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结尾的可能性
——读李云雷《草莓的滋味》
2023-12-31李苇子
○李苇子
李苇子,2007 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当代》《花城》《大家》《青年文学》《鸭绿江》《西湖》《山西文学》《黄河》《湖南文学》等纯文学刊物。有作品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海外文摘》《视野》《教师博览》等杂志转载。著有小说集《归址》。晋中信息学院创意写作教师。
传统说书艺人讲故事强调有头有尾,有始有终。没有结尾的故事对听众来说是一种可怕的折磨。山鲁佐德正是用延宕结尾的方式吊住了国王胃口,从而拯救了自己与众多无辜女性的生命。“为了理解生活,我们需要关于开头和结尾的虚构,并赋予两者之间的那段岁月以意义。”因此,故事必须要有结尾,无论是大团圆的喜剧还是两败俱伤的悲剧。当然,我们都知道,“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这一童话式结局只是虚构的故事的终点,在故事外的真实生活中,王子和公主的生活还在继续,保不齐三年五载后会有灾祸,背叛、出轨与其他。故事结尾是对前期所有情节和人物命运的总结与交代,一个ending pose,故事结束了,听众从虚构的世界抽身回归现实。
小说里都有一个或多个故事,但,小说终究不等同于故事。有意思的是,当故事作为一种独立文体单独存在的时候,故事的结尾无比重要,而一旦将故事塞进小说这种艺术形式中去,故事的结尾便不再具有和前者等同的意义,这个意思是说,小说的终结未必是故事的结尾。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竹林中》,故事的真相到底如何,恐怕连作者本人都未必知晓。小说是由几个不同人物的声音构成的,最终结束在死去的丈夫借巫女之口的一段述说中。在这里,丈夫推翻了强盗与妻子的供词,坠入阴界的幽冥之中。丈夫的言说让事情的真相更加扑朔迷离。小说到此结束,故事戛然而止,但这丝毫不会影响小说结构的完整性,甚至于,恰恰因为故事没有收尾,真相被悬置了,小说内部空间才被大大拓宽,其思想性也更加深刻。
我们常常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来描述一个好的结尾,欧·亨利式的结尾显然都是这类,这种结尾既属于文本内部的故事,同时又是文本外在形式的收束,两者都是完整的。较之《竹林中》这种开放式结局,读者收获了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充分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不管故事有无回味余地,毫无疑问的是,在阅读欧·亨利式结尾的小说过程中,读者的参与感和参与度被大大降低和削弱,就像那些不需要反复咀嚼就能被消化的食物,到底少了吃的乐趣。
短篇小说《草莓的滋味》(《人民文学2017 年第6 期)讲了一个简单的故事,某个暑假,“我”骑自行车去初中同学高振兴家,高振兴家里种了草莓,那是“我”第一次吃草莓。晚上睡觉的时候高振兴给“我”讲他暗恋班里一个叫小竹的女孩。第二天“我”要回家,高振兴苦留,“我”仍然坚持回家。高振兴便带“我”去他家的草莓地看看草莓。在这里我想多说两句,关于一篇小说到底在写什么的问题,初学写作者总是急于交代一个故事,或,把故事当成书写的全部。假如你有这样的困惑,不妨读一读《草莓的滋味》。这个小说的故事是普通的、大众的,甚至有些俗套,作者的叙述也缺乏特色,语言朴素到近于土气。但,他的人物是饱满的,尤其是高振兴这个角色,带着强烈的时代烙印。故事不值得说,有趣的是,作者用三种结尾呈现的复杂性——既有文本层面的,也有故事层面的,还有哲思层面的。
第一种结尾,小竹喜欢的人是“我”(某个晚上,小竹在停放自行车的地方塞给我一封情书),“我”出于对好友高振兴的愧疚选择了匆匆离开他家。对“我”来说,这自然是个美丽的初恋故事。第二种结尾,“我”来高振兴家的目的既不是吃草莓,也不是无目的,而是来给他送信的(那天晚上,小竹塞给我一封情书,让我转交给高振兴),当“我”发现高振兴也暗恋着小竹时,妒忌让我做了个决定——把信撕掉,所以第二天“我”匆匆离开了。第三种结尾,“我”到底没忍心把信撕掉,而是要成全有情人,“我”悄悄把信放在高振兴的桌子上,便离开了。值得注意的是,三种结尾都在归途中遇到了瓢泼大雨,这一相同的天气状况,让读者产生出强烈的困惑——到底哪个结尾才是真的,并借由此而产生一种思考,什么才是人生选择的最优解?
这让我想起了电影《罗拉快跑》的结局,就故事而言,《罗拉快跑》没什么好说的,甚至不值得说,任何一部烧脑的悬疑片,其复杂的故事穿插与走向秒秒钟都能将其碾压,有趣的是《罗拉快跑》的结构,这种结构是通过三种不同结局呈现的,不仅仅是男女主角的结局,还包括罗拉偶遇的每一个人的结局,电影似乎在告诉我们,生活中每一个不起眼的细节,人们每一瞬间的动念与行动——朝左走还是朝右走的选择,都会对未来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因此,这个故事便不只是罗拉和其男友的故事,而是每一个人的故事。和《罗拉快跑》不同的是电影《美人草》,创作者在影片的最后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假设,假设当初女主角没有搭上那辆卡车,也就不会认识车上的男主角,两人自然不会相爱,便不会有《美人草》的故事。我总觉得最后的几秒是对所谓缘分这一迷思的质疑与解构。电影《立春》的最后几秒,王彩玲身着华服,站在金色大厅的舞台上演唱歌剧,台下座无虚席,此时此刻,一行字幕映入眼帘,“谨以此情此景献给王彩玲”,这自然不是故事的结局,而是创作者提供的一支虚拟的给女主角、也给观众的安慰剂。
张悦然在《顿悟的时刻》一书中写道:故事的相当一部分意义——有时可能是全部——是在其结局中显现出来的,换句话说,对单个故事来说,如果它的意义已全部呈现,就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必要了。就文体来说,短篇小说比长篇小说的结尾更为决定意义的表达。因为长篇小说篇幅长,主线、支线线索庞杂,我们在阅读的过程中会部分地消解掉对于结局的期待,甚至早都猜到了故事结局,而短篇小说就像百米赛跑,结尾则犹如冲刺终点的爆发力。
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一书中说,小说审视的不是现实,而是存在。存在并非已经发生的,存在属于人类可能性的领域,所有人类可能成为的,所有人类做得出来的。而《樱桃的滋味》则通过三种不同的结尾走向,呈现出了生活的无限可能性,所有那些人类可能成为的,所有人类做得出来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