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文“三变”史观与文学代际演变

许 结

文学的代际之变涵盖很广，有指朝代的变化带来的文学之变，如“周文”“汉文”等；有指君王的变化带来的文学之变，如唐太宗朝文、玄宗朝文等；有跨越朝代（长时段）的变化带来的文学之变，如远古至汉魏、晋宋至唐初等；有专指一种文类的变化，如诗、文、赋，也有泛指时代风习的变化。究其根本，文章因时而“变”，是中国古代文论的一个重要指向。这种文变思想，无论是“代升”（一代胜一代），如葛洪《抱朴子·外篇·钧世》说“《尚书》者，政事之集也，然未若近代之优文、诏策、军书、奏议之清富赡丽也。《毛诗》者，华彩之辞也，然不及《上林》《羽猎》《二京》《三都》之汪濊博富也”（葛洪155）；还是“代降”，如顾炎武《日知录》所谓“《三百篇》之不能不降而《楚辞》，《楚辞》不能不降而汉、魏，汉、魏之不能不降而六朝”（顾炎武1194）等，其“变”是一致的。而在众多文学代际变化的言谈中，宋人编撰《新唐书》，于《文艺传序》中论述唐文“三变”，继后如陈善《扪虱新话》论宋文“三变”，殷寿彭《四家赋钞序》论唐赋“三变”等，皆延承其说，有值得发覆之处。

一、唐文“三变”说考述

唐文“三变”说，最初由唐代宗大历末年梁肃《补阙李君前集序》提出：“唐有天下几二百载，而文章三变。初则广汉陈子昂以风雅革浮侈，次则燕国张公说以宏茂广波澜。天宝已还，则李员外、萧功曹、贾常侍、独孤常州比肩而出，故其道益炽。”（董诰等5261）此就唐前二百年文章言，且持论在为李华集作序，非综观唐文。到了北宋的《新唐书·文艺传序》于唐文“三变”的论点，有了系统全面也更具丰富内涵的阐发。其文曰：

唐有天下三百年，文章无虑三变。高祖、太宗，大难始夷，沿江左余风，絺句绘章，揣合低卬，故王、杨为之伯。玄宗好经术，群臣稍厌雕瑑，索理致，崇雅黜浮，气益雄浑，则燕、许擅其宗。是时，唐兴已百年，诸儒争自名家。大历、贞元间，美才辈出，擩哜道真，涵泳圣涯，于是韩愈倡之，柳宗元、李翱、皇甫湜等和之，排逐百家，法度森严，抵轹晋、魏，上轧汉、周，唐之文完然为一王法，此其极也。（欧阳修 宋祁5725—5726）

理解这段话语，先作两点说明：其一，《新唐书》署名欧阳修、宋祁等奉敕撰，参与者尚有范镇、吕夏卿等，《四库全书总目》谓“监修者则曾公亮，故书首进表以公亮为首”（永瑢等410）。尽管《文艺传序》的写作权后世多归于宋祁，但因这部史书成于众手，皆为北宋名家，故其论具有当世的共同性与权威性。其二，该史《文艺传》计收录袁朗等79 人，虽多大家（如初唐四杰），却并不包括“燕（张说）许（苏颋）”及“韩、柳”诸人，所以这篇序文并非仅涵盖《文艺传》，而是对唐代文学的总述。类似说法初见于宋初姚铉《唐文粹序》：

有唐三百年，用文治天下。陈子昂起于庸蜀，始振风雅。由是沈、宋嗣兴，李、杜杰出；六义四始，一变至道。洎张燕公以辅相之才，专撰述之任，雄辞逸气，耸动群听。苏许公继以宏丽，丕变习俗。［……］韩吏部超卓群流，独高遂古，以二帝、三王为根本，以六经、四教为宗师，凭陵轥轹，首唱古文［……］柳子厚、李元宾、李翱、皇甫湜又从而和之。（姚铉34）

前引《文艺传序》取法于此，惟借取梁肃的“三变”史观而出新义。作为权威话语，唐文“三变”说对宋人及后世产生影响，成为文学批评的常见话题。例如陈善《扪虱新话》认为：

唐文章三变，本朝文章亦三变矣。荆公以经术，东坡以议论，程氏以性理，三者要各自立门户，不相蹈袭。（65）

比较而言，前者重“时”（三时段之变），此则重“义”（三内涵之变），然前序论唐文，实亦内涵“雕瑑”（唐初）“经术”（玄宗朝）与融“周、唐”而“集成”的义理区分，也有契合之处。又如朱熹《答巩仲至》云：

