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高等教育发展的动力机制分析:基于高校、政府、市场和社会开放系统的实证研究
2023-12-29黄榕顾元媛
【摘 要】 高等教育发展受内外两种力量影响,内部力量是指高等教育内在逻辑力量,外部力量来源于政府、市场和社会,实证研究中高等教育发展的代理变量及其影响因素千差万别。文章在区域高等教育发展水平测度量表基础上,以38个指标和2006-2020年间的省级数据测算中国高等教育大众化阶段以来的发展水平,并分解为高等教育要素、能力和功能的不同表现。动态面板模型回归的广义矩估计(GMM)证实了由高校、政府、市场和社会开放系统共同构成的高等教育动力机制:在内部力量上,高等教育发展的当前状况取决于过去高等教育的要素积累和能力实现,但高等教育功能的发挥并没有滞后效应;在外部力量上,市场力量对高等教育既有正向推力,也有负向拉力,社会力量制约了高等教育发展,地方政府力量对高等教育有挤出效应。从影响机制来看,高等教育自身和第三产业形成促进发展的存量增量效应;高等教育对城镇化水平、政府投入、交通投入、固定资产投资等形成路径依赖效应,一定程度上制约了自身发展;信息通信和科技投入对高等教育发展形成利弊并存的合作竞争效应。
【关键词】 高等教育;动力机制;教育水平评价;广义矩估计
【中图分类号】 G647 【文章编号】 1003-8418(2023)06-0040-10
【文献标识码】 A 【DOI】 10.13236/j.cnki.jshe.2023.06.007
【作者简介】 黄榕(1986—),女,江苏泰州人,江苏省教育科学研究院助理研究员,江苏省高等教育学会副秘书长;顾元媛(1984—),女,安徽芜湖人,南京审计大学经济学院副教授。
一、引言
动力机制是指“各种动力源在一个组织或事业中的存在与作用方式”[1],具体到高等教育领域,高等教育功能与使命的变化,与经济社会发展模式的转型、产业技术革命的升级、社会就业结构的提升等密切相关,这些共同构成了形塑高等教育的动力机制。高校自诞生之日起,就与政府、市场和社会存在着天然的联系,高校或直接由政府举办,或由社会团体/个人举办,或由政府与民间合作举办,这决定了高校初创的经费来源。在办学过程中,高校需要与政府、市场和社会打交道,理论研究往往将笔墨聚焦于其中某两组关系的思辨分析:高校不可避免地要接受政府的管理和监控,“围绕于综合型大学的政策和监管保护是政治的职能,这种职能总是在运气、个性、经济周期和创建多数联盟的边缘振荡”[2];市场是影响高等教育的重要力量,大学将金钱作为高等教育车轮的润滑剂后不仅形成生意经,也形成了强劲的市场化动力[3];社会需求则用脚投票,高等教育在人群中更加普及,如OECD国家中25~34岁具有高等教育学历的平均比例从2000年的27%增加到2021年的48%[4]。高等教育发生的诸多变革,既有根植于高等教育内部动态行为的铁律作用,也有经济社会发展的外部作用。
高等教育发展的动力机制源于各类组织机构与其功能作用的关联性,产业(市场)与生产对应、政府与调节对应、社会与需求对应、高校与基础研究对应,任意两组关系都会受到开放系统的影响,即一个由科学技术、产业变革、市场变化、制度环境、参与主体等多种要素共同构成的复杂系统。如,中世纪的意大利凭借世界贸易中心的地理优势、城市国家崛起的自治需求,以及原有世俗学校、教会学校并行发展的教育体系,成为第一个世界高等教育中心[5];德国为适应机器大工业生产和当时社会对专门人才的需要,创办了教育与科研相统一的柏林大学;美国的《莫里尔法案》拓展了大学的社会服务功能,满足了当时资本主义生产发展的新需要。我国高等教育有其世界贡献和内在特征,为世界高等教育发展提供了中国样本。因此,用实证方法分析中国高等教育发展的动力机制,在空间和时间的不同维度识别出影响因素,不仅可以优化我国高等教育资源配置、促进高等教育高质量发展,也可以为高等教育发展的动力机制研究提供可复制、可检验的证据。
二、高等教育发展动力机制的文献综述
(一)不同理论框架的观点概述
