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口渡突围壮歌
2023-12-27梅兴无
梅兴无
水口渡是闽西大山丛中一个古渡口。1929年5月,毛泽东、朱德率红四军就是从水口渡过汀江进军闽西的,故毛泽东有词云:“红旗跃过汀江,直下龙岩上杭。”1935年2月,在水口渡发生了一次突围战,其战斗的规模虽不大,但在历史上影响却不小。因为这次突围战是护送几位中央苏区领导转移,其中包括中共一大代表何叔衡、第二任党的负责人瞿秋白、中央苏区财政部长邓子恢。就是这一群共产党人用自己的信仰和热血谱写了一曲绝地突围的壮歌。
乔装“俘虏”闯封锁线
1934年10月,中央苏区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后,中央红军主力被迫开始实行战略转移。为了坚持斗争,中央决定成立中共苏区中央分局,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副主席项英任书记,同时成立中央政府办事处,由江西军区总指挥兼政治委员陈毅任主任。
主力红军转移后,国民党军以20余万人的兵力继续向中央苏区进攻,红军留守部队损失很大,苏区内的全部县城和大部分乡村失守。此时中共中央分局、中央政府办事处机关被压缩在于都县黄龙(今黄麟)乡一带。
1935年2月初,中央分局在黄龙乡井塘村召开会议,讨论如何保存有生力量问题。4日和5日,项英将讨论意见用电报请示中央。5日,中央书记处给项英和中央分局发来了“万万火急”的电报,指示:“分局应在中央苏区及其邻近苏区坚持游击战争……要立即改变组织方式与斗争方式,使与游击战争的环境相适合。”据此,中央分局决定将机关人员分派到各地各部队,分九路突围。同时将行动不便的瞿秋白、何叔衡、周月林、张亮四人先行转移出苏区,经福建、广东去香港,然后到上海从事白区地下工作。中央分局的计划是,先派人护送他们到福建省委,然后由福建省委设法送他们到永定张鼎丞处,再由张鼎丞派人送他们出境。
这次转移的四个人:瞿秋白,时任中央政府教育部长、中央分局委员兼宣传部长,正患严重的肺结核病,身体十分虚弱;何叔衡,时任中央政府内务部代部长、最高法庭主席,已近60岁,行动不便;周月林是中央政府妇女主任,中央政府办事处副主任梁柏台的妻子;张亮是红军总司令部机关的副指导员,项英的妻子,已经怀有五六个月的身孕。与四人同行的还有一位是闽西苏区的主要创建人和领导人、中央政府财政部长、中央分局委员邓子恢,他的任务是到闽西永定与张鼎丞一起领导游击战争。
中央分局给他们安排了一笔经费,分别由瞿秋白、何叔衡保管,同时派一个警卫排护送他们到福建省委。2月11日,瞿秋白一行离开井塘村,经瑞金九堡、武阳,向福建长汀转移。到达瑞金武阳时,他们与等候在那里的周月林会合,然后向福建省委驻地长汀四都山区的汤屋村进发。
在汤屋村,他们与福建省委书记兼军医政委万永诚等会合,警卫排迅速原路返回。万永诚特地从军区冲锋连和省保卫局特务大队抽调90余人组成一支武装护送队。2月21日傍晚,瞿秋白等在护送队的护送下离开汤屋村,向闽西永定进发。从长汀到永定大约有四五百里,一路山高路险,国民党派出了大批正规部队和保安团,日夜搜山“清剿”,构成一道道严密的封锁线。瞿秋白一行晓宿夜行,一路跌跌撞撞。
24日凌晨,他们来到闽西第一大河汀江之畔。此时水口渡口有重兵把守,他们只好绕道到濯田露潭村附近渡江。时天色渐亮,他们必须赶在天大亮前涉过汀江。护送队员用树棍藤条扎了担架,抬着瞿秋白、何叔衡、张亮三人涉过汀江。
天亮时分,他们行至水口渡附近的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迳村。经过一夜急行军,加上渡河,大家都饥寒交迫。有人提议在这里吃饭后再找地方隐蔽。有个队员比较熟悉当地情况,说这里离水口渡不到五里路,那里驻扎着国民党军队,应走远一些再做饭吃。可大家实在走不动了,于是开始烧火做饭,烘烤湿透了的衣服。他们万没想到,炊烟引起了当地民团的警觉,一场灾难在悄悄地逼近。
