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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男性附属到女性共同体
——以身体写作为例分析沃克对赫斯顿的继承和超越

2023-12-29许庆红

关键词:西丽沃克珍妮

俞 茉,许庆红

(1.华中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武汉 430070;2.安徽大学 外语学院,合肥 230601)

佐拉·尼尔·赫斯顿(Zora Neale Hurston,1891—1960)是20世纪著名的美国黑人作家,因描写黑人女性意识觉醒和传扬黑人文化闻名于世,被布鲁姆(Harold Bloom)誉为“最有个人激情和生命力”[1]的非裔美国作家。然而,在“黑人抗议文学”主流话语阴影下,赫斯顿的作品一度无人问津,直到20世纪60—70年代黑人权利运动和女权主义运动兴起,才在一片荒冢中被重新发现。20世纪80—90年代,“黑人至上”的宣扬与女权运动的兴起推动更多学者关注赫斯顿其人其作,其中,艾里斯·沃克(Alice Walker,1944-)的贡献最为突出。沃克是当代美国黑人作家,擅长以自然又富有力量的语言描绘黑人女性自我价值寻求之旅,展现出一个在非自然社会分级的基础上运作的、集种族歧视和性别歧视于一身的美国社会[2]。在文学创作上,沃克深受赫斯顿影响,在她看来“再也没有比这本书(《他们眼望上苍》)更为重要的书了。”[3]212

国内外批评家常从文化研究、空间理论、精神分析、叙事学等角度分析赫斯顿和沃克的作品。如,在赫斯顿小说《他们眼望上苍》(TheirEyesWereWatchingGod,1937)研究方面,琳达·徐颖在文章《〈他们眼望上苍〉中黑人女性的空间拓展》中借女性的物理空间扩展分析了女性意识的成长;高兰在《论〈他们眼望上苍〉的叙事语言》一文中聚焦小说中的自由间接话语、黑人布道词、黑人英语独特的拼写和语法表达形式,以及黑人英语的运用四个方面,研讨小说的独特魅力与由此而体现出的黑人性。在沃克小说《紫颜色》(TheColorPurple,1982)研究方面,沃瑟曼(Jerry Wasserman)的论文《〈紫颜色〉与布鲁斯音乐》(TheColorPurpleandtheBlues)分析了小说中的布鲁斯音乐,侧重黑人的文化元素与文化意识;杜业艳的文章《论〈紫颜色>的生态社会思想》从生态社会理论入手,分析了《紫颜色》反种族主义、反性别歧视、反宗教迫害的主旨思想,文中虽然提到了共同体概念,但未深入展开分析。此外,也有学者从身体政治角度展开研究,如刘彬的《暴力、爱欲与书写:〈紫颜色〉中的女性身体政治》,但尚未发现从身体写作角度对比分析赫斯顿和沃克作品的文献。赫斯顿和沃克在各自作品中都用大量笔墨描写了黑人女性身体之美,通过身体写作表现对黑人女性意识觉醒和黑人文化传承的关注。不同之处在于,赫斯顿笔下的黑人女性是在男性的目光下缓缓觉醒,就其本质而言,黑人女性依旧是男性的附属;沃克则另辟蹊径,通过呈现黑人女性之间的相互影响,构建了黑人女性共同体,弥补了赫斯顿女性主义思想的空缺与不足。本文拟从身体写作角度入手,对比分析《他们眼望上苍》和《紫颜色》中黑人女性身体困境和黑人女性意识觉醒的具体表征,探析身体的意指意义,追寻沃克对赫斯顿文学思想的的继承与发展。

一、身体写作:女性语言的飞翔

关于“身体”的讨论一直是西方哲学的母题之一。早在古希腊时期,柏拉图就对身体和灵魂进行了二元对立的区分,提出真正的哲学家应该“尽可能躲开肉体,只关心自己的灵魂”[4]。此后,笛卡尔对精神的单方面强调更是将灵魂置于无上地位,认为灵魂代表着理性,身体则象征着无知和情感。直到尼采果断否定了这种形而上学论,身体的地位才逐渐提高。而福柯对于身体的重视,赋予了身体研究更为重要的意义。在女性主义学者眼中,身心二元论的发展是父权意识形态的重要基础之一。长久以来,男人是灵魂的代言人,拥有着理性和知识,而女人则是身体的代表,是感性和无知的化身。女人是不完满的人类,她们与身体功能紧紧联系在一起,比如月经和怀孕,这些功能通常和“恶心”“无思考能力的肉体性”有关[5]。这种二元对立的观点是一种对女性精神价值的忽视,导致对女性身体物质性的过分关注。