考诗之原委，因知古今之诗，凡有三变。盖自书传所记，虞夏以来，下及魏、晋，自为一等。自晋宋间颜、谢以后，下及唐初，自为一等。自沈、宋以后，定著律诗，下及今日，又为一等。然自唐初以前，其为诗者固有高下，而法犹未变。（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2341）此论“古今之诗”，显然也受到唐文“三变”说的影响。

宋人的文学“三变”史观，是对唐代文章写作进程的总结，这与宋人文学史观的形成有极大的关联。这有两个契入点：

一是尚文。对此，近代学者多有言说，所谓“天水一朝，人智之活动，与文化之多方面，前之汉唐，后之元明，皆所不逮也”（王国维，《宋代之金石学》113）；“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陈寅恪245）。这种现象与宋初立国的“右文”政略相关，落实到具体的文化制度，同样有两点值得关注：其一，因科举试文带来的文风变化与对文章功用的回顾。自中唐以后进士科“诗赋取士”制度的普遍施行，促进了文章进入一般士阶层的进程，而宋承唐制，却数改科条，举凡大要，如宋初实行之“殿试”，不仅改变唐代举子谢恩于师而感恩于主，形成中央朝廷集中文治的态势，而且提升了“文”的政教功用。沈作喆《寓简》引录宋初太宗淳化三年进士孙何《论诗赋取士》语“诗赋之制，非学优才高，不能当也。［……］观其命句，可以见学植之深浅；即其构思，可以觇器业之小大”（132），欧阳修《归田录》也说“（宋）真宗好文，虽以文辞取士，然必视其器识”（17），其中“学植”与“器识”是当时帝王、儒臣、文士对应制文章的共同要求。自仁宗朝“命试以策、论，后遂为故事”（叶梦得112），到庆历四年宋祁等上言主张策论大义，以及司马光、苏轼等的倡导，朝廷诏令“进士试三场，先策，次论，次诗赋”（李焘3565），这不仅形成了当时重策论（包括史论）的思潮，而且影响了闱场的诗赋创作。这也促进了对前朝文学的反思与评估。其二，印刷术的发展对前朝文本的提供，增益了当时学者总结历史的想法。苏轼在《李氏山房藏书记》中说：“余犹及见老儒先生，自言其少时，欲求《史记》《汉书》而不可得，幸而得之，皆手自书，日夜诵读，惟恐不及。近岁市人转相摹刻诸子百家之书，日传万纸，学者之于书，多且易致如此。”（苏轼359）“易致”二字，是区别前人读书而言，关键在“日传万纸”的“摹刻”之功。正是雕板活字印刷技艺的发展，为宋人提供大量易得可观的前朝文献，才能反思一朝文学，得出唐文“三变”的观点。

二是辨体。元人祝尧《古赋辩体》论“宋体”赋云：“宋时名公于文章必辩体，此诚古今的论。然宋之古赋，往往以文为体，则未见其有辩其失者。”（祝尧417—418）此赞宋人辨体评文之象，又批评其破体作“赋”之失。综观宋人之论，如赵湘《本文》论文本原：

灵乎物者文也，固乎文者本也。本在道而通乎神明，随发以变，万物之情尽矣。《诗》曰“本支百世”，《礼》谓“行有枝叶”，皆固本也。［……］《周礼》之后，孟轲、扬雄颇为本者，是故其文灵且久；太史公亦汉之尤者也，扬雄呼其文为实录，道之所推耳。（赵湘48—49）

此以周、汉时文以辨其体。欧阳修《代人上王枢密求先集序书》云：

《书》载尧、舜，《诗》载商、周，《易》载九圣，《春秋》载文、武之法，《荀》、《孟》二家载《诗》《书》《易》《春秋》者，楚之辞载《风》、《雅》，汉之徒各载其时主声名、文物之盛以为辞。（欧阳修，《欧阳修全集》985）

与前论相近，论周、汉文体以溯源。苏轼《答刘沔都曹书》言及《文选》赋篇，也辨正其体：

梁萧统集《文选》，世以为工。以轼观之，拙于文而陋于识者，莫统若也。宋玉赋《高唐》《神女》，其初略陈所梦之因，如子虚、亡是公等相与问答，皆赋矣。而统谓之叙，此与儿童之见何异。（苏轼1429）

