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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散落着的焰火

2023-12-31娄阿七

都市 2023年3期
关键词:维西民宿

文/娄阿七

维西是木匠的女儿。我一度怀疑,她的皮肤对金属过敏这件事,跟她家族经营的产业脱不了干系。你肯定会认为我的说法过于迷信,或者愚蠢,但木头接触金属,的确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丛林间的伐木工将锯齿划过木心时就足可证明。维西几乎喜欢一切木质的东西:木地板、木音箱、木柄菜刀、木雕、木桶、木碗。可唯独就是不喜欢木椅。她认为女人的屁股需要坐在柔软的东西上,这样,屁股才能保持弹性。坦白来说,在我们为期三年多的婚姻里,关于木,她提的最多的就是木地板。就如她常在夏天说的那样,我们需要一个有木地板的家。可每次提到这个话题,我都会告诉她,这是迟早的事。可直到我们快离婚了,也没住上有木地板的房子。

右美托咪定对体外循环心脏瓣膜置换术患者心肌损伤及术后认知功能的影响 …………………………… 吴雅娟等(10):1372

离婚的事,我们谈了将近一夜。大多是关于如何妥善处理离婚后带来的一系列琐碎事。包括婚纱、厨具、吸尘器、音箱、咖啡机、加湿器等等物品的归属问题。还要对冰箱里没解决掉的果蔬、牛奶,以及电视柜下堆着的坚果、零食,做出该怎样处置的决定。特别是小虎。小虎是一只我们养了两年多的乌龟,我们无法判断它到底想跟谁过。这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问题远比真正意义上的离婚要显得棘手。翻开我们的婚恋史,在决策方面,我们从未像今晚这样犹豫过,等到天亮、鸟鸣,也没有实质性的进展。好在我们正式离婚的日期是在下周三,还有斟酌的时间。

下周三是她提出的日子。我以为那天会有什么特别,就查了皇历,结果发现并没有什么不同。我唯一能联想到的是,下周三的天气还不错。但不管出于什么,能多几天来处理眼前的琐碎事总归是好的。后来我才知道,她只是想在离婚前,跟我来一趟短暂的旅行。她更愿意把它称作“非纪念式离婚旅行”。也就是说,这并非为了纪念。难怪她前些日子对我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有过像样的仪式,甚至连婚礼都办得格外潦草。”

她是对的。我们之间的确需要一个仪式,一个稍微像样的仪式,但能弥补的恐怕也只剩下离婚这档子事了。我没法拒绝这趟旅行,也不能拒绝。

这趟旅行的终点是在东南方向的一个临海小镇南厢镇。总有人提起它,所以就它了。我们的航班是明天上午九点五十出发,中午十二点零八落地。不过我从来就没有认真对待过航班的具体时间,相反,航班总在敷衍那些挖空心思去守时的乘客。

在人类越来越关注绿色发展的大背景下,生态指标具有可执行性,如生活污水处理率就对水体处理、检测等方法做出严格规定,但是提高污水的处理率又可能会减少蓄水效益。传统的评价模型中只对不同指标赋予相应的权重,通过得到指标的综合量值区分某一流域的治理水平是否达标。但这种评价并没有权重的动态变化和指标间的矛盾消解办法。将上述指标体系采用关系物元模型表示,如图2。

临行前一晚,我们各自打点行李,非常利落,不再像以往的出行那样,全是碎碎念的啰唆、重复。每次都要强调:身份证带好,充电器带好,纸巾带好,防晒霜带好,洗面奶带好,卸妆水带好,内衣和袜子千万记得分开带好。这种机械性的神经记忆被这趟旅行彻底终止。

没有婚姻,我们也就用不上行李箱,各自的出行物品就用各自的背包。维西非常清楚这一点,为了减轻重量和节省空间,她悄悄放弃了那些一次性床单被罩马桶套,还有她的颈枕、相机。可以确信,这对我们办理登机手续无疑是友好的,不用考虑排长队办托运,连常规的安检也能快速通过。

公共建筑、大型和高层建筑等作为人流聚集区域,突发事件的响应能力非常重要。BIM运维管理平台可利用BIM模拟性优势,利用相关模拟软件,进行人员疏散、车辆疏散和火灾烟气扩散等模拟,可对突发事件进行预防、警报和处理,为科学决策提供依据。

机场的旅客总是很多。除了旅客自己,没人知道大家要去干什么。就像没人知道我和维西坐在登机口前实际上是为了一场“非纪念式的离婚旅行”。

在校企合作培养高职学生的教育模式中,高职院校的思政教育与企业的职业道德教育紧密结合、严肃的规范教育与现实的工作教育配套进行、高屋建瓴的政治理想与有条不紊的劳动实践水乳交融,能够高效地放大思想政治教育的效果,实现了思想政治教育融于情、融于景、融于行、融于乐,使践行科学发展观不再是一种口号,而是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活生生的事实。教师体验得到,学生感觉得到,它生机盎然、魅力无限。[2]

眼前这些行走的旅客,女性占了大多数,她们的长腿、小腹、锁骨、胸线、白肩,露得非常纯粹且好看。我盯着她们的时候,维西看了我一眼。

“看起来大数据说得没错,女人才是旅游经济的源动力。”我说。尽量掩盖自己的器官意图。

“想看就看吧。”她说,“你有权争取下一个。我还替你高兴呢。”

“我只是在想一些事,刚好盯着那个位置罢了。是她们自己走过来的。”

“用不着解释,跟我没关系。”她说。毫不在乎的样子。

我和维西都是经济舱,座位分开坐,前后隔了大概六七排。我在后面。有赖一些经验,我们取票时选的座都相对靠前,避开了中间的机翼位,所以没那么吵。我坐中间位,里边是一个年轻女人,一坐下就抱着手机看电视剧。外边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叔,很焦躁,不停地抖腿、看手表。维西坐靠窗位,左边是两个商务形象的中年男人,看他们交流的状态,似乎不是很熟,但可以确信,他们之间肯定存在着诸如同事或者合作伙伴之类的关系。我从一落座就没事做,除了起飞时享受了几下前列腺的失重感,飞机进入平流层后就一直反复看着云层、空姐、乘客以及维西的半截后脑。维西也没事做,她一直扭着脖子看云层,时间久了,身体就偶尔翻动几下。维西不止一次提过,她非常讨厌气压对耳朵的压迫,这种闷感,每次都会给她带来极强的焦虑感。不用怀疑,她这一路都会不停地反复张嘴以及吞咽口水,借此来均衡气压。

“你有充电宝吗?”坐在里边的年轻女人突然问我。飞机刚进入平流层,她就打开手机看电视剧。她的手机快没电了。

“不好意思,没带。”我说,“不过座位下面有插口。”

“我知道。但我忘记带线了。”

“什么口?”