在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阳具嫉羡”假说(the “penis envy” hypothesis)中,女孩认为自己的性器官“渺小而普通”,却将男孩的性器官看作一种“更高级的对应物”[6]。也就是说,男性是完善的存在,女性则是一种“缺乏”(the lack),这是从生理到心理上对女性的双重否定。为了解构这种二元对立,法国女性主义哲学家露丝·伊瑞格瑞从女性的身体出发,指出与男性身体性器官的“独一”(one)相比,在数量和形态上,女性拥有性器官群,且多是以成双成对的形式出现,是多元的、“复数的”(plural)。女性性快感的获得是一种“自体快感”(autoeroticism),由此体现了女性性征的主动性。此外,女性身体有一种流动特质(fluidity),是“连续的、可压缩的、可膨胀的、有粘性的、可传导的、可扩散的”[7]。由此,女性身体摆脱了以往被动、僵硬的刻板定义,成为一种流质般的存在,可以随着外力不断变形,却不会被固定化。通过对女性身体特质的再建构,伊瑞格瑞赋予女性生理和心理新的意义,丰富其内涵,强调其创造性和多样性。

在文章《美杜莎的笑声》(“TheLaughofMedusa”)中,西苏(Helene Cixous)同样提到了身体的概念,并将身体和“女性写作”(écriture féminine)紧密联系在了一起——“通过她的身体,她极大地支持了自己语言的逻辑”[8]877。女人必须要写自己,将自己的身体融入到文本和历史中去,这样才能赢得话语权战争的胜利。在创作时,女性主义作家借助身体写作的叙事技巧,探索了女性身体和意识的双重觉醒。身为黑人女性文学的先驱,赫斯顿对于女性身体有一种超越时代的注意,此后继承其女性主义思想的沃克也在自己的作品中对黑人女性身体进行了深入挖掘和展示,并通过身体写作探索了妇女主义的深层含义。

二、身体困境:缺席的主体性

正如赫斯顿所言,“白人扔下担子叫黑人男人去挑……可他不挑走,把担子交给了家里的女人……黑女人在世界上是头骡子”[3]16-17。在白人霸权的统治下,黑人男性无法实现自我主体的建构,只能将黑人女性边缘化,从而获得优越感。于是,黑人女性面临着来自种族歧视和性别歧视的双重压迫,如何通过书写打破这种困境成为黑人女性文学的难题之一。长期以来,对于女性身体的羞耻和避而不谈成为一种常态,赫斯顿和沃克却大胆地从身体写作入手,书写了一部部黑人女性的血泪史,通过身体创伤揭露了奴隶制和父权制的罪恶。

(一)珍妮:被凝视和规训的身体

在《他们眼望上苍》中的奴隶制背景下,女性奴隶肩负着双重枷锁,不仅被法律规定为一种生产力,还要承担繁殖劳动力的角色,成为白人奴隶主的繁殖工具。正如托马斯·杰弗逊(Thomas Jefferson)所说,“一个每两年就生一个孩子的女人要比农场上最优秀的男人更能盈利,因为她的生产是对资本的补充,而他的劳动仅仅在消费中消失了。”[9]作为回报,奴隶主会因为黑人女奴的服务给予其后代自由,但她却无法实现自己的自由。小说中主人公珍妮的姥姥正是奴隶制的直接受害者,不仅要为奴隶主全家劳动,还成为男主人的欲望客体,如同“干活的老牛和下崽的母猪”[3]18。她为男主人生下孩子后一个星期,男主人最后一次让她把头发披散开来,像平时那样把手埋在她的头发里,揪了揪她的大拇指,便闪电般随众人走了[3]19。头发是黑人女性身体的象征之一,但男主人对于珍妮姥姥头发的迷恋是一种欲望的宣泄,不含任何爱意。“揪拇指”这一行为也体现出一种随意性,其背后是白人对黑人女性身体的暴力支配权。发现真相的女主人愤怒地乱抽珍妮姥姥的嘴巴,威胁要把她跪着捆在柱子上,再用生皮鞭在光背上抽一百下,把她背上的黄皮打个皮开肉绽,甚至扬言孩子一满月就要把她卖掉[3]20。面对被强暴的女仆,同为女性的女主人却无法超脱种族的禁锢,肆意地挥霍着支配权和买卖权。黑人女性的身体成为种族主义和性别歧视的双重载体,既是奴隶制商品化的铭刻场[10],也是父权主义实体化的物理存在。

