江秋每次走玉泉山都会选择不同的路线。老虎背陡且长,考验你爬山的耐力;情人谷草木盛,让你领略幽静和野趣;三泉池是玉泉山上观日出的地方,站在宽敞的平台上远望,太原城尽收眼底,平台附近有棵极富创意的地理树,标注着世界多个著名城市与太原之间的距离,你可以指着心仪的城市牌拍个照、留个影,畅想一下心中的诗和远方。

走山的目的是把自己从城市中剥离出来,深入山林,吐故纳新,既养精神,又养肉身,从中得到身心俱佳的双重收获。

西山的万亩生态园是一江秋的日常打卡地。我和他一起走过几次,我的速度根本没法与他合拍,他只能随了我的节奏走。我知道委屈了他,便不好意思地说,影响你的行走了。一江秋的回答让我惊讶,他说,走山不是比赛,不需要一味追求速度,也可以慢,比如和你在一起,就可以慢下来,谈天说地,漫无边际,也是一种行走的方式。他这一解释,不露声色地化解了我的尴尬,非常高明。

一江秋喜欢山,如果从锻炼的角度讲,城市公园的健身步道应是最佳选择,每天那么多跑步爱好者飞驰在健身步道上。但他觉得公园里不过瘾,必须走山,进入山的腹地,与真正的大自然融为一体才能物我两忘,痛快淋漓。他研究山,考察山中的一草一木。万亩生态园的每一片园地里有哪些物种,说不定他比园林工人还熟悉。他每次去探访都要近距离看一看,杏有没有少了,梨有没有少了,苹果有没有少了……一切都逃不出他的眼睛。万亩生态园像他家的后花园,他熟悉和爱护这里的一切。果子熟了,人们会惦记。人不管年纪大小,骨子里都有一种玩性和童心,一江秋也不例外。夏秋时节,杏呀桃子的,出落得又黄又大,让人看了垂涎欲滴,伸手摘几颗尝尝鲜是难免的,属于情感允许的范畴。可恨的是有些人,不管好吃不好吃,能吃不能吃,逮住使劲地摘,就有点贪婪了。

对此一江秋很是心疼,他不是这里的工作人员,无法去指责。看见别人大包小包提着“战利品”从跟前走过,还会笑着打个招呼。他偶尔也摘几枚尝尝,只是懂得节制,手下留情,给别人留点儿。一次,他带我去了所谓的“秘密基地”,那里有他认为最好的果子。我出于好奇,心想,集市上买的比这好多了都懒得吃,这些果子能有什么味道呢。到了现场才发现就是一些小野果。我试着爬树,摘果,手脚笨拙,手指被树枝刮破了,一脚没踩稳从树上掉下来,龇牙咧嘴,表情夸张,一江秋站在旁边咧着嘴笑。我忽然有所悟,敢情他是让我来寻找童年的啊。一江秋一脸得意地说,猜对了,还是你聪明,于是俩人哈哈大笑。我尝了一口刚摘的野果,果然是童年的味道。

一江秋的眼力特别好,认人很准,打老远就会跟对面的来人打招呼,等到了跟前,对方才看出来是他。他辨别草木也准,不止盯着野韭菜,还会盯着草药。万亩生态园有一片阴坡,长有很多开着黄花的黄芪。我也认识几种草药,这得益于童年的乡村生活经验。那时候,爷爷上山采草药,什么黄芪、柴胡、老汉腿,挂在院子的一隅晾干,伤风感冒了就用爨壶熬药喝,头痛脑热时自己给自己看病在农村属于普遍现象。一江秋说,让它们再长长,等秋凉了收割。后来,他把黄芪采回家,洗净,晾干,截成小段,装在盒子里,送给我们几个走山的好友,这份热心和细心感动了大家。

一天中午,他给我打电话让我下楼,他刚从山上回来,挖了五株玉竹给我。我很惊奇,干吗给我玉竹呀?他说,今天运气好,碰见一片玉竹,只挖了五株给你。玉竹和黄芪的不同在于,黄芪收割的是秆茎,玉竹要的是根,所以他对玉竹的采挖是慎重的。

我是山里长大的,选择走山是骨子里就有对山的亲近和认同。一江秋是城里长大的,没有山里的生活经历,按理说不应该这么热爱大山,而事实恰恰相反,他对山的热爱和钟情远远超过了我。我和他走上一次山,之后几天都缓不过劲儿来,心里也会多少有些疲惫。一江秋不会,他天天走,从不厌烦。一条线路走几十次,这已经不是走山了,完全是爱山,这样的境界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达到的,是这么多年走山修炼出来的,我自愧弗如。我一直在琢磨,他为什么这么爱山,也曾经当面问过他,他说,走在山里心很静,心态很平和,平日里心存的那点浮躁气没有了,全是滋养人的真气,所以我喜欢走山。我认同他的观点。

金秋时节,我和一江秋站在太原的最高峰——海拔1865.3 米的庙前山上。晴天丽日,万里无云,眼前的西山如碧海苍茫,波涛涌动。一江秋给我讲起西山的故事,不管是地理构造还是人文历史,我听了几遍也不明白,太复杂了。他仿佛把西山装进了自己的脑子里,这不是神仙赐予的特异功能,而是他用脚走出来的真功夫。

一江秋是一个智商和情商都很高的人,他为人处世善良质朴,驴友圈、社交圈里口碑颇佳。我跟他走山几个月,感受颇深。有一点我能看出来,他不喜欢复杂的人际交往,不愿意混迹于是非当中,他及时撤出驴友圈就能说明这一点。相比较,大山很宽广,很厚重,沉默如金,大爱不言,不怒自威,这是人类所缺乏的珍贵品格。一江秋从这里找到了精神的草蛇灰线和心灵的慰藉。看似走山,他的精神一直在朝圣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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