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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隐娘形象流变分析

2023-12-26刘孟昊

今古文创 2023年47期
关键词:聂隐娘影响

【摘要】裴铏创作的唐代传奇《聂隐娘》,将隐娘塑造成一个武艺高强、道术精湛的女侠。后世文学作品从《聂隐娘》一文中转引故事,加以改编,隐娘形象也随之发生改变。唐至清代的书写者在聂隐娘形象的塑造过程中结合时代背景为人物赋予了新的内涵。以传奇小说《聂隐娘》为源头,陈述故事流变的过程中,展现人物由刺客到侠客的转变与面对婚姻爱情时的选择,并从现实角度探析人物形象发生流变的原因,分析对其他文学作品情节安排、人物塑造产生的影响。

【关键词】聂隐娘;形象流变;侠;流变原因;影响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7-0066-05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7.021

聂隐娘这一人物最早出自裴铏的唐代传奇小说《聂隐娘》篇,作为传奇中为数不多的女侠形象之一①,在后世的戏曲、小说中常有出现,同时也被文人不断加工,赋予了更多的文化内涵。目前关于聂隐娘的研究多集中在对文本流传性的考察、《聂隐娘》作者的考证和聂隐娘故事义侠精神的探讨。其中文本流传性的考察细致、全面地展示了聂隐娘故事在后世文学作品中的演变情况,如程国赋《唐代小说嬗变研究》中提到《黑白卫》《女昆仑》是研究隐娘故事中极重要一环。②而聂隐娘故事义侠精神的探讨则是以隐娘形象为立足点,着重表现女侠扶危济困的一面。专题论文有辽宁大学张晓颖《唐人传奇女侠形象研究》将隐娘置于唐人传奇女侠中研究其形象个性和共性的统一。③现有成果在历史背景上侧重研究隐娘故事中的藩镇文化,情节上着力于隐娘武功高超及作为女侠的行侠仗义,但对人物形象尤其是隐娘在后世文学中嬗变的考察有所欠缺。故本文选取唐至清代这一时期聂隐娘的故事为研究对象,分析隐娘形象的生成及流变过程,探究人物内蕴的深层文化意义及其对后世文学产生的影响。

一、“隐娘”故事流变脉络及文化内涵

唐代前,“侠”形象就已经产生并得到了一定的发展。《史记》中设《游侠列传》《刺客列传》对侠士执剑行侠、以武犯禁事迹进行记载收录。④“侠”形象的溯源可追踪于此,后世班固虽以全新叙事观点构筑其笔下的游侠世界,但仍无法完全摆脱《史记》影响,与之拉开过远的距离。汪聚应曾在《中国侠起源问题的再考察》中提出“侠实起源于刺客,刺客是侠的直接源头和雏形。” ⑤之后罗立群也在《古代小说中剑侠形象的历史与文化探源》中指出剑侠与刺客有着传承关系。⑥这种关于“侠”之研究的观点,无疑是在继承侠文化内涵基础上,确定了侠形象的溯源。“刺客——侠”的转化,关系的递进及结局走向,一定程度上依赖于行文者的情感态度与想象。当表现侠客的任务由史家转移到诗人、小说家、戏剧家肩上时,这种侠客的主观色彩更是大大强化⑦。清代文人石玉昆所著《三侠五义》中锦毛鼠白玉堂初登场时只因展昭得了“御猫”的称号,觉得丢了“五鼠”颜面,便大闹东京,寄谏留刀。后在众人的劝说下供职开封府,惩奸除恶,行侠仗义。虽然作者着意表现的是白玉堂亦正亦邪的圆形人物性格,然而其所传递给读者的更多的是人物由刺客向侠士的变化。正是这种强大主观想象力的塑造,才使“刺客——侠”的边界与情感投射更加清晰。

此处记述的“侠”是男侠,女子作为侠客也曾在《越女试剑》《李寄斩蛇》中出现,但作品篇幅短小,情节相对简单,人物形象刻画的也并不深刻。真正将女侠作为主要描写对象是在唐传奇。鲁迅先生曾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提出“小说亦如诗,自唐而始变”[1],受唐代开放包容的社会环境的影响,传奇小说突破之前小说的束缚,把女性塑造成快意恩仇的侠客,以女性为主要人物围绕其展开情节进行叙述,这一时期创造出的《红线》《聂隐娘》等都是文学史上脍炙人口的作品。