“iPhone 的。”

“哦,我Type-C 的。”

“好吧。”她说,“简直完美错开。”

年轻女人勉强扬起嘴角,以示在笑。她趁着跟我交流的间隙,又看了一眼外边的大叔。大叔正在栽头瞌睡。她回过头,退出播放器,摘掉了蓝牙耳机。她看着窗外的云层,又低头刷了几眼缓存好的朋友圈,然后退出,锁屏,继续看窗外的云层。

这个年轻女人一定不擅长应付孤独,至少独处的耐心是没有的,要不然也不会主动找我闲扯。也不排除我多虑,可能她的性格本来就是这样,“社牛”。除非我有女人眼里难以招架的魅力。

“你自己吗?”她问我。

“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吧。”

“总之有点儿复杂。”

1.3 手术方式及围手术期处理 所有患者均采用全身麻醉,手术方式均给予脊柱后路单椎体病灶清除减压椎体内固定术。所有手术均由同一高年资副主任医师完成。围手术处理:氨甲环酸组采用术前静脉给予氨甲环酸10 mg/kg负荷量,然后给予2 mg·kg-1·h-1术中维持量,直到手术结束停止给药。对照组给予相同剂量,相同方式,相同时间的0.9%氯化钠注射溶液作为对照。所有患者均签署知情同意书,研究方案经本院医学伦理委员会批准。

“旅游?”她问。还没等我回答,她就接着说道,“感觉最近旅游的人越来越多了。到底是秋天来了。”

“是的。秋天很适合出去。”

2)义棠矿太原组灰岩样品孔隙分形维数与基质孔隙度表现出正相关的关系,而与孔容表现出负相关的关系,分形维数值为2.671 2~2.843 8,介于煤层与砂岩储层之间,与页岩储层分形维数值相近。

“南厢镇?”

“你怎么知道?”我有点惊讶。

她好像知道所有人的意图:“好吧,这趟航班的人至少得有一大半要去那儿。不过我也只是猜测。要知道南州最好的景点就在南厢镇。”

“看起来你很熟悉那儿。”

“算不上熟悉,只是去过几次。我男朋友就是南州人。第一次去,他就带我去了南厢镇。”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笑了,然后说,“也是这趟航班。”

飞机遇到一股气流,颠簸了几下。很快又恢复平静。

“我总会想到《迷失》。”我说。

“摩尔根的果蝇杂交实验”是人教版高中生物《必修2·遗传与进化》第二章第二节“基因在染色体上的实验证据”的教学内容,属于遗传学经典实验,不仅为基因在染色体上提供了实验证据,也为学生后续学习伴性遗传奠定了基础。下面采用假说-演绎法进行摩尔根的果蝇杂交实验教学,以问题为驱动,引导学生逐步深入分析问题,解决问题,建构知识,以此发展学生的科学思维和科学探究能力。

“什么?”年轻女人有点疑惑。

我QQ上有个好友,夜里说他在加班。后来我们聊了几句,他说其实他不是加班,是爱人出差归来,第二天的早班机到京。他就想等着,陪她吃个早饭。然后,他问我:“金鼎轩是24小时营业的吗?”我说是。夜有凉风,我不知道他将要落地的爱人,是否知道他所做的这一切,又会做何评价。他说夜里12点过后,自己就到长安街上去溜达,大声唱歌。我说你怎么不回去睡觉,他说:“怕醒晚了。”感谢24小时营业的餐厅,感谢偌大北京城里的长安街。从更高的地方看下去,一个他,影子黑且扁,等待着爱人,这真让人觉得,有希望。

“每次遇到类似气流的情况,我都会想到《迷失》。”我又强调,“哦,它是部美剧。”

“不吉利吗?”

“剧集和解说是不同的概念。”我说,“就像某个东西。工作也好,婚姻也好,你用不同的方式去接触,带来的感受是不一样的。”

很显然,维西用了一种过于保守的方式来表达不满。

“是的,可以这么理解。”我说,“每次我跟我妻子出远门坐飞机,只要一谈到《迷失》,她就会立刻显得不愉快,然后就是一系列的……互相不搭理什么的。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这会让她扫兴。”

“我知道。很多人集体坠岛的那部剧吧。”她说,“其实我也没有真正看过,只是看了网上的视频解说而已。几十集的故事,一两个小时就结束了。”

“大概吧。”我说,看着在前排坐着的维西,又说,“我们对待《迷失》的感受就是不一样的。”

“她有在吗?”年轻女人说,“这趟航班。”

饭点早就过了。但饭还是要吃的。于是,我们就随便挑了一家食客少的海鲜餐厅走了进去。我们没有选择,因为街上全是海鲜餐厅,它们只不过是换了招牌的颜色和姓氏。甚至可以想象,这些餐厅用的海鲜都是同一批渔民打的,保不齐连做法都雷同。

