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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颉刚与“中华民族尚在少壮”理论的建构

2023-12-26汤莹

广西民族研究 2023年5期
关键词:顾颉刚

【摘 要】在民族危亡之际的近代中国,“中国民族是否确为衰老,抑尚在少壮”堪称是关乎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一个重大现实问题。受时代的影响,忧心民族前途的顾颉刚对这一问题进行了深入思考,建立了“中华民族尚在少壮”的民族理论。从学术渊源的角度来讲,顾颉刚之所以能够建立这一民族理论,受到了梁启超、杨度、李大钊、孙伏园等相关论述的影响。但是,这一理论并非前人论述的简单延续,不仅具有深厚的历史根基,而且具有指导现实的品格。可以说,顾颉刚“中华民族尚在少壮”理论的建立,不仅增进了中华民族的理论自信,还完善了关于中华民族现状的民族理论。

【关键词】顾颉刚;“中华民族尚在少壮”;理论建构;民族自信

【作 者】汤莹,山东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助理研究员。山东济南,250100。

【中图分类号】D63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454X(2023)05-0036-0008

近代,民族问题成为中国知识分子共同关注的话题。著名历史学家顾颉刚先生参与其中,甚至可以说是引领了这一话题研究的进展。顾颉刚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率先提出“打破民族出于一元的观念”,打破了根深蒂固的“民族一元论”,为并世学者建立民族多源论提供了前提性条件;[1]抗日战争爆发之后,顾颉刚又于1939年建设性地提出“中华民族是一个”理论,捍卫了中华民族的统一性,为后世学者建立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理论提供了基础性条件。[2]由此而言,顾颉刚不仅冲破了传统民族理论,还初步建立了现代民族理论。

除此之外,顾颉刚还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对“中国民族是否确为衰老,抑尚在少壮”这一关乎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重大现实问题进行了深入思考,建立了“中华民族尚在少壮”的民族理论。可以说,这一民族理论不仅增进了中华民族的理论自信,还完善了关于中华民族现状的民族理论。然而,目前仅有个别研究对这一民族理论予以关注[3],且并不充分。因此,本文拟从学术史的角度对顾颉刚“中华民族尚在少壮”理论建构的来龙去脉进行一次较为系统的分析与考察,进而探讨这一理论在现代中国民族理论史上的思想价值与学术意义。

一、“中华民族尚在少壮”理论建构缘由及历程

我国著名民族史研究专家王钟翰先生曾指出,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我国学坛上之所以能崛起一批后来难以逾越的大师、巨匠”,除了“他们在西方新思潮影响下摒弃传统的信条”之外,还在于他们“身处社会剧烈动荡之际”,在思想深处忧心民族的兴亡与国家的前途,可以说,“他们在学术上的探索,构成了追求民族独立、自由、平等、富强这一时代主旋律中独特的乐章”。[4]349顾颉刚即是这批大师中的一位。

对中华民族已经“衰老”论的批判,正是顾颉刚忧心民族兴亡、关注国家前途的集中体现。近代以来,西方列强为了实现侵华的目的,广泛散播中华民族已经“衰老”的舆论。正如顾颉刚总结的:“在清朝时,常听人家称中国为‘老大帝国,表示其奄奄待尽的衰态。辛亥革命后,帝国取消了,但老大还是老大。”[5]331但是,顾颉刚却不同意这种论调,认为“如果中国真老大了,那么由衰病到死亡,为期已不远,我们只有坐以待毙而已,还存什么希望,还能鼓起什么工作的勇气”[5]333?由此,顧颉刚开始深入研究这一问题。

1922年《现代初中教科书本国史》的编纂是顾颉刚对这一问题进行研究的开端。在这部历史教科书中,顾颉刚特别关注民族问题,如其在第一编“总说”中表示“民族的方面”是“历史演进的各方面”的主要方面,进而言之,“民族的方面,自有他们的来源和分合,影响于文化极大;凡异民族的接触、冲突和融合的情形,我们都该注意”。[6]7然后,顾颉刚专门对“构成中国历史的诸民族”进行了简要概述。[6]9~12

