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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新和公平:中国式现代化与高等教育的发展重心

2023-12-29冒荣

江苏高教 2023年6期

【摘 要】 新时代中国式现代化的推进为高等教育在新时代的发展提出了新的使命与任务。面对新的使命与任务,高等教育的发展重心应落在创造性人才的培养和高等教育公平的促进上,前者在当前要解决好教师授课风格如何多样化和个性化以及师生如何健康平等交流的某些深层次问题,后者则要关注精英性高等教育与大众性高等教育的关系,以高等教育公平助推中等收入群体的增加从而促进共同富裕。

【关键词】 中国式现代化;创造性人才培养;高等教育公平;共同富裕

【中图分类号】 G640 【文章编号】 1003-8418(2023)06-0005-07

【文献标识码】 A 【DOI】 10.13236/j.cnki.jshe.2023.06.002

【作者简介】 冒荣(1949—),男,江苏如东人,南京大学教育研究院教授。

教育是指向未来的,而现代化则是指向未来的现实运动,因此,面向未来和面向现代化是教育的必然使命。今天的中国正在进入以中国式现代化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新时代,高等教育在面向现代化中也正面临着新的使命和任务。高等教育如何承负这种新的使命和任务?这里结合高等教育现实存在的某些问题作一些初步的探讨。

一、新时代与新任务

一般意义的现代化,可以说是一定的事物或系统适应该事物或系统的现当代发展趋势,顺应客观规律,改变自身传统中与现实和未来不相适应之处而逐步形成反映该事物或系统现当代先进水平的新形态的发展和变化过程;而我们通常所提的社会现代化,则是指某一国家或区域的社会形态从传统的农业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的变迁过程,这一变迁的内涵不仅包含着工业化,还包含着民主化、法制化、城市化和科学化等,即其不仅包含着生产力水平的提高,产业结构的转换和物质设施的更新,还包含着民主制度和社会生活中各种现代法规的建立,包含着人们的思想观念、生活方式的变革和文化素质、生活质量的提高,换言之,它包含着经济现代化、政治现代化、组织管理的现代化、社会结构的现代化、文化的现代化、人的现代化和生活方式的现代化等。在此意义上中国社会现代化的历史进程,如果从晚清“师夷之长”“中体西用”的洋务运动算起,迄今已历160 年。其间,辛亥革命后“皇帝倒了,辫子剪了”,五四运动倡导科学与民主,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宣告“中国人从此站立起来了”,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都具有重大的里程碑意义。而1978 年以来的改革开放,则使中国现代化进程进入了快车道。 美国经济学家罗斯托的“经济成长阶段”理论,把社会发展过程分为传统社会阶段、为经济起飞做准备的阶段、经济起飞阶段、成熟阶段、高额群众消费阶段以及追求生活质量的阶段。40 多年来,中国人均GDP从200多美元(1978 年人均GDP为人民币391元,当时与美元汇率为1.571)增长至1 万多美元,进入中等偏上收入国家行列;从社会总体上看,可以说已经经历了为经济起飞做准备的阶段和经济起飞阶段,不少发达地区已逐步进入成熟阶段、高额群众消费阶段甚至追求生活质量阶段; 因而党的十九大报告提出,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已经转变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 二十大报告又进一步提出,“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并强调“中国式现代化是人口规模巨大的现代化,是共同富裕的现代化,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的现代化,是人和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是走和平发展道路的现代化”,这不仅为中国的现代化前景擘画了崭新的蓝图,也将为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注入更大的动力。

高等教育的发展在现代化进程中具有重要109801e3490580cbc7083d44fe3245f5ff53df231e72e7ac34fee577e0b6bf95的功能,在现代化进程中,社会生活各方面的现代化所需人才的培养和相应的知识准备,与政治民主化相应的公民素质的养成,科学知识的生产和传播,传统文化的扬弃和更新等,都离不开高等教育。而高等教育的现代化本身也是社会现代化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因此,在许多国家的现代化进程中,高等教育的发展和变革都起着重要的“推进器”作用。1810 年柏林大学的成立对于德国日后科技的崛起,19 世纪60 年代美国因《莫雷尔法案》新建的一批赠地学院对于当时美国农业现代化的促进,都是这方面的典型例证。再如,我国1977年高考制度的恢复,实际上也是改革开放的前奏;而1999年以来我国高等教育大众化的快速推进,也曾对我国经济增长和许多地区产业结构的升级换代起了重要的人才支撑作用。