我浅睡了一阵。等我醒来,飞机已经处于下降阶段。坐在里边的年轻女人也睡着了,她的头靠在飞机的内壁上,嘴巴微微张开,睡得很沉。坐在外边的大叔正在看电子书,我瞥了一眼,是武侠。他不再焦虑,或者,必须承认,在高空去焦虑地面上的事情是没有意义的。此时,我也终于看到了维西的侧脸。她正在跟她外边的两个中年男人说笑。她的笑,清透,剔除了婚姻滋生的杂质,纯粹得不像她。他们似乎在谈论一个什么有趣的话题。仔细算下来,我跟维西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地聊过了,十个月无疑是有的。

飞机着陆后,引力重新掌控了我们的身体,一切都恢复到沉甸甸的状态。走出舱门,空气显得格外潮湿。

东北大学王兆文等[4]设计研制了2 kA新型换热电解槽,研究了NaNO2-KNO3-NaNO3系熔盐体的物理化学性质,进行了换热电解试验。试验结果表明:利用这种换热系统的电解槽可以平稳运行,同时可成功回收侧部散热量80%左右;回收热量的同时,通过换热系统的运行,可有效控制电解槽的侧部结壳厚度,改善铝电解槽炉帮的使用寿命,给体系换热介质在铝电解槽上的应用奠定了理论基础。

我们乘坐机场大巴穿过南州市区,又坐了将近半小时的出租车,终于抵达了南厢镇。也许是心里暗示,刚下车我就听到了空中悬荡的海鸟叫声,甚至还有极其微弱的海浪声。空气被海水浸润,连呼吸的时候,嗓子眼都是咸的。这是非常真实的生理感受。

镇上的游客要比我想象的多。

智慧城市建设希望打破原有各委办局信息系统分散采购、垂直管理的模式,通过云计算、大数据平台实现对政府IT资源的统一规划、统一管理、统一运维、按需使用,对各系统的数据进行采集、共享和开发的目标,仅仅依靠行政命令是很难实现的。

这时候的秋天还被清爽主导着,温度没有很出格。街道上的儿童、女人、男人,多数都穿着不同花样的泳衣。儿童总是扛着游泳圈。我听过一些有关南厢镇的旧闻,其中一条就是,海浪把捡贝壳的小男孩冲进了海里,人们驾驶着十几艘游艇去海上找,甚至都派出了潜水员,也没找到。第二天有游客在紧邻的海滩前发现了这名小男孩的尸体,他的脖子和肚皮上爬着几只海蟹。大海非常安静地抽走了他的灵魂。小男孩的妈妈在事发前的一晚就把泪哭干了,反倒在孩子的尸体旁,一滴泪也没出。这对任何知道此事的游客来说,都是个消遣时光的话题。当然了,摆到我和维西这里就不能成立,我们之间不谈论孩子。我们失去过一个孩子,那孩子在维西的子宫里只待了四个多月。

我用眉眼嘴给她拼了一个神态。她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

我们刚进店门,女服务员就拿着笔和纸单迎了过来。

“两位要吃点什么?”女服务员说,她迫切地想替我们做出选择,还没等我们开口,就把笔尖触到了纸单上,“可以来条石斑鱼。”

小鼠免疫后尾静脉采血,以M2e为包被抗原,免疫小鼠血清效价如图3所示,取效价最高的3号免疫小鼠进行下一步的细胞融合工作。分别以合成的M2e多肽和纯化表达蛋白作为包被抗原进行间接ELISA法检测血清抗体效价,如图3所示,3号免疫小鼠针对M2e多肽的血清效价为1∶16 000,而针对融合蛋白(Flagellin-3M2e)的血清效价达到了 1∶256 000。

“一碗海鲜面。”维西说,戴上墨镜,朝着餐桌走去。

我非常清楚,依照维西的心性,别说下次了,甚至在这半年之内,她也不会吃一口石斑鱼,哪怕分文不花。任何类似的事在她心里都有打结的风险。放到以前,我可能会跟她商量商量,或用些精巧的方式去帮她打开这个结。可眼下,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余地和必要。

我顺着女服务员的口头引导,看向玻璃鱼缸内几条游动的石斑鱼,想象着它们被帮厨粗鲁地掏出脏腑的场面。当我再次转身去看女服务员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在纸单上动笔。

“你们就是这么点菜的吗?”维西突然开口问道。

“主要还是看客人自己。”女服务员笑着说,“但我们一般都会给客人做出推荐。他们经常不知道怎么选。”

“你问了吗?”维西说。

“当然。我们只是推荐,最终吃什么还是要看他们自己。”

“可万一有人不喜欢吃石斑鱼呢?”

“那我们也可以推荐别的。”女服务员说,“皮皮虾就很好。尤其是今天中午刚到的这批,特别的肥。”

维西摘掉墨镜,盯着女服务员说:“但是你已经把石斑鱼写在了单子上。”

女服务员的脸上瞬间被雕刻出难堪、苦态的骨相。她连表歉意,划掉了纸单上的字。但必须承认,这个女服务员非常善于营造一些足以影响客人行为的局面和氛围,尤其对那些有选择困难症的人非常见效。老实说,我的确顺从了她。反倒是维西表现出的倔强,令我有些意外。

“我理解那些渴望赚钱的人,”维西说,“但今天我确实不想吃石斑鱼。也许可以放在下次。”

心理学家布鲁纳说:“学习者不应是信息的被动接受者,而应该是知识获取过程中的主动参与者。”化学是一门自然科学,因此,化学教学应从学生的实际生活出发,创设有助于激发学生学习兴趣、增强学生的自主学习意识的问题情境,引导学生通过实践、思考、探索、交流获得知识、形成技能、发展思维、学会学习,促进学生在教师的指导下生动、活泼、主动、富有个性地学习。教学情境的创设关键是找准新知识的切入点,设计的情境要体现学生的生活实际,能让学生感受到新意、活力与激情,感受到生机和奔放,从而使学生产生浓厚的学习兴趣,主动地参与到教学中。

