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外面
2023-12-31胡炎山
文 胡炎山
睡觉不一定非得在屋里睡,也可以睡在外面。九岁的小桦就喜欢一个人睡在外面。
这里的外面不是指卧室之外的房间。小桦家并没有另外的房间,他家只有两间窄小的土坯房。正房被隔成两段,前一段是堂屋,后面一段用来圈养大水牛,地上长年铺着干稻草,算是牛栏。偏房也隔成两段,前面一段是全家人的卧房,后面一段是灶房。一家四口挤在一间小卧房,除此之外找不到另外的房间。小桦不爱在屋里睡,他爱睡在外面。村口的大树下,别人家的屋檐下,邻居家的牛栏、鸡窝,小桦都把它们当成过卧室。怎么说呢,睡在野外,也有睡在野外的妙处。抬头就可以看到星星,枕着月光入梦乡,别提有多惬意。小桦睡在外面不用从家里带任何物品,比方说一床被子,一床毯子,一个荞麦壳枕头什么的。小桦不用这些东西,他只是和衣往地上一躺,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着,躺在地上,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瞅着满天的繁星,看星星的热闹。他无数次躺在野外数着天上的星星,不知不觉就爱上了星空,也爱上了月夜。望星空望得久了,就觉得天空其实是非常热闹的,那里仿佛是一个大集市,人流如织,车水马龙。数星星数得乏了,小桦就盯住一颗星星,然后觉得自己轻飘飘地荡漾而起,向着满天的星星飞了过去,双脚离开地面越飞越高,飞到了他盯住的那一颗星星上面去了。飞着飞着他就睡着了,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他梦到自己飞上了天空,还坐上了一条弯弯的小船,在星星的海洋里遨游。在星星海里,这样的小船有许多条,他可以自由自在地换乘任意一条小船。星星的世界同我们地球上的日常生活并不一样,那里的山上终年布满积雪,地是银铺的,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都是幸福满足的样子。所有人都丰衣足食,看不出有什么烦恼。原来,星星的上面也有河流,比地上村头的小溪要宽一些,河水清澈见底。
一年前,小桦的哥哥同父亲吵架之后,一气之下喝下农药毒死了自己。两间土坯房里从此少了一个人,但多了一个鬼。从那以后小桦经常在睡梦中见到他死去的哥哥。哥哥并没有被埋到山坡上去,他明明梦见哥哥从破旧的大门外面推门进来,样子同活着时一模一样,穿的还是那一身褪了色的土布夹克衫和一条皱巴巴的裤子。小桦问哥哥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已经死了吗?哥哥回答他时面无表情,脸一直阴沉着,一团死灰。哥哥说,这是我的家我怎么不能回?我想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哥哥又说,我是死了,因为死得太突然,变成了冤魂,阎王不肯收留我,说我的阳寿未尽,又把我打发回来了。我四处飘荡实在没有地方去,只好又回来了,你觉得很意外吧?小桦并不觉得意外,他甚至怀疑哥哥并没有死,也没有把他埋到山坡上去,是家里人和村里人在骗他,可是他的确亲眼见到十几个同村的人把哥哥抬到山坡上去了。酒鬼父亲在哥哥离开后,便把拳头加在了家里其他人的身上,不但有拳头,还有脚尖。每天喝醉后就冲小桦神志不清的母亲拳打脚踢,小桦每次都瑟缩着肩膀躲在牛栏的角落里,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地待到天亮。