正由于此,在继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后,进入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新时代,“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之时,高等教育也会面临新的使命和任务。

中国式现代化,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在2022年5月发表的《基本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的目标及指标、重点和难点》[1]一文中曾提出,至2035年基本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有五项标志性目标:一是“国力大幅度提升”,二是“共同富裕水平大幅提高”,三是“引领时代前进的文化建设取得显著进展”,四是“优美的生态环境基本建成”,五是“国家治理体系驾驭能力大幅提升”。其中前三项标志性目标的不少具体内涵都与高等教育密切相关,例如:在“国力大幅度提升”方面,要“成为全球重要的原始创新策源国和科技人才强国”,“每万人高质量发明专利拥有量、国际技术转让净收入占GDP的比重达到OECD国家平均水平,每百万人口科学、技术、工程和数学专业博士数量接近发达国家平均水平”;在“共同富裕水平大幅提高”方面,“社会各阶层在就业、教育等领域享有大致同等的机会”,教育和就业等“达到中等发达国家水平”,“人的全面发展水平显著提升”;在“引领时代前进的文化建设取得显著进展”方面,“人均受教育年限达到中等发达国家水平”,“国民科学文化素质、健康素质等显著提升”,“成为全球文化产品和文化服务主要出口国,国家文化软实力跃居全球前列”等。同时,该文中还对照这五方面的的标志性目标和有关具体指标,提出了在经济、社会,文化、生态文明和政治各领域建设中的重点和难点,其中的难点之一“提高自主创新能力”和重点之一“推进社会公平”也都无疑会使高等教育的发展面临新的要求。

对标中国式现代化的有关内涵和基本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有关目标和重点,从人才培养角度看,我国高等教育面临三方面的重大任务: 坚守追求卓越的理想,增强对人才创造性特别是原始创新力的培养,以促进我国自主创新能力的提高,使我国“成为全球重要的原始创新策源国和科技人才强国”; 依循社会公平的原则,处理好高等教育中精英教育与大众教育的关系,调整受制于现有利益分配格局的高等教育布局结构,避免高等教育在社会阶层“再生产”功能下对贫富分化的发散效应,以促进共同富裕; 从 “人的全面发展”的高度完善高等学校的思想教育和文化建设,使“奉献、合作、节俭、创新、向上的精神成为全社会主流意识”[2],避免西方社会现代化进程中物欲化而导致的那种畸形的单面人、单向度现象,促进社会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协调发展。

二、创造性与多样化、个性化

增强对人才创造性的培养或重视创造性人才的培养,在高等教育领域都并非新的话题。这两种提法在教育实践上有许多相通之处,差异之处在于前者着眼于面,后者偏重于点。这些年来我们的大学强调更多的可能还是后者即创造性人才的培养,而在这方面不能不说是极其努力的,各种各样的计划举措不断翻新,可谓前仆后继,层出不穷,但总是没脱离一种工程化倾向, 操作路径上总是如出一辙:先是遴选学生,当然总是“最优秀的学生”,而后采取特殊培养措施,如配备特别师资,给予优裕学习条件和提供一定的经费保障等;同时还强调通过定期考核实行动态进出机制。这种做法中多少有些昔日燕昭王筑黄金台延揽人才的思维痕迹,以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舍得投入,总有奇迹。这样的套路过于急功近利,忽视了创造性人才成长所需的整体环境和文化土壤,与杰出科学人才所具有的“超功利”或无私利精神也并不相容。20 世纪 90 年代中期,我国一些重点高校成立了一批基础学科人才培养和科学研究的“基地”。因何称“基地”而不像现在动辄便称“中心”,当时一位多年从事基础研究的大学校长认为,所谓基地,一方面是要在这里播种耕耘;另一方面还意味着它可能还是广种薄收的。受此启发,笔者曾写过一篇短文《“基础研究”与“广种薄收”》[3],其中提到,所谓“广种”,正是基础研究所需要的某种宽泛性和发散性的要求。基础研究的特点是它高度的创新性,创新一方面需要在深度上的纵向掘进,另一方面也需要在广度上的横向开拓。所谓薄收,则反映了基础研究活动获得成功所只能达到的一定几率性,科学活动在大部分场合,都是以“试错法”进行的,正由于此,波普尔把科学的发展过程描述为一个不断“证伪”的过程。创造性人才的培养实际上也需要这种发散性,其实践的成功也包含一定的几率性。因此,应该把持一种“广种薄收”的期望,而过于关注某些重点对象和强调一分投入就有一分产出的工程化思维,很可能导致欲速不达的结果。