辨别“赋”与“叙”，以厘清文本属性。晁补之专论楚骚体义，其《离骚新序上》云：

自《风》《雅》变而为《离骚》，至《离骚》变而为赋。［……］盖《诗》之流，至楚而为《离骚》，至汉而为赋，其后赋复变而为诗，又变而为杂言、长谣、问对、铭赞、操引，苟类出于楚人之辞而小变者，虽百世可知。（吕祖谦1299）此论诗、骚、赋之大体，又分擘出“杂言”等细体，以贯穿“百世”，这也是辨体之功。

二、“三变”论核心“一王法”

在宋人论唐文之前，也有文体三变说，语见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自汉至魏，四百余年，辞人才子，文体三变。相如巧为形似之言，班固长于情理之说，子建、仲宣以气质为体。”（沈约1778）此就文章体性而论，与宋人论说不同。探究唐文“三变”之论，关键在其中所言韩、柳古文“上轧汉、周，唐之文完然成一王法”的观念。

汉人整饬先秦六经遗籍，归复“六艺”精神，《汉书·儒林传》是彰古明今的重要文献，观其前序要略云：

古之儒者，博学乎《六艺》之文。［……］周道既衰，坏于幽、厉，礼乐征伐自诸侯出，陵夷二百余年而孔子兴，以圣德遭季世［……］究观古今之篇籍，乃称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唯天为大，唯尧则之。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又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于是叙《书》则断《尧典》，称乐则法《韶舞》，论《诗》则首《周南》。缀周之礼，因鲁《春秋》，举十二公行事，绳之以文武之道，成一王法，至获麟而止。（班固3589）

这段话主要说明孔子整理“六经”的功劳，其中“王教典籍”“至治成法”为至德高标；“周道既衰”“遭季世”为处乱生态；“其有文章”“郁郁乎文哉”为礼法典章，个中内含振衰起废（惩弊端）与追求至境（正法则）的双重意义。需要说明的是，文中《诗》《书》《乐》《易》皆别立，惟以“缀周之礼”与“因鲁《春秋》”连缀合言，而“成一王法”，实以《春秋》大义副称“周监于二代”的天子之礼。考周礼遗存，至西汉末刘歆已谓“卿礼二、士礼七、大夫礼二、诸侯礼四、诸公礼一，而天子之礼无一传者”（王应麟884），在汉人眼中的周天子礼是“坏于幽、厉”与东周之世“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的结果，而其典籍的丢失，又如《孟子·万章章句下》所述“诸侯恶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焦循，《孟子正义》726）。至于孔子修《春秋》，关键在对天子礼仪的追寻，其笔削之功与罪誉之忧诚若《孟子·滕文公下》所言：“《春秋》，天子之事也。”（487）也正是以《春秋》并礼，“一王法”与“三代礼”合义，结合《新唐书》拟效《汉书》，其中可追寻到唐文“三变”说根源于《春秋》学三代文质的线索。

有关汉人三代文质说，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由《春秋经》“王正月”入题，引《传》“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指向文王的治德（王法），继而追溯夏、商、周三代，黑、白、赤“三统”，复以新王之制开解，讨论三等文质，就是“春秋何三等？曰：王者以制，一商一夏，一质一文，商质者主天，夏文者主地，春秋者主人”，其中以“春秋”衔接“天将授文王，主地法文而王”以“主人”，一则因三变而成就天地人“三才”之道；一则彰显《春秋》以尊孔学之义。（董仲舒41—44）对应《儒林传序》引述孔子“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以及春秋“绳之以文武之道，成一王法”的说法，“三变”有两个视点——一是尊孔，即《论语·为政》所载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论语注疏》23—24）一是尊周公，即周公辅佐成王受命以成就“文武之制”的一王法。《尚书·无逸》载周公的训词涉及周政者，即以“三王”说事：

呜呼！我闻曰：“昔在殷王中宗（大戊）［……］其在高宗（武丁）［……］其在祖甲（太甲）

周公曰：“呜呼！厥亦惟我周。大王（公亶父）、王季（季历），克自抑畏。文王（姬昌）卑服，即康功、田功［……］不敢盘于游田。”

周公曰：“呜呼！自殷王中宗，及高宗，及祖甲，及我周文王，兹四人迪哲。”（孙星衍433—445）

列述殷三宗（中宗、高宗、祖甲）、周三王（大王、王季、文王）并归于文王之俭德，亦含“三变”而明其旨归。同于此理，《诗·大雅·皇矣》曰：“帝迁明德，串夷载路。天立厥配，受命既固。［……］帝作邦作对，自大伯王季。维此王季，因心则友，则友其兄，则笃其庆。［……］比于文王，其德靡悔。既受帝祉，施于孙子。”朱熹注“明德”之义云：“此诗叙大王、大伯、王季之德，以及文王伐密、伐崇之事也。”（朱熹，《诗集传》184—185）又如《诗·周南·关雎》，《毛诗·小序》以为诗意在颂“后妃之德”（陈奂1），亦即“周室三母”（太王妃太姜、王季妃太任、文王妃太姒）。这正是司马迁《史记·周本纪》所谓的“圣王时代”。如此三代或三王的“王法”模式，对汉、唐影响极大。汉代如梅福在成帝阳朔元年冬因京兆尹王章弹劾外戚王凤被定罪论死，而上疏谏言：