幕布的两头挂上树梢时,月亮还没有爬上来,山坡上已经开始积攒人头了。老的头发已经花白,小的搬一把竹椅都很吃力,但是他们停不下来,三三两两地往山坡上来,生怕去迟了好位子被人家占了。从刚放下中午的饭碗,就有人开始筹备着往山坡上搬凳子、搬椅子。先去占位,位子占好了,不是急着坐上去,而是派家里的一个孩子在那里看着,别让其他人占了去。家里的大人们这个时候一般不会在山坡上久待。他们知道,离放映时间还得五六个小时,就回去往厨房的土灶里烧火,这次烧火不是要做饭,午饭已经吃过;也不是忙着做晚饭,吃晚饭的时间还够不着。这个点儿在农家灶房的烟囱里燃起袅袅炊烟,不是来了客人,就是自家烧火做粮食点心。大地是生物之母,田野是农人的自选商场。农人所有的吃食都来自万能的田野,在农村长大的人都会对土地十分敬畏。在乡村,无论是北方还是南方,只要是有土地的地方,间隔不远处就会有土地庙,备受农人们敬重,常年供有香火。田野里生长出来的“毛发”就成了农人们的食材。无论哪个年代,当一个城里人下乡,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田野,田野就是农人们的饭桌。田野丰盛,农人们饭桌必定丰盛。这个时候村子上空升起的炊烟如同节日夜空中的烟花,有一种标榜、炫耀的味儿。有经验的家庭主妇可以根据屋顶上的炊烟来判断这一家在做什么美食,是煎还是炒,是烹还是炸;做美食用的是粗粮,还是细粮,是供一家五六口人吃的,还是供邻居、亲戚一起食用的。这样的下午,村子是再热闹不过的,简直跟过节一样。小孩子们都到山坡上看住自家占的座位,他们没有工夫到巷子里疯跑,村道上这才安静下来。家家户户都在往灶膛里填柴火,一家烟囱开始冒烟,家家烟囱开始冒烟;一家厨房里有香气飘出来,家家厨房里有香气飘出来。村道上不再清寂,整个村子在这样的下午都是香飘四溢,变成了世界上最好的美食厨房。烟火味儿被源源不断地造出来,十分有生趣。这些炒好的嘈嘈的花生、瓜子、板栗、兰花豆、多味花生、蚕豆都还冒着热气;炸好的油条、红薯片、春明果子、糯米团都在灶头;煮好的土豆、毛芋头、带壳鸡蛋、鸭蛋、鹅蛋、玉米棒子、干桂圆、干菱角去汤水,沥在案板上。这些都是为夜晚看电影准备的吃食。吃食准备好了,山坡上的人头齐聚,黑压压的一片,等在那里。月亮升到树梢头,刚刚高过幕布,电影这时候就正式开场了。幕布是一块长方形、比双人床单大一些的白帆布,四角抻开,固定在山坡上的两棵树之间,一道野外的临时银幕就这样搭建成了,简单但充满神秘,如同大海一样的神秘莫测。在人头攒动着的观众的一片喧闹声中,突然一道直直的、强烈的、带着五颜六色的光柱伸出来,一下子打在白帆布银幕上,银幕上顿时展现出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也从来没有去过的世界。山坡上聚集起来的人顿时安静下来,空气在一秒钟内凝固下来。所有人停下往嘴里塞食物,专注地看向银幕。这时银幕上闪过一行非常漂亮的红字“长春电影制片厂”。单凭这一行字就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抓住了。整个村子、整个山坡注定会有一个沸腾的、激动人心的夜晚。小桦是村里这个时候唯一没有任何吃食的孩子。酒鬼父亲下午醉倒在村头马路边,被人抬着送了回来,现在正躺在床上打着响亮的呼噜。小桦的精神病母亲一下午坐在家门前的土堆上从自己的衣袖里、头顶上捉虱子,将捉下来的虱子扔在石头上,用灌满泥污的指甲将它们一一掐死。小桦本来也打算把自己家里的那条旧板凳搬出来占一个位子,但他刚把板凳提起来,就有一只凳脚掉下来,他费了好半天劲儿才将那只掉下来的凳脚装好。想一想还是算了,但没有凳子就不看电影了?小桦自有小桦看电影的办法,这办法还是普通家庭里的孩子想不到的呢。
电影上映前小桦在村道上碰到过小六子。小六子今天穿得很阔气,还专门为看电影换了身新衣服呢。小六子不但换了新衣服,他还背起了一只黑布袋,布袋里鼓鼓囊囊的。小桦往山坡上跑,小六子也往山坡上跑,小六子喊住小桦。干什么跑这么快?小六子紧赶几步赶上来。小桦说,电影可能快要上演了。小六子说,还早着呢,看把你急的。说着把手伸进布袋里抓出一把炒熟的花生。一股椒香味儿从小六子的手指缝流出来。小六子没有让小桦伸手出来捧着,他把这一把花生塞进小桦的上衣口袋里,然后拍了拍自己的双手跑了。