珍妮虽然出生在奴隶制废除之后,但种族主义话语残留仍然阻碍着其主体性的建构,这首先体现在对黑人身体的本质化。正是在珍妮发现自己和其他白人小孩肤色不同时,她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他者”身份。她将自己描述成一个“长头发的挺黑的小女孩”[3]11,此前她从未注意到自己和其他人的不同之处,这也引来其他白人的嘲笑。讽刺的是,混血的珍妮虽然被白人边缘化,但其身上的白人特征却被同样是混血的特纳太太所崇拜。特纳太太“鼻子稍稍突出,她感到很骄傲;她的眼睛一看到自己的薄嘴唇就惬意万分。就连她那仅是半突出的屁股也是引起自豪的源泉”[3]150。她痛恨扁鼻子和猪肝色的嘴唇,认为自己和白人一样秀丽,不甘心被人看作和黑人同属一个民族,觉得自己和黑人来自不同的阶级。事实上,这种在身体上赋予政治意义的看法,正是残余的种族主义意识形态的体现,黑人身体被概念化为一种符号系统,承担着非自然的社会意义。即使黑人在法律层面上已经获得了解放,但在文化意指方面,黑人身体仍然是“低级灵魂”的代表,象征着其主体意识的缺失。

此外,珍妮的身体同样遭受着来自男性的占有和支配。第一任丈夫洛根频繁向珍妮提出劳动要求,将珍妮当作骡子一样使用。逃离洛根后,当她以为自己将迎来爱情和幸福时,横亘在她面前的却是男性对女性身体的物化。在第二任丈夫乔的眼中,一方面,珍妮的身体是他赖以炫耀的工具。商店完工当天,乔让珍妮穿戴整齐,“不打算让任何人的妻子能比过她。她必须把自己看作系着铃的带队牛,别的女人则是跟着的牛群”[3]44。这并非是对珍妮外貌的欣赏,而是将珍妮看作男人之间竞赛的筹码。另一方面,乔又将珍妮的身体视为他的私有财产,因此总是命令她将长发藏在头巾之下,而这仅仅是因为他自身的嫉妒之心,“他是多么经常地在想象中看到别的男人沉溺在她的头发里”[3]58。 作为男人,乔以爱情的名义享受着对妻子身体的支配权,实现了对其的暴力规训。其结果是,珍妮仅仅沦为身体的符号,失去了作为人的主体权力。

在《他们眼望上苍》中,赫斯顿也致力于展现女性身体被凝视的困境。特纳(Brain Turner)指出,身体“既为个体存活的肉体之躯,也是社会观念和话语实践的产物”[11]。对女性外表的过分推崇正是父权制话语的表现之一,年轻貌美的女性往往在婚姻市场中占据最高地位,一旦迈入中年,女性所能享受的性别“权利”则随之大打折扣。年轻时珍妮美丽迷人,乔大献殷勤;中年时珍妮“年老色衰”,遭受乔无情羞辱,“别站在那儿冲我转你的突眼珠,看你屁股上的肉都快垂到膝盖弯上了”[3]84。被羞辱的女性身体成为阳性权力的话语实践,陷入精神上的“阉割”状态。在本质主义观念统治下,中年妇女的形象总是与负面含义关联在一起。当埋葬了第三任丈夫回到小镇以后,珍妮散开了头发。居民们对此发出了充满轻蔑的声音:“这个四十岁的老太婆干吗要像个年轻姑娘那样让头发披到后背上一甩一甩的?”[3]2在这番话中,中年女性形象的定义是通过对身体的规约得以完成的。性别并非天生,而是根据巴特勒(Judith Butler)的性别操演理论(Gender Performativity Theory),借助话语的“询唤”(interpellation)建构出来。自古以来,身体正是性别建构的物质场,是铭刻着文化意义的被动媒介[12],对于身体的任何指称都会在某种意义上对其起到建构作用。小镇居民通过话语对珍妮的身体实施了规训权力,将女性置于入卑微的从属地位,成为失语和缺席的群体。