尤为值得关注的是,顾颉刚接下来还对中国历史进行了“史期的区分”,而民族情况则是重要标准。第一时期为秦以前,“虽时起纷扰,互争雄长,而受到外族的影响极少,只是境内各部自由活动的自然现象”,故为“域内文明的成人时代”;第二时期从秦初到五代之末,北方许多新民族征服了中国北部,中原的文化南迁避乱,但“中国文明终究同化了那些新民族……造成隋、唐的统一帝国”,进而言之,到了汉、魏,中国民族的文化已有暮气,但因“中间吸收了这许多民族上和精神上的新血……演成唐朝的灿烂时期”,故为“中国民族文化的蜕变时代”;第三时期从宋初到明末,“这时代最重大的事件是辽、金、元的侵入和中国近世文明的演进”,是为“中国民族的争存时代”;第四时期为清朝,“因为它自己也是外来入主的异族,所以对于其他外族很采用怀柔的政策……后来西洋的势力渐渐东逼,西洋的物质文明和学术思想也便一拥而入”,故为“东西文明的接近时代”;第五期为中华民国,为“中国文明的世界化时代”。[6]13~15此后,顾颉刚还在正文中贯彻了上述“总说”。

总而言之,民族问题是这部《现代初中教科书本国史》的主要关注问题。而顾颉刚通过这部历史教科书,向世人展现了这样一个不争的事实:中华民族虽然已经有了几千年的历史,但经过民族间的交流和融合,直到当前仍然在不断前进。诚如顾颉刚后来强调的,自己当时“不愿意随便钞书完事”,于是便“在这部书里给予中学生一些暗示,使他们增进对于自己民族前途的自信力”。[5]109稍显遗憾的是,“商务印书馆急于出版,这部教科书竟不能称心编好”[6]111。因此,当沈尹默于1924年10月邀请顾颉刚为孔德学校编写历史讲义之时,顾颉刚欣然接受了这一工作。不过,由于“事务太忙”,故未能编写出一部完整的“国史”。[7]54现存《国史讲话》只是截取了从宋到元的这一段历史。对此,顾颉刚在《古史辨》第一册《自序》中解释说,如果“没有五胡、契丹、女真、蒙古的侵入,使得汉族人得到一点新血液”,那么,汉族恐怕“不能苟延到今日”。[8]78此外,顾颉刚在《我为什么要写“中华民族是一个”》一文中则指出:“现在辽、夏、金、元、清的大量同化已历千年,我们的民族必将又有一度光辉的创造。”[5]111简而言之,顾颉刚是想通过讲述这一段历史,来证明“中华民族尚在少壮”。

不过顾颉刚在上述文本中的表述有些隐而不彰,且徘徊在历史与现实的经验层面。直到1926年,顾颉刚出版《古史辨》第一册,其在《自序》中才自觉地将自己的研究上升到理论层面。顾颉刚首先强调说,自己的心中一向有一个历史问题,即“中国民族是否确为衰老,抑尚在少壮”,一般认为,中国民族似乎早已“衰老”,从历史的角度来讲,“战国时,我国的文化固然为了许多民族的新结合而非常壮健”,但汉代以后“便因君主的专制和儒教的垄断已经死气沉沉”,要不是“我们吸收了一些邻族的新血液,恐怕也不能苟延到今了。更为严重的是,现在西方列强来侵略我们,他们的文化高于我们,不会被我们同化;他们的经济侵略又逼得我们人民的生计困苦到了极端,诱起我们许多无谓的内争”[8]77~78。由此而言,“我们民族真是衰老已甚,灭亡之期迫在目前”[8]78。但是,顾颉刚并没有因此而悲观。顾颉刚接着表示:“若换了一种乐观的眼光看去,原还有许多生路可寻”,就少数民族而言,“满、蒙、回、藏诸族现在还在度渔猎畜牧的生活,可以看作上古时代的人民……还不说到壮盛”,更不能说“衰老”;再就汉族而言,它的文化虽是“衰老”,但由于专制时代“礼不下庶人”,教育未能普及,故“这衰老的文化并没有和民众发生多大的关系……若单就汉族中的智识阶级看,他们的思想与生活确免不了衰老的批评,但合了全中国的民族而观,还只可说幼稚……现在国势如此贫弱,实在仅是病的状态,而不是老的状态”。[8]78最后,顾颉刚还针对这一“病的状态”提出了解决方案:其一,“只要教育家的手腕高超,正可利用了病的状态来唤起国民的健康的要求”;其二,生计固然困苦,但可以通过开发“未经开发的富源”,来增加生产;其三,“内争固然继续不已,但或反足以激动人民参预政治的自觉心,使得他们因切身的利害而起作内部的团结”;其四,“体质固然衰弱,但教育方法和生育观念的改变也足以渐渐造成强壮的青年”,总之,“只要各民族能够得到相当的教育,能够发生自觉的努力,中国的前途终究是有望的”。[8]78~79