小六子扔下小桦闪进看电影的人堆当中,一瞬间就消失不见了。小桦再也找不到他了。找不到就不去找,看着黑夜把同伴摄去了,小桦有一些孤独。他没有凳子,又不愿意挤到村里其他孩子的凳子上去。人家会嫌弃他脏,除了他唯一的朋友小六子。小桦站在山坡上惆怅了一阵子,黑夜里他看到的是黑压压的人头在攒动。他找不到小六子坐在哪里,这里看像是小六子,那里看也像是小六子。凡是小桦看不到的面孔里就可能有他的朋友小六子。小桦突然想喊,他大声喊着小六子的名字。山野太空旷,人又多,早已沸腾成了一片,没有人回应小桦的呼喊,也没有人能够告诉他小六子在哪里,山坡上太黑了。半山腰处还有一排一人多高的柏树,像是守护着这座山坡的卫兵,在这样的夜里正好可以阻挡小桦的喊声。小桦回到了他自己为自己打造的那个安乐窝。他在那里建造了一个小世界。他本来是打算告诉小六子他的这个秘密,但小六子跑得不见踪影了。他只能自己一个人去独享自己的安乐窝了。
如今的青年一代可能不会想到,稻草垛曾经是20 世纪农村生活的一道景观。在农村,有村就必然会有树。人们把有树的农人居住地叫村,把多土的农人居住地叫庄。南方农村村村都有打谷场,打谷场旁边便会有一堆一堆的稻草垛。稻草垛是农人们真正的财宝。带谷子的稻草垛,叫稻堆。农忙时节一寸光阴一寸金,家家户户紧赶慢赶把水稻连同稻秆一起收割起来,捆成一捆一捆的,挑回到打谷场上来。打谷场是村子的公共场所,一般情况下一个村子只有一块打谷场,也有人口多的村子备有两块或者两块以上打谷场的。农村实行分田到户后,生产便以家庭为单位。农户比较多,打谷场只有一块,就出现了稻谷聚集的情况,一村七十户人家,共用一块打谷场,那就只能事先大家商量好,排好队。今天你家打谷,我就等着,把时间腾出来做别的事去,或者是上午由你们家打,下午轮到我们家打。那些暂时没有轮到的农户,他们就把收回来的稻谷捆好放在打谷场旁边的一块空地上,将它们一层一层地码起来,堆成一个稻堆。而打完稻谷的农户们会把脱完谷粒的稻秆也捆成一捆一捆的,同样要找一块空地将这些纯稻草码放起来,一层压一层,码成一个圆形尖头攒顶的堆子,这就叫干草垛。那个年月,每逢农忙季节,打谷场上火热劳动的场景那真叫壮观啊!
干草垛比稻堆堆起来要麻烦得多。稻堆是一个临时的草垛,一般堆上十天半月,就会拆掉,是个临时堆子。所以它堆起来要求不高,只要谷粒朝外,稻捆的重心内靠,团结着堆起一堆,堆子里面风刮不倒,雨淋不湿,就算是一堆合格的稻堆。堆干草垛相比之下要讲究得多。一堆干草垛堆放的时间要持续六到八个月,丰收的年成时间会更长一些,可以长达一年,甚至一年半。另外一个是干草垛比较轻,禁不住刮风。堆的时候一定要认真、仔细,对一个堆干草垛的农人的要求是不但要有经验,还得要有足够的体力去完成这一项特殊的劳动。在阳光底下晒得倍儿干金黄的稻草被捆成一捆一捆的(去除了谷粒,又去除了水分,它比刚收割起来时的分量轻了很多),由每家每户当家的有经验的农人在打谷场旁边选择一棵大树。树要粗壮高大,堆的时候让干草垛的一面贴住树干,这样就可以更好地固定干草垛的位置,可以有效地避免在堆草垛时干草捆压得不匀称,出现中途倒塌的情况,更重要的是粗壮的树干可以作为干草垛的靠山,再有大风刮起来时,也不会将草垛吹倒。诸位想一想看,干稻草是耕牛过冬的草料,也是寒冬时节农家人引火的燃料,没保护好一年的干稻草是农家这一年来最大的失误。由此,干草垛就成了一个村子的某种象征。
小桦爬到山顶打谷场那一堆最大的干草垛上去了。干草垛堆在那里已经有三四个月了,干稻草经历日晒夜露,颜色和气味都发酵得非常好,闻上去有一股面面的、沁人心脾的香甜味儿。电影幕布挂在半山腰的两棵柏树之间,山坡顶上是全村人的打谷场。打谷场边上是一棵老樟树,树皮老得发松,至少有二百岁吧!紧靠着老樟树堆着一个大干草垛。六岁以后,小桦的攀爬能力已经很强了。村头巷尾,没有一棵树他没有爬过。只要双手一抱树干,两腿往上急蹬,一眨眼工夫就会爬到树顶。干稻草味儿好闻,可是踩上去打滑。小桦借助旁边的老樟树,噌噌噌地爬到草垛顶上去了。草垛高,视野非常好,小桦站在干草垛上简直有些激动。山坡上的电影银幕和黑压压一片看电影的人头,尽收眼底。小桦可不敢一直站在干草垛顶上,那样会遭到村里老人们谴责的。小桦在干草垛的腰部用自己的双手挖了一个洞,洞的大小正好可以容下小桦的身体,小桦缩身进洞,只把小脑袋露在外面。电影已经开始放映了。银幕上一匹马,一个少年俯身贴紧马背,马扬起马蹄不顾一切地载着少年向前奔跑,少年身后三五个人骑着马拼命地追赶,眼看后面的三五匹马中的一匹枣红色的马快要赶上了骑马的少年。没料想,骑马的少年在马上一个转身,朝身后开了一枪,啪的一声,在他身后紧追的那个骑在枣红色马背上的男人中枪摔了下来。身后的一片马蹄声越来越急。