昔高祖纳善若不及，从谏若转圜，听言不求其能，举功不考其素［……］合天下之知，并天下之威，是以举秦如鸿毛，取楚若拾遗，此高祖所以亡敌于天下也。孝文皇帝起于代谷，非有周召之师、伊吕之佐也，循高祖之法，加以恭俭。［……］孝武皇帝好忠谏，说至言，出爵不待廉茂，庆赐不须显功，是以天下布衣各厉志竭精以赴阙廷自衒鬻者不可胜数。汉家得贤，于此为盛。（班固2917—2918）

所述“汉三帝”（高祖、文帝、武帝）以彰汉统功业，承续“周三王”的德治传统。唐代如《旧唐书·崔植传》载崔植有关宋璟献《无逸图》事以追踪“开元”盛世，复对穆宗问：

太宗文皇帝特禀上圣之资，同符尧、舜之道，是以贞观一朝，四海宁晏。［……］（玄宗）开元初得姚崇、宋璟，委之为政。此二人者，天生俊杰，动必推公，夙夜孜孜，致君于道。［……］建中初，德宗皇帝尝问先臣祐甫开元、天宝治乱之殊，先臣具陈本末。［……］陛下既虚心理道，亦望以《无逸》为元龟，则天下幸甚。（刘昫等3442）

历述“三宗”（太宗、玄宗、德宗）以对“今上”（穆宗）之问，同于前者的书写模式，是因“谏”（今上作为）以明“统”（圣王之治）。

宋人的唐文“三变”说，基于唐史本事。夷考唐史，初年以“贞观之治”承周、汉之“一王法”，由开创、鼎盛（开元盛世）经衰顿（安史之乱），再到中兴的“大历”“贞元”，又复倡“一王法”之论，即《新唐书·文艺传序》所谓“上轧汉、周，唐之文完然为一王法”。尽管此处“一王法”指的是韩、柳以复兴儒学为主旨的古文运动，但从汉史所称，仍有追源周、汉大一统政治的历史意识，尤其是旨归孔子修《春秋》的褒、贬当世以喻兴、亡史观。如《唐大诏令集》卷十一“太宗遗诏”载“前王不辟之土，悉请衣冠；前史不载之乡，并为州县”（宋敏求101）；《新唐书·地理志》载“东至安东，西至安西，南至日南，北至单于府”（欧阳修 宋祁960），此政治的“一王法”。然鼎革依武，建构以文，诚如后代史家所述：“太宗贞观五年以后，数幸国学，于门下别置弘文馆，［……］国学之盛，近古未有”（马端临33）；“诏国子祭酒孔颖达与诸儒撰定《五经》义疏，［……］永徽四年，颁孔颖达《五经正义》于天下，每年明经依此考试。自唐至宋，明经取士，皆遵此本”（皮锡瑞198），尊崇国学，开辟经学统一时代，乃文化之“一王法”。而《新唐书》所倡言韩、柳古文之“一王法”，是以文化兼容政治，将政统转化为道统与文统。

汉、唐史所载“一王法”的重要演变，在于从“儒林”到“文艺”。汉人论三代文质之变，聚焦于《春秋》，是对孔子的尊崇。如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并在“太史公曰”话语间以尊道统：

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1938）

所述的重点在六艺，其中文章之变寓含的是礼乐制度。与之不同，宋人修唐史论唐文之变，聚焦在中唐以韩愈为代表的古文运动，《新唐书·韩愈传》叙文章云：

每言文章自汉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后，作者不世出，故愈深探本元，卓然树立，成一家言。其《原道》《原性》《师说》等数十篇，皆奥衍闳深，与孟轲、扬雄相表里而佐佑《六经》云。至它文造端置辞，要为不袭蹈前人者。（5265）