“石斑鱼不错的。”女服务员又说。

我转身去看维西,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把墨镜戴上了。她没有理会这个女服务员,双手插在牛仔裤兜里,面朝着墙壁上贴的巨幅菜单。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说,“我接触南厢镇,跟你接触南厢镇,呃,还有他!”她看着瞌睡的大叔,“我们的感受肯定是不一样的。”

由于混凝土中钢筋吸收探地雷达电磁波脉冲信号,以及下部土层存在往外渗水的现象,给雷达图像异常的判断造成一定影响。

我看着女服务员,无从选择,也要了一碗海鲜面。女服务员的身体就像漏了洞的钱袋子,右手随意在纸单上划拉几下后,冷着脸走开。

吃完面刚好三点。

眼下办入住才是要紧的事。我打开导航,定位民宿,沿着民孝街向东走去。

维西跟着我,没话说,只顾看两边的商摊、档口。那些挂着的海螺、贝壳,总能以某种形式吸引住她。有段时间维西非常痴迷贝壳,不知道她在哪里看了一篇有关贝壳的家装图,然后就陷了进去。她总想着去哪里搞点贝壳回来,就像念叨木头一样。但由于工作的碍手绊脚,我们始终没法抽身离开城市,去海边弄各式各样的贝壳回来。接着,就有了她在网上买一堆没用的贝壳这件蠢事。为此,我们吵过不下三次。

民宿位于南厢镇的最东边,地势高于常规的房屋建筑。它的墙体以白色为主,当我们脚下的路越走越高时,眼下这栋泛白的民宿几乎融在了蓝色的大海里。网图多半就是这个角度拍的。我们继续前进,民宿的细节逐渐清晰起来。它的每个窗沿上都整齐摆着六盆茂密下垂的绿植,有几盆还开着黄色或白色的花朵。通过这些窗可以判断,民宿应该有四层。再往上看,民宿的天台上,有一个类似瞭望塔的红白相间的大圆柱,柱壁光滑,柱顶有围栏,中间插着一面正在飘动的海蓝色的旗。

民宿管家是个穿花衬衫的儒雅大叔,身材很瘦,戴着黑框近视镜。刚进来我就把订房时留的姓名和电话给了他。

“双人房?”管家看着电脑屏幕上的信息说。

“是的。”我说。

“麻烦身份证拿一下。”

我卸下背包开始掏身份证。过程中,我注意到维西并没有要拿的意思。她正在凝视墙壁上挂着的几个不同时区的钟表,它们的边框全是木质的。

“另一位也需要。”管家看着维西说。

维西没反应。

“你好。”管家又说了一遍,“另一位也需要。”

维西回过头来,看着管家,摘掉墨镜说:“能不能再开一间?”

管家下意识地看向我,似乎想试探什么。

“没有吗?”我问。

管家有些迟疑,说:“好像是有一间。”

“帮我看看。有的话,就再开一间。”

管家点击鼠标,又敲了两下键盘,说:“是有一间。也是双人的。”

我看了一眼维西。

维西说:“就它了。”

这两间房,一个在三楼,一个在四楼。登记身份证时,我让维西先挑一间,维西不挑,说:“订的哪间,就住哪间。”管家说:“这两间房除了楼层不同,日出、大海,基本都可以看到,没有区别。”管家是个聪明人,一早就看出了我和维西之间的复杂性,他见气氛不对,又迅速介绍起民宿周边的一些美食、交通、特色景点,还刻意叮嘱我们,一定要记得观看明天晚上的海边焰火秀。焰火秀每隔五天举行一次。

我住在了四楼。洗完澡后,周身舒服许多。我点上烟,光脚来到了阳台,眼前的大海几乎没有边际。我开始怀疑这趟旅行的真实性,也考虑到我所能预知的其他可能性。比如维西临时订了一间房,这很突兀。类似的可能性一定还会再发生。于是,我回到房间,拿起手机,给维西发了一则消息:我们需要谈谈。

我们约好了时间,二十分钟后,民宿天台见。

天台上不停地刮来海风,空气清透,鲜味浓烈。几个居住在民宿的游客,已经先我们一步来到了上面。有情侣、闺蜜、父子,及单身男女。他们把欢愉托付给了眼前的大海,还有将临的日落。

“我们没必要把局面弄得这么呆板。”我告诉维西,“而且是你提出的这趟旅行,还有那所谓的仪式。”

“然后呢?”她看着大海说。

“不应该轻松一点吗?”

“你认为我们轻松过吗?”

“我谈的是眼前的事。”

维西扭过头来,说:“你抽烟了?”

“你非要谈那些没用的东西。”我说,“是的,我抽了。”

“给我来一支。”

“你不是戒了吗?”我说,掏出烟给她,也给自己点了一支。

她抽了两口,说:“不觉得很自在吗?”

“确实挺他妈自在。”我笑了出来。

“我也是最近才发现的这种感觉。”她也笑了。

“自在吗?”

“不完全是,但确实自在。”她吐了口烟,又说,“没责任地活着真舒服。”

“是舒服。”我说。

来了股劲风,烟头上未落的烟灰都被吹走了。我听到了旗子飘动的声音。仰头,那面海蓝色的旗,甩来甩去。我才注意到,旗面上还印着虾蟹鱼之类的图案。我指给维西看,维西说,所有的符号都是有意义的。

“再过会儿就日落了。”我说。

“等到日落就散吧。”

“什么?”我没理解她的意思。

“这几天的行程。”她说,“日落之后,你玩你的,我玩我的。我们各自活动。”

“你不是说仪式感吗?”

“是的。这就是我们的仪式感。”她说,“唯一的仪式感。”

“可这毕竟是离婚旅行。”我说,但实际上我内心是接受的。

“不觉得局面很呆板吗?”