小桦缩在草洞里,他也是这样趴着,保持着同马背上的少年同样的姿势。可是他身下是干稻草,并不是一匹马。小桦希望自己也拥有这样一匹马。小桦这时候想到了小六子。小六子有一张骑在马背上拍的照片。那是他八岁生日那天,在镇上的照相馆里和他舅舅一起骑在一匹枣红色马上照的。小六子的舅舅是一名军人。小六子自从走到人群中就不见了踪影。小桦想再喊小六子,但电影正在上映,音响发出的声音震得小桦耳朵都快麻了。他刚喊出口,他的喊声就被电影的声响给挡了回来。看来今天没有办法同小六子分享自己建造的那个安乐窝了。小桦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村子里只有小六子家里有一台黑白电视机。上映《射雕英雄传》的夜里,全村男女老少都挤到小六子家里来看电视。小六子的父亲见来的人太多,自家屋子盛不下,就把电视机搬到家门前的土场上。小六子家门前的土场宽阔,人们就站在土场上看电视剧。小桦也去小六子家看电视。小桦个儿矮,夹在人群中看不到屏幕。小桦站到小六子家的鸡窝上,这样他才可以看到电视剧。小六子家的鸡窝建在他家门前的墙角处。一面墙壁就了房子的北墙,其他三面墙都是小六子的奶奶用外面捡回来的旧土砖、石头块和黄泥巴垒起来的。鸡窝一百二十厘米高,朝南边的那面墙上开了一扇鞋盒大小的门。夜里二十八只鸡都进到了鸡窝里,就拿一块方形木板把鸡窝的门给抵住,以免鸡们在夜里一时兴奋到处乱跑,把鸡屎拉得到处都是。小六子家的鸡窝原来是搭在后院的西墙根下,紧靠着一棵泡桐树。泡桐开花满院香,村里的小女孩子们都爱来小六子家的后院玩,捡起从树上落下来的泡桐树花装进口袋,装过泡桐花的口袋总是香香的。泡桐花开吸引着村里的孩子,也吸引来了黄鼠狼。
当初在搭鸡窝的时候,小六子的母亲不想浪费家里猪圈墙上拆下来的土砖,只用了五块旧得掉渣儿的土砖立起来,上面压几根木棍,铺上破尼龙布,就算是鸡窝了。小六子的奶奶嫌儿媳的鸡窝搭得太粗糙,说鸡住进去后咱家一定听不见鸡啼声。小六子的母亲还不信。鸡窝搭起来后把鸡围进去,公鸡果然不再啼叫了,她这才红着脸去向婆婆请教其中的原因。老人家见多识广,这才把缘由说出:鸡窝搭得太低又太窄了。公鸡在啼叫之前需要拍动一阵子翅膀,然后才扬起脖子叫。你这窝里面的空间小,那么多鸡挤在一起,大公鸡转身都困难,根本拍不动翅膀,再就是鸡窝的高度也不够大公鸡伸直脖子,公鸡当然就不叫了。后来,有黄鼠狼夜里闯进鸡窝,拖走了家里两只下蛋的母鸡,小六子的奶奶心疼了十多天,这才把鸡窝搬迁到了家门前去了。小六子的奶奶在家门前鸡窝的搭建上花了一番心思,她在鸡窝顶子上铺上一些干松针和松软的干稻草,给成年发情的母鸡准备了一个孵化蛋窝,成年母鸡的发情期到来了,会发出凶猛的咯咯声,叫声绵长又持久。每到这个时候,小六子的奶奶就会把发情的母鸡请到孵化蛋窝里去,让它在发情期里好好地孵化窝里摆好的鸡蛋。在孵化窝里孵化小鸡是鸡群中的最高待遇,发情的母鸡可以不用外出找食,小六子的奶奶会把粮食送到它嘴边。其他的鸡都只能在鸡窝棚下面下它们的蛋,只有发情期的成年母鸡可以登上孵化蛋窝。为了鼓励发情期的成年母鸡早日度过它的发情期,回归正常下蛋的生活状态,小六子的奶奶总会在孵化蛋窝里放上两个白色的雪花膏瓶,作为引窝蛋。让母鸡见到这两个和鸡蛋一样大小,和鸡蛋一样颜色的雪花膏瓶,生出更多的母爱,从而多下蛋。小桦在小六子家鸡窝顶上的孵化蛋窝里站了一会儿,很快就疲倦了,他坐下来。一坐下来小桦就躺在孵化蛋窝里,头枕着那两个作为引窝蛋的雪花膏瓶,在鸡窝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醒过来,小桦发觉自己还躺在小六子家的鸡窝里,不过他的身上多了一床毯子,毯子是小六子的奶奶为小桦盖上去的。夜里奶奶看到睡梦中的小桦,叹息道,可怜的小桦,睡在外面容易着凉啊!从那一天起,小桦就把小六子家的鸡窝当成了自己的住处。每天在小六子家看完电视剧,众人散去,小桦就睡到小六子家那既可以避风,也可以挡雨的鸡窝上。