由上而言,顾颉刚在《古史辨》第一册《自序》中不仅提出了“中国民族是否确为衰老,抑尚在少壮”这一重大的现实问题,还明确主张“中华民族尚在少壮”。因此,该书的出版,标志着顾颉刚初步建立了“中华民族尚在少壮”的民族理论。此后,顾颉刚还以这一民族理论为基础,公开发表《中华民族的团结》《如何使中华民族团结起来》《中华民族是一个》《我为什么要写“中华民族是一个”》等论文,从而进一步完善了“中华民族尚在少壮”的这一民族理论。

二、“中华民族尚在少壮”理论思想资源

一般来讲,“治学的大道,是继续前贤的未竟之业,聚沙积薪,继长增高,所谓站在巨人的肩上,自然登高望远”[9]。顾颉刚正是承接了前贤的相关民族论述,进而建立了“中华民族尚在少壮”的民族理论。

近代以来,较早思考中华民族是否衰老问题的是梁启超。戊戌变法之后,梁启超被迫流亡日本。是时,“日本人之称我中国也,曰老大帝国”[10]221。梁启超不同意此说,遂于1900年2月在《清议报》上发表《少年中国说》,对此说进行了回应。梁启超指出,“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是今日全地球之一大问题也……立乎今日以指畴昔……而今颓然老矣”[10]222。但以现代国家的标准来看,古昔之中国,未尝有国家,只有朝廷。进而言之,“吾中国者,前此尚未出现于世界,而今乃萌芽云尔”,正所谓“天地大矣,前途辽矣,美哉!我少年中国者乎”[10]223。要而言之,梁启超认为,中国并非“老大帝国”,而是“少年中国”。此后,梁启超还深入中华民族的历史,对这一问题进行了探讨。尤其至1921年,梁启超讲学于南开大学,“裒理旧业,益以新知”[11]256,撰写了“中国通史”之第一部《中国历史研究法》,以示一部通史如何作法。梁啟超在该书第一章《史之意义及其范围》中表示,自己拟撰写一部“现代中国人所需要之中国史”,而这部“中国史”的重要内容在于“说明中国民族成立发展之迹而推求其所以能保存盛大之故,且察其有无衰败之征……说明中国民族在人类全体上之位置及其特征,与其将来对于人类所应负之责任”。[11]261~2621922年,梁启超在清华及北京高师演讲《中国历史上民族之研究》,并作为其撰写“中国通史”之第二部《五千年史势鸟瞰》的一部分。按照梁启超的总结,此文的目的在于使学者认识到“中华民族为一极复杂而极巩固之民族……此复杂、巩固之民族,乃出极大之代价所构成……此民族在将来,绝不至衰落,而且有更扩大之可能性”[11]398。由此可见,中华民族是否衰老正是这部“中国史”要回答的主要问题之一,而梁启超已认定中华民族并未衰老,而且“有更扩大之可能性”,甚至肩负着“将来对于人类所应负之责任”。如前所述,顾颉刚的基本观点是中华民族并未衰老,而尚在少壮。对照之下,二者的观点基本一致。而早在1904年,年仅十二岁的顾颉刚便在私塾功课之外选读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等文章。[12]481至1921年10月,顾颉刚更是读了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的稿本,并表示要参考该书第一章中的若干“意见”编纂历史教科书。[13]172而在其编纂《现代初中教科书本国史》的过程中,还阅读了梁启超的《五千年史势鸟瞰》。[13]235据此而言,顾颉刚之所以能够建立“中华民族尚在少壮”的理论,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梁启超“少年中国”及相关民族论述的启发。

