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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公和他的子孙

2023-12-28麦子杨

黄河 2023年6期
关键词:仙姑海生阿公

麦子杨

1

世上最可怕的是突发事件,比如斜阳岛这座死火山突然喷发,比如渔公不捉鱼,突然去搬砖做码头。火山爆发只是一瞬间,但渔公自个儿搬砖做码头,一搬四十年,直到今天。从英国留学放假回来的孙女拍着手掌,指着阿公跳起来,直嚷西西弗斯、西西弗斯……

渔公一怔,差点呛了一口熟烟,家人和邻里乡亲有反应快的,也沉下脸,紧张得好像火山要喷发。

海燕,你怎么咒阿公?

渔公的孙女听到老爸苛责,一脸懵懂,委屈地长“哦”了一声,说,叫我吗?老爸,是你叫我吗?

不是叫你,叫哪个?

我叫露丝。

别露丝露带露肚皮丢人!做爸的板起脸说,你回来就叫海燕。

是。露丝认了海燕。

你刚才怎么咒阿公法西斯?真是食坏米!

嗨!渔公低喝一声,忙制止儿子,呵呵一笑,把大碌竹(水烟筒)递给身旁的大孙子,拉了拉孙女的小手。

哪有呀?没有啊!海燕依偎着阿公,无辜地看着老爸,转而四下望向乡亲们,好似在向他们求援,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她说句公道话。

法西斯还不是咒人?那是你阿公啊!你呀海燕,别读书读到那个什么劳什子大不列颠,发癫了不识路回家!老爸拂袖而去。

海燕长“哦”了一声,大笑道,都怪我没翻译好,老爸大人,我说阿公是西西弗斯,不是法西斯,是西西弗斯、西西弗斯!

海燕这回说得很慢,一个字一个音咬清楚,握着阿公礁石般的大手,直想掉眼泪。

众人长吁一口气,回过神来,笑开了。

老爸头也不抬,沉痛地说,海燕你出洋几年,话都说不利落!

有吗?老爸———做女儿的忙去拖老爸的胳臂,这惹得众乡亲放下心头的礁石,火山没复燃。

海燕的老媽给众乡亲端茶水,敬香烟,递糖果,招呼这个答应那个。海燕挨阿公坐在一个榕树树头板凳上,她说,阿公哦,这个西西弗斯呀,是《荷马史诗》里的希腊神话人物———喔,像《西游记》里的孙悟空,猴王、齐天大圣。嗯,这个西西弗斯呀,有反骨,绑架过死神,让人世没了死亡,但这触犯了众神。阿公你想,人都死不了,那不人人都得道成仙了?神仙们就不爽啦!为了惩罚西西弗斯,众神罚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可巨石太重,比我们斜阳岛的火山石死沉多了,巨石每次还没推上山顶,就又滚下山来。于是呀,他就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做这件事……

众乡亲听得一愣一愣,觉得这女娃留洋可能吃错了药,满嘴跑洋人的鬼神事儿,不靠岸,漂。只有她阿公信孙女,夸奖孙女,说得好,我就是法西斯!

海燕咯咯大笑,蹦起来说,阿公太可爱啦!

听得略懂一二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海燕的中学班主任语文老师,老师早退休了,向几乎都是些和自己不同年龄段的众乡亲学生证实:是有《荷马史诗》,与我国的《诗经》齐名。希腊神话也是有的,与我国的封神榜近似。

海燕拍着双手像拍着双翅,要飞回老师的怀抱。

另一个听懂的只对海燕双手合十,嘴里喃喃自语。

渔公对一脸诧异的孙女说,不认识你三仙姑了?

三仙姑?———三仙姑怎么那么老了?海燕一迭声儿抱歉。

不老不成怪物了?渔公笑呵呵的,众乡亲也笑呵呵的。

你想想,你记起来了吗?肯定记不起来了……

海燕那时多大呀,三五岁能长记性?

黄毛丫头,乳臭未干……

做人第一要紧的是别忘本!

唉,三仙姑的师傅三仙婆可是救了你两条命呐。海燕的奶奶,岛上人叫阿妈的,手里抓一把葵花籽,塞给孙女。大孙子给大碌竹烟嘴里填上熟烟丝,递还阿公。

第一条命是你未满百日,高烧不退,药片吃了一把又一把,中药熬了一煲又一煲,岛上卫生院都叫快送出岛去,快去银海市急救。但那几天台风雨,西南浪,哪有船出海?唉,海燕你小,不识生死,都烧得抽筋了,一脸发紫,最后我做主。我就不信邪,连夜敲开三婆庙门,请来三仙婆,一招就治好了。

海燕好奇地问老妈,三仙婆用的什么灵丹妙药?

就一撮儿三婆庙里的香灰,用火山清泉冲服,你喝了三碗,睡了一觉就退烧了。

三仙姑仍双手合十,喃喃自语。

阿妈对孙女说,那些天我天天为你祈祷。

众乡亲一张张笑脸显得虔诚开阔,有双手合十的,有微笑颔首的,有喃喃自语的。

你第二条命———

我第二条命怎么没的?海燕双手扣向老妈的肩膀,比所有人都急切。

老妈用手指戳了戳她的太阳穴,说你呀———仙姑莫怪,小孩讲话不算数———咋乱说哟,是你第二条命咋捡回来的。

海燕左右搂过阿妈老妈的肩膀,讨好地说,是是是,我命大。

你命硬。海燕的老妈笑着说,你两三岁光景,没人看你,我和你爸带你出海,你刚学识走路,调皮得紧,我和你爸就用背带绑你在船舷上。该你命硬,那天七月十四,船上做法事,三仙婆来了,发现船板上只有一根绷紧的背带,却不见你人影。三仙婆马上夺过一把渔刀,一刀砍断背带,绕船舷跑一圈,看见你掉下船挂在船尾,背带把颈勒得都发黑了,刚才三仙婆那一刀松了你的气。三仙婆想也不想跳下海,大海捞(海蜇)一样一把你托回阳世。

一乡亲说,三仙婆神灵,那天我记得大家在船头做法事,烧香拜金猪拜龙王,三仙婆就冲向船尾。

是呀,三仙婆不是人。

不是人。

是神。

是仙。

是佛。

是南海观世音菩萨。

不对,三仙婆升天后,大家就把师傅的巫婆传给三仙姑了,三仙姑的法号应叫巫婆。

三仙巫婆。

南海观世音三仙巫婆。

有乡亲笑。

海燕的老妈说,那天要是常人,肯定会先拉背带上来,那样挂在船帮上的海燕就被勒断气了。

二十多年后的海燕,此刻听了也被吓得半死。

三仙婆捞你上来,你全身青紫,不是海水泡的,是背带勒的。老妈说,我还记得,三仙姑从师傅三仙婆手里接过水淋淋的你,抱怀里暖了好一阵,你才缓过气来。

海燕长吁一口气,说我现在活的,是第三条命了。

三仙姑老得比巫还老,仍双手合十,喃喃自语。

2

海燕在三婆庙前止步,逼出三仙姑。三仙姑说,她不认识西西弗斯,但那天她听懂了海燕说的“西西弗斯”。

为啥一直双手合十,喃喃自语呢?三仙姑说,神是不会为凡人出门的,我现在是以巫的身子出庙门。

海燕一并躬谢师徒搭救两命之恩。

那天我在超度你的两条命,三仙姑用巫婆的口气说,师傅救你的命,我续你的命———都是一样的。你以为死去的就不存在了吗?他们的灵魂飘浮在空中呢。除了你那两条命,还有像沙滩上沙粒一样多的亡灵,大海里每颗海水汇聚起来那么多的魂魄,你听你听,空中涨满他们的呼喊。告诉你,是师傅临终前交代我的,那天你第二条命遇难,但活该你有三条命。那天是七月十四鬼节,鬼都出来了,满世界的鬼,白日也见鬼,你不能成新鬼,给我师傅添堵,师傅就出手救你———别用你那一套人的眼光看你三仙姑,也甭管你什么洋博士,你只能看见人,你看不见鬼世界。你晓得的,你那天说的那个神仙西西弗斯,绑架了死神,让人世间没了死亡。那还了得?不说触犯了众神,也是犯众怒的,你看,空中飘浮的亡灵还少吗?他们在极乐世界自由自在,乐不思归!怎能让人不死而永受生活折磨呢?那会多邪恶啊!所以,罚他推一块大石头上山顶,再滚下来,再推,没完没了,是我佛慈悲,普度众生……

海燕想不到三仙姑变成巫婆后,鬼话说得那么生动。

我是管理他们的。

海燕明白了,转身道,OK。

身后的三仙姑還在喃喃自语,要是我罚那个西西弗斯,就让火山喷他无数次,让他在火山口里生不如死。

望着茫茫大海,海燕想哭。身后是三婆庙和三仙姑,面前是海,海滩上是驾驭着牛车,拉珊瑚石的阿公。天海沙滩上,横亘着石头垒堆的梯形码头。阿公在制造另一座岛。

老妈对海燕说,你不去还愿吗?要至少还一个。

她觉得阿公在替她还,已还了四十年,他们每个人每天都看见了,但就是没有一个人知道,连看得见亡灵在空中飘的三仙姑,也视而不见。

阿公能停止吗?