“那倒是。”我说,又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仪式感本来就是个仪式。”她说,“没有意义的东西才需要仪式感。”

日落了,天际、大海红成一片。游客们喷涌出的情感汇聚在空气里,缠绕着、回荡着。维西又问我要了根烟抽。我告诉她明天晚上可以看看管家说的海边焰火秀。她说,不一定,也许会遇见比这更有意思的事。

维西走后,我又在天台待了一会儿。期间有人下去,有人上来。好的景致总是有人在光顾。飞机上的年轻女人说,南州最好的景点就在南厢镇。我是没发现。

我一直没胃口。自从在天台跟维西分开后,我馋了。馋石斑鱼、馋沙丁鱼、馋马鲛鱼、馋蛏子、馋生蚝、馋鱿鱼、馋海参。我找管家打听附近实惠靠谱的海鲜餐厅。管家说,吃的都是同一片海,没什么靠谱不靠谱,至于实惠不实惠,商家们拼的都是地段和服务,价钱差不了几块,所以,要去就去最海边。

即使没有管家的建议,我也要去海边。向他咨询,完全是出于我对这趟旅行的尊重,外加在陌生领地神经系统自动触发的习惯。事实上,我在飞机上就知道了海边有露天餐厅,是飞机上那个年轻女人告诉我的。

我走了十几分钟才来到真正的海边。

海边有六七家露天的海鲜餐厅,它们间隔不远,围栏、棚架上都装饰着各类形状的彩灯,以及不同文字拼出来的霓虹灯,远远就能听到汇在一起的音乐、谈笑、吆喝。旁边的海浪声不时抚弄着这些人间的杂声,搞得人心里发痒、澎湃。我图清净,不排队,选了一家游客相对较少的餐厅。

一个人吃不了多少。我点了一条石斑鱼,两只生蚝,以及四只海参。餐员得知就我自己时,不晓得出于什么理由,又送了我一小碟酸黄瓜片。

“要喝点吗?”上完菜,餐员问我。

“来瓶可乐吧。”我说,“柠檬水也行,最好再加点冰块。”

“不喝酒吗?”

“吃海鲜不能喝酒。”

“您这是听谁说的歪理。喏,这里人都在喝。”

“我看网上都是这样说,还有进医院的呢。”我本身就不爱酒,接触的也不多,吃海鲜不能喝酒这件事,实际上也都是维西二次传输给我的。我以往的喝酒经验基本来自稀里糊涂的社交。

“您说的这种情况,一般都是针对那些酒精过敏,或者海鲜过敏的人。”餐员说。

“下次吧。”我还是礼貌回绝了他。

“多可惜!这样好的夜晚。”

“还是下次吧。下次我带朋友一起来。一个人喝酒太没意思了。”

我属于纯吃,没有他们之间那种互动带来的节奏、情绪,很快就吃完了。当然,这顿餐吃得也自在,毕竟是一个大脑下的指令。

我抽了根烟,结账,离开。

夜更浓了。四下散落的游客开始暴露情绪。呼喊咆哮的男人、光脚奔跑的女人、相拥接吻的情侣,以及坐在沙滩上喝酒的朋友,还有几个跳舞的少年,他们自以为是地觉得,沙滩是他们的,大海也是他们的。眼下看,似乎只有我才是独自的。海面黑漆漆地翻滚,像头巨兽,摁住了我的张狂,我开始畏惧曾经敬畏的大海。要知道,它随时都有可能抽走我的灵魂,任何人的灵魂。这种短暂的念头,促使我给维西发了一条语音,让她注意安全,别到角落去,别到黑暗处去,更别到礁石上去。她过了好久才回复,不用担心,下周三见。

第二天,我睡到了八点四十多。下楼时管家非常礼貌地问我,为什么没有早点起来看日出。我说,没有这习惯。实际上是我起不来。

“跟你一起的那位女士,早上六点不到就出门了。”管家说。

“你确定?”我认为他的记忆力不可信。要知道,他每天都在面对不同的游客。

“不就是临时要加房的那位吗?”他说,“后来她住进了三〇五。”

“那应该是她。”

“她好像很喜欢那副墨镜。”他指着自己的眼睛位置,说,“早上退房时,她还戴着它呢。”

“她退房了?”

“是的,办完就走了。”

“早上?”

“是的,早上。”

“谢谢。”我说。我差点儿愚蠢到问这个管家,她去哪儿了。

“也许你可以给她打个电话。”他说,在我要走开的时候。这应该是他作为管家的职业化反应。

我对他笑了笑,说:“请问附近哪有早餐吃?”

他笑着说:“下去都是。”

下坡道时,我给维西发了几条消息,一直到我吃上早餐,她也没回我。

这家海鲜餐厅是一个潮汕人开的。店铺介绍里说,老板来这里五年了,专门攻研潮汕风味在海鲜领域的新可能,是真是假不好说,但就我点的这碗鱼片粥来判断,应该没差。或许明天可以试试蚝烙,以及别的什么。前提是,我还在这里。

我再次来到了海边。

白天,这里显得更加清晰,感觉又新增了一批游客。那些穿着泳衣的女人总会成为男人眼中的焦点,但看久了眼睛也会发腻。两只飞翔的白色海鸟,在上空飞来飞去,看着下面这些直立行走的物种。

我能听到远近不同的游客的谈话声,这些声音被海风吹成了螺旋状,有的声音就像长了毛刺一样尖锐,令人不适。我还听到了有人谈起晚上的海边焰火秀。这是一种被动化社交,信息很快就触发了大脑的指令系统。既然是和维西下周三见,也许过了今晚的焰火秀,我明天就可以走。

我的脚下是一片细软潮湿的沙滩,找到这十几平方米舒适的位置后,就一直光脚站在上面。那双在民宿楼下买的橘色人字拖被我搁在了几米开外。这会儿,突然有个小男孩闯进了我的默认地盘。小男孩有四五岁的样子,穿着一条黑色的紧身泳裤,泳裤的侧边印着一个海绵宝宝。他光着脚丫,一边前进,一边踩,时而还会跳两下。我顺着他过来的方向,看到沙滩上全是他的脚丫印,后面还跟着一个手里提着儿童鞋的女人。小男孩在我不远处停了下来,他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的女人,继续前进。不巧的是,他又跳了两下。细沙被他用脚丫带了起来,有些结状的沙子飞到了我的脸上、脖子里。我赶忙后退,拍打。混乱中,那个提着儿童鞋的女人跑了过来,怒斥小男孩的同时,又跟我道歉。

我担心沙子飞到眼睛里,就一直揉,都红了。

“要不要去洗洗?”她说。

“不用了,感觉好多了。”我说,“应该是没进去。”

“真的非常抱歉。”她说,然后又冲着小男孩吼道:“能不能别跳了!”