所记述的是自汉人以来的“文人化”的文章，所尊奉的是韩愈“深探本元，卓然树立，成一家言”。这其中由对“六艺”的追踪到对如司马相如文章（辞赋）的追踪，正影写了由“儒林”到“文艺”的变迁，而执其两端（由孔子到韩愈）观其中间，又隐蕴着文学创作的变迁。这从范晔《后汉书》始立《文苑传》为文士张目，到魏征《隋书·文学传序》对自汉魏六朝文学之变迁的探寻：

自汉、魏以来，迄乎晋、宋，其体屡变［……］暨永明、天监之际，太和、天保之间，洛阳、江左，文雅尤盛。于是作者［……］缛彩郁于云霞，逸响振于金石。英华秀发，波澜浩荡，笔有余力，词无竭源。［……］梁自大同之后，雅道沦缺，渐乖典则，争驰新巧。（1729—1730）

从儒林之士到文苑之士，以及对文学创作风格变化的关注，已形成了重视为文之法与为文之道的历史走向。这种文变思想在刘勰《文心雕龙·时序》“时文交移，质文代变”（刘勰671）有了系统的论述。这些文变记述，启示了宋人修史对唐文“三变”的观察，然其聚焦韩愈等人的古文运动，又是超越前人的文变历程。以韩愈论文为例，其论文原道，是惩于前朝文章之失，其论学及文所重仍在写作法则，所以他认为“读书以为学，缵言以为文，非夸多而斗靡也。盖学所以为道，文所以为理耳。苟行事得其宜，出言适其要，虽不吾面，吾将信其富于文学也”（韩愈169）。这一理路，昭示的正是汉史“儒林”与唐史“文艺”所强调的“一王法”的同与异。

三、道统、文统的交互书写

宋人论唐文“三变”，一变在高祖、太宗时代，所谓“沿江左余风，絺句绘章”，是近承南朝文风而发生的变化；二变在玄宗时代，因帝王“好经术”，乃至群臣“稍厌雕瑑，索理致，崇雅黜浮”；三变乃在中唐韩愈为代表倡复古文之举，其变化与传承在其《原道》所论自周室“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韩愈176），是倡导文统，并叠合“王统”而构建“圣统”的史观。这也是宋人范仲淹在《尹师鲁河南集序》中所述：“唐贞元、元和之间，韩退之主盟于文，而古道最盛。懿、僖以降，寖及五代，其体薄弱。皇朝柳仲涂起而麾之，髦俊率从焉。”（曾枣庄 刘琳，第18 册392）宋人眼中唐文“三变”的关键，正在第三变，是远溯古道文统的历史意识。

由此返观汉人在《汉书·儒林传序》赞述孔子“成一王法”，其中就包含了“郁郁乎文哉”，以及“称乐则法《韶舞》，论《诗》则首《周南》”的礼德思想。这也决定了汉人以“六艺”衡文时，所承文、武、周、孔之道，更重的是“文德”。汉人倡“德”，源自“周德”，即《左传》隐公八年引众仲语：“天子建德，因生以赐姓，胙之土而命之氏。”（杨伯峻60—61）然观先秦文献中的“周德”，如《左传》隐公十一年“王室而既卑矣，周之子孙曰失其序。［……］天而既厌周德矣”（洪亮吉206）；《国语·周语》载周幽王二年伯阳父曰“周将亡矣。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若过其序，民乱之也。［……］川源必塞，源塞，国必亡。夫水，土演而民用也。土无所演，民乏财用，不亡何待！［……］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今周德若二代之季矣，其川源又塞，塞必竭”（徐元诰26—27），多因“德衰”说事，汉人“大汉继周”的论“德”观，恰是以其“衰”为惩弊的起点，复兴“六艺”以规范汉德的。于是观其言“文”，无不归“统”于“德”。汉文中论“汉德”，首见司马相如的《难蜀父老》，所谓“汉兴七十有八载，德茂存乎六世，威武纷云，湛恩汪濊，郡生沾濡，洋溢乎方外。于是乃命使西征，随流而攘，风之所被，罔不披靡”，历述自高祖到武帝“六世”的功“德”，其中论汉武帝的功业，所谓“创道德之途，垂仁义之统［……］拯民于沉溺，奉至尊之休德，反衰世之陵夷，继周氏之绝业”（司马相如167），其“道德之途”与“仁义之统”，以及“至尊之休德”与“周氏绝业”，均与汉人推尊孔子“一王法”思想潜符默契。又如汉诗论“德”，西汉承习“鲁诗”的韦氏家族，就以追奉“雅诗”的“德音”来赞述祖德①。而承“周德”建“汉德”的创作思想，在扬雄《长杨赋》中假托翰林主人继“昔有强秦［……］群黎为之不康”后有一段赞述：