她走上斜阳岛的乡间小路,小路这几年都伸直拓宽了,铺上水泥或沥青,促成旅游开发,让远方的观光客来到这里。海燕感觉自己成了一个陌生的游客。

迎面来了一队游人。

你们知道这个斜阳岛多大吗?举旗的导游举手说,雄鹰一展翅,就飞出了岛!导游还说,知道这个火山岛为什么叫斜阳岛吗?

一群人直摇头。

告诉你们,听好了,是因为东方莎士比亚汤显祖,登岛写下一句千古绝唱:日射斜阳郭,风声别岛洋。这是一个中途岛。导游继续道,东方莎士比亚汤显祖和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还有天涯若比邻的王勃,都是中途登斜阳岛,或去交趾越南当官,或探访当官的爹。王勃这官二代最惨,年纪轻轻就溺亡在斜阳岛对面那片海里……

海燕拐弯穿过芭蕉林,往天主堂走去。雀儿在林梢,香蕉已经透黄,挂熟一个夏天。走到天主教堂门外的龙眼树下,蝉停止了演唱。海燕记得这棵龙眼树,比阿公的阿公还老,一百多年了,小时属猴的她就是爬这棵树长大的,少女成了假小子。每年夏天,最早和最晚一颗龙眼,非得海燕摘下来不可。但现在来到这棵龙眼树下,她感到高不可攀。龙眼树后是教堂,与教堂同龄的龙眼树让她感觉自己要跪下来,像迎候圣婴,回不来的童年。

她叫海燕?

以前叫海燕,现在改叫露丝了。哈哈哈……

假洋鬼子番鬼妹。

海燕悄然止步于圣婴一样的龙眼树前。

她已走到他们跟前,一眼就看出是四个斜阳岛男人,黝黑瘦削的面孔,单薄的身子。一个躺在一棵龙眼树与另一棵龙眼树之间的网床上,一个半躺在一张竹椅里,两个侧卧一铺竹床,其中一个抱着大碌竹,咕噜噜泵着水烟。

我看她越来越像洋妞,喝多了外国人口水。

镀金了呗,人倒长得越来越妖。嘻嘻,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凹……

哈!你表哥以前的旧情人,青梅竹马?是不是上过了?现在肯定不让上了吧!

我表哥可不敢上她,这可不是开的洋荤,那是假洋仙女,谁敢保证没艾滋?就一分钟的事儿,可不敢搭上一条命!

哈哈哈,听三仙姑说她有三条命……

干脆说她是猫,九条命。

啊呸!她好像跟你表哥一年的,属泼猴。

她就站在他们面前,龙眼树的阴影下,沫蝉在飞沫,又叫又吐。他们把她当作了游客。

她想起刚才导游的话,这岛,雄鹰起飞的跑道,一飞就飞出了岛。那以后就是一望无际,没有落脚点的大海了。

她走向教堂。

露丝想给他们赎赎罪,洗一洗礼,与生俱来的。

这时,天空响起钟声,一下,一下,又一下……她抬起头。

鸟儿掠过,蝉合唱。

3

阿妈说,海燕,我们食晚。

海燕看着门外夜色说,要等阿公回来。

海燕的大哥海生下班了,也回到家,准备吃饭。二哥海运和老爸钓完鱼,正在回家的路上。

一大家子都习惯了渔公这种“潮落而作,潮涨而息”的节奏。大哥海生说,阿公快回来了,水都上岸了。说完,调到电视节目《非诚勿扰》,闷头抽烟。

老妈说,我听到阿公坐上牛车回来的吱呀声了,海燕,你听到了吗?

海燕的阿妈瞅着满桌饭菜,忧伤地说,都累死了二十三头牛。

海燕心里一愣,眼前一片模糊,似乎潮水上涨,涌进家门,家里的沙发、台凳、柜子、水壶、电视机里的《非诚勿扰》、阿妈和老妈、大哥和小马扎、瓶瓶罐罐,都浮了起来。她被呛得咳个不停。

阿妈坐在阴影里,像一块暗礁,说,这个老不死的,下一个就轮到累死他了!

海燕不愿听这些丧气话。海生有点烦,把《非诚勿扰》调大声。海生三十出头,家里几个老人天天催恋催婚,海生无奈,只能看这个电视节目出神,幻想有一天站在上面成为男主角,但海燕记得二哥曾打击他,你一上台就全灭灯!

电视节目里一声巨响,在“爆灯”的惊呼中,海燕迈出家门,潜水一般浮出夜色,她差点窒息。

月光下,她远远听到牛的喘息和牛车轮辗过大地的吱呀声,这些混声荡起回响,压过涨潮声。她害怕在这头越走越近的老黄牛趴下前,主人先累死。

月光如水,水退潮后,露出阿公暗礁一样的前颊。

这晚,三婆庙的庙会吵闹了整座斜阳岛,全家人吃了饭都去看庙会。安顿好老黄牛,阿公说,去瞧瞧三婆。

海燕说,我去找阿爸。

阿爸和你二哥要去夜钓,水期好,一抛钓就有鱼。老妈说,在东头海岬尖那边。

海燕“嗯”了一声。

三婆庙仿佛是去往岛东的桥头堡,海燕绕不过,锣鼓钹钗、高胡喉管、吹拉弹唱,一齐上阵,像花旦老生丑生武生拦住她的必经之路,以各色面谱、长裙、蟒服、褶子、开氅、官衣和长帔,纷繁往来,步履铿锵,美目盼兮,企图唤醒她的记忆。对海燕来说,三婆庙救过她的命,此时各类响器的十八般武艺想勾回她。但在海燕看来,三婆庙再也搭救不了她的灵魂———灵魂,海燕孤独的灵魂,离斜阳岛越来越远,拍了拍翅膀,就冲出小岛———除非斜阳岛火山再次喷发,但那是不可能的,斜阳岛是死火山岛,现在早已结束了三婆庙给海燕的第一条命和第二条命,海燕今后与三婆庙无关了。

她闻到三婆庙的香火味,粤曲的唱段夹杂在烟熏火燎里,是一出她忘不掉的《梁山伯与祝英台》,那个桥段叫《十八相送》。今晚三婆庙有盛大庙会,海燕是来致敬和道别的。

人流像海水涨潮,涌到海岛岸上。

海燕逆流而上———来看戏的乡亲们跑龙套似的与她迎面而过。这让海燕恍若置身梦中,看似犹如戏台:右边是大海,海水正步步上涨。左边是火山岛凹陷的岬角,半个山洞正好形成一个舞台,灯光照耀下,舞台上人影绰绰,衣着光鲜,台步怪诞。台下人山人海,一浪叠一浪,像皮影虚晃摇摆,说话声笑声骂声干咳声,还有地摊挑担摆卖零食水果油炸虾仔饼等的叫卖声。这海乱了。台上台下,都在表演。匆匆掠过的海燕,一时分不清哪是台上哪是台下,哪是戏里哪是戏外,甚至分不清舞台上的高耸火山,是火山顶,还是月亮照不透的云层———全都浑然一体了。

海燕忽然听到人群中爆出一句“台词”:不给她们进庙啊!紧接着是台上的一声铜钹巨响,鼓点密集,铮然迸发,那是一出《白蛇传》,烟幕弥漫,脚步缭乱,人声鼎沸。

海燕四处张望,斜阳岛整个儿变成一只鹦鹉螺,漂浮在海面上。今晚真的是一台大戏,台上是粤剧粤曲粤语,台下是斜阳岛粤语廉州话与客家话、桂柳话、家话的杂交俚语,但都被普通话潮水合围。海燕听出他们是游客或上岛工作做生意的外地人,他们的人数渐渐超过了斜阳岛本地人。海燕闻到人群中浓重的脂粉味。

她看见,三三两两的女人,在人群里流莺般闪烁。

不给她们进庙啊!

这些女人……

这些妖精……

三婆庙就在戏台后,戏台就搭在三婆庙前。

黑暗中,海燕看见夜莺们或聚或散,扭腰撅腚,款步巡梭。海风温柔地把她们的裙裾拂起,她们用手護一下,好像乘着海风,笑着慢悠悠地飞。夜莺们都被目光填满旗袍,但她们仍是轻盈地滑翔。

就因为一时放慢了脚步,多瞥夜莺们几眼,海燕发觉有人把她当夜莺了。她一瞪眼,用一句本地话“有硑搞错”,把几个涎着脸皮上来搭讪的男人踢开。

海燕感觉三婆庙上的火山顶,已经与夜空中的白云连成一片,分不清哪是山哪是云,今晚的月亮是被山挡住,还是被云遮掩了。她疾步往东,把这台大戏爆发的响器淡忘于身后。

一步一步远离三婆庙,好像一步一步远离大海,但其实三婆庙夹在海岛中间,往哪头走,都在靠近大海。

在经过岸边一丛人头高的火山礁岩时,海燕看见夜色中一对相拥的恋人,像一对鲎,一只公一只母,手脚如爪交缠着。

走过两步的海燕激灵了一下,她回头透过夜色,看见那只“公鲎”穿着白格子衬衫———这不是二哥海运吗?刚刚一家人晚餐时,二哥就坐在海燕对面。是二哥,海燕认出二哥的身材,尽管抱着一只“母鲎”,她也认得出。二哥不是跟老爸去东头海岬夜钓去了吗?咋在这儿钓“母鲎”?海燕不禁好奇地绕行两步,想从侧面看看二哥抱着的是哪一只“母鲎”,她认得吗?