如果我们在创造性人才培养中能突破过于急功近利的近视眼光而把持一种“广种薄收”的期望,更应该重视的不是那种专注于选尖拔苗的计划工程,而是如何形成有利于创造性人才成长所需的学术环境、科学氛围和文化土壤。

20 世纪 90 年代,时任南京大学校长的曲钦岳院士曾就大学如何培养创造性人才的问题,在与学校文理科多名教授一起交流讨论的基础上, 撰写发表过《研究型大学与创造型人才的培养》[4]一文,其中就曾提到:“创造性来自个人智慧和潜能的自由发挥,因此,创造性人才实际上并不能按任何人预先臆想或确定的模式而被塑造出来。要培养创造性人才,最重要的是在于如何形成一种有利于激发人的创造动机和发挥人的创造潜能的宽松、自由、浓郁的科学氛围。”文中提出了形成这种科学氛围需要注意的几点:一是教学安排的弹性化;二是鼓励教师教学风格的多样化、个性化;三是要有浓郁、活跃的学术气氛;四是要注意人才成长的群集效应;五是要有教师与学生之间的平等交流。

这里强调鼓励教师教学风格的多样化、个性化,因为创造性是对常规性的突破,它往往寓于个性和多样性之中,总是按某种单一化的模式培养人才,是很难培养出创造性人才的。而要使学生在学习上反映出某种个性和多样化的特征,就需要教师教学风格的多样化和个性化。否则,教师教学千篇一律,学生学习也难免拘于一格。20世纪 20 年代初,国立东南大学曾邀请许多名家讲学,他们的教学风格,各有个性,各呈异彩,如梁启超往往广述博介而慎于评价,杨杏佛则常常直抒胸臆并有问必答,因而学校一派蓬勃生气,学生思想也格外活跃。

之所以要注意人才成长的群集效应,是因为科学扎根于讨论,创造性人才的成长离不开学术共同体成员间思想的交流和碰撞。正如贝弗里奇所说“一个人如果被隔绝于世,接触不到与他有同样兴趣的人,他自己是很难有足够的精力和兴趣来长期从事一项研究的”[5]。多数科学家在孤独一人时停滞而无生气,而在群集时就相互发生一种类似共生的作用。教师与学生间的平等交流,则可以说是为了进一步延拓这种群集效应,使“青年的敏感和独创精神”与“成熟科学家丰富的知识和经验”相结合,从而两者相得益彰[6]。

然而,近年来高校中发生的某些教师“言论事件”,却不能不让人对高校如何能鼓励教师教学风格多样化、个性化,如何能形成师生平等交流的良好氛围产生了某种迷思和担忧。

不久前,某高校教师在课堂上有一些与主流媒体声调不同的言论,学生将教师讲课内容录下传至网上举报,学校知晓后即刻启动调查程序并暂停该教师的教学工作。此事引起诸多网友争议,有人认为,学校对该教师要“严惩不贷“,让他“受到该有的惩罚”,而学生“勇敢正直的举报足以说明我国教育的成功”[7]。而有人则认为对这起事件的关注显露了人们的三大隐忧:隐忧之一是“独立自由精神的丧失摧毁民族创新精神”;隐忧之二是“盲目排外将逆转中国的现代化进程”;隐忧之三则是“告密文化严重腐蚀社会信任基础”[8]。还有人则提出,此事件“给天下教育工作者的警示”是“课堂上不能讲主观臆断的东西”,“最好的方法是少说少错”[9]。相应地,网上一篇本没有太多人注意的“教师讲课安全指南”也由此“咸鱼翻身”而流行起来,其中提到“课堂上不要讲有争议的内容”,“不要讲关于思想、思维、方法的内容”。