各国高等教育发展历程均表明,政府、市场、社会以及高校自身形成了一组极其重要而又错综复杂的关系,相关理论研究和分析框架沿着历史维度的演进过程、主体维度的博弈关系和外部维度的功能作用三个方向展开。历史维度不仅关注高等教育在较长周期内的演进与变化,也形成了不同的理论解释框架,包括“高等教育发展阶段论”“组织模型论”和“制度主义论”等。主体维度关注高等教育与外部力量的博弈关系,可以从“适应”或“抵抗”的关系总结出“遗传论”“环境论”和“折中论”三种理论解释[6]。“遗传论”认为大学自身基因非常强大,以一种坚守的姿态守住大学的底线,将“抵抗”作为组织变迁的策略。“环境论”认为现代大学是适应高等教育大众化和普及化需要而产生的新机构,与中世纪大学在理念、组织与制度方面截然不同。“折中论”介于“适应”与“抵抗”之间,更具普适性,包括“遗传环境论”“三角形协调模式”“三螺旋理论”等。不同学科从外部维度解释高等教育发展,包括人力资本理论、消费理论、社会阶层理论和地位竞争理论等。人力资本理论认为,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被视作一种最重要的人力资本投入,通过教育的私人回报和社会回报两种方式影响高等教育发展。消费理论将教育视为一种商品,随着实际收入的增加,人们对教育的需求也会增加[7],但也衍生出教育学位通货、文凭通胀的社会问题[8]。社会阶层理论认为,高等教育发展既培养出温驯勤劳的工人阶层,也适应了政治精英整合国家政治文化的需要[9]。地位竞争理论认为,个人对社会地位的竞争形成了教育需求,个体合理的教育追求会导致全社会的非理性追求[10]。
以上基于不同理论的高等教育动力机制观点是文献中常见的,由当时的学者基于单个案例的总结分析,在当代面临着冲突和挑战。
(二)中国高等教育的动力机制研究
理论的解释力会在特定情境中更加生动,1999年起始的中国高等教育扩招为高等教育发展的动力机制研究提供了分析土壤。一系列政治、社会和经济因素促成中国高等教育的快速扩张[11],官方总结中国高等教育扩张的因素有4个:一是国内经济的快速发展需要更多的高素质人才,二是广大群众普遍渴望子女都能受到高等教育,三是扩招可以推迟学生就业、增加教育消费、拉动内需、带动相关产业发展,四是全面推行素质教育的需要[12]。更多的实证研究依托中国省级数据,开始识别中国高等教育动力机制的构成要素。以高等教育规模为因变量,1998-2010年高等教育规模扩张不受人均GDP、第三产业就业人数等地方经济发展变量的显著影响,而受到以毕业生数表示的高中教育规模、高校专任教师数的显著正向影响,受到高等教育生均预算内教育事业经费的显著负向影响[13]。以高等教育产出效率为因变量,2007-2016年间,人均GDP、公共财政普通高校基本建设支出、第三产业占GDP比重对高等教育发展效率产生负向影响,对外开放程度、普通高校固定资产值、财政收支占GDP比重对高等教育发展效率产生正面影响[14]。以衡量教育程度不平等的基尼系数为自变量,2006-2016年间信息通信发展水平会加大我国教育资源的区域不平衡分布,而交通基础设施会限制这一不平衡[15]。以高等教育、科技创新与经济发展的耦合协调度为因变量,2009-2016年间的上升趋势离不开政府干预(财政支出与GPD之比)、财政分权(地方财政支出与中央财政支出之比)、市场化水平(第三产业产值/GDP)和市场竞争度(非国有固定资产投资额占总量比值)的共同作用[16]。以高等教育资源的空间分布为因变量,基于容量耦合系数模型,2014-2019年间长江经济带上、中、下游区域高等教育的空间差异性显著,经济发展水平、文化力发展水平、基础设施建设水平、对外开放程度和政府干预程度是主要原因[17]。以区域教育均等化为因变量,2000-2019年间,经济开放、产业结构以及老龄化的均等化指标对我国区域教育结构合理性均等化具有显著负向影响,城镇化均等化对我国区域教育投入均等化和教育产出均等化具有显著负向影响,人口流动对我国区域教育投入均等化和教育产出均等化具有显著抑制作用[18]。
以上实证研究进一步证实了我国高等教育发展的动力机制从来源角度基本可分为内源动力和外源影响。在高等教育发展的代理变量处理上,既有直接引用统计年鉴中有关高校规模的指标数据,也有各类计量方法测算后的高等教育发展效率、集聚水平、区域不平衡指数等。影响高等教育发展的内部因素主要为高等教育自身发展状况的数据,能够体现高校人才培养、科学研究、社会服务、文化传承与创新等多重职能;影响高等教育发展的外部因素则隶属于市场、社会和政府不同类别。识别影响效应时,需要辩证分析正面与负面影响,这为本研究提供了参考与借鉴。
(三)本文的分析框架构建
