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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船里》:塞林格的馈赠

2023-12-28展世邦

世界博览 2023年24期
关键词:莱昂桑德拉塞林格

展世邦

如果你聽说过《麦田里的守望者》,那说明你可能到了重新认知“烦恼”的年纪;假如你已经翻过这本书,甚至走心地读过一两遍,那你很可能已经打开了和自己内心对话的密门——从此,你那以“自我”为中心的小世界,在遭遇虚无、见识幽暗的时刻,将不再是不设防的状态。

当你不期而遇了塞林格这个名字,你不应该只想起《麦田里的守望者》,他还有更多的故事,给精神困顿的人带去直面黑暗的勇气。比如他极负盛名的短篇小说集《九故事》。该书收录了塞林格在1948年至1953年间创作的9部短篇小说,《在小船里》是其中的第5篇。当一个小孩触碰到蔓延在他身边的恶意,他会是怎样的反应?他会不会意识到自己被针对、被孤立?他是会逃开?躲起来?还是会本能回击?莱昂内尔只有4岁,以往他遭遇到恶意时的本能反应是冲出家门、消失一小会儿,在这之后,妈妈总是能用“魔法”让他吐出压在心头的那团黏糊糊的黑色。比如莱昂内尔3岁时在公园玩,有个孩子跑到他跟前骂他“你这家伙真臭”,莱昂内尔就在公园晃荡到晚上11点多才被家人找到。眼下,莱昂内尔又“出走”了。

小说的开头发生在厨房,莱昂内尔家的女佣正跟保洁女工闲谈。在10月一个充满暖意的下午,对话本该是惬意的,女工完成她的活计正坐在临湖的窗边,等着她的茶凉下来喝完回家。此处,塞林格“操控”了茶的温度,就是不让茶凉,用温度拉长了时间,给保洁女工足够长的闲暇听女佣人倾吐忧虑,尽管她不明白女佣人为什么一直在跟她唠叨这家的小男孩。

塞林格赋予保洁女工一个名字——斯内尔太太,还给了她一种旁观者的立场。她还拥有独立于雇佣关系之外的尊严,她不属于任何一家,她属于她自己的时间,她要在赶公交车前喝杯茶。以她这个“外人”来看,女佣与其忧心忡忡,不如换个雇主——都是做女佣,何必要绑死在这一家呢?

女佣名叫桑德拉,她被设计了一连串动作:紧抿着嘴巴,不安地来回走动。塞林格给了桑德拉一种别样的焦躁——并不只是市侩地找斯内尔太太念叨,而是以恶意的诅咒和中伤试图平复自己——她一直在刻薄地抱怨一个4岁的小男孩。而这一切都因为:桑德拉说了句不该说的话——这话一直被塞林格藏到了整篇小说的结尾——却被小男孩无意中撞见了。塞翁以异样的心态,折射出桑德拉的焦躁,根本无须任何样貌或者举止的多余描述,就把这么个人活生生推到读者眼前。

当拥有了一个她认可的“听众”(保洁女工),桑德拉的刻毒就喷薄而出:她批评小莱昂内尔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桑德拉看来:不是她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而是小莱昂内尔听了不该听的,她就这样给一个4岁男孩定了“罪”。这还不算完,她还要贬损小孩的相貌,桑德拉对清洁女工说,莱昂内尔将来准会长得跟他爸爸一个模样。桑德拉还不过瘾,又鄙夷莱昂内尔父母的吝啬,说她们全家跑到湖边度假却没一个人下水,花大钱买的船也不开……

桑德拉像塞林格手里的风筝,顺着恶意编出的线,兜着风越飞越高。这股“风”就来自她焦躁的情绪:她害怕自己说出来的话,会被小莱昂内尔转告给她的雇主。这份害怕混杂着她自认为理直气壮的恶意,让她越怕就越骂。她甚至嫉妒起斯内尔太太,嫉妒她是本地人,嫉妒她不像自己一样寂寞……

陡然间,塞林格止住了那股“风”,生存本能压过了恶意和刻薄,桑德拉这只冒着火的风筝跌落下来,她开始向斯内尔太太求助:我往后该怎么办?到此,这位女佣都没意识到自己的恶毒,她只担心生计。而斯内尔太太也没觉得桑德拉哪句话有错,轻描淡写地劝她:大不了换一家去做女佣吧。在她心里,就这么大点儿事儿还不如这杯茶重要呢!