对这一事件的讨论,实际上涉及教师讲课风格如何多样化和个性化以及师生如何健康平等交流的某些深层次问题。貌似气话的“教师不要讲主观臆断的东西”,“少说少错”的背后其实隐含的是强调科学知识客观性的“学术中立”或“价值无涉”观点。“真理是客观的”,“客观性是科学知识的独特标志”,“是对偏见的视角和特殊的立场的超越”[10],而价值反映的是一定事物满足特定主体需求的特性,价值观反映的则是特定主体基于一定需求的偏好。因而,探求真理和科学知识的活动,必须坚持客观性而排除任何主观性,为此,马克斯·韦伯在《以学术为业》一文中曾提出:作为学术教育工作者的职责是什么?他只能要求自己做到知识上的诚实,认识到确定事实、确定逻辑或数学关系以及确定文化价值的内在结构是一回事;而对于文化价值问题做出回答,对于在文化共同体和政治社团中应当如何行动,是又一回事[11]。他甚至强调,“一名科学工作者, 在他表明自己的价值判断之时,也就是对事实充分理解的终结之时”[12]。

然而,大学教师在授课内容和教学活动如何区分事实与价值,把握“事实判断”和“价值判断”的界限,厘清“是什么”和“应当是什么”;大学管理者如何要求教师处理好学术活动中“价值无涉”与“价值关联”的关系,使大学课堂教学既避免因任何个人的主观性而扭曲知识的客观性,又能更好地引导学生进行正确的价值选择。这些问题都还有待我们在理论上进一步探讨和实践上更深入探索。如果对这些问题不能给予正确的回答,大学教师的教学就只能陷于千篇一律的照本宣科,教师教学风格的多样化和个性化,只能是一种侈谈,也难以有师生之间健康平等的交流。而缺乏那种宽松自由的学术氛围,杰出科学人才的培养,难免总会处于有问无解的窘境。

三、共同富裕与高等教育的公平

社会主义现代化必须是共同富裕的现代化。共同富裕至少体现在两项指标上:一是低收入家庭的收入水平也能满足当地的小康生活标准,二是反映收入差距的基尼系数保持在较低区间。而据2020年6月国家统计局发言人发布的消息,在2019年全国住户收支与生活状况调查中,调查样本中低收入组和中间偏下收入组共40%的家庭户,对应人口为6.1亿人,年人均收入仅11485元,月人均收入不足1000元[13]。从基尼系数看,2020年我国的基尼系数为0.468,高于通常人们所认为的比较平均区间(0.2-0.3)和相对合理区间(0.3-0.4),“不仅显著高于发达国家(大多数为0.3左右),与发展水平相当的国家相比也相对较高”。从这些数据看,要实现共同富裕,推进社会公平必然是实现中国式现代化在新时代社会建设方面的重点。

从上面所述共同富裕的两项指标上看,高等教育的发展对于实现共同富裕所起的积极作用可以体现在两方面:一方面,更多社会成员接受了高等教育,获得更多人力资本,就有可能使更多社会成员加入中等收入群体,而当中等收入群体扩大时便可能相对减少高收入群体所占社会总收入比例而使基尼系数有所降低;另一方面,在科技成为第一生产力的时代,高等教育对科技的推进而对社会生产力的促进,有可能带动低收入家庭收入水平的进一步提高。但不可忽视的是,如果高等教育所起的只是一种对不同智力水平劳动力的筛选作用,并不可能使更多社会成员加入中等收入群体,其在促进共同富裕方面所起到的作用可能就非常有限了。此外,“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由于高等教育的发展所增进的社会成员生活区域的流动性,不可避免会导致中等收入群体区域分布的变化而导致区域间经济差距的拉大以致对共同富裕产生一定负面效应。

我国高等教育已进入普及化时代,每年都有巨量的高校毕业生进入劳动力市场。然而,由于现实的经济结构对劳动力需求结构的制约,由于跨越经济起飞阶段后经济增长速度的减缓而导致的社会新增就业岗位增幅的减小,加之由于劳动力成本上升和新的信息技术特别是人工智能技术带来的自动化水平的提高而导致的不少用人单位的减员,还有现实生活中不同岗位、不同区域就业者的较大收入差距,这些因素便导致了较高学历劳动力市场供需关系的失衡,也导致高校毕业生在就业市场的竞争日趋激烈。一到毕业季,数以千万计的大学生都不得不将大量的精力消磨在投送求职信函和赶赴“考公”“考编”、考研和其他应聘考试上。例如,2023 年报名“考公”者中报名国考的达260 万[14],省考的达520 万[15]。而用人单位虽然逢招必考,但也总会将高校毕业生的“出身”作为选择的重要因素。这使得高校的不同类型、不同层次和是否入选某种重点工程或计划,都自然而然成为这种身份的重要标识,也使得高等教育的筛选功能日益凸现,并使得我国高等教育事实上正在分野成与社会现行利益分配格局相联系的精英性高等教育和大众性高等教育。高等教育的这种分野,使得高考竞争在高等教育进入普及化时代反而有增无减,而高考终点冲刺的竞争必然延伸到“起跑线”处的竞争,以致中国的教育,从高等教育到中小学教育乃至幼儿教育,都“怎一个‘卷’字了得!”