上帝眷顾高祖［……］展民之所诎，振民之所乏，规亿载，恢帝业，七年之间，而天下密如也。逮至圣文［……］恶丽靡而不近，斥芬芳而不御，抑止丝竹晏衍之乐，憎闻郑卫幼眇之声，是以玉衡正而太阶平也。其后熏鬻作虐［……］于是圣武勃怒［……］使海内澹然，永亡边城之灾，金革之患。（扬雄120—124）

其中颂扬高祖的“天德”、文帝的“俭德”与武帝的“功德”，如前引梅福上疏所言一致，都是摹仿《尚书·无逸》“周三王”、《诗·周南·关雎》“周室三母”的“三变”模式。如果综会诸论“德”之文，正是大汉继周对周（公）、孔（子）文统的追仿，在汉儒眼中，“德”就是文统的旨归。这种文德观到刘勰《文心雕龙·原道》复与文道观融织为一，即“文之为德也大矣［……］盖道之文也”（刘勰1）。这种将“德”融入“道”，从自然论推展了文与道的认知。

到了唐、宋时代，对道统与文统看法明显转向直接的文与道的关联，体现出由汉人的“文德”向唐人的“文道”论述的衍变。为说明问题，兹摘录几则唐、宋诸家相关言论：

文章本乎作者，而哀乐系乎时。本乎作者，六经之志也。［……］夫子之文章，偃、商传焉。偃、商殁而孔伋、孟轲作，盖六经之遗也。（李华10）

愈之为古文，岂独取其句读不类于今者邪？思古人而不得见，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通其辞者，本志乎古道者也。（韩愈304—305）

文，所以载道也。［……］文辞，艺也；道德，实也。（周敦颐46）

君子之于学也务为道，为道必求知古。［……］其道，周公、孔子、孟轲之徒常履而行之者是也；其文章，则六经所载至今而取信者是也。（欧阳修，《欧阳修全集》978）

其论“知道”“为道”“明道”“载道”等，无不归附于“六经”，即奉“六经”为文章明道的高标。究其文本，又在韩愈所讲的学“古道”而兼通“其辞”的古文，这也形成了由先秦两汉人所尊的“六艺”之礼德向唐宋人所讲的“六经”之古文的变移。而通过上引欧阳修的论“道”梳理周公、孔子、孟轲的统绪，论“文”彰明“六经”的法则，适证唐宋学者所言之“道”，是新构文统，其中内含由汉人对“道”统“文”德的推尊，转向赞述文道统绪的排异思维。

这在唐宋人的论述中司空见惯，如柳冕《答徐州张尚书论文武书》说“文章者，本于教化，发于情性。本于教化，尧、舜之道也；发于情性，圣人之言也；自成、康殁，颂声寝，骚人作，淫丽兴［……］文而知道，二者兼难。兼之者，大君子之事。上之，尧、舜、周、孔也；次之，游、夏、荀、孟也；下之，贾生、董仲舒也”（董诰等5358）；孙复《信道堂记》说“吾之所谓道者，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道也，孟轲、荀卿、扬雄、王通、韩愈之道也”（曾枣庄 刘琳，第10 册268），其中排斥骚人之淫丽，嬴秦之劫火，尊道统以见文统，是一致的。缘此，我们对照两则“原道”文，先看刘勰《文心雕龙·原道》论“道之文”云：

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观天文以极变，察人文以成化［……］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刘勰1—3）

这是由自然之道延伸到人文之道，结合其“征圣”的思想，属传统经义的承续，是一种推尊式的言说。再看韩愈的《原道》，其论文统云：

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韩愈18）

其中以文统依附圣统，排异指向非常明显，就是“老与佛”，这也是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论韩愈所说“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的道理。韩愈所言文道，一个重点在“辟佛”，他所述之道不同于刘勰的自然之道，而是对佛统文化的纠正，以归复儒道传统。这其中又借用了佛教进入中土且发展到唐代的“判教”思维方法，如其诸宗派（如教下三宗的天台、法相、华严）无不判别真伪，传法定祖，由佛门的衣钵传授夺中华文化的正宗。韩愈的原“道”，正是以“判教”的方法追溯与梳理“道统”（文、武、周公、孔子等），以建构其明“古道”的文统（古文）。

基于对韩愈古文史观的推崇，宋人论唐文“三变”，其一变的起点在唐初延续前朝文辞绮丽风习，二变的中点在盛唐倡经义实用之文风，而三变的终点是中唐古文运动，有着推尊古道以行文，纠正文弊以明道的双重意蕴。其中融织文道，建构古文的批评，正是道统与文统交互书写的结果。