在理论述评和文献回顾的基础上,本文提出如图1所示的高等教育发展动力机制分析框架。高等教育是本研究的被解释变量。高校自身发展的内在逻辑力量(或称学术力量)、市场力量、社会力量和政府力量(或称政治力量)都对高等教育产生影响,构成了高校-政府-市场-社会的开放复杂系统,包括高等教育自身的要素与资源、市场活动的空间结构与组织、社会因素、政策与制度。影响高等教育发展的关键资源禀赋包括高校的物质资本、人力资本、知识溢出等;市场活动的空间结构与组织是指社会产业部门中与高等教育高度关联的产业部门、经济周期、市场化动力等;社会因素是人们获得了学历需求和教育回报,带动了溢出效应和社会流动;政策和制度可以在特定的经济发展阶段和社会结构中增强或阻碍其他力量的作用。
我国高等教育先后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以经济建设为导向、市场力量开始介入的“精英化发展阶段”(1978-1998年),第二阶段是以院校规模扩张为导向、政府力量和市场力量共同发力的“跨越式发展阶段”(1999-2005年),第三阶段是以办学质量内涵式为发展导向,政府、市场和大学三方力量博弈的“大众化发展阶段”(2006年至今)[19]。因此,本研究选取的总体样本时间为2006至2020年,聚焦我国高等教育大众化阶段以来的多方博弈。
三、模型构建
(一)变量及数据来源
1.被解释变量:高等教育发展水平。高等教育发展具有多语义、复合型和立体化特征,以高校为主要组织形态的高等教育,在千年发展历程中经历了办学理念、表现形态、内部构成、功能扩展和生态环境的多重嬗变:中世纪的大学作为学术行会组织存在,是从事特定专业的训练机构;欧洲古典大学以人才培养、传承文化为使命,设立不同学科及与之对应的导师制;德国洪堡时代的高校在满足国家需要的基础上,以教授制保障其拥有绝对的独立自主权,高校专业化分科教学与研究双轨并行;美国高校在保持课程、办学宗旨和学生发展等核心要素不变的基础上,不同类型高校践行不同办学理念,如威斯康星理念致力于社会服务,多元巨型大学以社区化的物理空间载体追逐全球范围内的办学声誉,创业型大学理念强调“学术创业”的使命、嵌入社会分工体系与产业链,全球大学理念强调现代信息技术与国际化的融合。在知识-技术-市场多维聚合、不同类型主体协同合作的现代社会组织体系中,高校既包罗了历史上各个时期学术象牙塔的教育形态,精英化的小规模探究式教学与网络化的大规模演讲式教学并存,同时也“演变成现代社会中以知识为基础、以科学为方向的轴心机构”[20]。因此,从统计年鉴中提取某一个指标作为高等教育发展水平代理变量的常规做法会带来盲人摸象的问题,更科学的方式需要综合人才培养、教师成长、专业发展、学科建设、科学研究、社会服务等方面描绘一个立体画像。本文基于教育水平评价方法来测算高等教育发展水平,从要素、能力和功能三维度构建出覆盖高等教育数量规模、经费投入、师资投入、基础设施、知识生产、人才培养、入学机会、研发条件、人力资本和创新成就等10个准则层的测度体系[21]。
2.解释变量:市场、社会与政府。解释变量一共9个(表1),包括三产比重、固定资产投资、通货膨胀、城镇化率、信息通信发展水平、失业率、政府投入、科技投入、交通基础设施投入,覆盖市场、社会与政府三个维度。这些指标基本直接来源于统计年鉴。
(二)经验模型
实证研究中,统计数据测量出的高等教育发展水平具有长趋势性和弱波动性,短期内不会有太大变化,解释变量需包含被解释变量的滞后值。我们采用动态面板数据模型(见公式1),它们能够更好地解释高等教育发展的动态特征。下标i表示省份、下标t表示年份,各变量的简称及定义与表1一致。
HEi,t=c+δ0HEi,t-1+α1TERi,t+α2FIVi,t+α3INFLi,t+β1URBi,t+β2ICTi,t+β3UNEMi,t+γ1GOVi,t+γ2STIi,t+γ3TRANi,t+μi+ωt+εi,t(1)
本文将解释变量分为四类:第一类是被解释变量的滞后项,即高等教育发展水平或其子维度的滞后项(HEi,t-1);第二类是市场因素,采用第三产业产值占比的产业结构(TER)、固定资产投资占比(FIV)和通货膨胀水平(INFL);第三类是社会因素,采用城镇化率(URB)、信息通信发展水平(ICT)和失业率(UNEM);第四类是政府因素,采用政府投入(GOV)、科技投入(STI)和交通基础设施投入(TRAN)。c为常数项, μi和ωt分别代表非观测的地区和时间特定效应,εit表示随机扰动项,解释变量与扰动项不相关,E(μi)=E(εit)=E(μiεit)=0。