唐传奇《聂隐娘》是隐娘故事的源头,其人物形象丰满、故事情节完整且充满奇幻色彩。作者裴铏塑造的聂隐娘是一个婚姻自由、身怀绝技、护主抗敌的女侠形象。人物的一生可分为三个阶段:幼时被盗、苦练技艺;学成归来、保主平安;功成身退、隐居山林。与同时期的侠义小说相比,《聂隐娘》无论是在人物的塑造还是表现手法方面都体现出独特的魅力,首先,对道术技法的描写开始从写实转向写意。唐传奇中以女性侠客为表现对象描写行侠仗义的作品大多着力于对执行正义过程的现实描写,而忽略武术道法的刻画。《谢小娥传》小娥女扮男装,潜伏在敌人身边,寻找机会,终于手刃仇人,报仇雪恨。虽然复仇的过程几近曲折,但作品更多体现出的是小娥复仇的隐忍和艰辛,写实色彩浓厚。《上清传》上清向德宗申冤的过程也完全是采用现实的描写手法。与之相较,《聂隐娘》在术法技艺上呈现出写意的特征。隐娘道术的“隐”与“幻”就是写意神秘性的有力佐证,跟随老尼修炼后的隐娘可以做到闹市杀人无一人见,即是“隱”。化纸成驴、与精精儿斗法便是“幻”。全篇营造出的飘然洒脱的意境将写意特征推向了极致。其次,侠道共存的文化意蕴。陈平原在《千古文人侠客梦》中说:“唐宋传奇中侠客的武功,一为技击,一为道术。两者的区别在于前者是现实生活中实际存在的打斗技巧,而后者则带有更多想象和神化的成分。”[2]《聂隐娘》中除了塑造隐娘这一女侠形象之外,还蕴含了许多道教元素。神尼将隐娘带走后在山林间服食丹药、修炼武功正符合道家崇尚自然的法则,于天地间感悟生命,体悟有限与无限、生和死的过程中发掘人生的旨趣。文中还有关于炼丹术、明镜术、占卜术的描写,增强了作品的神秘性和奇幻性。裴铏为隐娘注入道教色彩,刻画出血肉丰满的形象,使作品呈现出诡谲妙奇的超自然色彩。

宋元之际聂隐娘故事的流传出现了断层,仅有的有关聂隐娘故事记载的古籍中,除《太平广记》完整收录故事外,《醉翁谈录》 ⑧《渔樵闲话录》 ⑨和《类说》 ⑩的记述都残缺不齐,有的只有片语只言,《寓简》中甚至出现讹传误传的现象。宋代文人沈作喆所编的《寓简》在关于聂隐娘故事的记叙中将她置于刘昌裔的敌对阵营,且被安排盗取刘昌裔屋内的厌禳金奁,这和《传奇·聂隐娘》中的故事情节南辕北辙,倒与袁郊《红线传》的内容有所重合。这一时期文学作品中关于“隐娘”故事的记载,依然延续了唐代传奇小说的写法,但也出现了值得关注的变化。无论是《渔樵闲话录》中“聂隐娘为剑侠事”抑或《类说》“隐娘教习击刺之法”均未有关于隐娘投奔刘昌裔后情节的记载。故而,隐娘形象在此时也不似唐代那般丰满,可视之为人物色彩的减弱或是艺术的倒退。