何叔衡跳崖牺牲
大家刚准备开饭,突然传来了枪声,那是哨兵在鸣枪示警。队员们赶紧拿起武器向外冲去,可听那密集的枪声,护送队的丁队长意识到碰到的是敌人的正规部队。
原来当地民团“义勇队”队长范连升发现了这支红军队伍后,立刻报告给正驻扎水口的保安第14团2营营长李玉。李玉立即下令“围剿”这支红军。
300余个敌人沿着山路向小迳村扑过来,对红军实施三面包围。红军急忙边打边往后山撤。这座山叫牛子仁岽,没有跟其他山脉相连,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孤山,除去他们爬上来的那一面山外,其他地方山势陡峭。
如果仅仅是保安团正面进攻,红军这支队伍还能够抵挡一阵子。可民团都是当地人,熟悉山势地形。李玉指挥保安团在山前进攻时,200多人的民团却偷偷从一条叫蛇峡的山谷,抄到了红军的背后。这样,红军腹背受敌,丁队长吓破了胆,撇下队伍临阵脱逃。
紧要关头,邓子恢挺身而出,一边挥枪还击,一边组织大家快速选择敌人力量薄弱的地方突围。他拉着身边何叔衡的手,鼓励这位年长者再使把劲,跟着大家一起冲出去。何叔衡坚持跑了一阵子,后来实在不行了,喘着粗气决绝地说:“子恢,我不能走了。我为苏维埃流最后一滴血!”说着就要夺队员手里的枪,那队员护枪时手一松,站在崖边上的何叔衡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就势向崖下一跳。邓子恢上前拉他,但已来不及了。
何叔衡跳崖后,因崖体有一定坡度,同时还有灌木丛的阻挡,他的身体得到缓冲,结果跌落在崖下的小溪边,全身骨折重伤而昏迷。保安团特务连代理连长曾起和传令兵熊辉在搜山过程中发现了躺在崖下一動不动的何叔衡,以为是死尸,便走上前去搜身,发现何叔衡随身有一只布袋,袋内有一叠钞票。那是组织上给他们五人每人发的100元港币,集中由何叔衡保管。曾、熊二人见财起心,当场把这500港币分掉了。熟料突然发现何叔衡未死,熊辉顺势向其开了一枪,曾起还补了一枪。何叔衡就这样英勇地牺牲了。
新中国成立后,曾起、熊辉二人谋财害命的罪恶行径还是败露了。1962年4月,二人双双落网,受到了法律的严惩。
如今,在何叔衡遇难处,长汀县城南约60公里处的汀江东岸的小迳村旁,竖立起一座三米左右的大理石碑,碑上有红漆石刻八个大字:“何叔衡同志死难处。”
邓子恢艰难突围
在何叔衡跳下山崖、英勇牺牲后,邓子恢继续带领大家夺路突围。敌人的枪声越来越近,护送队无法阻击敌人进攻的势头。在这危急关头,邓子恢指挥大家从一片树林茂密的山坡上翻滚下去。
邓子恢滚落到一个山谷中,满身衣服都成了碎布片,脸上和手脚被树枝划出了一道道血痕,身上背着的一条军毯也被敌人的枪弹擦破了好几个口子。他环顾四周,身边只剩下少数几名队员。他赶紧把大家集中起来,艰难地朝前赶了一两公里路,刚刚涉过一条小河,保安团追兵又从后面赶了上来。邓子恢指挥队员们凭着一挺机枪和几杆步枪,依仗着河流的阻隔,击退了敌人的追击。对此邓子恢后来不无惋惜地说:“初不知有河险可扼,如知道,叔衡同志也许可勉强走到,不至于牺牲。”
突围之后,邓子恢深知前路艰险。于是,他们重返归途,回到了长汀四都汤屋村的福建省委机关。这时,中央分局委员兼组织部长陈潭秋和中央苏区国家政治保卫局红军工作部部长谭震林率领红24师71团2营从赣南突围来到福建省委,准备前往永定同张鼎丞的部队会合。于是,邓子恢和福建省苏维埃政府秘书长温仰春一起,随同这支部队出发,再次踏上了去永定的征程。
尽管一路上小心前行,但狡猾的敌人还是发现了他们的行踪。为了“剿灭”这支只有500多人的红军部队,国民党调动了5个团的兵力,沿途围遍堵截。红军巧妙而隐蔽地在敌军包围圈的空隙穿行,一个晚上进抵汀江岸边,又来到不久前邓子恢一行遭敌袭击的地方。有了上一次的教训,邓子恢提出必须趁敌不备,连夜抢渡汀江,然后迅速转移。
