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夺生源, 武校教练投毒后的日与夜
2023-12-29罗丹妮孙钊赵牧
把独生子送去武校,成了田伟懊悔一辈子的决定。“要知道会出这事,打死我也要把伢子带到身边,要饭我也要把伢子带到身边。”
1997年6月30日,安徽省马鞍山市和县南北少林武术学校发生130余人急性鼠药中毒事件,造成7人死亡。26年后,案件告破,并于2023年11月1日在马鞍山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
这起发生在26年前的投毒案带走了7名学生的生命,最大的15岁,最小的只有10岁。
田伟把独生子送到武校锻炼,希望他能有好身体;考学失利的汤叶,被送去练武术另谋出路;姐姐供杨林伟去400公里外的武校学习,盼他出人头地……
这些家庭很多来自农村,如同其他任何家庭,这些孩子被送到武校,也寄托了父母的期待,没想到却命丧于此。一段武校争夺生源的私人恩怨,令他们从此与家人阴阳两隔。
26年间,死亡带来的悲痛捆缚着每名家庭成员的心,直到一度看不见希望的追凶终于“峰回路转”。
没有心跳的儿子
田伟怎么也没想到,他在赶往医院途中救下一车的中毒学生,却错过了见儿子最后一面。
1983年10月,退伍后的田伟被分配到安徽和县一家食品公司。10年后供职公司倒闭,他东拼西凑几万块钱买了一台小型面包车,在善厚镇汽车站运送乘客。
几年后,生意火爆的车站统一升级了中巴车,每天的固定线路会经过一所武校。田伟记得,当时坊间对那所名为“和县南北少林武术学校”的评价都还不错,身边也有朋友把孩子送过去。
从安徽省和县沿着G346国道行驶18公里,经过干校加油站、位于贾村一侧的垃圾处理厂与殡仪馆,便是以前和县南北少林武术学校旧址。如今此地杂草丛生,贾村人大部分已搬离,鲜少有人居住。
“做人要么有文化,要么有好身体。”考虑到儿子田某小学成绩平平,田伟琢磨着把孩子送去武校。为此,他还特意提前几天去武校考察。他至今记得,当时武校给他的印象是“学校宽敞,操场旁有七八间瓦房,学生每天半天文化课、半天武术课,周末不让回家,在学校打扫卫生、洗衣服”。
送孩子去武校原本是田伟觉得做得最对的决定,他察觉到儿子“得到锻炼,变懂事了些”。
一个礼拜天的早晨,田伟想给儿子改善伙食,便去武校给儿子请假并接回家。返程路上车速加快,妻子的外套被吸出车窗外,衣服飘出去几百米。停车后,妻子准备下车捡衣服,却被儿子一把拉住:“妈妈你别去,我动作比你快,让我去。”一边说着,儿子快步跑去把外套抱回来。田伟有些欣慰,他说,自己永远记得孩子那一刻的背影。
1997年6月30日早上7点左右,武校学生们像往常一样按年纪排队打饭,齐勇挖了一大勺子咸豇豆放到稀饭里拌着吃,“讲不出来那个味儿,反正就是不对劲。”他回忆道,接着,打饭的学生“扑通”一声栽倒。
齐勇是集体中毒事件中的幸存者,第一个发现同学们中毒,也是他第一个跑出去联系医院。
彼时,正等待发车的田伟接到了儿子中毒的消息,他只觉得自己脑子瞬间“炸开”,开着中巴车就冲向和县人民医院。经过武校岔路口,他看到路边躺着的全是中毒的学生,一群人在围观帮忙。
田伟没多想,赶紧让学生们上车,“大概有二十多个学生,上车的时候歪歪倒倒的,下车的时候都吐着血沫子。”
因为这个插曲,田伟“阴差阳错”地先儿子一步抵达了医院。在焦急的等待中,他心心念念的那台救护车终于赶到,可车上的儿子已经没了心跳。
门口摆着棺材