“母鲎”把头深埋进二哥怀里,只留手脚爪子盘着二哥的身体。海燕只能看见这只“母鲎”颀长的身子,披肩长发———她突然看见这只“母鲎”的裙裾,蓝底碎白花的裙摆,好像在哪儿见过,在哪儿被海风吹拂,高傲地飘起。

他俩一动不动,海岩像屏风一样,把这对恋人挡在三婆庙外。海燕觉得好笑,二哥好像抱着一尊礁石。

如果是小时候,海燕会捡一块鹅卵石,朝二哥掷去。

海风鼓动,有恋爱的味道。海燕笑了笑,轻快地走开了。

前面就是东头海岬尖,在火山岛东面。火山在7000年前喷发过,斜阳岛是当年火山喷发的堆积物。海燕在这个夜晚发现了二哥的恋情。走进更深的夜里,她看到的堆积物炭黑成灰。她有一阵迷路了,凭感觉指导自己往东走。三婆庙是她最初的地标。三婆庙在岛中间,偏东方向,一片墨绿的大菠萝树后有一小片田野,田野中央是天主教堂,教堂穹顶上的十字架是用珊瑚做的,镶着日月珠贝,黑夜中熠熠发光。她白天去过教堂,在教堂听海,潮汐无声,浪涛涨落。顺着潮水再往东,是斜阳岛东头,火山蚀岩遍布滩涂,向海低垂的礁石上有无数火山喷发孵出的火山蛋。二哥海运这时应和老爸在那儿夜钓,也许屁股下就卧着两颗火山蛋———但二哥,他在夜钓“母鲎”。

4

海燕看见教堂的光,补丁一样漏出夜幕下的大地。放慢脚步,她绕过一小片小叶速生桉,走近教堂。大门敞开的教堂全是光,人影在一张银幕上放映,两个窈窕少女躲在教堂的廊柱后,一嘴岛外话,细听好像是“巴适”的川音。

海燕走近,俩少女听到脚步声,胆怯地从廊柱闪出身来。绕过教堂后的一株月季时,海燕“嗨”了一声———她发现那披肩发女孩子有点儿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就在刚才,刚才见过!她看向正在闪身离去的那个长发女孩子,果然裙摆是蓝底碎白花。

长发女孩子听到身后有人“嗨”,不禁摆脱同伴的手,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海燕看见一对夜明珠一样的大眼睛,在教堂后的月季花旁闪烁。

俩女孩子见身后是一个女孩子,就有点放心了,相视一笑。

我见过你。海燕走近了,肯定地说。

俩女孩子面面相觑,不晓得面前这个陌生的女孩子说的是谁。

海燕含笑盯着披肩长发女孩。

另一个女孩子的长发绾在脑后,笑出了声。

你见过我?长发女孩子疑惑地问。

嗯!海燕重重地点头说,海运是我哥,我二哥。

海运?披肩长发女孩子盯着海燕问,侧过脸望向身边的同伴。

海燕一再点头。

长发女孩摇摇头,绾发女孩子说,你可能认错人啦。

不认识?你们刚才还抱在一起?海燕脱口而出。

长发女孩脸红了,羞涩地低下头。

束发女孩笑嘻嘻地说,原来是花蟹呀!

什么花蟹?海燕皱了皱眉头。

长发女孩扑哧一声,掩着小嘴笑了。

就是她。海燕走近说,他是我二哥,叫海运。

我们叫他花蟹,本岛花蟹。束发女孩还在嘻嘻地笑。

嗯?海燕不解地看看这个女孩,又转看那个女孩。

生猛呗,帅呗!束发女孩轻轻地拧了一下女伴的脸蛋,瞅着海燕笑说。

海燕也笑了。是呀,二哥海运挺帅的,高高瘦瘦,白白净净,不像大哥海生微胖木讷。大哥虽在公家单位上班,但抽烟比说话多,闷得像一只不出头的螺。二哥机灵,像新鲜鱼蹦蹦跳跳,从小有女人缘,二十来岁就招蜂引蝶的,别人家老爸老妈为孤岛上的儿子找不到女朋友发愁,而她老爸老妈总是严厉告诫二哥“别乱来”。海燕从中学就出岛读书,直到大学,大学考去北方,读研读博出了国。只是今晚,海燕没想到,自己的家乡,一座孤岛,都这么开放了,只晓得一个绰号,就能搂一起?但海燕想,姓名不也是一个符号吗?

海燕问,我二哥呢?

长发女孩犹豫地摇了摇头,拉起同伴的手要走。

海燕想叫住她俩,但叫不出声,她还不晓得她俩叫啥,就像她俩不晓得她二哥的名字。海燕又笑了。

教堂一下子清静下来。

海燕正要转身去教堂门口,却听到教堂后墙似乎有一只蝙蝠擦墙飞行的声音,然后真的看见一只蝙蝠降落地面,是着一身黑色宽长袍的嬷嬷,正好迎在要离开的俩女孩面前。

海燕认得这个干瘦的老嬷嬷,她从小就见老嬷嬷颠着三寸金莲在礼拜日跑前跑后,帮忙张罗。听阿妈说也不晓得是哪一天,嬷嬷住进教堂。这时的老嬷嬷没有变得更老,仍是原来的样子,一点都没变。海燕听到老嬷嬷请两位少女进去看看,坐坐。

不进去啦,我们就瞅一眼。那个束发女孩说着,回过身来,与长发女孩手挽手,跟在嬷嬷身后,驻足在教堂门口。

海燕闻到她俩的脂粉气,好似与刚才三婆廟前的廉价香水同一个牌子。

俩少女伸着长颈鹿般的脖子探向教堂深处,好像那儿有浆果。长发女孩盯着门口正对的十字架,见一个中年男人被钉在上面,她慌忙用手掩住猩红的嘴巴,低低地“啊”了一声。而她的女伴,则盯着十字架前的景象,那是一个粉团般的圣婴。老嬷嬷侍候在她俩身旁。

见海燕走上来,俩少女有点害羞地对老嬷嬷说,我们过几天再来。那个被十字架吓到的长发女孩说,现在……身体有点不舒服。

她的同伴拽了拽她暗红色的腰带。

老嬷嬷说,我可以去请神甫,就在后面的神甫楼。

噢噢,不用了,谢谢你,老奶奶。

俩女孩一阵海风似的与海燕擦肩闪过。

海燕与老嬷嬷回头看时,只见两只夜莺掠过桉林,飞进大菠萝树里消失了。

老嬷嬷认不出海燕。

海燕对老嬷嬷点点头,微笑道,老嬷嬷好。

老嬷嬷侧了侧身,像一张折叠起来的椅子,让出更多的空间。

但海燕没进教堂大门,只是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她突然看见离自己更近的另一个人:跪着的阿妈。

阿妈什么时候来的?

阿妈的头低得贴住地板了,花白的头发垂落,像从地里长出来的枯草。

海燕从小在教堂玩大,在教堂珊瑚石的地板上,扶着用碎珊瑚和糯米浆糊混合筑成的墙体学走路。珊瑚是海底的化石,她觉得,阿妈这一跪,海应声退潮,阿妈把头低到海底了。

她对老嬷嬷点点头,退后一步。

阿妈刚刚不是去三婆庙了吗?海燕想阿妈是不是看了《柳毅传书》,才绕着火山小道来教堂的呢?

记得小时听阿公说过:“我小时候,见阿公一个人去找寻搬运天下所有的石头,永远搬不完,阿公为的是搭筑自己的码头。阿公从石头越堆越高的海边回来,泵着大碌竹,数落阿妈,贪洋人的几颗纽扣、几枚渔钩、一坨铅,信了耶稣那洋老头……”

你这个倔老头别乱说天父,会有报应的!

海燕记得阿公嚷道,他天不怕地不怕,还怕一个不远万里上斜阳岛的番鬼佬?阿公喝了二两木薯烧酒,烧酒像渔刀子在肚子里绞,绞得翻江倒海。阿公说,老妈子,我没有说错你吗?一到礼拜日,你就不肯出工,也不肯在家里剁鱼剥虾,总是上教堂。那个现在埋在教堂后的番鬼佬,我还记得他叫约瑟夫,和踩高跷的高脚鬼一样高,眉毛又白又长,站在教堂门槛儿旁,像发门票一样,给去做礼拜的都发一段胶丝红头绳小纽扣,呵呵呵呵……

海风吹得大菠萝树林也发出呵呵声,打着酒嗝,散发出木薯烧酒味。海燕扭头睃一眼教堂背后,那儿的墓园是一片十字架林,与教堂的十字架相呼应,迟早都会升上天国。海燕一边走一边在胸前画十字。

你们想干什么?拦路抢劫啊?大菠萝树边,突然撕裂出一句。

海燕愣住了,她听出是刚在教堂里那个束发女孩的尖叫。

屁!我们不劫财———劫色,哈哈哈哈……一个男人得意地嚷道,引爆一阵浪笑。

喂,你们有硑搞错?以为我们是啥人……那个束发女孩故意用本地话说。

一个阴阳怪气的男声说,好了,别装了。你以为我们不晓得你是什么烂鱼货色。你欠的房租伙食费不是用自己还民宿老板了吗?现在还没还完吧,还要陪睡打工吧?哈哈哈哈……

束发女孩愤怒地说,你放屁!放狗屁!