“隐娘”故事改编在明清时期到达了繁盛,开始出现白话小说、文言小说、戏曲等多种文学体裁。白话小说有《初刻拍案传奇》《女仙外史》《仙侠五花剑》;文言小说集有《古今说海》《剑侠传》《艳异编》《女侠传》《绿窗女史》等;戏曲《神镜记》《黑白卫》《黄河远》《女昆仑》。这一时期对聂隐娘故事的改写主要有两种趋势,一是“隐娘”开始拥有自我意识。《黑白卫》述及刺杀大僚时曰:(作刺杀囊首科)你一手儿将他骨朵刳俺一口儿,将他心肝啖,隐娘你取囊中物投之,以药化而为水,霎时间碧血红盬……【鹊踏枝】(尼)这人呵既贪婪又腌臜,依仗着鼠社狐城,摆布着吉网罗钳。他哄人儿口服蜜饯,则俺刀尖头不认新叅。(旦)领法旨。(下) ⑪从作者在此处解释行刺大僚的原因,解答隐娘“敢问师傅此人有何大罪?” ⑫的困惑。我们可以看出相较于唐传奇中对老尼命令言听计从的隐娘,尤侗笔下的聂隐娘,似乎已经产生对自我行为的认同与思考。虽然文中并没有对刺杀行为合理性进行追问,但老尼对隐娘困惑的解释,已经明确标志隐娘具备了完整且健全的自我意识。二是“隐娘”充当拯救者。裘琏《女昆仑》中记载“叶李和萧规因弹劾贾似道,被发配到漳、汀二州,二人在发配途中险遭贾似道派的刺客杀害,幸亏隐娘出手相救,才保全性命。” ⑬裘琏打破聂隐娘原有的形象范围,笔下的隐娘不再是冷血的杀人机器,在对其救济忠良过程的书写中,让读者感受到人物形象转变带来的温情,实现身份标签的全新尝试。

至此,唐至清聂隐娘故事流传及所涉及的文化内蕴均已在不同时代的文本作品得以呈现,这既为探究隐娘形象流变脉络提供了时代氛围,也为其独特的文本想象铺垫了理论支持。

二、残忍冷漠的刺客到心怀温情的侠客

聂隐娘在不同版本的作品中形象都不相同。唐传奇中的聂隐娘天赋异禀,一尼欲收她为弟子,但遭到聂隐娘家人的反对,故老尼夜间将其盗走,带入深山传授技艺。“年方十岁,有尼乞食于锋舍,见隐娘悦之。云:‘问押衙乞取此女教?’锋大怒,叱尼。尼曰:‘任押衙铁柜中盛,亦须偷去矣。’及夜,果失隐娘所向。锋大惊骇,令人搜寻,曾无影响。父母每思之,相对涕泣而已。”[3]在整个过程中,没有人问过当事人聂隐娘的意愿,无论是一开始聂父严厉拒绝还是之后尼姑强行盗走,大家似乎都没有考虑过这个十岁女孩是否愿意,这也导致了聂隐娘跟随尼姑后越发顺从,面对不合理要求不懂得反抗,也方便我们去理解后文聂隐娘对尼姑的杀人命令毫不犹豫执行的原因。在学艺过程中,聂隐娘进步飞快,短短幾年就技艺大成,不仅能与野兽搏斗,更是能轻易取人首级。“一年后,刺猿狖,百无一失。后刺虎豹,皆决其首而归。三年后能飞,使刺鹰隼,无不中。剑之刃渐减五寸。飞禽遇之,不知其来也。至四年,留二女守穴,挈我于都市,不知何处也。指其人者,一一数其过曰:‘为我刺其首来,无使知觉。定其胆,若飞鸟之容易也。’受以羊角匕首,刀广三寸。遂白日刺其人于都市,人莫能见。以首入囊,返主人舍,以药化之为水。”[3]以上种种在我们看来皆是极不可思议,寻常人修炼三五十载都不一定能达到如此境界,更不用说短短三五年。若想在短时间内让一个没有武术根基的女子拥有这一身好本领,除了自身天赋外,想必一定遭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在这个过程中也练就了聂隐娘超越常人的心性。此时她的心态已经完成了蜕变,从单纯善良、不谙世事的少女变成了身怀绝技、冷酷无情的刺客。后隐娘归家,其父母在得知她这几年的遭遇后,并没有表现出骨肉分离的痛苦,反而更多的是害怕,刻意的躲避使隐娘对这个所谓的家感到陌生,缺乏归属感,温情人伦关系被打破的同时,难免会造成受害者性格观念的扭曲。《仙侠五花剑》中聂隐娘自始至终是温柔无害救世主的化身,与唐传奇中冷血残暴的刺客划清界限,秉持着传道受业、济危扶困的仁义观念,无论是与薛飞霞的师徒情谊抑或对恶贼的手下留情,都可以感受到隐娘在面对体外之物时所持的温和态度。黄衫客提出想让隐娘收薛飞霞为徒传授武艺时,隐娘并没有因为飞霞不适合学武的柔弱体质果断拒绝,只是说出自己的顾虑,红线提供金丹后,隐娘大喜:“这就好了。”虽然金丹的描写有小说家离奇想象色彩的渲染,但隐娘所展现出的仙侠特有的行事准则,已与唐传奇中冷漠嗜杀的女刺客大相径庭。