四、研究结果
(一)描述性统计
本文的实证研究是用中国31个省市区2006-2020年的数据来甄别高等教育发展的动力机制,因此有必要对所有变量的特征进行描述统计(见表2)。静态面板回归的Modified Wald检验结果 chi2(31)=1880.93(Prob>chi2=0.000),表明静态面板的固定效应回归中存在异方差问题;Wooldridge 检验结果为 F(1,30)=3.743(Prob>F=0.0625),表明静态面板回归模型不存在一阶自相关问题。静态面板回归存在的内生性说明使用动态面板回归是较好的选择,将被解释变量的滞后项作为解释变量引入回归模型中,使得模型具有动态解释能力。但动态面板回归如果使用广义最小二乘法,其估计结果都是有偏且非一致的,应采用广义矩估计(Generalized Method of Moments,简称GMM)方法,通过差分GMM和系统GMM既可以解决内生性问题,也适用于本研究中短面板数据情况[23]。
(二)估计结果
GMM回归须经两个检验以证实模型的准确性。第一个检验是矩条件不被过度约束,即工具变量的个数不能超过内生变量的个数,需使用Arellano-Bond 检验,即表3中的AR(1)和AR(2),其中AR(2)值必须大于0.1,以表示不存在二阶序列相关,二阶或更高阶的序列相关意味着工具变量选取不合理。二是过度识别约束检验,该检验主要是判断所采用的工具变量是否有效,即表3中的Sargan检验,其原假设是所有的工具变量都是外生的。因此,该检验值不显著才能说明工具变量是有效的。表3的结果表明,无论被解释变量是高等教育发展水平,还是高等教育的子维度,经验模型在差分GMM和系统GMM两种估计方法下都通过了这两个检验。
高校力量是促进高等教育发展稳定而持续的力量。高等教育发展的滞后项具有显著的正向影响,这与我们的预期和常识基本一致,高等教育的改善与自身发展水平密切联系在一起形成了强大的惯性,其当前水平取决于过去的水平,并且还会影响未来的水平。无论是中世纪还是当代社会,高校的新增或扩建,都是原有高校组织模式的复制以及师生资源的腾挪,带来优质高等教育资源的扩容。随着全球高等教育进入普及化发展阶段,高等教育已经发展成一个由多类型(普通教育/职业教育)、多层次(专科/本科/硕博士)、多主体(教师/行政/管理/学生)、多结构(内部治理结构)组成的独立系统,该系统还兼具内部构成要素可变性、外部能力适应性、产出功能多样性等显著特征。高等教育滞后项的影响在要素和能力维度更为显著,有时间先后的关联效应;而高等教育功能维度的滞后效应是削弱的,并不明显。这是因为高等教育的扩张,是高校数量、教师规模、学生数量、校园版图、办学层次、学科专业的量价双升,2012年教育部发布的《关于全面提高高等教育质量的若干意见》虽然结束了1999年以来的高校扩招政策,但我国高校基本保持了超大规模增长[24];高等教育能力表现为入学机会和研发条件,是高校在现有学科专业优势基础上的工具性延伸,存在时间先后的继承关系;高等教育功能表现为高等教育对地区人力资本和创新成就的影响,更多受高等教育与外部力量的互动关系影响。
市场力量对高等教育形成了正向推力和负向拉力。其中,第三产业发展通过提升高等教育能力、放大高等教育功能来促进高等教育发展水平,是最主要的推动力。本文也曾尝试使用第二产业产值占比,但结果并不具有统计上的显著性,工业部门对高等教育影响的失灵并非本文独有:1850至1990年期间德国、法国、意大利、美国和日本的工业发展对高等教育的增长没有影响[25]。第二产业在国民经济中属于生产性部门,第三产业在国民经济中属于流通性或服务性部门,二者对高等教育的不同影响,可以有两点解释。第一是产业自身特质决定。制造业企业在全球化浪潮下向最便宜、最有利位置开展离岸外包业务,并不会受地域的限制;而第三产业发展中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思想和创造力更加贴近其知识源头,更依赖于当地的高等教育。第二是高等教育的精英化属性。高等教育培养的人才在社会分工中更注重分配性努力而非生产性努力,因此他们更愿意进入第三产业部门而非第二产业部门。固定资产投资是以货币形式表现的、在一定时期内建造和购置固定资产的工作量以及与此有关的费用的总称,是驱动经济发展的“马车”,但它对高等教育产生负面影响,这种负面影响覆盖高等教育要素、能力和功能三个维度。