在晚清时期,对中华民族是否衰老问题进行回应的还有杨度。1902年11月,湖南留日学生为了“扩充本国见闻,增益国民智识”[14],在日本东京创办了《游学译编》。杨度在《〈游学译编〉叙》的开篇即强调说:“今日外人之诃我中国也,不曰老大帝国,则曰幼稚时代。我国之人,闻而恶之……此无足怪也,过渡时代之现象则然也……虽然,其论中国则当矣……但天下万事万物之进化,何一非老大与幼稚两现象后先相禅以成之者耶,又何一非老大与幼稚两现象同时并立以成之者耶?推之欧洲各国而皆然,推之日本亦何莫不然。”[15]由此言之,“则我中国者,以东洋文明之固有,而得老大之名;以西洋文明之将来,而得幼稚之名。乘此迎新去旧之时,而善用其老大与幼稚,则一变而为地球上最少年之一国。”[15]可见,杨度认为,或可论中国为“老大帝国”与“幼稚时代”,但经过善用,可变为“最少年之一国”。对照之下,杨度的上述观点与顾颉刚的“中华民族尚在少壮”的理论有一致之处。而顾颉刚于1945年曾表示,“近百年为中国蜕变之期,政治文化皆呈新旧交替之色彩……基于观变之好奇心,一纸不肯轻弃……清末杂志,足以表见革新之精神者……虽未完整,亦皆备有”[16]259。此外,清末“广学会、作新社、广智书局、江南制造局等处之新学书籍,亦皆搜罗”[16]259。检视清末杂志,《游学译编》无疑“足以表见革新之精神”,且该杂志自第二期始,以上海广智书局作为总代派处。由此推论,顾颉刚应该藏有《游学译编》,并看过杨度的《〈游学译编〉叙》。因此,顾颉刚之所以主张“中华民族尚在少壮”,还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杨度相关论述的影响。

中华民国成立之后,对中华民族是否衰老问题的讨论依然存在。这一时期率先正面回应这一问题的是李大钊。1913年底,李大钊东渡日本留学。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日本加紧侵华。袁世凯为了称帝,寻求日本人的帮助,与日本签订了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民族危机进一步加深。于是,“异族之觇吾国者,辄曰:支那者老大之邦也。支那之民族,濒灭之民族也。支那之国家,待亡之国家也”[17]312。李大钊完全不同意这一说法。1916年3月至4月间,时在日本参加反袁斗争的李大钊撰写了《青春》一文,对这一说法进行了回应。李大钊表示:“吾之国族,已阅长久之历史,而此长久之历史,积尘重压,以桎梏其生命而臻于衰敝者,又宁容讳?然而吾族青年所当信誓旦旦,以昭示于世者,不在龈龈辩证白首中国之不死,乃在汲汲孕育青春中国之再生。吾族今后之能否立足于世界,不在白首中国之苟延残喘,而在青春中国之投胎复活。”[17]312~313此后,李大钊先后撰写《〈晨钟〉之使命》《新中华民族主义》,郑重地重申了上述观点。[17]328~329,477要而言之,李大钊并不讳言“白首之中国”,但要创造“青春中国”。对照之下,顾颉刚的“中华民族尚在少壮”的理论与李大钊的“青春中国”说有共同的期待。再查李大钊三篇文章的出处,《青春》发表在《新青年》,《〈晨鐘〉之使命》发表在《晨报》的前身《晨钟报》的创刊号,《新中华民族主义》发表在《甲寅》日刊。而当李大钊发表这三篇文章的时候,顾颉刚正在北京大学读书,非常关注《新青年》《甲寅》等杂志。[18]233、247、256~260此外,李大钊于1917年进入北京大学,任图书馆主任,而顾颉刚于1921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之后,任图书馆编目员,与李大钊有一段共事的经历[19],其间还曾整理过《新青年》与《甲寅》[13]162~164。由此而言,顾颉刚主张“中华民族尚在少壮”,应该还受到李大钊“青春中国”说的影响。