一个男人出来打圆场,一迭声儿说,误会误会,来来来,我们刚烤的生蚝,陪大哥喝两杯。

海燕听到那个长发女孩对同伴说,我们走。海燕想,长发女孩一定用力拉同伴的手臂了,束发女孩还不服,一路臭骂着,把高跟鞋蹬得咯哒咯哒响,气鼓鼓的骂声要引爆火山岛。

海燕重重地咳了几声,拐一个弯,离远一点,想甩开这伙恶棍。她看见明月出轴,新铺的柏油路在黑夜中展开,黝黑得发亮,天地开朗如一幅画卷。她舔了舔嘴唇,尝到了有味道的潮声,腥咸,鲜美,全身的毛孔都张开嘴巴,吮吸潮气。她仿佛看见老爸一竿接一竿地甩钓线,跨步运气,奋力张臂,甩到海中心。那透明的钓线,在线匣子里哗哗啦啦地狂转放线,像一只风筝,从天空射向大海,变身一尾飞鱼,哧溜一声,没入大海深处。

二哥海运站在一块火山石上,帮老爸收线,一条巴掌大的白腊鱼扑腾着升上海面。

5

海运今晚的确是穿着白格子衬衫去逛了庙会,也的确和老爸去东头海岬角夜钓,然后瞅个空子猛跑回三婆庙,被海燕看见他钓“母鲎”。他不晓得海燕发现了他的秘密,更不晓得海燕把他和王小兰叫作“公鲎母鲎”。海运从小最怕读书,用他对大人的解释是“妹妹帮我把书读完了”。的确,海运的妹妹海燕从小就是学霸,读书读出岛,读出市,读出省,读出国。海运调侃说,妹妹还要读出地球,读出银河系。他还说,我不是读书的料,但他也不是做海的料,不老老实实跟老爸打鱼,像今晚夜钓中间,还偷溜出去钓“母鲎”。

他以为自己神出鬼没,晚餐后随一家人去三婆庙露露脸就行。他的眼睛不在大戏舞台上,而在舞台周围转,像在茫茫大海里找鱼一样找人。他对老爸说,你先去下钓,我再看一段《穆桂英挂帅》,就去帮你起线收鱼。

他是说到做到了。老爸刚走,他就看见小兰和同伴小芳来了,也像那些外地女人,被三婆庙拦在庙门外了。她们正要像海水一样退去,他找上来说,我带你们从后面去看三婆庙。

小兰和同伴小芳跟着这个本岛“花蟹”,在火山岩洞里一拐两拐,顺着一条只能弯腰穿行的地道走去。地道里还点着蜡烛,每个转角都贴着神符。

三婆庙真大呀!小兰说。她站在三婆庙戏台后面,看到的全是演员的背影和观众的正面。小芳说,挺好玩的,我喜欢看戏,听不懂也好玩儿。

海运就陪小芳在戏台后看戏听戏。后来,他拉着小兰的手,去看“送子观音”。

小芳走远了,其实是给他俩留出空间和时间。那些粤曲,小芳一个字也听不懂,只是听说还有用客家话唱的《老杨公》《耍花楼》和家语的《叹家姐》《咸水调》。她一个川妹子怎么会喜欢这些呢?那些舞台上的锣鼓喧闹,只是为了掩盖她的同伴小兰的恋情。

小兰和海运拉着手,听他的叮嘱“见人不说话”。他怕她一张嘴,人家就听出是“异族”。三婆庙里人头攒动,水泄不通,小兰躲在海运身后,手被捏得汗涔涔的,像从海里捞上来的一样。

从侧面挤出三婆庙,小兰才说,你们的观音菩萨都披红戴绿的呀。

今天是观音诞辰日。海运说着,走到较偏远的一丛火山岩石后猛然停下,拦腰抱住了小兰。

他说,你全身湿透了……

她说,这庙热的,海风吹不进,还一屋子的蜡烛香火。

他笑了笑说,你出一身汗,把你身上的香粉味就冲掉了。

他的手已经伸进她的裙子袖口,抓出一把汗水,说,你还在出汗……

她身子往后挺了挺,不贴他那么紧。

他却逼近说,我们像不像一对鲎?

鲎?

嗯,退潮后满沙滩的,除了海蜇就是鲎。

她笑了笑,感到他身体在涨潮。

他倆认识也是在一次涨潮时。

那是上个月,夏天刚开始,她刚上岛,是职院同桌小芳叫她来的。小芳去年秋天来这个最年轻的火山岛旅游,待了一段时间。用小芳的话说,就是喜欢上了这个火山不再爆发的岛,这里有一种永远不可能的期待。小芳那时刚失恋,师生恋,她喜欢在这个岛上发呆,就留下来在住宿的那家民宿工作了。她对小兰说,我欠了民宿老板半个多月房租,我就说我留下来给你打工还债吧。老板同意了,还管我三餐。

小兰觉得挺划算的,她没见过大海,从小住在山顶上,是重庆一个叫铜梁县的山区。她父亲的祖籍在河南济源王屋山,她不晓得为什么他们要来长江边上的重庆,好像是著名的祖先愚公除了移太行山和王屋山,还要派一个子孙来移重庆的大巴山。小兰从小读书不好,读职院才下的山,在平地里认识了小芳,现在来到大海怀里。她一见到大海就深爱上了。在大海面前,她觉得大海像一个男人,她未来的恋人,她要投入他的怀抱。

那天涨潮,把斜阳岛的海滩都涨没了。斜阳岛的东面是一个臂弯一样的港湾,一个七千年前的火山口。火山口旁有一座小小的山岭,酷似一头肥猪,人称猪仔岭。

海运的快艇就泊在猪仔岭下。

她俩从岸边的马尾松林走向猪仔岭,一个穿着红裙子,一个穿着白裙子,超短裙蹲下来,没能罩得住沙滩。她俩惊喜地叫起来,找到一枚虎斑贝。小兰说,她发现了一枚日月贝,她举起日月贝,迎着东边的光亮,透过薄薄的贝壳,看见了快艇旁的海运。

海运在她俩走出马尾松林时,就瞄准了她俩。他摘下墨镜,背着光也习惯眯起双眼,看见这两个雪白肤色的女孩。她们肯定是刚上岛不久,雪白的皮肤还是白里透红,从墨绿的马毛松林走向淡蓝色的海水,踩着雪白的沙滩,沙滩上铺着一层奶黄色的碎珊瑚。远处的云朵,一半落在海水里,一半披在她们身上。

他老远就挥手,“嗨”了好几声。

一个女孩对另一个女孩说,他在叫我们呢。

她俩朝他和快艇走去,他和快艇就在她们与大海之间。

他穿齐膝短裤,白背心,短裤上印满花花绿绿的花蟹。她们一见他裤子上的花蟹,就叫他“花蟹”了。他说,去玩玩呀,帆板冲浪、游艇环岛,还是潜水看活珊瑚?想刺激,够胆,让肾上腺素狂飙。想嗨翻整个海的,就玩水上魔毯、空中飞伞!

她的同伴挑战性地问,今天适合玩什么呢?

他抬头望望天,平视一眼大海,说今天东风,最适合玩空中飞伞。

她的同伴鼓励她说,你不是没跳过蹦极吗?这个就是海上蹦极。

他打了一个响指,说,是的,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玩法像空中飞伞,可以上天,可以下海!

她偏了偏脸蛋问,是吗?

他给她挂上蓝色、红色、黄色间条的降落伞,最后整理了一下她身上的救生衣,给她绑紧安全带。她一直看着他,一点儿也不紧张。他退后半步,重新戴上墨镜,细细打量她。她莞尔一笑,甩了甩长发。他跳上快艇,轰然一声发动马达,整个大海翻滚起来。

小芳在她临出发升空时高声喊道,我等下要玩魔毯!

她还来不及应答,就摸到了蓝天。

快艇的拖绳把拖伞猛地拖起来,整个大海变成她起飞的跑道,降落伞瞬间打开,像绽放在海面上的蓝红黄花朵。她哇哇直叫,陆地、沙滩远去了,俯视间大地变小,海洋变成一块蓝宝石。

今天的风太好了,他缓慢地推进速度,让她飞得更高。

快艇飞向大海深处。

留在沙滩上的小芳,眼看同伴飞成一只小鸟,不禁跳起来,举起双手使劲地向空中的同伴摇着摆着。

她没有回头看一眼变成一只小贝壳的小芳。

她飞过了猪仔岭,越过火山口,如果有飞机牵引她,她可以掠过斜阳岛,飞出地球。

他牢牢握住方向盘,往左弯,他要带着她飞,绕岛飞行一周。他觉得今天特别异常,风是好风,阳光也灿烂,但以前也有过这样的风和阳光呀,难道是因为天上飞的这个仙女吗?