传奇小说中有一段描写聂隐娘接到尼姑的命令去刺杀作恶多端的大僚,当时这个官员正在逗弄一孩童,聂隐娘不忍之心迸发,等到官员独自一人时才下手,因此耽误了时辰。回去复命时,遭到了尼姑严厉的斥责,并教导其之后再遇到类似情况,要先绝目标的所爱。“某云:‘见前人戏弄一儿可爱,未忍便下手。’尼叱曰:‘以后遇此辈,先断其所爱,然后决之。’某拜谢。”[3]聂隐娘面对这个不甚合理的命令,并没有提出质疑,而是为自己之前怜悯泛滥耽误刺杀的行为道歉。无论是隐娘还是老尼,均未曾认为他们杀人的行为是有害或不当的,甚至如果再有一次机会,要先杀掉无辜的孩童以绝目标所爱。这种虐杀同类、草菅人命的极端行为,无疑符合隐娘冷血嗜杀,残忍血腥的刺客人设。虽然仅从二人几句对话进行推测可能具有片面性,但是在对无辜幼童性命抉择时表现出的生命的漠视,是对人物冰冷残忍本性的最好佐证。到了明清时期,聂隐娘的形象被赋予了新的内涵,《仙侠五花剑》中的聂隐娘已不再是没有自我意识的冷血杀手,而是被塑造成一个传道受业、济世救人的仙侠。如第十四回聂隐娘搭救陷入困境的薛飞霞,“若然果是飞霞,理合救他。即使不是,也何妨行些功果。”[4]第十八回,云龙夫妇二人刺杀秦相时,隐娘担心二人,一直在暗中保护,当两人遇到危险无法摆脱时更是出手相救。这里作者着意表达的是聂隐娘身为侠客救人于危难的一面。《女昆仑》隐娘在忠臣遇难时的出手相助,是人物从“杀人者”向“救人者”的转变,当这种转化具备了一定的价值正当,一种全新的人物体式即具备了在文学作品中出现的合理性。值得一提的是,作品摒弃了唐传奇中聂隐娘残忍冷酷的一面,将其塑造成一个温和的拯救者。这种对生命的尊重与保护也更符合侠客救世苍生的精神。

三、婚姻自由的选择到箴言预示的结合

在“隐娘”故事的文本流变过程中,相较人物武功技法而言,关于婚姻爱情的记叙可谓少之又少,只有传奇小说和戏曲《黑白卫》中可觅迹寻踪。故笔者截取唐传奇《聂隐娘》和戏曲《黑白卫》中描写爱情的片段进行纵向对比,探究人物在不同背景下面对婚姻时的态度转变。

唐传奇《聂隐娘》中有关婚姻的叙述只有寥寥几笔,全文并没有用过多的篇幅去描写这段看似不平等的感情。 “忽值磨镜少年及门,女曰:‘此人可与我为夫。’白父,父不敢不从,遂嫁之。”[3]在整个过程中,本应对婚姻有绝对话语权的聂父在看到女儿要把自己终身托付给一个“但能淬镜,余无它能”的市井匹夫却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反而因为害怕聂隐娘杀人于无形的功夫,而不得已默认隐娘对于婚姻的自主选择。“至门,遇有鹊前噪夫,夫以弓弹之,不中,妻夺夫弹,一丸而毙鹊者。”[5]作者在这里通过描写一件小事,表现出隐娘夫妻二人差距之大,磨镜少年竟连简单的打鸟都做不到,更不用说拥有其他本领。这么看来,无论是家庭背景还是个人能力,少年都相差隐娘甚远,可见他并不是世俗意义上的乘龙快婿,两人的婚姻也绝不是被人称颂的美满姻缘。那为何隐娘会选择磨镜的少年呢?笔者认为应该与其在唐代开放包容的社会背景下所形成的独特又单薄的女性观脱不了干系。在薛用弱的《贾人妻》中记载了王立沦落异乡,穷苦不堪,乞食的过程中结识美艳动人的贾人妻,两人相识相恋结为连理的故事。阶级差距如此之大的二人仅仅因相聊甚欢,便抛开身份、地位等世俗的羁绊结为夫妻。聂隐娘对磨镜少年一见钟情,并嫁给他做妻子在这样的背景下也就说得通了。至于隐娘选择他的具体原因,作者在作品中并没有详细描述,这都是给读者留白的。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特立独行的做法也符合隐娘作为一个无情刺客的身份,不用顾忌世俗的眼光,大胆的为自己的婚姻做主。

