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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曾经看好我的嫂子走了

2023-12-28王二林

黄河 2023年6期
关键词:嫂子妻子女儿

王二林

一挂棉纸做的岁数纸吊在门楣上,两边摆满各种各样的花圈,院里院外前来祭奠帮忙的嘈杂声,还有鼓乐声哀恸声厨房的忙碌声,汇聚成一汪喧闹的漩涡。本族的孝男孝女跪了半个院子,一具浅褐色的油漆棺材摆在正堂里。眼前的一切,都“直言不讳”地告诉我,那个曾经看好我的邻家嫂子走了。

从她走了的身影背后看去,到的是好多令我难忘的往事。香便嫂子娘家和我家属同门同宗,论辈分我和她是一辈人。她婆家这边和我家又是近邻,父辈关系处得特别好。门前屋后看到我爹,香便嫂子都会亲热地喊叔,我叫她嫂子也无疑了。

我家住在村西南,一条深沟从东南往西北窜去,从南到北是六七八九四个生产队(现在叫居民组)下地干活,以及通往小阳坡、界峪、上下凹几个自然村的必经之路。我家正好居于沟底东南西北的交接地带,下地干活或赶集过路的人都喜欢在我家门前歇歇脚,顺便讨口水喝。

夏季每天晚饭后,我妈就将门前打扫干净,摆上玉米皮编织或旧衣服改做的各式坐垫。摆好不多会儿,前邻后舍的婶子和嫂子们,就拿着纺车或针线活来纳凉,顺便干点手头的小活。

这样的夜晚,常伴有明晃晃的月光,父亲因为一天劳累,大多待在屋里休息,但有时也会出来凑热闹,点袋旱烟边吧嗒吧嗒地抽,边听我妈和一伙女人唠嗑。香便嫂子最是心直口快,话一多就没了深浅,一句话能逗得人前仰后合,一句话也能让人尴尬得失措,但都知道她是粗肠子,并没有人计较。

时光过去几十年,我心中的香便嫂子,不仅没有模糊,反倒越来越清晰。我很早就想把一些事写出来,却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去写,常剪不断理还乱。但随着嫂子的去世,这份心灵债几乎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不硬着头皮写不行了。

大概六七岁的时候,记不清上学了没有,有天下午我从婶子们面前往家走,话堆里嘴忙手忙的香便嫂子,便直勾勾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响响亮亮地叫了我妈一声:

“婶子啊,你家二小子是个‘好好,长大一定错不了!”

“哈哈哈,香便会卜卦,还会看相呢!”

人堆里有老姐妹打趣,但香便嫂子这次没有接话,看着我妈脸上乐开了花,她脸上也乐开了花。虽然香便嫂子说的“将来”还是看不到边的事,也不一定可信,但别人说自己儿子好,为妈的总是爱听。那时我家负担重,苦日子像在苦海里扎了根,香便嫂子的話,也无疑给我妈增加了生活的信心。

我当时就把香便嫂子的话记在了心里,每次想起来都有异样的感觉,也因之每次碰到她的时候,少不了偷偷地瞧她的脸,想她是从哪里看出我将来会有出息的?

事实上,真正的我玩劣不堪。

我上小学二年级就逃学,上树、下河、翻墙头,要么和伙伴一起,要么自己一个人,经常到放学点了也不敢回家,怕父亲知道我逃学用鞋底子抽我。有次我躲在院门口不远的一棵槐树上,从枝繁叶茂的树隙中看到父母在院门口急得团团转,但我就是不敢吭声,竟待在树上睡到天黑了。

上三年级的时候,我逃学去了八里外的姑姑家,从门缝看到姑姑在院里的灶上下面条,尽管肚子饿得咕咕叫,就是不敢推门进去。后来时间长了,我把这事告给母亲,母亲又告给父亲,父亲又告给我姑姑,姑姑听了心疼得直掉泪。

我妈恨透了我逃学,有次甚至死死拉着我,要到堡子崖一块跳枯井。在去堡子崖的路上,她哭得稀里哗啦,我也哭得稀里哗啦,她希望我能说句软话,以后再不逃学了,可我就是不说。到了堡子崖枯井边,我妈见我还不服软,硬打又舍不得,便扔下一句话:“这娃废了。”又掉头拉着我回来。

我断断续续逃了四年学,后来迷上了课外书,也开始懂好好学习了,但数学落得太多,无论如何跟不上了。我索性放弃了数学,上数学课也把头埋了,偷看桌子下面放着的小说。班里的代课老师,除了语文老师看好我,其他老师没有一个看好我的。

我也不知道我将来要干什么,冥冥之中谁又说得清呢?但穷困的家境又不时提醒着我,一定要努力。

自然而然地,我喜欢上了写作,现在回想起来有些模糊了,但仍记得有位叫段廷录的校长,多次拿我的作文在办公会上读给老师们听。这给了我莫大鼓舞,不仅越来越爱写作,而且更加爱学习了,但家里却供不起我上学了。