在我国高等教育开始起步的快速发展期,基本建设投资是高校办学的刚需,但也因过度发展变成负担,2007年全国高校债务占据了高校资产的一半[26]。以消费者物价指数表征的通货膨胀既反映了不同地区社会群体的消费能力,也是该地区经济活动和市场稳定的反映,主要对高等教育功能产生负面影响,但对高等教育要素和能力没有显著影响,说明我国高等教育功能要发挥作用离不开稳定的经济发展外部环境。以往研究对经济周期和高等教育的关系莫衷一是,无论是1870-1985年间[27],还是1991-2020年间[28],都有一些国家在经济衰退时期出现高等教育逆增长的现象。最大的原因是高校变动不居,与经济周期存在3种情况的关联:一是高校可以为求学者提供逆周期的避风港,表现为高等教育要素与经济周期的关系;二是高校是人力资本长周期的输出者,表现为高等教育能力与经济周期的关系;三是高校作为研发者在顺周期时参与创新扩散,表现为高等教育功能与经济周期的关系。本文的实证结果表明,中国高等教育发展更倾向于第三种关系。
社会力量制约了高等教育发展。在差分GMM估计方法中,城镇化水平显著制约高等教育及其三个维度;但这种制约性影响在系统GMM估计方法中并不显著。高等教育与城镇化的悖离,有两个原因。其一是人才流动的不均衡。高校培养的人才,87%在求学或就业过程中发生了城际流动,一、二线城市成为就业的主要选择[29]。如果说高校是“农民”,学生是“农产品”,那么,并非所有的城市都能成为“农产品”的“加工厂”——在我国城镇化水平普遍提高的背后,是61.8%的地州市发生了人口流出[30]。其二是高教资源空间分布的不均衡。人们为了追求收入和就业,从中小城市向大城市走、从外围城市向中心城市走;一个城市的工业园或新城往往也是新校区集中的大学城,截至2021年全国有209个城市已建或正在建立1600多个高校新建校区[31]。人口集聚分布与优质高等教育资源布局形成了资源的结构性错配,高等教育对人才和土地的刚性需求,受到了城市发展中“城市病”的约束。信息通信发展水平对高等教育而言是一把双刃剑,既是高等教育要素和功能的有益补充,也掣肘了高等教育能力。失业率能够直观地反映劳动力市场的实际需求,发达国家的经验表明,失业率较高的时期往往是高等教育发展的重要机遇期,人们接受高等教育的需求会高涨,从而重返校园。但本研究中失业率与高等教育没有显著关系,最主要原因是本研究中的失业率指标是基于人力资源保障部门记录的城镇登记失业率,波动幅度和统计范围较小,它与高等教育的相关性并不敏感。近年来,高校毕业生的慢就业、灵活就业已经成为新的问题。2018年国家统计局开始公布基于劳动力调查的月度调查失业率,该数据表明我国青年失业率一直处于高位波动,2021年3月至2023年4月,全国16-24岁人口城镇调查失业率均值为16.33%[32]。
地方政府力量对高等教育有挤出效应。以地方政府财政支出占GDP比值衡量的政府投入,会显著阻碍高等教育发展;政府对交通基础设施的投资,在系统GMM估计方法中,会削弱高等教育能力和功能;在差分GMM估计方法中,科技投入既促进高等教育要素发展,又阻碍高等教育功能发挥。这三类不同的投入可以表示地方政府围绕高等教育发展目标时所调节或支配的工具。《中华人民共和国高等教育法》明确规定了高校的法人地位及相应的办学自主权,包括招生、专业设置、教学管理、科学研究、国际合作与交流、机构设置、干部任免、职称评聘、工资分配等,但各级各类政府的宏观协调与高校的微观自主处于不稳定的动态调整中,政府的宏观调节有无削弱高等教育重要的教学与科研职能尚在讨论中。其中,中央政府在高等教育系统中发挥了“一刀切”式的计划和调节作用;地方政府的省级统筹卷入高等教育的实际情况有很大差别,既会在参与模式、内部治理、计划开发、资源分配等方面起促进高等教育发展的作用,也会在教学评估、产教融合等方面起干预高等教育的作用。最出乎意料的是,科学研究作为高等教育的职能之一,理论上政府财政支持的科技投入会促进高等教育发展,但实际中从上游端增加的科技投入仅仅增加了高等教育要素的积累,非但没有促进下游端的创新产出,反而对高等教育功能产生负效应。在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高等教育是国之战略重器,承接着各方期待,理应承担起培养大规模的高素质劳动力和开展科学研究创造新知识、新技术的时代使命,但如果行驶方向与目的地背道而驰,后果将不堪设想。
(三)机制分析