可正当红军涉水渡河之时,一股敌人跟踪而至。陈潭秋、邓子恢、谭震林指挥部队一面阻击敌人,一面强渡汀江,天亮时抵达涂坊附近时,又与敌人遭遇,展开一场血战,终于又一次突破敌人的一道封锁线。考虑到全营一起行动,目标太大,易被敌人发现包围袭击,陈潭秋、邓子恢、谭震林商议决定,将4个连队分成两路向永定进发。两个连队由邓子恢、谭震林带领,经上杭岩下山、双髻山、大岭下进入永定;另两个连队由陈潭秋、温仰春带领,经上杭紫金山、黄螺地、严坑进入永定,最后与张鼎丞的部队会合。
这时,到永定游击区大约走完了一半路程。邓子恢、谭震林的一路经过有敌军重兵把守的南阳、旧县两个集镇,由于化整为零,部队行进较以前顺利。红军乘黑夜偷渡旧县河,但过河时水声惊动了敌人,而敌军不知红军的底细,不敢在黑夜里贸然出动,只是—个劲地朝对岸开枪。邓子恢、谭震林听枪声稀落,火力分散,便命令部队:“他打他的枪,我过我的河!”就这样红军不费一枪一弹安全渡过了旧县河。
经过半个多月的艰难跋涉,两支部队历尽艰辛,走完了本来只要六七天就可以走完的路程,先后到达永定大阜山与张鼎丞领导的红军独立第8、9团会合。几天之后国民党第83师一部及永定地方反动武装突然包围了部队驻地,陈潭秋、邓子恢、谭震林指挥战士们抢占了附近山头,拼死突出重围。战斗中,陈潭秋受了重伤,许多指战员壮烈牺牲,部队又遭受到很大的损失。
这次战斗,是他们从福建省委出发东进以来的最后一战。这支英勇的红军部队由500人减为100多人,但最终达成了保存革命火种,开展闽西游击战争的战略意图。
瞿秋白被捕就义
在水口渡突围的危急关头,拖着病体的瞿秋白同大家一起从山坡上翻滚下来后,已经虚弱得走不动了。他不愿拖累众人,坚持不走,与周月林、张亮隐蔽到一处灌木丛中。无奈,邓予恢只得带着仅剩的几个队员突围而去。战斗结束后,三人不幸被敌人发现,被押往水口保安团第2营营部,关进一间屋子里。
三人商量编造了各自的身份。周月林编了个“陈秀英”的名字,是被红军抓去的护士。她在当国家医院院长时学会了打针、换药和接生,因而不怕敌人盘查。张亮编了个“周莲玉”的名字,香菇客老板娘,是被红军抓去的“绑票勒赎者”。瞿秋白编了个“林琪祥”的名字,是个医生,在漳州时被红军抓去。
第二天,他们按编好的口供应答敌人的审讯。瞿秋白写下“笔供”,称自己1932年游历福建漳州时,适遇红军打进漳州,被俘虏到瑞金,在红军总卫生部当过医生、医助,1935年1月趁乱携款私逃,被红军抓获,这次又被你们发现俘获。
驻上杭县城的保安第14团团长钟绍葵闻报抓了几个俘虏,连忙赶到水口。李玉向他汇报战斗的经过,他得知被捕的“林琪祥”携有外钞、黄金,武装人员也多配驳壳枪,就怀疑他可能是共产党的“要员”,当即把三人带到上杭监狱关押审讯。
瞿秋白受到几次严刑拷问,但他一口咬定自己叫“林琪祥”,其他被捕人员也暗中掩护。保安团基本听信了他的口供,就放出话来,只要有商铺或团体出面担保,可以放人。3月9日前后,瞿秋白以“林琪祥”的名义分别给鲁迅和周建人写信求助,请他们设法找铺保营救。
瞿秋白的信写得十分巧妙,既不能让敌人看出破绽,又要让他们读懂自己的身份与处境。旱先他用过“琪祥”的笔名写过文章,谅他们能猜出“林琪祥”是谁。他们收信后马上行动起来,鲁迅一面将信交给杨之华并给了她50元钱,一面设法打听瞿秋白的消息以便营救。然而就在一切正在准备之时,平地忽起波澜。4月10日,中共福建省委书记万永诚在武平县的突围中不幸牺牲,万妻徐氏被俘叛变,供述了瞿秋白等在濯田一带可能被俘之事。国民党第8师师长陶峙岳获知供词后,立即电告驻闽绥靖公署主任蒋鼎文,蒋遂下令追究。此外,被国民党第36师俘获的长汀县苏维埃政府主席也供出瞿秋白等已被俘的情况。4月下旬,钟绍葵奉命将“林琪祥”等身份存疑之人解送長汀第36师师部。
也就在这时,当过中央苏区教育部勤务员的郑大鹏叛变,指认了瞿秋白。5月4日,钟绍葵向福建第一绥靖司令官李默庵呈文报告:“查职团长汀水口之役,俘获男匪林琪祥一名,女匪周莲玉、陈秀英二名,一再审查,林琪祥似系瞿秋白化名,奉宋师长电令,既于陷日解送长汀师部讯办。周莲玉经俘虏兵指认系项英之妻,该匪亦已供认不讳,陈秀英言语狡黠,据俘虏兵云,似是梁柏台之妻,兹仅将该女匪周莲玉、陈秀英二名连同口供解送钧部。”