(二)西丽:免费劳动力和欲望载体

如果说赫斯顿对黑人女性身体困境的书写还略显克制,那么沃克在《紫颜色》中则将女性身体创伤展现得更为大胆,借用身体诉说了一部黑人女性饱受压迫的历史。小说开始于继父对西丽的强暴,简短又日常化的语言,生硬粗暴地描绘出一幅黑人女孩遭受凌辱的凄惨画面。西丽的母亲因为频繁怀孕生子,身体遭受到无法恢复的损伤,导致西丽沦为继父的泄欲对象。沃克在小说第一章就借一个稚气女孩的口吻,展现出了黑人女性身为繁殖工具和欲望载体的悲惨现状。更糟的是,婚姻没有改变西丽的处境,而是延续了她饱受凌辱的命运。在谈判婚事时,某某先生犹豫不定,提出要再“看一看”西丽。于是继父将她叫出来,吩咐她“转过身子”[13]10。而某某先生一直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打量她。在这场无声的打量中,男性是高高在上的主体,女性则沦为了被凝视的客体,权力关系通过对身体的监管得以实施。继父补充说可以送一头牛作为陪嫁,这诱人的条件让某某先生最终心动了。由此可见,这场婚姻并非是基于感情基础上的结合,更像是一场无视女性意志的商品买卖,是对奴隶制度的无声复制与重现。

对于某某先生而言,西丽的价值首先在于其无偿劳动力对家庭生产的贡献。西丽外表平平,甚至称得上丑陋。某某先生之所以愿意娶她,除了一头牛陪嫁的诱惑外,更多是因为她身体强壮得可以像个男人一样干活,“她不怕干重活……你对她可以很随便,她绝不会向你要吃要穿的”[13]7。婚后,西丽承担了大部分家务,还要照顾子女,成为了家庭的专属劳动力。吉尔曼指出,家庭是一个社会单位,夫妻双方在创造财富的立场上处于相等地位,是一个经济联合体,其中妻子的经济效益来源于家庭劳动的付出。然而,在菲勒斯中心主义话语中,性联合取代了经济联合,女性对男性的性吸引成为其经济收益的衡量标尺[14]。西丽成为了免费的劳动力,她的身体劳动被视为本身固有的义务,创造出的经济价值也受到了男性的无视。

不仅如此,对于某某先生而言,西丽也是用来承载欲望的工具,是被征服的对象,在性关系中处于完全被动的地位。在许多男性作家笔下的性描写中,男性是统治者,男性身体蕴含着无限的能量,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女性身体被描述成动物般的存在,“即使最完美的女性也只是一块浮游的肉,一个x,丝毫没有受到人类思想的玷污。”[15]在《紫颜色》中,西丽正是这个“x”的体现。某某先生“从来不问我喜欢不喜欢……就是干他的公事”,莎格对此笑着说“你说的好像他在你身上拉屎撒尿”[13]61。话虽粗俗,却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女性在性关系中的客体地位。女性的身体虽在场,但其主体意识却被迫缺席,西丽不得不承认“我假装不在那儿”[13]61。除此之外,某某先生还常常对西丽拳打脚踢,为便于实施暴行,甚至让她自己去拿皮带。每当这时,西丽只能“拼命忍着不哭。我把自己变成木头。我对自己说,西丽,你是颗树”[13]20。只有将自己想象成一棵树,西丽才能逃避眼前的痛苦。通过身体驯化,西丽失去了反抗意愿,被塑造成沉默个体,失去了发声权利。