在鸡窝里睡,早晨起来身上沾着鸡屎那是常有的事。这些并没有什么。小桦在野外睡早已习惯了各种气味,就算不幸被壁虎咬伤了手臂,小桦也会咬住牙忍住痛,大半日的工夫就好了,农家出生的孩子哪有这么娇气的?一次,小桦睡在鸡窝上,半夜里起来撒尿,他发觉有一只壁虎爬进了他的左耳。小桦用手去抓,壁虎一受惊,挣断了尾巴,调头逃出了小桦的耳孔。壁虎虽然逃走了,它断掉的尾巴还留在小桦的耳朵里,在他的耳朵里不住地跳动,搅得小桦的耳朵里面疼痛极了。小桦并没有哭,他不慌不忙地爬上一棵枣树,双脚勾住树梢,把自己倒挂在树梢上,耳孔朝下,他让他自己的身体在空中荡秋千,一下一下地荡着。荡了一会儿,突然觉得有一个物体从他的左耳里飞了出来,嗖的一声脱离了他的耳孔,小桦的耳朵顿时清净了。小桦从枣树上出溜下来,又回到鸡窝上继续睡觉。今天夜里,小桦不用再去小六子家的鸡窝里过夜了,他为自己发现了这样好的一个住处欣喜不已。此刻的小桦苦于没有人可以分享他的心情。他只好把这一份喜悦偷偷地藏在自己的内心里。有很多喜悦和烦恼其实是不用同别人分享的,别人很难感同身受,自己独享就行了。人来到这世上,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的世界。电影还在那里演着,小桦在他的喜悦中进入了梦乡。干稻草散发着芳香,保护着小桦小小的身体散发出的热量不被周围的空气带走。这个草洞真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安乐窝了。小桦已经很久没有在床上睡过觉了。他已经记不起身体盖着被子是什么感觉,对于被窝的记忆已经很遥远了。从草洞子里得到的温暖,让小桦的心灵和记忆一寸一寸地复苏,他明白了人们所说的天堂的美好,实际上就如同这个干草垛给予他的。第二天小桦从干草垛里醒来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村长正派人漫山遍野地清扫着昨天晚上看电影的人留下的瓜子壳、糖纸、花生皮。小桦为自己发现了这个巧夺天工的草洞子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小桦的手摸到了口袋里硬邦邦的东西。花生,是小六子给他的花生。昨天夜里光顾着为找到草洞而快乐,花生都忘记吃了。花生还在小桦的口袋里忠实地躺着呢,一动也不动。小桦翻身时,他感觉到花生也跟着动了一下。那是花生仁晾干后,缩去了水分,缩小了身子,为它在麻屋子里腾出了更大的空间。小桦也模仿花生,他猛吸一口气,使劲将自己的身体向里缩,他觉得身体缩得越小,草洞子的空间就会越大。只可惜小六子不在这里,如果小六子来了,恐怕连小六子也容得下呢。小桦缩了一会儿身体就有些乏了,从口袋里掏出花生来剥壳。“麻屋子,红帐子,里面睡着一个白胖子。”小桦一边剥花生,一边唱着儿歌,太阳这时候已经有一竿高了。
没有电影的夜晚,四周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小桦不怕黑,他从小就是伴着夜的黑暗长大的。他熟悉地走到干草垛旁边,爬上樟树背,很熟练地钻进了他自己的安乐窝,像一只小野兽。这个草洞子让小桦不再被风吹,也不会受雨淋,身体躺进去,把脑袋向里缩。从外面看,根本发现不了草洞里面还有一个人,有一个小男孩在那里进入梦乡。小桦再一次醒来的时候,他感到脖子被勒得很紧,像是有人在他的脖子上套了一根绳索,勒得他喘不过气来。那绳索有些奇怪,轻轻的,冰凉冰凉的,而且还在活动着,一下一下地在移动,已经在小桦的脖子上缠绕了两圈。绳索每移动一下,小桦就觉得脖子被缠得更紧了。小桦喘不过气来,伸手去拆绳索。绳索不停移动,突然一个勃然而起,咝咝向外吐着红信子的蛇头向小桦手背上攻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小桦感到左手背被蜇了一下,血流了出来。他这才发觉脖子上的绳索原来是一条青蛇。蛇头灵活,但不及小桦的右手灵活;蛇头只有一个,小桦有两只手。左手被咬的那一刻,小桦的右手一下子攻上去,一把卡住了蛇的脖子,左手向下移到蛇的七寸处,用力卡紧,蛇的张狂劲儿顿时去了一半。原来蛇的命门在蛇身的七寸处,民间常言道,打蛇打七寸,就是这个道理。小桦对付这样的蛇是有经验的。他将蛇从脖子上取下来,蛇还在垂死挣扎,脖子向回打着弯,嘴里不住地向外吐着信子。小桦一把拎起蛇的尾巴,蛇头猛地弯过来试图攻击小桦的右手。小桦不等蛇头折回,他抓着蛇尾的右手使劲向下一抖,蛇身在小桦的身旁被甩成了一条直线,蛇头向下一垂,向上折回的劲儿一下小了很多。