海风在他把快艇驶到岛的西面时小了一些,他把速度稍微降了一点儿。岛的西背面,没有一只船在附近,遥远的海平线上浮动着三两根桅杆,静止似的,仿佛在支撑着天际。

他正要加速,突然抬头一看,发现距离海面十多米的她在空中手脚搂成一团,嘴里嚷着什么,他听不见。

马上减速,让她像云朵一样降落,十米、八米、五米……

他不敢相信地把墨镜推到鼻梁,看见正向海面降下的她,几乎赤裸!

她的超短裙被海风刮成一块布条,给海水泡湿了,不晓得缠在她身体的哪个部位。她哆哆嗦嗦,脸色发白,看着他,又躲开他。他忙让她靠近自己,快艇降落。她全靠救生衣裹身,像海燕一样触落水面时,巨大的降落伞成了她的外套,她伸手揽住,披挂胸前。

他把她拖上停下来的快艇上。

她扑进快艇,像一口海水一样倒进他怀里。

她背过身子,他帮她解下降落伞和救生衣,裙子被海风和海水搓成一条,绑在她腰间,成了一束红腰带。

她把裙子解下来,风中抖了几抖。他退后半步问,要我帮忙吗?

她背着身子,把裙子递给他,他接过裙子放进海水里泡了泡,超短裙像给蔚蓝的大海身体里注入的血,快艇边的大海一片火红。他不禁回头看她一眼,她正好背着身子回头看他。

她说,你不是说今天的风很好吗?

对不起。他替风向她道歉,风是好风,可把你裙子吹掉就变坏了。

她咯的一声,想笑,想哭,又忍住了。

她环抱胳膊,坐在快艇的驾驶座上。

他一边绞拧她的红裙子,一边问,我叫海运,你呢?

王小兰。说着咯的笑出一声。想到刚才和小芳就叫他“花蟹”了,她看了一眼他的花蟹裤子说,我上岛第一餐吃的就是花蟹。

哦,所以呀,今天送你第一次下海上天的人,是我。

哎,有你这样说的吗?她在他的驾驶座上撒娇。

他咧嘴笑了,把她的裙子拧干,晒在艇幫上。

她扭过细腰说,给我裙子,我穿上呀。

他透过墨镜看着她白海豚一样细腻雪白的腰肢,下面是蓝色的海水,上面是蓝色的天,前面是绿色的火山岛。泊在海中的快艇像他的心跳,风平浪静却把他的心涌得加速跳动。

他脱下白背心递给她。

她害羞地轻轻“喔”了一声,接过来,从头罩下去,居然罩住大腿,正好是一件白色超短裙。

光着上身的他笑了,她这才侧过身,看着他笑,觉得他的牙齿白得晃眼,海水倒映着波纹,一波一波荡上他酱紫色的上身。

她盯着他的上身,掩了嘴笑。

他莫名其妙地低头看看自己的上身,身上留着太阳晒出的一件背心的印痕。

我还有一件白背心。他挠了挠头说,就是脱不掉。

她笑得更开心了,正面对他。这回轮到她莫名其妙了,低下头看自己的身子。

他笑说,我的白背心给你穿成了白短裙,像你的皮肤,真好看。

是吗?她不好意思地把“白短裙”往下拉了拉。

他走上前去,阻止住她说,你别动,就坐在这儿,我教你开快艇。

真的吗?可以吗?

他点了点头,搂过她的肩膀,握过她的手,按在方向盘上,说跟开汽车一样,右踏板是油门,左踏板是刹制……

他握着她的手,拧开快艇启动键———突然,他看见快艇右前方的海里喷起一团海水,接着又是一团,像海底喷泉。

她听到快艇启动的马达声,问他咋了?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见海底喷泉风生水起。

他附着她的耳朵说,太棒了,海豚,我们低速靠近去看海豚。

她惊喜地搂紧他的腰。

他回头看了一眼,但愿晾在艇帮上的红裙子别被晒干。

6

阿公不让海燕动手,说你走开,一旁玩去。

我搬小的!海燕拗气地说。

那是一条三十多米宽的海沟,水大了,潮就涨上来,水小了,潮就退回海。阿公在海沟两边码石堆,叠高,堆大,石头大多是珊瑚石和长满牡蛎的火山石。阿公驾着牛车,绕着斜阳岛转一万遍,四处打听哪有石头,哪怕是废弃的碎砖破瓦。阿公用牛车装上废弃的钢筋水泥块、火砖、立柱,甚至还有巨大的预制板,都将为他四十年来筑起的码头添砖加瓦。海燕看见有些石头已经泡出苔藓,有些还漂出一绺海菜,招来海蟑螂和小螃蟹,无数的牡蛎和番塔螺、红螺、刺螺、马蹄钟螺寄生在乱石堆上。

阿公抹一把汗水,抬起头,看见港口码头像坚固的城墙,面朝大海,水闸一般地屹立不动。

眼看大功告成,阿公充满干劲。码头,完全彻底地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每一块石头里。

牛一个趔趄,车轮陷进沼泽似的滩涂。

阿公双腿大字形插入沙滩,牛车往后倾斜,一块巨大的珊瑚礁石滚落,珊瑚礁石正好夯实码头地基,冒出一串串水泡,把阿公的全身溅满水花。

海燕把长裙打结成超短裙,但她还是帮不上忙,感到整个沙滩要塌陷。她知道这是海水在沙滩内部策反潮汐,阿公要抢在斜阳落进海水前,把这一段堤岸砌好。

这片西海岸没什么游人,风景区都往东头开发。这儿是火山渔村的尾部,渔船和越做越大的游船都停靠在东边深水港。火山村和邻近几条村子的小渔船停在东海岸码头,人要绕岛多半圈才能回到家。渔公不是为了少绕一圈岛,才要自己做码头的。那得从四十年前的一场台风说起,那场台风的威力霸占着印度洋上空,突然变速,风力高达17级,形成巨大飓风,把来不及开到东海岸避风的渔船全部扫沉,有几条船上的守财奴舍不得跳海逃生,结果发生了三幕悲剧。一幕是三天后,深海发现漂泊的浮尸,第二幕是死尸晒在岸边珊瑚礁上,第三幕是派出所结案的众多“失踪”案。

渔公的一个舅两个表叔三个宗亲大哥分别扮演了三幕悲剧的主角。全岛全村人都为悲剧恸唱了七七四十九天,沿火山島海岸线点灯敲锣,昼夜不断地喊海招魂。那时海燕还没出生。三仙姑的师傅因此一举成名。三仙婆能跳大神,生辰八字,阴阳互动,问花,卜螺,筛米,掐指,算卦,指出船沉何方,是人是鬼。三仙婆闭关整整七十二小时,才说还有一个船佬死死抱住一块破船板。跪了一地的村民叩响了头。海里一片迷蒙,硬是被三仙婆看出来了,说在斜阳岛往越南方向二十海里,那儿退潮时露出几块岛礁。两只快艇连夜赶去,天亮时果然在往越南方向二十多海里的一块岛礁上,发现一个赤身裸体的渔民,被海水泡烂了大半身。

善后的水产局专家说三仙婆能看出水流,是人是鬼,那几天都顺水顺风往这个方向漂,死了那么多,侥幸生还一两个,那是小概率。

岛民说我们要的是天意,就是三仙婆了。

民意不可违。香火不断的三婆庙,昼夜是叩响头烧长烛的渔夫岛民。

海燕的阿妈却另有一个版本,说那是天父拯救岛民。那些天,他们天天祷告,礼拜还默祷。老嬷嬷在祈祷室跪了三天三夜,每天教堂楼顶的钟声,都随海风吹向南去。信徒们候在祈祷室外,三天后老嬷嬷出来,说有难兄难弟还在南海上。

阿公阿妈为此在饭桌上争过输赢,海燕听说老爸老妈主持不了公道,都是打圆场,说中西结合,都救人有功。直到这几年孙辈们长大了,海燕有一回还在饭后听到阿妈唠叨这事儿,不服气,说阿公土气,迷信,端午跟他们做海佬烧金猪拜观音菩萨海龙王。阿公反击说,你这个老妈子嚼啥劳什子?净说你的上帝好,你这是这是……

海燕见阿公求援似的望着自己,就说崇洋媚外。

对,崇洋媚外,吃里扒外!阿公说着,哈哈大笑。

阿妈急红了眼,大哥海生把烟头摁进一只崩角的酱油碟,说,你们说点正能量的好不好?

什么是你的正能量?老妈白了大儿子一眼,正能量就是结婚生子,成家立业。

呃呃呃,海生岔开话题,开家庭会议似的,给大家背文件精神,说以广大人民群众关系密切的,比如扶贫攻坚、乡村振兴、环岛旅游升级、新经济发展、岛民致富……

老爸点头说,这倒是真的,挣不来钱,海燕能读书越读越远吗?