四、文学代际演变的多元化与当代性

清人黄与坚在《论学三说·文说》回顾文章代际演变时认为：“文章气运，与世推移。六经之后，秦文峻峭，汉文瑰玮，皆因沿战国，不能复返周初。晋魏以降，专尚修词，至于六季，日益雕镌，文章之道，澌然尽矣。韩欧诸子，承唐宋之敝，起而救之，其势渐趋于平衍，较之六经，业已醇者漓，丰者瘠，然皆奉六经以为的，而世之反而射者罕矣。”（王水照3376）这是以长时段的视野历述“六经”之文经秦、汉、魏、晋、唐、宋而衰，并承唐文“三变”说推尊韩愈古文，沿及北宋诸子，而对唐宋古文运动归复古道以示肯定。在“文章气运，与世推移”的文学批评思路中，文学代际演变又呈现出多元的特征。

一是文风的演进。刘勰《文心雕龙·时序》的有关叙述，是此类批评的早期典范。后世如刘禹锡《唐故尚书礼部员外郎柳君文集序》谓“八音与政通，而文章与时高下。三代之文，至战国而病，涉秦汉复起；汉之文，至列国而病，唐兴复起。夫政厖而土裂，三光五岳之气分，大音不完，故必混一而后大振”（董诰等6111），亦历述多代文风之变迁。近人来裕恂的《汉文典·变迁篇》，由上古到近代，划分文章的变迁为十四大阶段：文章发生时代（伏羲唐虞）、进步时代（唐虞）、昌隆时代（三代）、极盛时代（春秋战国）、专一时代（秦）、恢张时代（汉）、薄弱时代（魏晋）、淫靡时代（南北朝）、振作时代（唐）、继续时代（宋）、衰微时代（金元）、兴复时代（明）、昌明时代（国朝）、改良时代（近今）（王水照8686—8695）。其文学代际演变基本上因时代划分。

二是文体的演进。中国古代文论到六朝关注“昭体”，对各文类的评论成一时风尚，如刘勰《文心雕龙》中的“明诗”“诠赋”诸篇，而由文类勘进文体意识，衍至唐宋以后出现了“一代有一代之胜”的文学史观。较早提出这一观点的是金元时代，如孔齐《至正直记》引虞集语：“一代之兴，必有一代之绝艺，足称于后世者。汉之文章，唐之律诗，宋之道学，国朝之今乐府。”（96）明清时则有艾南英《答杨淡云书》递列“汉之赋，唐之诗，宋之文”（周亮2 73），焦循《易余䈁录》卷十五提出“一代有一代之所胜”，如论赋则谓“汉之赋为周秦所无，故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张衡为四百年作者［……］魏晋以后之赋，则汉赋之余气游魂”（《焦循诗文集》842），至近人王国维《宋元戏曲史序》阐释云：“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1）这类文学代际演变观主要因文体而推衍。

三是一朝文学的演进。在唐代以前，周朝处于礼乐文章不分的阶段，故汉人仅论其六艺与礼德，没有专述其文风变化的；汉承周德，以经学为盛，后世也鲜有专论其文，有则或如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自汉至魏，四百余年，辞人才子，文体三变”，论汉仅就“赋”之一体。魏晋南北朝各朝享祚日促，刘勰《文心雕龙·时序》所述“晋宣始基”“元皇中兴”“宋武爱文”“皇齐驭宝”等，只是通论由“周室”到“宋齐”文风演进中的片言只语。所以真正论一朝之文学的，正是以宋代史臣论唐文“三变”为代表者，这是由大唐帝国集前朝之杂绪而汇一统的文学格局及气象所决定。

唐文“三变”说作为文学代际演变的一种类型，其对后世的影响又向两方面衍展：

其一，史书“文艺传”的传承，叙写并彰显一朝文风的演进。例如清代史臣在《明史·文苑传一》中对有明一代文学整体流变的书写：

明初，文学之士承元季虞、柳、黄、吴之后，师友讲贯，学有本原。宋濂、王祎、方孝孺以文雄，高、杨、张、徐、刘基、袁凯以诗著。［……］永、宣以还，作者递兴。［……］弘、正之间，李东阳出入宋、元，溯流唐代，擅声馆阁。而李梦阳、何景明倡言复古，文自西京，诗自中唐而下，一切吐弃，操觚谈艺之士翕然宗之。明之诗文，于斯一变。迨嘉靖时，王慎中、唐顺之辈，文宗欧、曾，诗仿初唐。李攀龙、王世贞辈，文主秦、汉，诗规盛唐。［……］归有光颇后出，以司马、欧阳自命，力排李、何、王、李，而徐渭、汤显祖、袁宏道、钟惺之属，亦各争鸣一时。［……］至启、祯时，钱谦益、艾南英准北宋之矩矱，张溥、陈子龙撷东汉之芳华，又一变矣。（张廷玉等7307—7308）