小桦抓住蛇尾又使劲一抖,蛇身发出咔吧咔吧的声响,蛇头就在小桦的眼皮底下蔫蔫地垂了下去。小桦又拎起蛇尾使劲地抖了几下,每抖一下蛇的身体都会发出三五声咔吧咔吧响。蛇的身体有很强的伸缩性,但是它最怕拎起尾巴将它倒立着抖动。这一抖,蛇身上的骨节就都脱臼了。刚抖了几下,蛇就萎了下去,枯死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身体没有一点儿反应,像一根一尺来长的烂麻绳一样。小桦知道,找到草洞里来的蛇也许不止这一条,也许是他口袋里花生的香气将蛇引来的,也许这条蛇原来就住在这草洞子里,只是自己的到来打搅了它的生活,是自己找错了地方,成了入侵者。小桦有些后悔杀死了这条蛇。小桦站在草垛旁边叹了一口气,他打算今晚就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另寻住处。他要看自己住的草洞子最后一眼,这些日子以来,多亏它的庇护,小桦才得以安身。现在小桦要走了,把它留给下一个前来寄宿的住户吧!小桦并不知道下一位会是何物种,是哪一路的虫、蛇、鸟、兽。小桦也不想知道得这么多,大地蕴藏的秘密总是太多太多,让人难以猜透。小桦最后看了一眼那条被他杀死的小青蛇,躺在地上的小青蛇原来也是生命,这时候它的身体竟然动了一下,多么奇妙的生物啊!当身体受到重创,生命垂危,这个时候把它平放在地上,吸收土地的精气,只一会儿,它的生命力就得到了恢复。小桦曾经见过狗被打死之后,把它的身体搁在地上,半日后又复活的例子;也亲眼见过被捕鼠器打晕了的老鼠在地上躺一会儿,竟然可以活过来逃走。小桦看到这条青蛇,在他的眼皮底下,居然又蠕动起来,慢慢地身体开始折弯了。前半截身体折弯,后半截身体蠕动。蠕动了一会儿,身体像是彻底地缓过了劲儿。它开始蜿蜒着向前蠕动。虽然看上去很艰难,但一寸一寸地挪移着,顽强地向前爬去,爬到干草垛下面的一个草坑里去了。小桦看着蛇的离去,不自觉地流下了眼泪。
舍弃了草洞子的小桦爬上了一棵枣树,是村口最大的一棵枣树。小桦在这棵枣树上找到了一个新的安乐窝。那是一棵老年枣树,直直的一棵向上长去,长到一人多高,就开始分叉,分出三根树杈。在三根树杈交界的地方有一块可以容得下小桦身体的空间。小桦爬到樟树上采下一些樟树的枝叶,又爬到竹林里从毛竹上采下带叶的竹枝,将它们一一编起来。小桦为自己编了一个大大的鸟窝,作自己的安乐窝。夜里小桦就爬到树上去,在他的安乐窝里睡觉。鸟儿在树上叫,小桦盯着枝头的鸟儿,也学着鸟儿叫了起来。那里的地势高,没有蛇可以爬得上去,只有蚂蚁经常悄悄地光顾小桦的安乐窝。不过小桦并不讨厌蚂蚁,蚂蚁成了小桦的同伴。
夏天过去,秋天也过去,冬天来了。树叶萧萧地落了一地。西北风呼啸而过,小桦建在枣树上的安乐窝岌岌可危了。小桦夜里被冻醒,他只好从枣树上下来,另寻新的住处。天地那么大,小桦为自己找一个可以住的地方其实并不难。有一句老话说得好,处处无家,处处家。只要小桦愿意,整个村子哪里都是小桦的安乐窝。他有时候同牛一起睡在铺着干稻草的牛栏里,有时和猪一起睡在暖和的猪圈里,有时候也会钻进人家密闭的谷仓,在那里度过一个不错的夜晚。
太阳见了一次又一次,月亮换了一轮又一轮。日月在不停地更替着,小桦伴着一个个清风明月之夜渐渐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
村口来了一个大家伙,在村口的土路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蟒蛇身躯般的野蛮印迹,叹完一口气后怪物似的歪在村头的土路上。老远看去,有点像个外地来的醉汉。那是一辆长途卧铺客车。车上没有司机,司机被人邀到镇上去喝酒去了。村里人从来也没有见过这种客车。村里人从它旁边走过时,眼睛里满是恐惧和疑惑,很快就有人给这辆两层客车取了个外号,叫“杀人客车”。各家各户都把自己家的小孩子、大姑娘和值钱的东西紧紧地看起来,担心小孩子走近陌生的客车被车子摄去了魂魄,更害怕讲外乡话的司机会偷走村里的肥猪、耕牛、大姑娘,以及地里的红薯。有人一天到晚用敌对的眼光盯着这辆恐怖的远来的客车,心里忐忑不安。