这回阿公阿妈都点赞一样点头。

二哥海运剥着几只大花蟹撑饱了,连声说就是就是,阿公阿妈落后,净信那些神神鬼鬼,每个礼拜每个月初一十五不是捐献就是收香火钱。要我说啊,那些钱捐了几百年,鬼神们也不帮你们致富,哎哎哎———先不接受反驳,听我说完嘛。就用我的致富经来说吧,我尊重阿公的三婆庙,也崇拜阿妈的天主堂,但我只是去年去一趟海南岛旅游,看见人家海口三亚有了摩托艇,每天赚的钱用麻袋来装,我就借钱买了一艘。阿公阿妈你们看,现在跟我学的都买了摩托艇,我把水上魔毯和拖伞搞起来,他们也一窝蜂地跟着搞。

阿妈说,那是上帝保佑……

阿公说,我是敬天地,敬鬼神。

海运忙抱双拳,打起揖来,拜托拜托,青山绿水给我们金山银山……

海燕拍着手说,都挺好的呀,我回国时,看望了北京的一位老师,他还问我,你家乡斜阳岛是不是可以看到海豚呢?

阿公泵起了水烟筒,说,不说他们打渔的了,我在岸边搬砖,远远也看见过海豚好多次。

海生说,这有什么出奇的?最近还有人看见了鲸鱼。

鲸鱼?海燕瞪大了眼睛。

阿公阿妈和老爸老妈都点头,二哥海运说我开快艇也见过几回。

布氏鲸。海生郑重地宣布,上个月国家海洋局专家上岛来看过现场,看过照片视频了。住了好些天,可鲸鱼就是不出来,专家回京便申请了在岛上设一个观察研究点。报纸上都说了,斜阳岛是我国近海唯一发现有鲸鱼群的岛屿。

海运喝了一口啤酒,说,火山倒没喷发,鲸鱼却先来了。

海生得意地说,这就对了,我们岛的旅游马上就要冲上热搜了,到时就是网红打卡点。抖音小红书上有很多介绍视频。

阿公阿妈老爸老妈都笑得合不拢嘴。

海运也亢奋起来,说,那我得准备众筹,多买一两艘快艇啦!

老爸接过阿公的水烟筒,泵了一口,水烟筒咕隆隆地响,像一个春雷装在里面。老爸环顾了一下孩子们,说火山岛有鲸鱼,这下子上岛来的人会越来越多。阿公这码头做了四十多年,正合水期,这下子不发也不行啦!

阿公说,水期有涨有落,涨有涨的发,落有落的发……

海燕说,阿公成了哲学家。

阿公说,成法西斯也行。

惹得一家人大笑起来,老爸差点被熟烟呛了。

海生笑着,好似欲言又止,他想说上周他的工作有点儿变动,他前面说了那么多关于鲸鱼的话题,顺利引出这则新闻———国家海洋局专家正在斜阳岛建一个观鲸研究站。事实上,他就是负责前期建站工作的,从斜阳岛镇政府借调去建观鲸站。这还不是重点———是的,观鲸是重点,但那是专家的重点。他的重点是海洋局派来了一个女研究生,那是他观测的重点。

女研究生乘“沧海号”渡轮上岛,领导派海生去渡轮码头接。海生简直不敢相信她是研究生,因为女研究生太时尚太漂亮了,眼睛一弯新月似的,身材高挑,穿着黄色连衣裙,像一只没出过壳的珍珠螺,向发愣的他伸手相握时,他以为递到面前的是一根竹笋。他居然嫌弃自己的手了,左右手掌拍了拍,又搓了搓。

我叫方蔚。女研究生说,以后你叫我小蔚就可以,请多多关照。

他忙帮小蔚提行李。

小蔚说,以后我叫你海生哥,海里生,海里长,海里大……

她挎着背包,跳着往前走,回眸凝看了他一眼。

那回眸一笑,把他迷住了。

观鲸站早就选好了,是驻岛海军换了营地,遗弃的一排四间平房,镇政府简单装修了一下。小蔚很满意地说,太棒啦,一间办公室,一间科研室,一间男宿舍,一间女宿舍。我天天可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咯咯咯,还可以观鲸起舞!

海生觉得小蔚上岛后,整个岛都动感起来了,他心里的火山也爆发了。

他是来配合方蔚工作的,方蔚说她的导师和团队随后到。

他带方蔚吃了岛上的海鲜,她特别喜欢吃半生不熟的牡蛎,伸出嘴巴的舌头像蛇信子。方蔚说,这可是大海牛奶喔,从小就读过的课文,莫泊桑《我的叔叔于勒》。方蔚还说,这是十九世纪欧洲贵妇人才能享用的呢,我真的可以独享一盘吗?

他冷静地点了点头。她太可爱了,像海蛇一样边扭动身子边吃海鲜。他的身子却越来越僵硬,抵住了餐桌边,上面满是她扔的牡蛎壳和虾蟹壳。心中的火山要用斜阳岛的海水冷却,他不断告诫自己。

方蔚打了一个饱嗝,用手掌掩盖嘴巴,有点难为情。她不仅与配合她工作和陪他吃海鲜的海生哥干了一扎生啤,还喝了一瓶可口可乐汽水。

吃饱了海鲜,她说,海生哥,你喝得不多,开你的电动车搭我环岛游,好吗?

喝了半扎啤酒没事儿的海生问,你行吗?

你开车,你行就行。她很豪爽,搂住他的腰,坐车后座上。

他把电动车开得战战兢兢。

電动车绕着火山岛行驶,薄暮之下,满海金箔般的夕光,归帆片片。那些斜飞的倦鸟,飞入路边的马尾松林,叽叽喳喳炸开了窝。

很快,她扒在他背上睡着了。

他开得更慢,后来干脆停在一片碎珊瑚海滩上。

夕阳煮海,反而把他心里的火山浇灭了。他动也不敢动,坐在停下的电动车上,把自己的背脊给她当枕头。

直到月上柳梢头,她才伸了个懒腰,睡醒了。他累坏了,腰已经不是自己的腰了。

她推了他一把,跳下车,甩掉皮鞋,踩在碎珊瑚海滩上,回头对他说,我怎么来到史前了?这些珊瑚活了千多年,现在碎成化石,铺在海滩上,被我踩在脚下,至少需要两亿年。

他下了电动车,扭着腰说,那是你的专业。

太美太神奇啦!她蹲下身来叹息,双手捧起碎成一节节手指大小的珊瑚化石,我知道鲸鱼为什么寻这岛来了,也许这儿是它们亿年前的故乡。

月亮躲到云朵里,海风把浪花吹开。他用做大哥的口吻说,小蔚,你喝过了酒,早点回去休息吧。

她一屁股坐在碎珊瑚上,转头看四下无人,悄声说,我还想夜泳呢。

他被吓了一跳。

她站起身说,你不会甩了我,自己回家吧?

我当然要负责你的安全……

这就对了。她公主一般傲慢,用命令的口吻说,你要么去帮我弄一件泳衣来,要么给我警戒……

干吗?

我夜泳呀。她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说,我也不是裸泳,里面什么都穿着的,放心啦!海生哥!

这声哥叫得甜,海生四肢酥软,似乎要石化成珊瑚化石了。海生没应声,四下细细观察,脑袋转得像山顶的军用雷达,他说好吧,那边有一个火山窝,我小时候在那儿泡过,今晚水大,你泡一会儿就上来。

方蔚胡乱答应着,踩着碎珊瑚跑向右前方的火山礁石丛。海生慢慢地跟在后面,像海水一样慢慢地涨。

火山礁石被六千年前的火焰烧灼得坚硬如铁,黑如焦炭。他跳着爬上火山礁石,然后拉了她一把,她已经衣衫不整了。

他站在最高的一尊火山礁石上,指着临近海边的一个低洼石槽的凹陷处,说就在那儿。

那是他童年和玩伴们玩的地方。

她走过去,站住说,天然的火山岩浴缸啊!

他走远了,背过身去。

上涨的潮水冲进火山岩浴缸,注满海水后退出,第二波潮水又补充进来……

月亮躲入海水一样的云里,海生数起山顶上的星星。

方蔚在火山礁岩浴缸里大叫,还哼起了摇滚,哼哼哈哈的,水花和浪花共舞。

海生发觉今晚他的听觉特别灵敏。

方蔚突然嚷道,快看流星,一颗、两颗……

他回过头来,流星下凡了,看到了她坐在“浴缸”里的背影。她说一颗入海,一颗上山了……

这一切发生得那么倏忽,在海生的内心里,那是他一个人的火山爆发。他催了几次,方蔚才出浴。

方蔚说我来开车,他只能听从,坐在电动车后座上,双手紧紧抓住座下的不锈钢条,与前面的“真空”身体保持一指距离。方蔚把内衣裤拧干塞进了包里,把裙子套身上,吹着山风海风回观察鲸鱼的研究点。

第二天下午下班,女研究生叫住海生,海生哥,今晚我请你喝啤酒,行么?

海生不知怎么回答。

女研究生笑道,你看你,你是主人,我是客。她看了一眼西边的海,接着说,你看夕阳下海,多美呀,不值得喝一杯吗?

海生使劲点头说,每天都值得,太值得了!