在“五四”时期,关心中华民族是否衰老问题的不乏其人,值得一提的是孙伏园。1920年12月,孙伏园的弟弟孙福熙赴法勤工俭学。途中,孙福熙写下了十篇游记,记录了途经各地的所见所闻,然后寄给孙伏园。1921年1月11日至3月21日,这些游记以《赴法途中漫画》为题刊发在孙伏园主持的《晨报副刊》上。此后,郭绍虞又将此文转录到《新潮》杂志。孙伏园还为此专门写了一个“按语”,认为孙福熙“这次赴欧,经过许多土地……这些土地上住着的,竟可说是没有一个少壮的民族——不是衰老,便是幼稚”,自己和孙福熙也是“衰老民族中的幼稚者”,因此,孙伏园在文中对于他们所受的苦痛,犹如感同身受,而自己则希望经过这些地方的人,应该如孙福熙一样,“响响的替他们也就是替自己叫几声”,这可能对于人类问题的大解决提供一点益处。[20]由此可见,孙伏园认为,当时的中国已是“衰老民族”,但仍然有希望变为“少壮的民族”。如前所述,顾颉刚认为中华民族并未衰老,而尚在少壮。对照之下,顾颉刚与孙伏园的观点略有不同,但所用的核心词汇却完全一致。尤为需要指出的是,1920年10月,新潮社改选第三届职员,顾颉刚与孙伏园任编辑。[21]此后,二人时有工作上的往来。此外,自1921年后,顾颉刚还专门订阅《晨报》,且“按月装订保存”[16]259。因此,顾颉刚当看过孙福熙的《赴法途中漫画》与孙伏园的“按语”。由此而言,顾颉刚主张中华民族并未衰老,而尚在少壮,当是借鉴了孙伏园的用语。

由上可知,在顾颉刚之前,梁启超、杨度、李大钊、孙伏园等人都非常关注中华民族是否衰老的问题,且在不同程度上对列强关于中国是“老大帝国”“幼稚时代”等说法进行了批驳。而顾颉刚对这些论述都有一定的了解。因此,这些学人的相关论述就为顾颉刚进一步提出“中华民族尚在少壮”的理论提供了较为充分的思想资源。

三、历史依据与现实建言

当然,顾颉刚并没有限于上述学人的相关论述,而是在这些论述的基础上进一步建立了“中华民族尚在少壮”的理论。归纳起来,这一民族理论的特质有以下两点:

其一,“中华民族尚在少壮”理论具有深厚的历史根基。前已指出,顾颉刚在《现代初中教科书本国史》与《国史讲话》中即已暗示中华民族尚在少壮,并用历史事实予以说明。但由于议题所限,相关阐述较为分散。直到1939年5月,顾颉刚在《益世报·边疆周刊》发表《我为什么要写“中华民族是一个”》,强调“中华民族尚在少壮”并不是“杜造事实”,而是有历史证据的支持,然后对此进行了专门阐述。首先,顾颉刚提出,“中国民族的生存年龄太长久了”,但因时常吸收“浅化而强壮的异族血液”,从而由“衰老”回复到“少壮”,因此,“整部的中国历史的主要问题就是内外各族的融合问题”。[6]109至于内外各族之所以能够融合,主要因为“中国人向来没有很固执的种族观念”,进言之,“明明是两个不同的种族”,甚至“是很有仇恨历史的两个种族”,但只要能在一个政府之下一起生活,“大家可以通婚,大家可以采取了对方的长处而改变自己的生活型式……中国民族就永远在同化过程之中,也永远在扩大范围之中,也就永远在长生不老之中”。[6]109~110然后,顾颉刚对历史上“内外各族的融合”进行了回顾。具体而言,在先秦时期的“商和周,一个起于东方,一个起于西方,决不是一个种族……商人在中原生息了一千多年,文化高了,大家喜欢享乐,俾昼作夜地喝酒寻欢”,眼看着走向衰老,而“周人挟其新兴的锐势将商朝打灭,论理周人出于西羌”,完全有摧残中原文化的可能,但实际上却安然承受了商的文化,并将之发扬光大,“姬姜诸姓本非诸夏,但入据中原之后马上成了诸夏,和向来住在中原的人民互通婚姻,于是这衰老的种族又得了新生命”。[5]110周人封建诸侯于四方,初意仅是镇压反抗,扩张势力,但因其“没有固执的种族观念,和当地人民日渐融洽,把诸夏的文化、语言和血统扩张到诸夏范围之外的区域里去,七八百年之中把东夷、北戎、西戎、赤狄、白狄、群蛮、百濮等等族类融化得干干净净,到秦始皇手里就不费大力气就把当时的‘天下统一了……秦汉之后,又有匈奴、鲜卑、氐、羌诸族的问题,似乎要把汉人压倒,到了五胡乱华,中国土地失掉大半,用了偏狭的种族观念来看,当然是中国的大不幸;但从大处着想,则渐渐衰老的中国民族又得了救星。因为,这班入据中原的雄主只是想抢地盘,并不是坚持了他们的种族观念而想把汉人消灭或驱除”,况且这些民族“寄居内地已久,受中国文化的陶冶已深,所以和汉人杂居也不会发生什么种族问题”。[5]110事实上,不但不会发生民族问题,而且还会消弭民族问题。“汉人受了五胡的压迫,许多有地位的人逃到南方,从长江以南直到南海就完全开发了,许多南方部族就并入汉人的队伍里……有这样的大混合,所以会有隋唐的统一,在种族上、文化上都大大地表现这返老还童的新气象……唐代有突厥、回纥、吐谷浑、吐蕃诸族问题,宋代又有契丹、女真、西夏、蒙古诸族问题,但结果还是同以前一样,有的全部并入汉人里去了,有的也让一部分并入汉人里去了。”[5]110~111最后,顾颉刚总结说:“我们的民族所以能够这样的永存,就因为我们大度包容,我们肯吸收新的血液,我们不存什么狭隘的成见,所以有极强的向心力,进来一批就同化一批,质的方面愈杂糅,量的方面愈扩大;纠纷是一时的、表面的,而统一则是经常的、核心的……经两周的大量同化而有秦汉的文艺和武功,经南北朝的大量同化而有隋唐的文艺和武功,都因所取者弘,所蓄者厚,而有高度的升华,现在辽、夏、金、元、清的大量同化已历千年,我们的民族必将又有一度光辉的创造……我们民族正将日新又新,而何有于衰老?”[5]111

其二,“中华民族尚在少壮”理论具备指导现实的品格。前已指出,顾颉刚明确认识到,正是过往中国各民族的不断融合,才一再使衰老的民族回复到少壮。于是,顾颉刚在《我们应该欢迎蒙古人》和《古史辨》第一册《自序》中提出“鼓励与异民族通婚”等现实建言,从而推进融合的进程。但此后的情况非常的复杂严峻。“九一八事变”之后,时局进一步恶化,伪满洲国在“民族自决”的口号下成立。[5]112“七七事变”爆发之后,顾颉刚被迫离开北平,前往西北进行教育考察。而经过一段时间的实地考察,顾颉刚又得知,“帝国主义者在我们同胞间专作离间破坏的工作”,尤其是日本和英国正在西北、西南诸省图划组织分裂中国的阴谋。[5]82~83面对这一困难的时局,顾颉刚进一步以“中华民族尚在少壮”为理论前提,大力呼吁国内各民族团结起来。1937年1月,顾颉刚发表人生中的第一篇政论——《中华民族的团结》一文,旗帜鲜明地说道:“要使中国成为一个独立自由的国家”,必须先“团结国内各种族”,那么,“怎样可以团结起来呢?”顾颉刚接着开列了三方面的初步工作:一是经济的建设,“应当鼓励农业和工业的专家多到边地去,指导当地人民增进出产技术,使得他们能用自力来开发”,从而摆脱边疆人民的贫困,与此同时,“铁道、公路、航路、飞行、邮电等交通网都应当次第设置,使全国各处的消息灵通,运输便利,实收地域分工的厚利”;二是文化的建设,“不但要保存当地的语言文字,更要发展当地的文学和艺术,充实他们的智慧遗产”;三是行政方面的建设,应该拔擢边地人才,扫除旧有汉人腐败势力。[5]49~51最后,顾颉刚呼吁说,“中华民族的团结是一件大事情……希望大家心里常存着这个问题,共同讨论,来对付当前这个迫切的局面”[5]52。此后,顾颉刚继续思考这一问题。1937年10月,正在西北实地考察的顾颉刚在兰州演讲《如何可使中华民族团结起来》,再次强调中国“已融化了许多种族结为一个民族,而且融化的工作至今不曾停止”,其时要做三方面工作:第一“应使各族的文化可以交流”;第二,“必须创作一部新式的中国通史……激发各族的同情心,使得民族情绪永远保持”;第三,“应在边地造成有力的舆论”。[5]59~63此外,顾颉刚还提出,应“兴办学校及民众教育,使边民的智识增高;便利交通,提倡旅行,使边民与内地人士的接触加密”[5]64