第36师师长宋希濂为此提前出院赶回长汀师部。国共第一次合作时,宋希濂上黄埔军校,曾多次听过瞿秋白的演讲。为“软化”瞿秋白,他下令:给瞿秋白一间较大的房子,供给他古书诗词文集和笔墨纸砚,按本师长官饭菜标准供膳;允许他每天在房间门口散步,撤掉警卫;禁止使用一切刑具;自其以下,一律稱瞿秋白为先生。
宋希濂三次劝降瞿秋白,结果均被其严词拒绝。随后国民党派出中统、军统大员又进行了多次劝降,都在瞿秋白面前碰了壁。见劝降已无可能,蒋介石给蒋鼎文下密令:“即在闽就地枪决,照相呈验。”
1935年6月18日,瞿秋白高唱《国际歌》英勇就义,终年36岁。
周月林、张亮“叛变”之谜
在水口被捕后,周月林、张亮和瞿秋白一道被押解到上杭监狱关押。经过几次审讯,她们一口咬定口供,也就享受了瞿秋白相同的“待遇”:“找到保人可以放人。”
当时,住在上杭县城的保安团2营营长李玉的妻子即将分娩,李母听说“陈秀英”(周月林)是被红军抓去的护士,便执意将周月林保释出去,照顾媳妇生孩子。县城有个姓赵的糖果店老板没有孩子,知道“周莲玉”(张亮)怀有身孕,也花钱将张亮保释出来,想生下的孩子归他所有。
保释后的一个多月时间,周月林、张亮一直在想脱身主意。可就在4月中旬,钟绍葵突然下令将两人重新抓进上杭监狱。不几天,又拟把她们转押到第二绥靖区司令部驻地龙岩。也就是在把她们解往龙岩的路上,发生了一直存在争议的“叛变”一事。当年有国民党的报纸所载,周月林和张亮由钟绍葵和副官张友民负责押送,途中还让她们坐了轿子。就在这一途中两人供出了“林琪祥”就是瞿秋白,从而真正坐实了瞿秋白的身份。此后,两人各被判处10年徒刑。
1937年底,国共已实现第二次合作,在中共一再要求下,各地已在释放政治犯。梁柏合的朋友、任闽西国民党要职的陈士明借着国共合作的名义,打通关系将周月林、张亮保释出狱。出狱后,两人在路上走散。
关于张亮的下落,已经无从考证,有说她辗转找到项英后,被其因“出卖”一事当场枪毙;有说在寻找项英的途中失踪去世。她在狱中产下的儿子项学成于1937年被送往延安。在组织抚养下,项学成长大成人,成为北海舰队的一名军官,1974年英年早逝。
跟张亮走散后,间月林找到浙江新昌查林村梁柏台的老家,可梁家人根本不知道梁柏台下落。他们哪里知道,梁柏台早在1935年3月的突围中不幸负伤被捕,不久英勇就义。周月林又从新昌回到她的老家上海,迫于生计,她嫁给了一个船工。新中国成立后又在街道当了一名普通的居委会干部。
1955年6月,瞿秋白遗骨安葬仪式在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举行,瞿秋白遗孀杨之华请求组织严惩出卖瞿秋白的叛徒。中央成立专案组彻查。1955年8月,周月林被上海市公安局逮捕,押送到北京,关进秦城监狱。周月林始终不承认自己是叛徒,有关部门也没有更加确切的证据证明她“叛徒”身份,这一关就是10年。1965年,她因“反革命罪”被判刑12年,先在北京一家劳改农场改造,1969年被疏散到山西榆次一所女子监狱,63岁的她被安排在监狱劳改工厂的牙膏车间做质检工作。服刑期间,周月林多次提出申诉的要求。
1979年8月,周月林又一次提出申诉。此时相关部门已先后掌握了一些万永诚之妻投敌和郑大鹏叛变的证据,在没有新的证据前提下,1979年11月15日,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宣布撤销对周月林的原判,予以无罪释放。1980年3月,山西省委组织部给周月林落实政策,给她按1925年参加革命办理了离休手续,并让她选择安度晚年的地点。她选择了丈夫梁柏台的家乡新昌。1997年,周月林逝世,享年91岁。
(责任编辑:时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