也就是读初三那年吧,我告别学校参军了。虽然心有不甘,但这是我唯一能走出农村的捷径,之前我连县城都很少去。参军以后,我除了购买牙刷牙膏之类的生活必需品,将每月剩余的津贴都买了书,几年中读了大量中外文学名著。部队真是个大熔炉,把我熔炼得从头到脚一新,知识与眼界都增长了许多。

从部队退役回来,我在地里种过庄稼,在砖瓦窑上拉过砖,还跟人当过泥瓦工。但最体面的是,凭着肚里积攒的一点“墨水”,在周围村里当了两年民办教师。可是愈体面,我又愈觉得自己欠缺太多,怕那点“墨水”误人子弟。

在这种纠结之下,我放弃了教书,经县文化馆一位文友介绍,到了县公安局搞公安宣传。“改行”的那一刻,我才打心里感到,自己真正找到了“渡船”,开始向彼岸奋力划行。我不仅解决了工作的问题,而且写作在全省公安宣传系统也产生影响,成为公安部刑侦局的特邀作家,并且加入了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加入了山西省作家协会,不知不觉也积累了数百万字的写作成绩。

从此,每当我回首过去,就想这算不算应验了当年香便嫂子的预言呢?算不算我是父母几个儿女中那个最有出息的“好好”?

可令我抱愧的是,我爱怎么去“算与不算”,有一点是十分肯定的,那就是父母没跟上我享过一天福。因为早年生活困难,都积劳成疾,在65岁上去世了。

如果说香便嫂子的第一桩好,是她曾经的一句话鼓起我人生的帆船,那么她的第二桩好就是救我妻子的命了。

我在公安局上班的第三年,妻子又怀孕了。当时已有了女儿,生女儿时我在家里,去找接生婆,去喊医生,跑前跑后手忙脚乱。虽不能代替妻子受苦受难,但只要能在她身边守着,我和她就都心安。可生儿子的时候,我跟一位老警察去吕梁山寻找被人贩贩卖的哑女,从吕梁山回来已是第二天下午,母亲从老家托人捎话给我,说我妻子生小子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就往家里赶,回家后听说的事,让我惊出一身冷汗。

我妻子性格有些内向,平时与人交往不多,什么事都怕麻烦别人,怀我儿子的时候,她老早就发愁,到时候该咋办?那时,我妈的身体已大不如前,又住在沟里的老屋,离我们的住处差不多有五里远,照管我妻子很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重担却无意中落到了香便嫂子身上。

香便嫂子的爱人是个乡村医生,妻子生孩子前曾去她家给女儿买感冒药,香便嫂子见我妻子挺个大肚子,就问什么时候生呀?言语间,我妻子说起发愁生的事来,谁知香便嫂子当下就道:

“好弟妹,愁什么愁,到时有嫂子我嘛!”

“好嫂子,你还会接生?”我妻子又惊又喜。

“哟哟哟,”香便嫂子笑了,望着炕上的男人说,“你以为嫂子这么多年和他白睡了?”

我妻子的眼泪一下流出来了,主要是被香子嫂子感动,再是心里那块忽上忽下的石头落地了。但到生孩子的时候,大概是因慌里慌急的,竟还是忘了香便嫂子跟她说的话。

那天早上,妻子肚子开始犯疼,便打发女儿去沟里叫奶奶。当时天还没大亮,加之那么远的路,女儿有些害怕不敢去,就跑到离我家不远的我哥家去叫大伯。我哥一时也慌了手脚,又要去沟里喊我妈,又要去寻别的人。

哥哥着急忙慌的身影,被早起的香便嫂子打开街门时看到了,她正纳闷,见我女儿哭着从巷里跑出来,她等不到大伯叫来奶奶,说要找人赶快救妈妈。香便嫂子听说后,立刻跑去我家,对我妻子说:“咱不是说好的嘛,咋不叫娃去找我呢?”那一天真是惊心动魄,如果不是香便嫂子出手,用后来医生的话说,“后果不堪设想”。

香便嫂子的好,这些年我深深记在心里,每次回乡碰到她,她不是在路边的地里劳作,就是在巷口晒太阳。但无论干什么,只要看到我,香便嫂子就会招呼我,询问我一家子的情况。跟香便嫂子道别后,有时我走出老远了,还能隐约听到嫂子意犹未尽地跟人夸赞我。

几个月前,最后一次见到香便嫂子时,她的身体状况已很是不堪,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再后来就听说她走了。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我胸口一下子堵得很,决定不管工作有多忙,也要回家送她一程。那天在灵柩前吊唁时,照片里香便嫂子一直含笑望着我,让我又想起那句亲切的话:

“婶子啊,你家二小子是个好好,长大一定错不了!”

责任编辑:李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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