这一天,在村头的土场上,有人跟小桦开玩笑:小桦,你不是喜欢睡在外面?不是什么地方都敢睡?小桦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你敢不敢到这辆客车上去睡一个晚上?这句话一出口,土场上的其他人顿时不敢作声,空气一下子凝固了。众人面面相觑,觉得那人的玩笑开得太大了,那是弄不好会出人命的事,怎么可以诱导一个十七八岁的毛头小伙子去干这个呢?紧接着,人群中有几个老成的长者谴责说话的那人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话。没有想到,小桦并不害怕。他把右手的大拇指举起来,向天空一扬,然后拍着胸口说:“这有什么好害怕的?我就是喜欢在这些陌生玩意儿上睡觉,不信我当面睡给你看。让我害怕的东西还没有出生呢!”说着就挽了挽自己的两只衣袖,向村口的土路上走去。土场上的人顿时大惊失色。有人站出来说话,叫大家快拉住他;有人上前伸开双手,劝小桦不要去冒险,弄不好就会把小命给丢了。小桦一把推开劝阻他的人,仍然迈着大步向前走去。小桦的酒鬼父亲听到消息,从村道上跑了过来,揪住小桦的一条胳膊,吹胡子瞪眼睛:“老子还没有死呢。”一个巴掌扇在小桦的脑门上。小桦的精神病母亲也跑过来,一把抱住儿子的腰,呜呜哇哇地乱叫。老两口把儿子拉回自家屋里,土场上恢复了平静。
满天繁星挂在夜空中,如同镶嵌上去的宝石。没有月亮,田野被夜幕覆盖,宁静中透着一丝猜不透的神秘。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和夜莺的歌声。小桦出现在村口的土路上,那辆“杀人客车”依然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小桦围绕客车转了两圈,用手去拉车门,车门被锁死了,打不开。车厢是空着的。小桦在二层的一扇窗户上找到了突破口。那一扇窗户的玻璃没有关严实,还留着两指宽的缝隙。小桦将手指伸向缝隙用力一扳,窗户玻璃移动,一扇窗户被打开。小桦凭借着从小练就的那一套爬树本领,三两下就爬到车顶上去了,从车顶上又如同一只灵活的猴子一样轻巧地钻进车厢里,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车厢内散发出一股浓重的皮革味儿。车厢内全是座位,一排一排的,人坐上去,躺上去想必非常舒服吧!借着淡淡的星光,小桦在车厢里敲一敲这儿,摸一摸那儿。眼前的这一切对于从没有出过远门的小桦来说,实在是太神奇了。他摸索到一层的驾驶位上,见按钮就捣一下,一不小心按到喇叭按钮上去了,深夜里发出 “仿——”的一声,吓得小桦像被开水烫了一下似的,赶紧把手缩回来。他担心一不小心鼓捣得不是地方,把车弄翻了,他只好走到后面去找个好的座位,在那里躺下来。他刚躺下来,座位上的那种柔软暄乎的感觉让小桦舒服得快要叫出声了。他完全没有想过这世间还会有这么好的座椅,也没有想过自己今生还可以躺在这样好的地方睡觉。以前总是听人家说,幸福得从冒险中得来,今天想来真是这样。小桦在座位上躺着,舒服得跷起了二郎腿。他后悔没有带来一盒香烟。如果躺在沙发椅上吸一支“游泳”牌香烟,那就别提有多带劲了。小桦躺在沙发椅上,一会儿坐起来,一会儿又躺下去,一会儿爬起来跑到前面驾驶座上去,一会儿又窜到上面一层去,来回上蹿下跳,像一只刚住进陌生笼子的小白兔。高兴到凌晨,小桦有些乏,仰躺到一张卧铺椅上睡着了。小桦睡得十分香甜,太阳跃出了地平线时他没有醒,太阳升到樟树顶上他还在那里呼呼大睡。小桦是被来开车的人拍醒的。三个外乡男人在镇上办完事,三天后他们又返回到村口的土路上来了。他们是来开走这辆“杀人客车”的,三个外乡男人中的一个看见车窗户的玻璃被打开了。打开车门时,见有一个人正仰躺在椅子上呼呼大睡。小桦顿时就被他拍醒了,面前站着的三个外乡男人正对着睡眼惺忪的小桦哈哈大笑。其中一个矮个子、微胖的男人对旁边站的一个男人说,跑了十几个村子没有招到一个人,这里居然自己跑来了一个。矮个子男人打量着小桦: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桦。”小桦揉着惺忪的双眼说。
“你愿不愿跟我们一路去大城市里进工厂,当工人?”