小男孩没应声,但老实了下来。他待在原地踩起了沙子。

“小孩嘛,”我说,“总是这样。”

“就不该带他出来的,”她看着小男孩说,然后又转向了我,“真的是太抱歉了。”

“没事。已经好多了。”

她穿着一件藏青色的吊带连衣裙,上面印着大小不一的牡丹花,一头散着的中长发,有点卷,像烫过,皮肤年龄在三十五岁左右。她的脖子上有一条银白色的项链,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的坠饰。她刚要走,又回看了我一眼,并指着自己的左下颌说,“这里好像还有一点。”

我把手贴到自己脸上,在她说的位置摸到了细沙。我说谢谢,然后撅着下巴,快速地拍打起来。

这时,她扑哧笑了。

“还有吗?”我僵停下来。

她摇摇头,然后学着我的动作,说:“像在抽自己。”

我愣了两三秒,说:“可不就是嘛。”也跟着笑了。

小男孩又开始前进了。她警觉到了,说:“抱歉了帅哥。”然后,一边后退,一边说再见,等追上小男孩后,离我越来越远。

过了好久,我才想起,忘记跟她说再见。

中午吃过饭,我回到民宿又找管家续了一晚,打算过了今夜,明天就走。至于这趟潦草的旅行,大小都是个仪式,该配合的,我也都配合了。依照维西的本意来说,任何人的婚姻里都要有几样显得尤为重要且特殊的记忆。这趟旅行做到了。

下午很累,不想出去。我靠在民宿的床上看了一部很多年前就看过的日本电影《勿忘我》。过程中我睡着了,再醒来时,小舞的洋外婆女巫已经死去,她刚到外婆家里时种的那几盆花也长大了。电影的很多情节都模糊了,只记得小舞有一个情感复杂的家庭,这种复杂似乎都源自于她的爸妈。她的爸妈不会想到,婚姻改变的不只是两个傲慢自怜的当事人,那些饱受殃及的人,才是坠入黑洞的可悲者。

我已经很多年不在白天的床上睡觉了。身为一个多方面陷入糟糕境遇的人,白天在床上睡觉是可耻的、不安的,甚至是颓丧的。但从物理的角度来看,生活就该这样,困了就睡。我打开房间的落地窗,抽了根烟,就洗澡去了。只留下那面被风吹起的白色纱帘,单一地飘动着,如同被锁住的舞动的幽灵。

下周三将是我走向另一种未知生活的阀门,而焰火秀则是我在南厢镇最后的终点。当我再次来到海边时,已经将近下午五点了。

这里已经开始变得不一样。我看到了飘在空中的鲸鱼气球、河豚气球、热带鱼气球和一些别的气球。它们被长线死死地牵着。这些气球下面已经聚集了不少游客,他们四下分散,拍照、嬉闹、聊天。在人群的中心处,我看到了高高堆叠的大小不同的烟花箱,它们被隔离带围着。临近海边的角落处,还有一支青年男女组成的乐队,他们光着脚,一边谈趣,一边调试乐器。吉他、贝斯、架子鼓,我能听到那些刚起就断的旋律。嘈杂声几乎吞并了悠远的客轮声。

是向心力的魔力。总有络绎不绝的游客,朝着那边聚拢。照这样下去,我很有可能会遇到维西,她没理由不来。真是这样的话,我应该远离这里。再说了,烟花不都是远一点看才壮观、才全面吗?

夕阳正当时,我往北边人少处走去。

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上午那个小男孩的妈妈,我不好直观判断他们之间的关系,但可以肯定,就是她。我记得她那件藏青色的吊带连衣裙,尤其是上面印着的牡丹花。从我第一次见到她,就闻到了她衣服下面藏着的只有母鲸才有的气息。这会儿又闻到了,似乎更加浓烈。我打算用一些听起来很合理但本质上又很肮脏的由头去接近她,可话到嘴边,我又放弃了。

我第一次搭讪女人是在我和维西结婚的第二年,是在去往北京的列车上。那趟列车是T 字头的车,快是快,但仍然需要将近十个小时才能到。我们在车上谈论了一些音乐、书籍还有意识灵魂之类的东西。漫长的时间里,车厢散发着疲惫,凌晨三四点的时候,那个坐在我里边的陌生女人和我熟络之后主动央求睡在了我的肩上,再后来,就是腿上。到达北京后的第二天晚上,我们在一家日料店吃了晚餐,还喝了很多的酒。对了,她非常喜欢吃芥末,每一筷都得蘸点。她享受这种猛烈的流泪。最后我们在五环的一家旅馆的床上折腾了大半宿。后来的日子里,我们仍旧保持联络,以谋求下次幽会的契机,直到被维西发觉。那是我和维西的婚姻第一次出现裂痕,在此之前,已经有了密密麻麻的隐裂。

距离下周三没几天了,我打算在婚内多保留一些道德层面的东西。那个穿藏青色吊带连衣裙的女人正在对着海面发呆,我自然地经过了她的身后。

我接了一通上司打来的电话。他跟我聊了一些上季度结算的问题,说是有一笔两万多块钱的账对不上,客户那边的财务催得紧,要开始走账了,并让我尽快处理。我和这个王八蛋上司向来不对付,他不仅抢了我的位置,还要来毁我的年假。我做了线上处理,给实习生小缪发了几条语音,让她明天重新核对一下。再错,那就是大问题了。

“还是你自己吗?”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冒出。

我回过头,是那个身穿藏青色吊带连衣裙的女人。

“刚刚就看到你了,”她说,“你一直在打电话。”

“哦,”我收起手机,“是工作上的事。”

“那可真够扫兴的。”

“不都是这样吗?”我说,“没人喜欢工作。”

“但为了生活,你必须得工作。”她的脸颊和头发被夕阳勾勒出立体的光线。我短时间陷入了这种陌生的柔美。她见我不说话,又说道:“不是吗?”