除了展示黑人男性对黑人女性的身体羞辱,小说还通过索菲亚这个人物揭露了白人对黑人的身体压迫。市长太太要求索菲亚到自己家中做仆人,刚强的索菲亚倔强地回答“他妈的,不好”[13]68。 来自边缘群体的语言回击使得白人的尊严受到了挑战,对此他们用暴力予以回击。“他们打破了她的脑袋。他们打断了她的肋骨。他们把她半个鼻子掀了。他们把她一只眼睛打瞎了。她从头到脚浑身浮肿……像个茄子似的。”[13]69-70面临强权的威胁,索菲亚只能去市长太太家做帮佣,为白人家庭做苦力,没日没夜地听他们使唤,5年都没见过自己的孩子。即便如此,在她教会市长太太开车之后,市长太太甚至不允许她坐在驾驶座旁边,并且强调这是在南方,白人和黑人不可能并排坐在一辆汽车里。在白人的眼中,黑人女性的身体不过是生产工具,可供他们随意使用和摆布。

三、身体觉醒:从男性附属到女性共同体

黑人女性长期生活在种族主义和父权主义霸权之下,生理和心理都陷入失语困境,而走出困境的第一步就是身体的觉醒。在赫斯顿笔下,黑人女性的身体觉醒来自于男性的诱发,为最终独立意识的建立埋下了铺垫。而沃克将黑人女性的身体觉醒更多归因于同性的教导和影响,展现出一种黑人女性之间的姐妹情谊,形成了一种同性联盟,即女性共同体。女性共同体中的成员有着相似的被规训的经历,情感相连,因而能够树立一致的目标,即觉醒主体意识,向主流话语发起抵抗。

在《他们眼望上苍》中,赫斯顿用诗意的语言建立起黑人女性身体和自然之间的连接。在春天的下午,珍妮躺在梨树下,那洁白的小花“呼唤她去到那儿凝视一个神秘的世界……这使她激动不已……它和引起她感官的注意又埋藏在她肉体中的其他模模糊糊感觉到的事情联系了起来”[3]13。梨花的盛开隐喻着欲望的发掘,正当身体即将被唤醒时,珍妮却听从姥姥的安排嫁给了洛根。从此她的花不再盛开,第二任丈夫乔也无视她的需求。直到遇到甜点心,她的身体才第一次得到正视。甜点心将珍妮放在平等的地位上,以纯欣赏的目光赞叹着她的外貌。乔命令珍妮将头发用头巾包起来,而甜点心却温柔地给她梳头,称“我特别想把手埋在你的头发里。简直太美了,就像把脸贴在鸽子翅膀下面一样的感觉”[3]111。在甜点心的帮助下,珍妮对自己的身体建立起正确的认知。她打破了传统规范,对性别操演发起挑战,穿起了颜色鲜艳的衣服。“穿上了高跟便鞋,戴十元钱一顶的帽子!看着像个年轻姑娘似的。”[3]119珍妮身体的解放不仅体现在穿戴打扮方面,她体内潜藏已久的欲望也随之觉醒。甜点心不停地吻着珍妮,爱抚她的身体,不仅仅是出于欲望,更是由于深深的爱意。这让珍妮无比高兴,因为这样的珍爱是她从未拥有过的。

甜点心带来的爱情为珍妮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帮助珍妮实现了从身体到人格的觉醒。她学会了下棋、钓鱼,跟着甜点心练习射击并很快掌握了其中的奥秘,到了“能击中松树里的鹰而不把它打得血肉横飞的程度”[3]141。曾经只为男性开放的大门在珍妮眼前打开,她不再是从前那个只围着丈夫转的附属品,而是拥有了自己的价值。然而,体贴如甜点心也无法摆脱父权社会的影响,在特纳太太试图向珍妮介绍自己弟弟时,甜点心为了显示自己对珍妮的拥有权,愤怒地打了珍妮一顿。然而,处于觉醒过程中的珍妮不愿再度陷入被动的局面,当被病魔折磨失去理智的甜点心试图杀死她时,她举起枪对自己的身体进行了勇敢的防卫,实现了觉醒的最后一步。完成觉醒之后,赫斯顿对珍妮身体的展现更加细致和大胆。“男人们注意到她结实的臀部……粗绳般的黑发在腰际甩动,像羽毛样被风吹散。”[3]2珍妮不再在乎世俗的眼光,自信地展示着自己的身体,通过身体的解放建构了主体身份,确定了自己的实质存在。在赫斯顿的笔下,珍妮的身体是隐喻化的产物,重塑了“被西方文化贬低的身体和物理价值”[16]。