刘红宝的家属还记得,那一天,他们从西埠镇一场丧事中赶到和县人民医院时,场面一度混乱。一个病床上躺着三四个孩子,走廊也站满了人,刘红宝的父亲抱着儿子的头、母亲抱腿,将他从医院抱到太平间。同一时间,钱某的父亲、杨林伟的父母、汤叶的父母,也分别从巢湖市、阜阳市、含山县向这家医院赶来。
2023年10月29日下午,马鞍山市委宣传部召开关于“和县1997.6.30特大投毒案件”通气会。据官方通报,1997年6月30日7时许,和县南北少林武术学校约130名师生吃过早饭后出现呕吐、抽搐等症状。虽经全力救治,仍有中毒较深的7人死亡。经调查,认定该事件系投毒案件。
一篇发表于2006年的论文,记录了当年和县人民医院的收治情况。1997年6月,该院接收四亚甲基二砜四胺(毒鼠强)人为投毒中毒88人,其中有精神障碍者26例,占29.5%。这26例患者均为和县武术学校学生,男11例、女15例。年龄10岁至17岁,平均14.3岁,早餐食用了投放了鼠药的稀饭。
另一份由安徽省公安厅科技处署名的文章表明,7名死者中年龄最大的15岁,最小的10岁,均为重症中毒,且在一天之内持续昏迷抽搐中死亡。毒鼠强重症中毒经抢救未死的,都有程度不同的神经系统后遗症。
杨林伟的大姐还记得,当时在合肥打工的她,本以为弟弟只是轻微中毒,直到回家看到家门口摆着一口棺材。父亲的头发全白了,脸瘦得不像人样,全家等她到了之后,才将弟弟火化下葬。“我是家里老大,家里人都等着,知道我最疼爱我弟弟,从小我走到哪儿就把弟弟带到哪儿,我出去打工也是为了供他去武校学习。”
杨林伟去世后,为补贴家用成日忙碌的父亲,手指被机器割断一根,如今已70多岁的他,仍坚持干农活,“我母亲身体一直不好,有年生病花了十几万元。”失去弟弟后,杨大姐睡眠出现障碍,一直靠吃药维持。弟弟遇害了多少年,这件事就在她心上压了多少年。二十多年里,她一直在默默追问杀人凶手到底何时能找到。
罪恶,从500元预付款开始
1996年过完春节,17岁的齐勇来到武校,入学练了一年套路后分班,付鸿坤成了他当时的散打教练。
在齐勇记忆里,付鸿坤对自己还不错,但心思“蛮重”。比如,有些同学请假回趟家,不带点礼物或水果送他,付鸿坤就会不太痛快,找借口拿棍子打人。
即便如此,事发后齐勇和同学们也一度不敢相信,自己的教练会下毒害他们。
起诉书中,讲述了这起案件的下毒缘由与经过:1994年左右,被告人之一朱大林与彭四平在经营武校时发生矛盾,彭四平另开办武校并带走了大部分学生,朱大林因此怀恨在心。1996年8月,另一名被告人付鸿坤到彭四平经营的和县南北少林武术学校任教,在任教期间,因琐事逐渐对彭四平心生不满。朱大林和付鸿坤结识后决定投毒报复彭四平,将其武校搞垮。
1997年6月的一天,朱大林承诺投毒后支付给付鸿坤5万元,并当场支付付鸿坤500元。同年6月20日,付鸿坤从武校辞职后回到老家购买了两包老鼠药。6月29日当晚,付鸿坤从和县南北少林武术学校南边窜至武校厨房内,将两包老鼠药投放在厨房南侧桌上红色塑料盆内的咸豇豆上,搅拌后从原路逃离,之后在盛家口乘车离开和县。
齐勇告诉记者,事件中年纪最小的死者钱某,个头小,聪明机灵,曾是投毒者付鸿坤最喜欢的学生。这一说法,也跟钱某父亲钱发荣的印象一致。钱发荣记得,那时每个礼拜他都会带土鸡蛋,骑40公里的摩托车去武校看孩子,“儿子告诉我,教练付鸿坤很喜欢他,有什么吃的都给他,很照顾他的。”
如今钱发荣已62岁,有些耳背。他说,自己特别想见付鸿坤一面,“想问问他,孩子说你对他这么好,你怎么给他下毒呢?”