高等教育从精英化阶段发展到大众化阶段后,在高等教育体系中明显形成精英性高等教育和大众性高等教育的分野,与社会现实需求有关,也反映了高等教育自身的结构惯性。经合组织 (OECD)在20 世纪90 年代中期的一份高等教育政策研究报告中曾提到,随着“高等教育从精英教育到大众教育到普及教育的运动”,高等教育成了“为同一年龄组的大多数人在一个后工业化社会中准备多种职业的角色”。“由于要求高等教育更直接地联系经济和社会需要,刺激了非大学部分的建立和扩张”,但“社会机构在承认高等教育由于社会需求的变化而带来的作用和功能的多样化方面总是落在后面,在某些国家,雇主们包括政府部门尽管口头上不这样说,但总是偏爱来自那些保留着能补充学术上最具质量学生权力的老大学的毕业生”。这种倾向“导致给身份等级的低层次上的高等学校以更低的学术身份,给抽象的和非功利教育以更高的价值”[16]。这种“二元结构的界线”,在一些国家,“由于大学和非大学的高等学校合并而被摧毁”;“但在芬兰、荷兰和挪威,政策一直在创造一种与大学明显不同的相平行的工艺学校部分。法国和德国也保持着差异的结构”。“由于两者分割被人为扩大,因而以后也一直存在着与二元系统逐渐演进成统一机构相反的趋势。”[17]

这种二元结构的形成和保持,归根结底都是为了给受教育者准备不同职业角色的需要。因此,它与社会公平是相向而行还是背道而驰,关键在于不同职业角色之间的收入差距和阶层区隔。当同龄组的不同职业角色之间存在过大的收入差距或明显的阶层区隔时,这种二元结构便不可避免会与社会公平的要求产生一定的冲突。

因此,一生致力于呼吁教育平等的法国学者布尔迪厄对这种二元结构是持批判观点的,他认为真正民主的教育“既反对以培养和选择以出身优越的精英为方向的传统教育,也反对面向按一定规格批量生产专家的技术统治论的教育”[18]。

当然,也有人认为高等教育能做到的本来就只是机会均等而非结果均等,只要坚持精英高等教育入学机会均等,就与社会公平并不相悖。然而,由于学生不同的经济社会背景,“尽管进入高等教育的道路已经拓宽”,这种机会均等体现的公平其实是具有很大局限性的。在布尔迪厄看来,由于社会资本的作用,“不同社会阶层在教育面前最初的不平等,在高等教育阶段首先表现为接受高等教育的人数比例不均”[19]。高等教育的这种机会均等,只是把“社会特权转化为天资和个人学习成绩,从而不中断地维持不平等”[20]。据1979 年法国有关调查资料,当时全国高校医科学生几乎一半来自专家和高级行政人员家庭,而来自蓝领工人家庭的学生则多在技术院校[21]。近年来,在我国高等教育界也有不少类似的调查报告,以致一再有人发出“寒门再难出贵子”之叹。

再进一层观察高等教育分野为精英教育和大众教育对共同富裕的直接影响。从理性上推断,高等教育分野为精英教育和大众教育,有可能更好地实行人才的分类培养,使精英型人才和大众型人才的培养质量都得到提高,使他们更易于加入中等收入群体,从而有利于扩大中等收入群体而降低基尼系数。但在社会阶层严重分化和中等收入群体难于扩张的生态环境下,高等教育的这种分野,却可能助长高等教育筛选功能的强化和堵塞住部分社会成员经济地位的上升通道,导致基础教育领域的恶性竞争,导致社会阶层的固化而伤害社会公平和妨碍共同富裕。

从我国高等教育普及化的实践来看,由于高等教育在巨大规模中必然存在的多样化,由于知识创新和培养尖端科技人才的需要,由于现有精英型高等学校自身具有的更悠久的历史传统和更深厚的学术基础,精英高等教育和大众高等教育在我国高等教育体系中将会长期并存,“共生共荣”[22],因而需要探讨的是如何尽可能降低这种共生并存对社会公平的负面影响,从而发挥其对共同富裕的积极作用。