值得注意的是,赫斯顿在《他们眼望上苍》中即使肯定了黑人女性的身体价值,并借此确立了黑人女性的自我意识,但小说仍然无意识地将黑人女性与黑人女性彼此对立,使她们之间形成一种竞争的敌对关系。面对可以自由主宰自己身体的珍妮,其他女性却只记住了她“褪色的衬衫和泥污的工作服”[3]2。在黑人女性之间,长期以来的话语规范遮蔽了她们对彼此身体的欣赏和赞美。不仅如此,中年女性和年轻女性也被置于二元对立的局面中。在小镇居民的眼中,甜点心迟早会为了一个年轻的女孩抛弃珍妮,因为在这种二元对立中,年轻女性无疑处于有利地位。此后,珍妮对一个矮胖的年轻女孩产生了嫉妒,因为后者总是以轻佻的态度撩拨甜点心。在撞破女孩和甜点心扭在一起之后,珍妮陷入了狂怒。年轻女孩的性诱惑让珍妮产生了危机感,两代女性沦落到为同一个男性争风吃醋的地步,这与珍妮姥姥和白人女主人之间的对立关系如出一辙。

与赫斯顿不同的是,沃克将黑人女性的身体解放归功于女人之间的相互帮助,《紫颜色》更加强调女性共同体的力量。杰拉德·德兰提在专著《共同体》(Community)中指出“共同体”概念源于古希腊的政治共同体——城邦(the polis)。亚里士多德认为共同体代表着一种“具有共同利益诉求和伦理取向的群体生活方式”[17]。经过几个世纪的演变,对于共同体的研究愈发热烈。社会学家斐迪南·滕尼斯(Ferdinand Tönnies)提出,“关系本身即结合,或被理解为现实的和有机的生命——这就是共同体的本质”[18]。而威廉斯则强调了共同体中的主体间性,认为“群体中所有成员有着一套共同的传统习惯和信仰,这些决定了他们是什么”[19]5。可以看出,无论共同体如何演变,对个体身份具有塑形作用始终是共同体的核心功能之一。共同体有助于建构成员的主体身份,帮助其找到归属感和稳定感。在《紫颜色》中,这种共同体具体表现为一种黑人女性的共同体。黑人女性共同体中的成员拥有共同的特质和身份,都是父权制和种族主义的受害者,因此相互之间存在着一种亲密的情感纽带。在《寻找母亲的花园》(InSearchofOurMothers’Gardens,1983)中,沃克将这种情感包含在妇女主义中,指出妇女主义定义下的女性“爱其他的女人,无论是不是性方面……欣赏和偏爱女人的文化、女人的情感灵活性”[19]7。在情感纽带的基础上,《紫颜色》中女性共同体的成员有着共同的抗争目标,即团结起来,瓦解种族主义和父权主义统治,向市长夫妇、某某先生和哈波发起挑战。因此,女性角色建立起了和睦的平等互助关系,为集体利益不断奋斗。

在小说中,女性共同体建立的前兆是凯特和索菲亚为西丽带来的对女性和其身体的新思考。从前的西丽从未注意过自己的穿着,直到某某先生的妹妹凯特出现并提出要给西丽买点衣服。“她还要衣服?”[13]18某某先生看着西丽,就像在看粪土。同为女性的凯特对西丽的遭遇同情不已,带着她去选衣服,西丽万分感激,而凯特只是回答“没什么,西丽。你应该得到更多的东西”[13]19。 此前一直安分守己的西丽终于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也许自己是该得到更多回报。之后,索菲亚的到来让西丽觉醒的道路更进一步。面对总想驯服自己身体的哈波,索菲亚从未服输,用拳头回击来自权力的管束。在和西丽的谈心过程中,她告诉西丽应该“把某某先生的脑袋打开花……然后再想天堂的事”[13]34。这话让两人都哈哈大笑,一种无言的默契建立起来。在索菲亚的身上,西丽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原来女性并不一定是暴力的被动承受者,也可以采取自己的方式反抗。