高等教育内部力量与外部力量之间的关系并非简单的正向或负向的两分法,而是高等教育及其三个维度与市场、社会和政府多重力量的交织,相应形成了存量增量效应、合作竞争效应和路径依赖效应(见图2)。
存量增量效应指驱动高等教育发展水平提高的内外部力量及其对未来的影响,这不仅取决于高等教育自身的存量和增量(要素层面),也取决于人们如何运用高等教育(能力层面),还取决于高等教育如何发挥溢出效应(功能层面)。从国际比较来看,各国高等教育发展的实践都是根据自身具体情形,寻找一种适宜的组合方式,最终的结果是历史路径、文化信念、政治结构、产业需求和人口力量共同作用的结果。我国高等教育的内部构成包括多学科的研究密集型大学、行业型科学技术大学、应用型技术专业学院、职业技术型高职院校和社区导向的成人高校,他们满足了中学后阶段的教育需求。与精英化高校的选拔机制所不同的是,这些不同类型高校形成了一个供应市场,与不同类型生源构成的需求市场进行双向选择,共同完成了适龄大学生的社会化和人才储备任务。随着现代社会工作性质的变革,技术和一体化增加了高级认知技能的社会需求,比如解决复杂问题的能力、批判性思维能力或者可以在不同工作之间转移使用的高级沟通技能等。这类技能需求量的持续增加,推动高校在教育理念转变、教育功能扩大和人才培养目标上深化改革,如同历史的重演——美国学校在20世纪70年代时将课程设置从文理学科转向了应用型文理学科。高校以其种类繁多的课程设置、弹性灵活的授课模式、混合翻转的教学改革,在正规学历教育、成人继续教育、职业培训教育等教育模式中自由切换、协同融合,以满足持续增加的社会需求,尤其是第三产业的劳动力需求。
合作竞争效应是指外部力量与高等教育形成的竞争与合作并存的关系。以信息通信为例,技术介入教育教学活动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但是在今天会因其实用性与效率偏好产生有关替代传统教育的讨论。随着大规模在线课程项目的开发与应用、网络教育产业的兴起以及新冠疫情下在线教学的普及,颠覆的可能性引发更多畅想。从市场化的角度看,高校更像一个销售公司,教师和学生作为其客户,是具有购买力的流量,人才培养方案修订、专业课程建设、知识生产等是产品开发。高校的在场物理形态、研发创新效率、知识生产价值被质疑,甚至被认为是可以被更专业化的组织取代,比如美国的密涅瓦大学没有固定的教室,却可以提供一整套线上授课计划。高校与外部力量的竞争性合作体现在三种形式中:一是高校的教育与培训为市场经济部门提供了优质人力资源,二是高校促进了知识和信息在不同机构间流动,三是高校通过各种技术转移将知识产权保护和授权许可推送至产业部门。师生是高校生产过程中最重要的投入要素,如,教师招聘薪资、学生奖金资助是明码标价,在高校与师生的匹配机制下,人才、科技、创新与文化都随之互动生成,从而在宏观层面以人力资本要素、产业发展要素与经济关联。高校是知识生产、知识传播与创新扩散、创新应用的供应者,而学生在高校系统训练中获得现代劳动力市场所需要的技能和适应性,这些都是被广泛认可的,这反过来成为高等教育发展的动力源泉。在与外部力量的竞争性合作中,高校作为创新平台的内涵应有所扩大,既可以在基础研究、应用研究中开展有组织的科研活动,也包括以创新创业教育为导向的教育教学活动,借助教育信息化手段打造学习的互联网平台和学习证书授予机制,通过永无止境的学习项目与各有需求的人们建立泛在的联系。
路径依赖效应是指高等教育在初始发展阶段进行了路径选择,既会强化形成旧模式的惯性,也会对转向发展形成阻力。在过去高等教育跨越式发展过程中,我国教育领域实行中央与地方财政事权和支出责任的划分改革,行政和财政集权的发展政策为高校及时输送了办学所需的资源、缩小了区域差异,如我国2004—2013年间普通高等教育生均教育经费水平的省际差异在缩小[33]。但是这种模式难以继续发挥作用。当前我国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管理运行特征愈发明显,政府对教育的强势管理仍是主流管理方式,发挥市场作用的支点难以稳固[34]。社会各领域的市场化运行与高等教育长期形成的计划式管理冲突,成为制约我国高等教育高质量发展的一大挑战。在政府职能更加多元化、由“生产型政府”向“服务型政府”转型中,政府以促进高等教育发展为目标的单一化投资行为并不能继续达到预期,要通过市场化改革降低地方政府利用土地、资金等要素直接干预高等教育发展的能力,反制政府行为中的一厢情愿。高等教育发展需要一揽子包括产业发展、信息技术和社区发展的政策举措,应利用地理空间的产业集群优势、高校信息规模优势、持续高效的资金使用效率、地方人力资本结构特征等,协调各主体之间的关系,在政府、市场、社会和高等教育自身四重力量之间寻求最优解。