女研究生咯咯大笑。

她买来啤酒,他从家里拿来北部湾鱿鱼干。

她说,这岛适合地老天荒。

他不敢大口喝啤酒,心里惴惴不安。

她大口大口地喝,最后对着啤酒瓶吹。她说,海生哥,你晓得我为什么上岛这么兴奋吗?

他摇摇头。

因为我找到了真爱。

他一怔。

我从巫山来,除却巫山不是云……截断巫山云雨,高湖出平峡。她笑了笑,笑出一对酒窝。她说,我乘上你们的“沧海号”渡轮,来到这儿,难道不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吗?再上中国最年轻的火山岛,准备观鲸研究……海生哥,谢谢你这位地陪。

女研究生真诚地擎高啤酒瓶。

海生跟她碰杯。

女研究生喝得差不多了,两人开始相互乱干杯,彼此拍马屁,直夸对方海量。对着大海居然敢说海量,真是喝嗨了。

她翻起白眼问他,哥,这几天不见你带女朋友出来一起喝啊?

他躺平在碎珊瑚的海滩上说,我没有女朋友呀。

你会没有女朋友吗?海生哥,你很好的啊!

孤岛上的一个小公务员,谁会找我呢?他苦笑道。啤酒喝到最后,像海水一样苦涩发腥了。

我说我上了这个岛,找到了真爱。她瞟了他一眼说,你不好奇吗?

我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都两亿年了,珊瑚都已经成化石了。

他望着她,不明白她的真爱是什么。

她垂下眼睑说,真爱就是灰飞烟灭啊,就是多么美丽的珊瑚都经不起两亿年的时间啊!

他听她的。

她说他在大洋彼岸读博,我上岛为了博士论文的最后收尾,明天我的导师上岛,他放不放行,就看鲸鱼现不现身……

他听得不识潮水深浅,他们太专业了。

他看着她把自己放倒在床上,才帮她合上房门。

坐在她的门外,直到月星隐没。爱上一个人,在他心里,火山爆发一遍又一遍,已经把他烧成火山蛋,但他仍不敢说出来,因为他觉得他不配。他只是自己的火山,自己焚烧自己罢了。

翌日一早,忽然刮起五级风,阵风八级,停航。海生不断打电话给银海市客运码头了解风向实情,方蔚与导师和师弟师妹们联系,安排入住银海市酒店。

撂下电话,海生心里刮起强风,他不愿风停下来,只想让风永远地吹。他还不曉得,他三十岁的初恋,竟然在这一两天就完成了。他内心里有火山,喷不喷发都不再重要了。

他第一次听到了大海的叹息。

起风的日子也是他家难得的团聚日,出海的出不了,钓鱼的钓不了,弟弟的快艇泊岸了,阿公去搬砖砌码头也出不去了,正对着大海风口的三婆庙和天主堂也关紧了大门。一日到晚,家人都可以团聚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聊天和吃吃喝喝。他想请女研究生方蔚到家里做客,让家里人也惊讶一下,惊叹他带回一位才貌双全的女孩子,满足他的某一个心……也是满足家里人的……但他不敢,不敢奢望女研究生会答应,毕竟在斜阳岛,带一个女孩子进家门,就意味着……

方蔚却说,为什么不呢?

7

海燕感到阿公太难了。

这四十年来一块一块石头叠上滩涂,只有牛,赴死的牛,忠实地陪伴着他,帮着驮,帮着卸。谁受得了这种苦难?用岛上家乡的话来说,阿公这是“前世无修”,今生受苦。她回家能做到的,只能是每天傍晚,快要吃晚饭了,就去海边叫阿公回家。这天傍晚风乍起,还不大,但浪花咆哮着卷上岸。她走向满海翻滚的浊黄,天地仿佛旋转,感觉自己要被潮水拉动的沙滩吸纳,一点点地卷回海里去。大海退潮,好像是在收网。

经过岸边的人都看见沙滩上有位仙女。海燕拾着小石头,填充阿公筑堤留下的窟窿。她与阿公隔着一道石头堤坝,阿公那边有老牛,潮水已涨到阿公的小腿了;她这边,只默默地堵罅隙,把捡到的石头一块一块比较,挑合适的石头封堵一个个漏洞石眼。

海水涨到海燕膝盖时,她觉得自己是在垒玛尼堆,阿公这么多年来,堆起的每一块大大小小的都是玛尼石。

海水异常温暖,她直起酸疼的腰,一阵晕眩,看见天上的祥云下降,飘落两个仙女,一袭红裙一袭白裙,船帆一样飘荡在海岸上。

俩仙女越来越飘近沙滩,飘过一片沙滩上的三叶草,往阿公的码头飘来。

水大了,阿公,我们走吧。海燕吆喝道,阿妈老妈煮好饭了,我们回家食晚。

阿公双手拍了拍一块大石头,像说拜托了!抬头看着垒在堤坝上的火山岩,说,好!好!

阿公双脚楔入海水覆盖的沙滩里,像木桩一样,他重重地又嗯了一声。

往回走的时候,老黄牛要泅着水浮上岸。

阿公让海燕坐牛车上,扶稳车栏。海燕却不肯,她不愿做一块撤退的石头,压在牛身上。这可是第二十四头牛了!

她已全身湿透,看见了阿公赤膊上阵与收队,一个人迎战大海,便想这四十年里,与阿公为伍的那二十三头牛死得一定悲壮。听阿妈说,有一头牛累到趴倒,怎么也站不起来,只好等涨潮。牛像放排的船浮起来,但浮起的牛再也游不动了,被海水吞食了。

阿妈说,那晚阿公自己一个人拉板车回家,说就一个漩涡,一大头牛就眼睁睁地没影儿了……

喂!喂喂!突然,阿公大声吆喝。

海燕回头,看见阿公抬起头。

你俩别上堤坝,堤坝还不稳实!阿公沙哑地喊着。

海燕看清楚了,海水上面的堤坝,有两个仙女已爬上来,捏着手机互拍。

这段堤坝还松着呢!阿公嚷道,他护着牛,孙女扶着牛车。水流镀着夕光,与俩仙女相视,一笑而过。

海燕认出是那晚教堂门口遇见的俩少女,那个红裙子的一定是二哥海运的意中人。

夕阳越坠落,风越硬,似乎就是风在起劲吹落夕阳。

这夜,窗外的风声紧,海燕做了一个噩梦,梦见那俩少女高一脚低一脚,还是走上了阿公的堤坝。这时一口浪噬来,堤坝轰然塌倒……

第二天一早,风软了一点儿,水也退往远天远地。家里找不见阿公,海燕就洗一把脸,心想阿公一定是趁风歇下的小半天,又跑去做他的港口码头了。她胡乱吃了两张虾饼,便气喘吁吁地赶往阿公的码头。老远就看见一头比阿公还大的牛,像天海间的一个顿号,阿公像一个更小的弯腰逗號,他俩一辈子都在同石头较劲。

海燕想起刚回家时说过的“西西弗斯”,像又不像,没人罚他俩的。一头应该耕田种地的牛,却去海边拉石头,一个打渔的渔民,干起了搬砖做码头的活儿。

村民们有认不出海燕的,看她的眼光像看仙女下凡,海燕就问遇见的几个村民,昨晚看见两个仙女了吗?一个穿红裙子,一个穿白裙子,她们上了堤坝,后来回岸了吗?

被问的村民都摇摇头,说没见过。有几个仿佛认出海燕了,笑道,你才是仙女呢。

直到遇见二哥海运,她才从梦中醒来,海运冷冷地反问道,你找她俩干吗?

她说,我在教堂见过她们,我在三婆庙外面看见你俩了……

二哥说,这有什么吗?你准备举报我?

她笑道,我举报你干吗?我只是奇怪,你不带她回家给阿公阿妈老爸老妈看看?你看,昨晚大哥都带一个女研究生回家了———尽管是同事,大哥的上级,来观察研究鲸鱼的,但我看出来了,阿公阿妈老爸老妈也都看出来了,大哥喜欢她。

二哥叹了口气说,所以,这有什么用呢?

你不一样。她说,你和她———她叫小兰吧?你们都相互喜欢呀!

海风这时睡醒了似的,把海水吹得稀稀落落,海边的一长溜马尾松犹如骏马一样甩动尾巴,要脱缰奔跑了。

海运皱紧眉头,眺望着海滩上很远很小的一个点一个点,是阿公和拉石头的牛,他叹了一口气说,他们都不喜欢她,不要说进家门了,连进三婆庙门都不让进。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小兰现在在哪里?

我刚从她那里出来。海运说,她和她同伴在“隐海民宿”上班。

海燕安慰二哥说,开始总是从误会开始的……

像大哥吗?海运像对大海发泄道,大哥跟我说了,那女研究生对他说别灰心,火山还没完全死,说不定哪天又爆发了!你信吗?你觉得是火山岛对火山的误会,还是火山对火山岛的误会?那女研究生说,她要去美国,以后也许会回来,到时再来看看火山爆发了没有,鲸鱼环岛游没有……她和大哥根本不在同一个星球!