近代以来,中华民族是否已经衰老,已经成为亟需解决的重大现实问题。面对这一问题,顾颉刚不仅用坚实的历史事实建立了“中华民族尚在少壮”的理论,而且还以这一理论为基础为现实建言。可见,“中华民族尚在少壮”是一个兼顾现实与历史双重品格的民族理论。

四、学术价值与研究启示

“中华民族尚在少壮”的理论不仅是顾颉刚民族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还在中国近现代民族理论的建构上具有较为特殊的思想价值与学术意义。

第一,增进中华民族的理论自信,激发国内各民族团结起来的民族情绪。近代以来,尤其是甲午战争之后,西力东渐,民族危机不断加深。其间,西方列强为了摧毁中华民族的自信心,杜造出了中华民族已经衰老的舆论。随着这些舆论的广泛传播,我们的民族自信心备受打击。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梁启超、李大钊等有识之士起而予以回应,相继提出“少年中国”“青春中华”的观点,重建了中华民族的理论自信。然而,五四运动之后,民族危机并没有解除,中华民族衰老的舆论依旧甚嚣尘上。有鉴于此,忧心民族前途的顾颉刚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回应了中华民族已经衰老的质疑,正式提出了“中华民族尚在少壮”的理论,并从历史的角度进行了初步论证。“九一八事变”爆发之后,中国更是处于“有史以来最艰危的时代”[5]116。因此,顾颉刚又在“中华民族尚在少壮”的理论信念下,提出了“使各族团结起来”的现实建策。可以说,“中华民族是否确为衰老,抑尚在少壮”的提出,在当时“不啻是惊心动魄的一问,起死回生的一问”[22]359。而其提供的答案——“中华民族尚在少壮”及其建策,犹如一针强心剂,激励了国人的民族自信。

第二,完善关于中华民族现状的民族理论,推动了近现代中国民族理论研究的发展。在近现代中国民族理论研究史上,梁启超率先使用了“中华民族”的概念,并对中华民族的起源、中华民族的融合以及中华民族的现状提出了一整套系统的看法。此后,一大批学者投入到中华民族的相关问题研究之中,但这些研究大多止步于事实的陈述,而未能进一步提升到理论建构层面。顾颉刚则是为数不多的例外,顾颉刚先是在中华民族的起源问题上提出了“古代民族不出于一元论”的民族理论,后又在中华民族的演进问题上提出了“中华民族是一个”的民族理论。而如本文所述,顾颉刚还在中华民族的现状问题上建立了“中华民族尚在少壮”的民族理论。可以说,这三个民族理论构成了“三位一体”的顾颉刚民族研究理论体系,从而推动甚至引领了近现代中国民族理论研究的发展。