“是的,我非常赞同。”我说。我的神态在话题的边缘游走,语气有很强的敷衍感。

她应该是看出来了,有转身离开的意思。

“那个!”我快速反应,扭转了她的意图,并四下打量着说,“和你一起的那个小孩呢?”

“灰灰吗?”她说,“哦,他是我儿子。”

“跟爸爸在一起呢?”

“跟姥姥,我妈。”她说,“她们在民宿呢。”

“累了?”

“我妈拉肚子,应该是海鲜吃多了,人出不来。灰灰上午还好,下午也不想出来了,”她说,“这会儿他应该抢着看动画片呢。”

“这是全家出动呀。”

“还好。就我们娘仨。”

“要不?”我指着北边说,暗示她一起走走,“你知道的,南边的人太多了。”我是个无良的男人,没法控制自己的意图。

“是五天一次的焰火秀,很多人都等着呢。”她说,没多想就跟了上来,“等过了八月,频次就少了。可能要半个月一次。”

“因为淡季吗?”

“当然了。不过它真没什么好看的。去年我就来过这里,看过一次后,只能说很平庸。”

“这就奇怪了,我总是听到有人在夸南厢镇。还说什么是南州最好的景点之类的话。”我想到了飞机上的那个年轻女人。

“也许那些人说的不是南厢镇呢。”

“那会是什么?”

“大概是跟这里产生的勾连吧。说到底,还是人的感受不同。”

“比起他们,我好像更容易接受你的看法。”我说。

我这么说,除了是想奉承讨好这个女人,感受,还因为想到了我和她感受的不同,这在很大程度上覆盖了我和维西的种种。牙膏必须正着摆放、吃饭一定要先吃一口青菜、冬天只喝四十五度的水、吃咖喱不能用木餐具、同一时间段要处理两到三件碍眼的事等等,都是对细碎日常无孔不入的渗透和分解。感受,占据且分裂着我们。

“再往前走走吧。”我说。

“你没听说过那件事吗?”她看我一脸无知的样子,继续说道,“那个失去孩子的妈妈。她的儿子被海浪冲走了。”

“哦,我知道。当然听说过。”

她指着一个方向给我看,说:“那里就是发现尸体的地方。几乎很少有人去那里。”

“晦气吗?”

“不清楚。但人们就是不愿意去那里。我想我们最好也不要去。”她说,“那个女人每年的七月十九号都会来南厢镇,然后带着一些纸扎的小玩具,烧给她死去的儿子。灰烬经常会飘到海里。”

“确实可悲。就没人管管吗?我是指污染,”我说,“灰烬也算是一种污染。”

“人们对她的可怜似乎会更多一点。况且,她烧的东西也不多。”

“她一定痛恨南厢镇。”我说。

“也许吧。”她说,“比起她烧的灰烬,焰火秀才是最大的污染。”

这时候,照射在海面上的夕阳光开始脆弱,时间随时可以击破它仅存的美丽。我们静默着,眼睛很舒服。在回去的途中,我们小心试探,交换姓名、职业、年龄、籍贯,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喜好。我注了很多浑水,她也应该是。这个年纪的人很擅长搞伪装。不过我们都未主动去触及彼此的窗膜——家庭。

临别时,我们谈到了晚饭。她说,要陪家人吃。我假意玩笑,说:“等吃过晚饭,可以跟在你们屁股后面一起看看焰火秀,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说:“再看吧。”最后,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这个女人叫小葭,她没有透露姓氏。我和她再次交集,是缘于发生在海边的一个突发事件。

焰火秀是晚上九点开始,现在才六点多。和小葭分别后,我回到民宿,坐在阳台的吊椅上,抽着烟,打起了手游。连跪三局后,头昏脑涨,去冲了个澡。我裹着浴巾,点上烟,再次坐在了阳台的吊椅上,跟随它悬空摇曳,看股票、刷朋友圈。我在朋友圈里看到了小葭的一条动态,时间显示是八分钟前。这条朋友圈的内容是:据说有人在往海里走,是个女人,她一个劲地往海里走,喊都喊不住,最后被几个人给拦救了上来。

于是,我趁着还没消退的社交冲动借机给她发了消息。紧接着,我们就聊到了对方的头上。

她的妈妈还在拉肚子,额头总冒虚汗,身上也没力气,根本没有兴致出门。至于她的儿子,和大多数儿童一样,缺失成年人那种对美景的贪恋感,沙滩也早玩腻了,他更执着于眼前的动画片。就在刚刚,他们娘仨在他们所在的民宿楼下一起吃了清淡的面食。我告诉她,我还没吃。她说,她不爱吃面,没吃饱。就这样,我们就稀里糊涂地约了饭。具体地点还没定,反正就在海边的那一带。

我们见面时,她换了身衣服。开衫,黑裙,人字拖。人字拖和我的款式一样,应该都是来到这里以后买的。

“要喝点酒吗?”她问我。

“吃海鲜不能喝酒。”我说。

“这种鬼话都信。小孩吗?”