在建立女性共同体的过程中,莎格是帮助西丽身体觉醒的主要人物。莎格对于自己的身体有着清醒的认知,知道如何才能使自己的魅力完全展现出来。她在书中第一次出场时,尽管身体处于虚弱状态,但仍旧打扮得十分入时,穿着一件红色的羊毛裙,“一顶耀眼的黑帽子上插了几根好像是鹰身上的羽毛,羽毛弯下来贴在面颊上”[13]37。西丽完全被这样的莎格迷住了,甚至走不动路。西丽给莎格洗头、梳头,爱莎格的每一缕头发,将掉在梳子上的头发收起来,想着也许有一天可以做个假发“把我自己的头发打扮得漂亮一些”[13]42。 在莎格的影响下,西丽逐渐建立起了审美意识。最重要的是,莎格也帮助西丽探索了身体的秘密。在父权制社会中,女性的身体是受到男性暴力压迫最严重的靶子,因此女性常常害怕甚至痛恨自己的身体。从前的西丽对身体一无所知,是莎格告诉她,原来身体可以为自己带来愉悦和爱。西丽第一次感受到爱,这不仅是生理上的觉醒,更是一种精神上的新生。与珍妮的反射性愉悦不同,西丽的愉悦是主动的、包容的。通过获得生理愉悦,西丽脱离了某某先生的暴力掌控,完成了身体的重生。

在莎格的鼓励下,西丽决心逃离某某先生的劳动压榨,去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她第一次用言语反抗某某先生:“我现在该离开你去创造新世界了。你死了我最高兴。我可以拿你的尸体当蹭鞋的垫子。”[13]153某某先生再度采用暴力,西丽却拿起餐刀扎他的手。这一次,她用武器保护了自己,不再是供男性泄愤的工具。几个世纪以来,在父权话语体系中,女性的身体被视为欲望的客体,是一面让男人心满意足的魔镜[20]。当女性的身体脱离了控制,某某先生的形象一落千丈,只能用言语去攻击西丽。但西丽灵魂中的自由之心已经完全被激活了,“我穷,我是个黑人,我也许长得难看,还不会做饭……不过我就在这里”[13]160。这句话掷地有声地打破了黑人女性长期以来“缺席”的困境,宣告了西丽的独立。她开始缝制裤子,并以此谋生,创造了属于自己的经济价值。从前沉默的西丽消失不见,她变得果敢、大方、坦率,拥有了黑人女性身上一切美好的品质。

除了西丽的蜕变以外,女性共同体的力量同样以温和又坚定的方式辐射到了其他女性身上,玛丽和索菲亚的觉醒等支线情节就此展开。莎格鼓励玛丽去公开演唱,西丽一直在帮助索菲亚的家庭。在女性共同体的影响下,西丽完成了身体的觉醒,建立了自己的公司,莎格过上自由的生活,索菲亚用拳头反击父权和白人霸权,一直被称为“吱吱叫”的玛丽找回了自己的姓名,女性共同体始终在向着实现其集体利益的方向努力。在这个女性共同体中,一个重要的建构标志是“女性话语”的产生。伊瑞格瑞将女性的语言称为“女性话语”(le parler femme),“它试图破坏或改变基于单一性和男性同一性要求的话语逻辑的句法,以表达女性差异的多元性和互斥性”[7]222。小说中,当西丽公开反抗某某先生时,索菲亚也斥责了哈泼对她的暴力行为。面对男性的惊讶,“我们(we)纵情地笑了个够。吱吱叫也开始笑了,然后是索菲亚。我们都笑呀笑呀,笑个不停。莎格说:她们不是很了不起吗?我们说,嗯,哼!”[13]203这里的笑声和女性之间的对话是“女性话语”的具体表现,也是女性共同体的建构标志,体现了女性联盟的力量。在这一点上,沃克比赫斯顿要走得更远。她意识到了女性联合的重要性,重新定义了女性之间的关系,对以往女性主义思想作出了进一步的补充和完善。