五、结论与建议
高校与政府、市场和社会的关系是高等教育研究永恒的主题之一,如何清晰明确地界定四者的作用机制,无论对于高校更好地实现预定发展目标,还是政府、市场和社会更好地实现其各自效益最大化,都是至关重要的。本文创新性地利用区域高等教育发展水平评价指数,基于15年间的省级面板数据,使用GMM模型评估了我国高等教育发展过程中各种动力因素构成的自由和控制并存的矛盾关系。高等教育决策的核心并非高校,而是高校、政府、市场和社会四者之间的关系,归根结底,政府和市场都是为了协调高校和社会之间的关系。
本文基于实证结果,提出三点建议。第一,充分发挥高等教育自身的主体性,让高校实现自由的发展。知识经济时代的高等教育机构所面临的一个问题是它与外部环境的冲突与协调关系,高校面临着来自社会、市场、政府等多方面的需求。从现代社会发展趋势来看,高校作为受规制最为广泛的机构类型之一,经常被拉入不同的、有时相互冲突的、有时不可调和的方向之中[35]。高校需要通过自身理念和组织机构的变革转型来达成新的系统平衡。以知识为基础的现代社会、以科学为基础的现代产业体系比以往更需要广泛的知识和技能,高校需要在生产和传播知识方面享有充分的自由,并重点拓展在构建人力资本体系和建设学习型社会中的作用。第二,引导高等教育人才培养模式和就业预期改变。要转变高等教育“精英化”倾向,将其重新定位为职业生涯的“基础教育”。要坚持“有教无类”的教育公平思想,从培养单一化的“精英”向多样性的“群英”转变,以适应我国不同人才的成长需求和不同行业的用人需求。高校围绕制造业转型升级,将更多办学资源向工科和技能型专业倾斜,以校企合作、产教融合、产业教授等方式,加强毕业生职业生涯规划和职业技能培养,形成对知识型、技能型或创新型劳动者的身份认同。第三,对于高等教育投入而言,更重要的不是花多少钱,而是怎么花钱。与OECD国家2018年高等教育公共财政支出占GDP比例均值1%相比[36],我国高等教育投入还不足,2016-2020年间高等教育公共财政支出占GDP比例均值为0.83%[37],未来较长时间内将在我国教育财政支出“一个不低于、两个只增不减”政策下保持平稳增长。如何提高资金使用效率并让投入效用最大化,是各方都应长期关注的问题。在当今创新驱动发展的知识社会,基于经济理性,高等教育本身并不是目标,其存在和发展才是人类社会实现可持续发展的一种手段、一条途径和一类工具。
当然,作为一项实证研究,本文对高等教育的影响因素进行了初步的识别,尚有很多不足和缺陷,比如技术处理上可以尝试在交互项、非线性关系等方面展开探索,以进一步强化高等教育的动力机制研究。更为重要的是,高等教育发展动力机制虽然提供了一套严格的概念框架,有助于厘清高等教育发展中的问题,但不能低估高等教育的复杂性,也不能高估科学工具的质量,一些弊端和失衡并不能在实证研究中有所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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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地方政府行为影响公共服务质量的机理”(2BJL085);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项目“金融资源错配对企业自主创新的影响机理与对策研究”(19YJA790017);2020年江苏教育改革发展战略性与政策性研究课题“现代化教育强省建设的战略重点、实施策略与路径研究”。