“也没全信。可能这话针对的都是那些海鲜过敏,或者酒精过敏的人。”我说,“也许可以试试,少喝点。”

我们来到海边的一家露天餐厅,点了份双人海鲜套餐和两杯扎啤。啤酒喝到一大半时,她说:“太淡了,都没感觉。”

“可你的脸已经红了。”

“我体质就这样,喝多少都脸红,不过不醉。”

“我怎么都理解不了你们这些爱喝酒的人。”

“正常。”她说,又大喝了一口,“就像没人理解往海里走的那个人。”

“到底是不是真的?这事。”

“应该是真的。餐馆老板、游客,已经好几个人在那说了,而且还听说来了俩民警。”她说,“除了情感、疾病、破产,我实在想不出那人为啥要这样。”

“有可能是绝望。”我说。

她好像很吃惊的样子,瞪大眼睛,要跟我碰杯,说:“没错,她一定很绝望。”然后喝了一大口,又说,“只有绝望的人才会走绝路。”

“也可能是她活得太局限。”

“怎么说?”

“绝望的人太多了,不可能人人都走绝路吧。”

“那是因为他们还有路走。”她说,“我不也好好的吗?”

我正在给皮皮虾剥皮,忽然抬起头看她。她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或者不合时宜的话,转头就招呼店员,要求再加一扎。

“少喝点。”我说。

“跟凉水一样,都没度。”

我笑了。

“你笑什么?”她说。

“还是跟你们这样的人喝酒比较自在,不劝酒。”我说,“我们北方人喝酒就不行,爱劝,爱拼。”

“那喝酒的意义在哪?”

“不知道。就是喝酒。他们经常说感情都在酒里。”

“你信吗?”

“那得问他们自己。”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说,“如果你喝酒的时候不自在,那还不如喝马尿。”

我的确没量,只喝一扎就晕了。小葭自己喝了两扎,除了脸红,看起来没有任何意识上的问题。我们多少都保持着清醒。

事实上在这顿吃喝的过程里,我一直把维西和那个往海里走的女人关联在一起,或者直截了当地说,那个人有没有可能是维西?我回想了生活里那些有代表性的蛛丝马迹,没有察觉出任何她要走绝路的可能。但还是在结账前,给维西发了一条假意问候的消息。维西一直没回我。

我们聊了很多,我还告诉她,我明天就走。

吃完喝完,已经八点二十几分了。海边的游客更多了,他们都在等焰火秀,等着狂欢。我们俩在海边散起了步。

“明天几点的票?”

“还没订。”我说,“等下回民宿了再看。”

“不单单是来度假的吧。”她突然说道。

刚才我对她撒了谎,说自己工作压力大,所以才来南厢镇度假,放松放松。

“被你看出来了。”我笑着说。

“就知道。”她也笑了。

“这件事其实也简单,无非就是……”我说,“一个过场或者形式之类的东西。但要是说起来又显得很复杂。事实上我……”

“Please!”她快速反应,做出暂停的手势,笑哈哈地说,“都懂,全说出来就没意思了。”然后她把双手背在身后,像个孩子那样,迈大步向前走去。她面朝着海,伸起了懒腰。

我看了眼手机,维西还没回我消息。紧接着也跟了上去,和小葭一同静默着。远处的几艘客轮上闪烁着光源。

南边传来了歌声。应该出自下午我看到的那个乐队。唱的是Beyond 乐队的《灰色轨迹》。

“我突然很想再喝点。”我说。

“真的假的?”她看着我。

“太自在,太舒服了。”我说。

“怎么感觉你一直都在撒谎?”

“是真的。”

“你这种人我见多了。”

“你又不醉,怕什么?”

“你们太擅长这个了,腰里总揣着一套方法。”

“就去我住的地方。”我说,怕她误会,又赶紧补充道,“哦,民宿上有个天台,可以在那里喝。而且那里视野好,还能看焰火秀。”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扭头看着她说,“但你真的多虑了,这几天我例假。”

“你在逗我吗?”

“真的,会一直持续到下周三。”

“那下周三之后呢?”

我望着海,过了会儿说道:“应该是另一个世界吧。”

“你就是个骗子。”她说,“一个大骗子。”

距离焰火秀还有二十几分钟,我们在便利店买了四瓶乌苏后,就上了民宿的天台。上面也有其他游客在。我们没有开瓶器,小葭指挥我,让我拿着啤酒瓶,在石沿处撬。撬开后,我们直接对瓶吹。这也是我三十多年来,第一次这么野蛮地喝酒。

“感觉怎么样?”她问我。

“不怎么样,”我说,“但是很带劲。”

又喝了一会儿,焰火秀开始了。远处的烟花喷上了夜空。夜空时而彩色,时而黑暗。海面上繁星闪闪,犹如扭曲深邃的星系。我们听到了海边传来的欢呼声。

“美吧?”她说。

“还行。”我说,“可能是大海衬的。”

“它们只有在散落着的时候才是最美的。但落下来以后,才是它们的真面目。它们脏的不只是自己。”她说。又过了会儿,她接着说道:“没有人会在意它们落下来以后的事。”

我看到了藏在她心里的东西,看到了焰火在她面颊上划过的每一次闪烁。也许是酒精的作用,我的大脑陷入一片空白,连思考都停止了。

“你在意淫我吗?”她突然说道。

“哦!”我惊醒,说,“我在想小虎。”

“小虎?”

“是一只小乌龟,已经养了两年多了。不知道它自己在家怎么样了。”

“不用担心,冬天才是它的敌人。死不了的。”

这时,我收到一条短信,是维西发来的。她说,她今天一直都在客轮上,看海,看鲸,还听到了鲸叫,这会儿正在船上远远地看着焰火秀呢。

我心口一松,收起手机就忘掉了那个往海里走的女人。

“什么事让你这么开心?”

“我有吗?”

“你就是个骗子。”她说,然后举起酒瓶和我碰。

我们仰起头,一起咕咚咕咚地喝酒。我感觉我醉了。

“你有没有听过鲸鱼的叫声?”我说。

“当然。”

“我还真没听过。会奇怪吗?”

小葭突然放下酒瓶,拍了下我的胳膊,让我看她。她清清嗓,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且悠长的怪叫。

她越来越像一头母鲸。我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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