案件发生后,七名受害者的家属曾聚在一起留下一张合影,相片上父母们面容年轻,右上侧写着“6·30难友留念”。当年案件未破,在有关部门协调下,每个遇害者家庭拿到了3万多元的丧葬费。
10月30日,付鸿坤的姐姐告诉红星新闻记者,付鸿坤小学文化水平,小时候学过武术,家里人此前对他投毒一事并不知情,付鸿坤与家里人断了联系,已多年未见,“我们都不知道他在外面是死是活。”他的姐姐说,这些年来,警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老家调查付鸿坤。
本案另一被告人朱大林的家属向红星新闻记者表示,朱大林少时很苦,12岁就到街上卖鱼,小时候受人欺负后去武校学习。投毒案发后朱大林离开家乡,留下时年8个月大的女儿。此后经年,他再没有与家里联系,连其父亲去世也没有回来,家人也一直在寻找朱大林。
2022年下半年,专案组终于在贵州发现了朱大林的踪迹,又于今年年初锁定了朱大林的藏匿地点。据朱大林落网后交代,为逃避公安机关打击,他隐匿真实身份,先是在江西鄱阳县躲藏了两年,后又流窜至浙江杭州打工,还曾在江西上饶市、贵州贵阳市开办桶装水生产企业。这么多年他始终如惊弓之鸟。
2023年5月初,福建晋江警方利用大数据分析,发现在一皮革厂打工的男子与付鸿坤的体貌特征相似,经两地警方反复比对确认后将其控制。专案组随后赶赴福建晋江,经初步审讯,付鸿坤交代了犯罪经过。5月9日,付鸿坤被押回和县。
马鞍山市公安局副局长汪俊生表示,经审讯,付鸿坤交代,作案后,他一直东躲西藏,居无定所,先后流窜到江西新余及福建多地,以打零工为生。因害怕身份暴露,他不敢登记身份信息,甚至在疫情期间都不敢打疫苗、做核酸检测。在应聘工作时也从不挑岗位、谈工资待遇。
没能等到案件侦破的亲人
26年过去了,那些曾经在武校学习的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有些人留在当地成家立业,有些人选择去外地为生活奔波,但他们仍然记得那一天的惊惶和痛苦。
“直到现在,多少年了,我一看到咸豇豆稀饭,就有种想吐的感觉。”齐勇在江苏南通开了一家早餐铺卖包子。今年8月,他接到法院电话,本以为是骗子,直到法院说起26年前的投毒案,问他还能不能想起来。“我能记一辈子。”齐勇说。
更早时候,受害者家属们在今年7月陆续收到检察院通知,可汤叶的母亲没能等到亲耳听到这个消息,于去年年末因病去世。“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妈妈去世前已经不相信凶手能被抓到,我后来烧纸给她说,凶手抓到了,让她放心。”
刘红宝的母亲今年69岁,头发花白,投毒事件后一度以泪洗面,如今右眼只能微微睁开一条缝。得知投毒者被抓获后,她的思绪被拉回到26年前,因情绪激烈起伏而再次住院。
她的床头柜里,放着儿子练武术时的照片。她总会在入睡前控制不住思念他,当年中毒身亡的孩子定格成一张薄薄的纸,被永远留在了时光里。她的丈夫也在儿子出事四五年后去世。
每次参加同龄人的婚宴,刘红宝的姐姐刘某芳都强忍着泪水,告诫自己“办喜事可不能淌眼泪”。她感慨弟弟如果平安长大,今年就38岁了,应该早就成家立业、孝敬父母了,自己也会有小侄子、小侄女了。
在失去独子3年后,田伟终于下定决心再生一个,那年他41岁,妻子39岁。“这个决定太艰难了。孩子走后我一点精神支柱都没有,3年不敢开中巴车,每次经过事发地附近,我都会想起这件事。这几十年,脑袋里始终忘不掉伢子,就好像影子一样在转。”
26年过去,曾经的武校不复存在,田伟停开了中巴车,但他始终忘不掉,那个坐在后排、跑下车拾衣服的伢子。
(文中汤叶、杨林伟、刘红宝、付鸿坤、朱大林、彭四平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