Abstract: The development of higher education is influenced by both internal and external forces. The internal logical force of higher education is an important internal influence, and the external influence is formed by the market, society and government. However, relevant proxy variables and influencing factors vary greatly in empirical research. On the basis of a 3-dimensional measurement scale of regional higher education development level, this paper calculates the development level of China's higher education since the popularization stage with 38 indicators and provincial data from 2006 to 2020, decomposed it into different manifestations of elements, capabilities and functions. The GMM estimation of dynamic panel model regression confirms the dynamic mechanism of higher education is composed of the universities, government, market and society: in terms of internal forces, the current situation of higher education development depends on the accumulation of elements and the realization of capabilities of higher education in the past, and the exertion of higher education functions will not impact. In terms of external forces, market forces have both a positive push and a negative pull on higher education; social forces restrict the development of higher education, while local government forces have a crowding out effect.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impact mechanism, higher education itself and the tertiary industry form the stock increment effect to promote the development of higher education; urbanization, government investment, transportation investment and fixed asset investment form a path dependent effect, which restricts the development of higher education; both the information and communications technology development (ICT) and the science and technology investment form a cooperative and competitive effect, which has both advantages and disadvantages for the development of higher education.
Key words: higher education; dynamic mechanism; the evaluation of education level; generalized method of moments
(责任编辑 马庆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