文中所叙两变，是针对明初而言，合即“三变”，显然与《新唐书·文艺传序》思理暗合。

其二，“三变”说向多方面衍展。如专就一体而论，如明人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一论诗认为：“曰风、曰雅、曰颂，三代之音也。曰歌、曰行、曰吟、曰操、曰辞、曰曲、曰谣、曰谚，两汉之音也。曰律、曰排律、曰绝句，唐人之音也。”（1）以“三代”“两汉”“唐人”为“三变”。许学夷《诗源辩体》卷一论诗史则以“三百篇”“汉魏六朝”“唐元和诗”为三大阶段，而其中专论唐代律诗则谓“律诗以初、盛唐为正，大历、元和、开成为变，至唐末而律诗尽敝”（1），也持“三变”之说。又如清人殷寿彭《四家赋钞序》论唐赋“三变”云：

唐赋凡三变，初以遒厚胜，继以宏丽胜，至晚王起、王棨、黄滔、宋言诸公出，而格调愈细，音节益谐。（卷首）

虽论唐赋，然其初、中、晚的时段以及“遒厚”“宏丽”及“格调愈细”（细格）的义趣与风格之“三变”，显然也是模仿唐文“三变”说而来。清人张祥龄论《文章风气不同》，以为“文章风气，如四序迁移，莫知为而为，故谓之运。［……］南唐二主，冯延巳之属，固为词家宗主，然是勾萌，枝叶未备。小山、耆卿，而春矣。清真、白石，而夏矣。梦窗、碧山，已秋矣。至白云，万宝告成，无可推徙，元故以曲继之。此天运之终也”（唐圭璋4212），以“天运”论宋词，除了追奉“词家宗主”（肇始），与“万宝告成”（即终结），中经“春”“夏”“秋”，亦蕴涵了“三变”思理。又专指一家而论，如宋人熊禾《题东坡诗集后》论苏东坡诗谓“公诗盖三变，每变辄近正。少年纵横习，岂意造此境。偶於玄寂中，佳处得深省。学道便为真，此语吾敢信。文固气所充，要在以理胜。洋洋大雅音，千载叹寥泯”（杨镰，第16 册232—233），其思维模式亦同唐文“三变”说，即由变而归于正。当然也有反向思考的，即因变而每况愈下，如汪琬《文戒示门人》认为“昌明博大，盛世之文也；烦促破碎，衰世之文世；颠倒誖谬，乱世之文也”，以“盛世”“衰世”“乱世”为“三变”，其中有着强烈的现实针对性。

从《汉书·儒林传序》论孔子的儒道观到《新唐书·文艺传序》论韩愈的文道观，皆以“三变”的终点为制高点，从而构建其“一王法”理论。而作为叙述者，如汉人对孔子的推尊、宋人对韩愈等倡“古文”者的推尊，均具有鲜明的当代性。汉人以“一王法”论孔学，在追踪三代而崇周德，阐扬其文德观。这种“三变”模式在汉文中的体现，无论是“美”还是“刺”，都充分彰显出作者的当代意识。这类言说甚多，最典型的无过参与编撰《新唐书》的欧阳修，其于《苏氏文集序》中云：

予尝考前世文章政理之盛衰，而怪唐太宗致治几乎三王之盛，而文章不能革五代之余习。后百有余年，韩、李之徒出，然后元和之文始复于古。唐衰兵乱，又百余年而圣宋兴，天下一定，晏然无事。又几百年，而古文始盛于今。（欧阳修，《欧阳修全集》614）

曾巩《王子直文集序》在称赞王子直文章得圣学传统之前有言“自三代教养之法废，先王之泽熄，学者人人异见，而诸子各自为家，岂其固相反哉？不当于理，故不能一也。由汉以来，益远于治，故学者虽有魁奇拔出之材，而其文能驰骋上下，伟丽可喜者甚众，然是非取舍，不当于圣人之意者亦已多矣”（曾巩197），其追求“圣”迹以为文，也喻示了对唐宋两朝相承而起的古文运动的颂美，旨归于当世文章的书写意义。

注释［Notes］

①参见许结《西汉韦氏家学诗义考》，载《文学遗产》201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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