说完看也不看妹妹海燕一眼,就走过去,他要去猪仔岭看一下他的快艇,别给风浪吹松了锚。

海燕望着二哥远去的背影,风起了又止,他还是穿着那件花蟹图案的齐膝四季裤,好像不到春节前后最冷的那几天,他都不习惯穿长裤。

她想起昨晚老妈对女研究生的格外殷勤,那殷勤让她和俩哥都非常尴尬。

老妈是个明事理的人,一眼就看出自家的大儿子和带进门的那女娃是什么关系,她能不殷勤吗?如果是未来的儿媳,她会阻止女娃入厨房和饭后收拾碗筷吗?客客气气是对客人的。老妈心里比儿女们都敞亮着呢!

像今年放假回家的她,岛上的亲朋好友都颇有微词,甚至有的说,帮外国人养媳妇。还有的说,可能过几年领一个洋女婿回家上岛,过几年生个番鬼崽出来。每回上三婆庙,遇见三仙姑,三仙姑也都对老妈说,你家海燕进不了庙了。

老妈回答,三仙姑,我家海燕到那边,要去做礼拜的,她不得不做啊。做妈的没有不替闺女受气的,便给了两张百元大钞捐作香火钱。

庙,从没关过门。三仙姑说,看也不看一眼香火钱。

老妈说,我来帮我家海燕烧高香还愿。

三仙姑轻轻叹一口气,双手仍合十。

三仙姑与她师傅有所不同,三仙姑说就算她不再漂洋过海,飞在空中,也是一条飞鱼。别人说的大地,是我们的大海,一样一样的。我佛慈悲,唉,谁是谁的异教徒?一点都不重要,不再重要了。三仙姑闭着双眼,喃喃自语。面前的香案上搁着一本线装经书。三仙姑与她师傅三仙婆一样,三仙婆是文盲,三仙姑是半文盲,但师徒对天下人间都头头是道。

三婆庙香火旺盛,火山洞里金碧辉煌。传说火山洞尾是曾经抗清黑旗军的金库,不仅藏着金银珠宝,还通向大陆银海海边。近年掀起旅游热,香客来自五湖四海,那些操着各色口音的游客逢庙必进,听一听看一看这个藏宝传奇,一笑一惊而已。大部分游客将三婆庙和火山洞当观光景点,给三婆庙烧了香,转过火山一侧,见到一百多年前的天主教堂。导游一说这是中国第二座天主教堂,全是用珊瑚礁石建造的,游客们就如海水汹涌而至。遇见礼拜,就瞧一会儿热闹,听唱诗班咿咿呀呀一番,似乎只听懂尾音“阿门”两个字。大部分时间教堂都是冷清的,只有那位老嬷嬷耐得住苍老,似乎时间就是海潮浪声,没完没了。海燕这次回来,听说每年圣诞的钟声,都是老嬷嬷敲响的。神甫换了一批又一批,调动了一拨又一拨,到头来老嬷嬷倒变成教堂的真正主人了。

阿妈对海燕说,老嬷嬷早就给自己看好了教堂墓地,棺木石材十字架都备了好多年,但总是升不了天国。

海燕喝着海鲜粥,听着。

阿妈又叹口气说,罪孽呗,年轻时卖肉,老了慢慢赎。

海燕喝着海鲜粥,见不到碗底。她听过老嬷嬷的故事,上岛风尘女子,被教堂神甫感化,洗礼,信徒,成为教堂同工,礼拜日和圣日等做教堂义工,后来住进教堂照顾神甫。

海燕很尊敬老嬷嬷,她像岛上的人一样,不晓得老嬷嬷多少岁了,好像比教堂还要老,比砌教堂的珊瑚石头还要苍老。

阿妈和老嬷嬷像姐妹一样来往,家里晒的咸鱼,阿妈去做礼拜时,总拿一半给老嬷嬷。海燕知道她们都读不懂《圣经》,但她们心中有一本《圣经》。

海燕抬头望一眼窗外的大海,风小了许多,海在退潮。她知道,阿公只要还没回家,就是海水未大。老爸和二哥常去海钓,说是旅游旺季,一天钓得多就有近千元的收入。她知道他们是在给自己攒学费,用英镑作换算单位。老妈看水位,一天总得赶海一趟,挖沙虫,但大多只挖到泥丁,埋怨斜阳岛越来越脏了。

海燕发觉只有自己闲着,连阿妈都在剥虾削蟹。她几次要抢过螺耙,都被老妈喝止,说这活儿不是博士干的。

博士只需看海听海吹海风,从西北半球的英吉利海峡,回到东南半球的斜阳岛,绕地球一周才回家,她成了一个游手好闲的度假博士。

老妈说,有空还是上一趟三婆庙吧。

一家人看着海燕。老妈接着说,上了教堂回来,再上三婆庙也行。

老妈很幽默,说三婆不计较的。

海燕笑了。

阿妈也说,心到就行,耶稣也不计较。

二哥海运说,他们不计较,三仙姑计较。

大哥笑了,带动着二哥也笑,海燕盯着哥俩,不吱一声。

今晚海大,沙滩被淹没了,风声一声比一声紧,礁石都变成暗礁了。阿公抱着大碌竹泵,大碌竹上的熟烟烧成一粒红点,被阿公吸得一亮一亮,红成了月亮。

三眼水。老爸对阿公说,明天这水退得早。

嗯,阿公应道,天未亮,水就动身撤退。

明早风停了,得起早搬砖,这是几十年来的规律,比潮汐还准,雷打不动。这阵子,阿公的港口已初见规模,陆续有村子里和邻村的小渔船来停泊,这些小渔船大多是钓鱼船、小拖网船、摇摇艇和快艇,还有就是竹排、交通艇和泡沫板船,不用绕到东岸,浪大了也打不到,安全又方便。渔民们都说阿公四十年功成名就,造福一方,是斜阳岛的男观音。熟悉三婆庙的说,不对,观音就是男的。熟悉教堂的说,阿公给我们岛带来了福音。

阿公都一一笑纳。

阿公想的是要抓紧时间多打几根船桩,停靠这个码头的渔船就会越来越多。

阿公幸福地吐出一口熟烟,说我终于有了自己的码头。

一家人都为阿公高兴,终于忙到头苦到头了。儿孙想过向停泊码头的渔船收些费用的,不能只收随意性的几尾鱼几只虾几只螺。老爸暗示阿公俩孙男也没少帮忙,他们至今还未娶老婆,孙女也还要远渡重洋……但阿公一口回绝,没商量的余地,似乎做这个码头是天经地义的,看那样子是替天行道。

阿爸给阿公的烟盒多加了一撮金丝熟烟,阿公抽泵得舒服,说香啊,金丝熟烟真香啊!

这烟香,不是香油的香,以前是金丝熟烟添加了香油,阿公抽得出来。做儿子的就买来金丝烟叶,亲眼看着熟烟老板加工切丝,零添加。

阿公这辈子就好这一口。

海燕在夜色中看见了阿公和阿爸的人影,看见了这对父子的轮廓。

阿公在黑夜中远眺着模糊的码头,有三两点渔火泊在自己心中,倒映在微风荡漾的海面上,那个得意劲啊,舒畅得与一口金丝熟烟一模一样。

夜还在浅海里荡,阿公散掉的骨头像他搬运的珊瑚石,整齐地码上了床,拉响老风车一样的鼾声。

院子里,一半是海风,一半是月光,一棵风背树与一棵黄皮果树,又一棵风背树和一棵黄皮果树,海燕躺在一棵风背树与一棵黄皮果树之间的网床里,她睃见老爸的身影飘来,坐在一棵风背树与一棵黄皮果树之间的竹凳上。她知道老爸有话要说了。

老爸说,海燕,过几天你就要走了?

她“嗯”了一声。

我们得给你筹一笔钱。

一笔钱?她心里一怔,老爸以前可从没动用过这个词。一笔就是很多的意思,不是一钩鱼,也不是一网鱼,也许比一船鱼还多。

她不能说自己不需要一笔钱,甚至是一大笔。

老爸突然压低声音,身体带动网床往她这边伸展了,说海燕啊,咱家的好运到了。她闻到了老爸的熟烟味,并没有阿公赞叹的“香,真香”,但也不臭。

老爸简直是对即将远行的她唱赞美诗。

从小,小幺女就是老爸的小仙女,长大了下凡,不在自家园子里,在遥远的世界,仙女变成了天仙。老爸疼爱得她说不出口,几乎激动得哽咽了。

她隐进更深的夜色里,她本能地害怕老爸的这种语气,但她还是要显得惊喜地问,是吗?

是啊,小幺女。

老爸渔钗一样的大手钩住她的网床边沿,说有老板看中阿公的码头了,要做珊瑚礁游艇码头,要买,出一笔钱,一大笔的……

8

海燕飞回英国攻读博士学位,她发给大哥海生的电子邮件,大哥在全家人面前朗讀。露丝说,她的博导叫姆巴佩,姆巴佩教授听完她回国省亲的故事后,只说了一句话,说我们要合作再写一部新《新约》。

姆巴佩其实一直想对露丝说,他一位表亲的曾祖父曾到中国南方一个火山岛上传过教……

责任编辑:柏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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