“我还可以在你们的车上再睡一晚上吗?”
“当然可以!想睡上几个晚上都行。”
“你说得可是真的?不许反悔!”
那个男人笑了起来,目光里充满亲人一样的温暖。
“你等一下,我去和家里人说一声。”小桦说完从车窗里钻了出来。
三个外乡男人看见小桦向村口跑了过去。村口的土场上、田岸上这时候站满了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静静地站在那里,所有的目光都盯着小桦,嘴巴圈成了一个“O”形。小桦昨夜的作死行为已经让他们大开眼界了,想不到他还打算跟这三个二流子外乡人离开村子,那简直是大逆不道,丢了村子里同姓人的脸了。大伙儿商量好了,若是小桦执意要跟外乡人走,他以后就不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不允许他做这个姓的子孙了,这个村子不欢迎他再回来。人群中不见小桦的父亲母亲,他们没有脸到这里来,他们正躲在自家的土坯屋里唉声叹气,为自己生下了这样一个丢人现眼的“现世报”而难过,门都不敢出。
小桦在人群中发现了自己的好友小六子,小六子读完中学就回家跟他舅舅学木匠,现在是一个木匠学徒。小桦走到小六子面前说:“小六子,我要离开村子了,我想到外面去闯一闯,他们说要带我到大城市去进工厂当工人。你说到大城市去好不好?”
小六子没有说话,向后退了一步,担心朋友把自己也拖下水似的。
“我知道你也不喜欢去外面。但是我觉得我还是应该去。我出去了,会经常想念你的。”小桦说着伸手拍了一下小六子的肩膀。
小六子这次没有向后退,他也轻轻地拍了一下小桦的肩膀。小六子的姐姐站在村口的土场上大声喊小六子回家。小六子听到喊声,顿时有些心不在焉。小桦没有再说什么,他转身走了。刚迈出几步,又回过头来对小六子说:“小六子,请转告我爸和我妈,就说我在外面会经常想念他们的。等赚到了钱,一定回来盖一栋好房子。”
小六子向他点了点头,表示他记下了,一定会转告给小桦的父母的。小桦转身时,人群中有人骂了一声“这是他娘老子白搞一夜,生下了这样一个儿子。”小桦也不生气,迈开大步向那辆“杀人客车”奔去。
外乡男人没有失信,他们让小桦又在那柔软的沙发椅上睡了一个晚上,不但让他又睡了一个晚上,他们还为小桦送来了盒饭和瓶装矿泉水。小桦吃饱了,喝足了,在躺椅上一睡就是一天一夜,客车在公路上行驶,将路旁的青山绿水刷了一遍又一遍。小桦一次又一次地看到太阳跃出了地平线,朝阳喷薄而出。对于一个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农村小伙子来说,眼前的这一切真是太奇妙了,太有意思了。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转眼十多年过去了。有一年春天,村口的土场上又停下了一辆车,是一辆银白色的奔驰。村子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放下手中的活儿围过来看稀奇。这时,从车上走下来一男一女,他们打扮得很时尚。男人摘下太阳镜,开始问村口看热闹的人:“你们认不认识一个叫小桦的人?”被问到的人有人说记得,年纪小的则说不认得。这时人群中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呼,围观人的嘴唇又开始圈成一个“O”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