更讽刺的是,她们讨论的人——让桑德拉如鲠在喉的人——小莱昂内尔,远在厨房窗外180多米远的湖边,仅仅是远景里的一个小点。

两个麻木不仁的闲话者陷入了各自关心的现实,对话中止。此刻莱昂内尔的妈妈闯进厨房,她让身边的空气活了起来。从声音到举止再到形象,这位母亲——波波·坦纳鲍姆——享有作者毫无保留的眷顾。塞林格以“丑”写美,把一个令人难忘的女性形象在小说史上诸多陈词滥调的描述里拎了出来。她给两位麻木的女人讲述莱昂内尔“出走”的掌故。在妈妈轻描淡写的言语里,莱昂内尔正式走到了我们的视野中心,他的缺席借由母亲的话语,成为不可忽视的在场。波波离开了厨房,给两个冷漠的人留下了笑声,桑德拉甚至打起了精神,就像从没犯过愁似的。

接下来,我们将跟随这位母亲去艰难地靠近小莱昂内尔已经封闭了的世界。塞林格先是让我们看到了反射着太阳光的湖面和漂在上面的小船,莱昂内尔正坐在爸爸的船上。塞林格借用距离操控了视觉,因为远景处的反光、晃荡的水波,儿子所处的小船显得飘忽不定,让妈妈看不真切。想要拉回“出走”成习惯的莱昂内尔,她要面对一场硬仗。

走进孩子的世界需要勇气和智慧。船和波波之间,还隔着湖水,这是莱昂内尔竖起的屏障。屏障拦不住的是什么?波波卷起手指做了个“军号”,吹出地道的军营旋律却又有点不同,这“不同之处”就抓住了小莱昂内尔的注意力。波波借机试探着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反倒让莱昂内尔重新戒备起来。波波又告诉莱昂内尔——他对她而言有多么重要,她想要上船找他说说话。莱昂内尔不但没动摇,还把船上的护目镜踢下了湖。这一“挑衅”的行为,让波波看到了机会。她举起莱昂内尔一直都想拥有的钥匙包告诉他——我也能把它扔进湖里。她看到莱昂内尔“懂了”,就把钥匙包扔给了他,把信任也交给了他。

故事到这,总可以说出来了吧?可是,塞林格的世界里,人物的情绪要充分宣泄,远比人物完成一個行为或者任务重要得多。这是身为作者对笔下人物的观照,她们是人,而非“角色”。小男孩把钥匙包扔进了湖里,他终于哭出来了。如果说第一次扔护目镜是挑衅,那第二次扔钥匙包就是在向妈妈求助了,以破坏的方式去求得妈妈的接纳。

塞格林愤怒时的表情。

妈妈终于绕开了“屏障”,跳上船搂住了儿子。这时候塞林格透过莱昂内尔的言语,让我们体会到了无处不在的恶意。原来,小男孩出走,是因为他听到桑德拉跟斯内尔太太说“爸爸是个——邋遢的——大犹太佬”。早在20世纪40年代,对犹太人的种族歧视就在世界蔓延,在美国也成了风气。一瞬间,我们明白了为什么在公园有孩子说莱昂内尔“浑身是臭的”!种族歧视的恶意伸出黑暗黏稠的触手,经由公园的同龄人、家中的女佣,蔓延到小男孩心里。

妈妈“以儿子察觉不到的程度抽搐了一下”,随后以平静的口吻问他:知不知道什么是“犹太佬”? 4岁的小男孩尚不足以明白什么是“犹太佬”,但足够洞察到歧视和恶意。塞林格在小孩的认知范围内阐释了种族歧视,他给出了最合理也最轻盈的处理,甚至有些可爱。如此隐蔽的处理,正是令人不寒而栗之处。

波波绕开这恶意,给儿子安排了一个充实的计划:开车去买泡菜——就在车里吃泡菜——去车站接爸爸回家——让爸爸带咱们坐船——要帮爸爸扛船帆。这一计划,每个阶段目标都饱含温暖的爱意,每个行动都赋予受伤的孩子以存在感。回家路上,妈妈和莱昂内尔来了个赛跑,把一切都抛在身后吧!

(责编:常凯)

塞林格,全名杰罗姆·大卫·塞林格,他的父亲是位富有的犹太商人,他13岁时随家人搬到曼哈顿上东区,就读于私立学校。两年后,塞林格退学并转到远离家乡的一所军事学校。转学原因不得而知,从《在小船里》,我们依稀可以看到他的童年和少年时期,身边弥漫着的反犹氛围。作为犹太裔学生,他的体验会延伸到成年后的文学作品中。小说中,塞林格给了小莱昂内尔一位智慧而俏皮的妈妈,拉着他走出恶意的侵蚀。之所以能有如此作品,这一切都在于塞林格始终直面黑暗的深渊,从不回避“黑暗就在我们每个人身边”这个事实,哪怕是三四岁的孩童也不得不临渊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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