显然,如果能将社会不同职业收入差距控制在一定范围,如果经济的发展能提供更多可能加入中等收入群体的就业岗位,如果大众高等教育学历同样可能成为中等收入群体入口的通行证,便可能减少乃至避免高等教育领域精英教育和大众教育的分野和共存对社会公平和共同富裕的负面影响而更好地发挥其积极作用。但这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社会利益分配格局的调整和社会保障制度的完善,依赖于更好的经济发展环境,还依赖于人们对大众高等教育的某些偏见的消除。需要高等教育努力的则可能主要在两个方面:一是调整高等教育人才培养的学科专业和知识能力等多方面的结构,提高人才培养与社会需求之间的契合度,以更好地促进经济的发展和中等收入群体就业岗位的增长;二是提高大众高等教育的人才培养质量,以提高用人单位对其培养人才的信任度。

高等教育在促进共同富裕中值得注意的还有,中等收入群体区域分布的失衡导致区域发展差距拉大的情况,这一问题在前阶段我国高等教育的发展中特别突出。高校多设在大中城市,特别是省会城市,据2020 年的统计数据,全国除去直辖市的27 个省、自治区中,省会城市普通本专科高校数占全省之比50%及以上的有13个,本科院校数占比50%及以上的则有17 个[23]。这使得高等教育的规模扩张一方面成为城市化的重要推力,另一方面也导致较高学历人口在区域分布上严重的区域差异。据2020 年全国人口普查数据,即便是因全省各市发展较为均衡而都具有相对独立性故被人们戏称是“散装的”江苏,在大学文化程度人口比例上,最低的盐城(10.69%)仅为南京的1/3(30.69%);而盐城城区的亭湖区这一比例达20.09%,该市响水县却只有6.11%[24]。

大学文化程度人口比例的差距其实也在相当程度上反映了中等收入群体的分布差异。大学文化程度人口分布的区域差异,是多年高校毕业生就业去向的积累结果,而高校毕业生就业区域的选择主要取决于不同区域所能提供的高校毕业生的就业岗位及其相关的吸引力,但也与高等教育的资源分布状况有关。全国百强县评比中多年占据前列的昆山、江阴、张家港和常熟,就都设有高等学校,而2020 年大学文化程度人口比例高于全省平均水平的唯有昆山。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因为昆山设有昆山杜克大学、硅湖职业技术学院、登云科技职业技术学院、苏州托普信息职业技术学院等多所高校。因此要促进共同富裕,就需要促进高等教育资源区域分布相对均衡。为此,就应更多地从补齐短板而不是从择优支持出发,调整现有高等教育资源的布局结构。这里,尤其需要从新型城镇化建设的需求出发,注重高等教育资源的下移,加快县域高等教育的发展。近年来,一些公立高校的民办二级学院结合转制转设到县域,这在高等教育适龄人口减少,高等教育规模扩张已经很受限制的情况下,不失为加快县域高等教育发展以促进共同富裕的一条较好途径。

以上所述,是个人关于高等教育如何面向中国式现代化的要求,注重人才创造性培养和推进社会公平的一点浅见。在这两方面,都还有许多问题有待深入地探讨。进一步看,社会现代化的问题,核心是人的现代化问题,因此,如何避免现代化进程中物欲化而导致的那种畸形的单面人、单向度现象,完善高等学校的思想教育和文化建设, 培养出全面发展的一代新人,是中国式现代化对高等教育提出的更重大、更艰巨的课题。本文虽然提出这一问题,但深知解析这一问题的难度而止步,祈盼高等教育界的同仁能在这方面的研究有新的进展和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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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 The proposal of Chinese-style modernization, of which common prosperity is one of the important targets,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development of higher education, and also puts forward new missions and tasks for the development of higher education in the new era. The article argues that in the face of new missions and tasks, the focus of higher education development should fall on the cultivation of creative talents and the promotion of equity in higher education. The former is to solve the deep-seated problems of diversification and individualization of teachers' teaching styles and equal communication between teachers and students, while the latter indicates that we should pay attention to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common prosperity and higher education equity, narrow the gap between the rich and the poor by promoting the growth of middle-income groups with higher education equity, and promote the development of social productive forces through the development of more equitable higher education.

Key words: Chinese-style modernization; cultivation of creative talents; higher education equity; common prosperity

(责任编辑 肖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