值得提出的是,沃克的女性共同体并非是封闭、统一的,而是具有开放的特点。实际上,在后现代背景下,共同体发展出了多种形式,呈现出“从认同到差异,从确定性到可能性,从封闭到开放”的倾向,是一种“超越统一、拥抱阈限性的共同体”[21]。类似地,沃克的女性共同体具有和而不同的特点,在相似的黑人女性经验基础上,又保证了女性个体的差异性。正如莎格强调,女性并非同质化的存在。西丽性格温顺,莎格自由不羁,索菲亚果敢爽快,玛丽可爱率真,4人展现出迥然不同的性格特征与行为方式。然而,差异并不指向对立,反而使得两种互相敌视的身份得以共存。在父权主义的逻辑里,索菲亚与玛丽被赋予了世俗意义上的“情敌”关系,原本应该属于对立的群体。但是,共同受难的女性身份使得玛丽在索菲亚受到市长一家迫害时为她挺身而出,这正是基于女性共同体这一共同身份为两人带来的认同感。在沃克的女性共同体中,相异的女性个体从彼此身上获得了力量,体现出一定程度的开放性和包容性,这并未带来分裂,而是构建了更为紧密的团结性,成为女性群体反抗父权制乃至种族主义的重要基础。

此外,沃克的女性共同体开放的一面也体现在对男性的包容与尊重上。不同于激进派女性主义理论,沃克建立女性共同体的最终方向并非是两性对立,而是实现两性的和谐共处。小说《紫颜色》的结局是其乐融融的,某某先生一直以来用暴力建构的男性权威轰然倒塌,他开始尊重西丽,甚至与西丽坐在一起缝裤子。缝纫是某某先生隐藏在心中的一项爱好,但囿于“男子气概”的束缚,一直无法得以施展。重拾这一爱好象征着他对于两性刻板形象的打破,在此基础上,他终于和西丽成为朋友,共同塑造了一个和谐共处的两性共同体。因此,构建女性共同体是构建两性共同体的前提。沃克的女性共同体正是向着这一方向不断努力,这一点在其关于妇女主义者的补充定义中可以得到佐证,“(妇女主义者)致力于全体人类的生存与完整性,包括男性和女性。(妇女主义者)不是分裂主义者……而是传统意义上的普遍论者”[19]8。在强调女性共同体力量的同时,沃克同样重视与男性之间的联盟,而非对立。在《世界已改变:与艾丽斯·沃克对话》(TheWorldHasChanged:ConversationswithAliceWalker,2008)中,沃克提到世间存在着一个人类灵魂共同体,“每个人都是调停者和大使,都是治愈者,能够将另一个圈子的人带入共同体”[22]。在这个意义上,《紫颜色》说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建构两性平等、互相尊重的和谐秩序,必要的前提是将黑人女性从边缘性身份中解救出来。

四、结束语

赫斯顿和沃克都对黑人女性身体进行了细致书写,以此折射黑人女性追寻主体身份的艰辛。珍妮最后孤身一人的结局体现出赫斯顿对男性影响的强调,而西丽加入了黑人女性共同体,在对彼此的爱中肯定了自己的存在。沃克既继承了赫斯顿的思想遗产,又在这场身体和精神的革命中添加了姐妹情谊和妇女主义的作用,丰富了女性觉醒的内涵。“她们总是坚持自己的信念,打不倒也压不垮。”[13]213这句对莎格和索菲亚的描述代表了沃克对黑人女性的期望,黑人女性应该重新审视自己的身体,迎来身心的解放和独立。从身体入手,沃克在《紫颜色》中建构了黑人女性共同体,并以此为途径来消解种族主义和菲勒斯中心主义的话语影响,向两性和解的最终目标不断努力。在这一点上,沃克超越了赫斯顿的女性主义思想,证明了其妇女主义的可贵价值,也为当下两性关系探讨提供了重要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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