除了上述思想价值与学术意义外,通过系统考察顾颉刚“中华民族尚在少壮”理论的建构,还可以为当前的顾颉刚研究乃至中国近现代学术史研究提供一些启示。

其一,学术研究要“以民族前途为忧,生民休戚为念”。仅就本文而言,顾颉刚在《古史辨》第一册《自序》中即强调说,中华民族是否衰老,“这真是关系我们的生死存亡的一個最重大的历史问题……非费多年的功夫去研究决不能清楚知道”,自己“生丁离乱之际,感触所及,自然和他人一样地有志救国”,但自己“既没有政治的兴趣,又没有社会活动的才能……不能和他人合作”,于是就想用这个问题的研究做自己的救国事业,以尽国民一分子的责任。[8]79而且,顾颉刚还表示,自己“在研究别种问题时,都不愿与实用发生关系;惟有这一个问题,却希望供给政治家、教育家、社会改造家的参考,而获得一点效果”[8]79。顾颉刚的这一学术报国的情怀,赢得了时人的赞许。周予同即表示,只有像顾颉刚这样“沉醉于学术”“超功利的”“无所为而为”,才能“学术救国”。[23]当代学者则进一步指出,顾颉刚的这一学术报国的路径显然“与王国维的私忠旧主相反”,也与梁启超、胡适在“学术与政治之间”奔走不同,可以说,顾颉刚是一位纯学人,但有着政治关怀与牵引,即“只以民族前途为忧,生民休戚为念”。[24]190时过境迁,中华民族是否衰老早已不是一个问题,但顾颉刚这一学术报国的情怀与路径,则应该引起学界高度重视。[25]

其二,学术研究虽然要关注现实,但同时要保持学术客观性。从理论上来讲,学术的求真与致用并不矛盾,即历史学的本质在于求真,致用则应该建立在求真的基础之上。但是,如在抗日战争的特殊时期,学者们为了维护民族、国家大业,有时则会遭遇求真与致用的两难,甚至不得不被迫暂时舍弃了求真。[26]然而,仍有部分学者在这种特殊时期实现求真与致用的两全,顾颉刚即是其中一位。仅就顾颉刚的民族研究而言,部分学者认为,受民族危机的影响,顾颉刚放弃了“古代民族不出于一元”的“疑古”立场,而转向论证“中华民族是一个”,进而对顾颉刚民族研究的学术客观性提出了质疑。[27]但其实,仔细研读相关文献[5]109~110,顾颉刚从未放弃“古代民族不出于一元”的“疑古”立场,而是以此为前提建立了“中华民族是一个”的理论。而且顾颉刚还强调“中华民族是一个……这话固然到了现在才说出口来,但默默地实行却有了二千数百年的历史了”[5]96。再就本文而言,顾颉刚在抗战爆发后的1939年发表《我为什么要写“中华民族是一个”》曾强调“中华民族尚在少壮”并不是其“杜造事实”,实在有着“历史的证据”的支撑。由此可见,在“中国有史以来最危险的时代”,顾颉刚都没有放弃求真,而是在求真的基础上,实现了学以致用。这份珍贵的学术品质,尤值得我们传承!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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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U JIEGANG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THEORY THAT “THE CHINESE NATION IS STILL YOUNG AND VIGOROUS”

Tang Ying

Abstract:In modern China when facing substantial national crisis,“Whether the Chinese Nation is Aging or still Young and Vigorous” is quite a vital realistic question that concerns the survival of the Chinese nation. Influenced by the times,Gu Jiegang,who worried about the future of the nation,thought deeply about this question and established the national theory that “The Chinese Nation is still Young and Vigorou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academic origin,the reason that Gu Jiegang was able to establish this national theory was under the influence of related arguments by Liang Qichao,Yang Du,Li Dazhao and Sun Fuyuan. However,this theory is not just a simple continuation of previous people's arguments,but has deep historical roots as well as the character to guide reality. It can be said that the establishment of Gu Jiegang's theory that “The Chinese Nation is still Young and Strong” has not only enhanced the China's theoretical confidence,but also improve the national theories about the status of the Chinese Nation.

Keywords:Gu Jiegang;“The Chinese Nation is still Young and Vigorous”;theory construction;national confidence

〔責任编辑:农世杰〕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多卷本《20世纪中国史学通史》”(17ZDA1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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