确实在后代有不少作者对唐传奇中聂隐娘婚姻的合理性提出质疑,这种疑惑主要与当时讲究门当户对的时代背景脱不了干系。他们认为在注重门第观念的时代,很少有女子下嫁的现象,更不用说武艺高强的大官之女嫁与别无他常的磨镜少年。故为了弥补这一缺失,尤侗在杂剧《黑白卫》中赋予了磨镜少年新的身份,他不再是“余无它能”普通人,摇身一变成为了“吹笙王子”王子乔。王子乔本是周灵王太子,后来随道士入山修炼成仙,与隐娘的结合正是镜剑合璧,同时也应了前文老尼对隐娘所说的“遇镜而圆”的预言。当聂锋问聂隐娘“儿要何等人家方为称意”时,隐娘提出“俺不要羽林军,也不要襄阳估,也不要千牛万户,记起来了,师父付我四句偈,首道遇镜而圆,莫非我姻缘在镜中人么,则索待半镜合罗敷”[5],此处隐娘对于婚姻的自主选择,看似是遵循自我意愿做出的顺心之举,可与聂父交谈中的情感流露更多的是对箴言定理的信服和对师命难违的顺从。若老尼箴言暗示隐娘的意中人是书生、武夫抑或商人,想必她也会毫不犹豫的嫁与对方。由此可见,隐娘择夫的标准始终被师父的预示所笼罩,虽然摆脱了父母之命的束缚,但仍没有逃脱师父对其命运的操控。尤侗赋予聂隐娘婚姻门当户对的圆满结局,从情节安排角度考虑仿佛更加合理,但在后世的文学研究中并无特殊的文学史意义,甚至对隐娘人物个性有所破坏,不利于人物形象的深度挖掘和研究。

四、“聂隐娘”形象流变的原因

首先,“隐娘”这一形象流变的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创作者基于时代特征对形象做出的刻画。唐传奇将聂隐娘的生活背景设置在晚唐,这一时期的唐朝由于安史之乱的影响,无论是政治经济,还是人民的生活水平都已经走向没落。中央集权衰落的同时,开始出现藩镇割据,在这样特殊的时代背景下“隐娘”这类身怀绝技的刺客的存在就显得十分必要。据《新唐书.藩镇表》记载,唐藩镇共42个,其中势力最大的当属河朔三镇:成德、魏博、卢龙。这些藩镇“虽称藩臣,实非王臣也”与唐政权形成鼎立之势,彼此为了争夺地盘,常有摩擦,甚至不惜花重金豢养刺客。元和十年(815)支持对藩镇用兵的宰相武元衡、御史中丞裴度先后在路上遇刺,兇手遍索不得,长安城中人人自危,“自京师至诸门加卫兵;宰相导从加金吾骑士,出入则彀弦露刃,每过里门,诃索甚諠;公卿持事柄者,以家僮兵仗自随” ⑭。这与聂隐娘传奇中所描绘的“遂白日刺其人于都市,人莫能见”的场景颇为神似。因此当聂父去世后,技艺高超的隐娘便以“左右吏”的身份加入魏帅帐下,助其刺杀刘昌裔。虽然隐娘在刺杀过程中反水,但这只不过是因为见识到刘昌裔的神算,“愿舍彼而就此,服公神明也”,认为其更有能力罢了,结合《旧唐书·田承嗣传》中对其罄竹难书恶行的记载,不难推测魏帅即田承嗣,那么隐娘择主而事的行为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就具有了合理性,同时这也符合混乱时代中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的心理。

作家之所以将侠客搁在兵荒马乱、藩镇割据或是王朝更迭的时代,自然不是偶然的,这一时期的侠客形象,都带有其创作时代生活的印记。⑮柳亚子诗云:“乱世无教重游侠,忍甘枯槁老荒丘。”乱世中公众对侠客的需求空前强烈,而且越是法度失常秩序破裂,侠客生存活动的余地便越大。明清时期的社会生活混乱,文人墨客在看到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惨状后秉持“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之”的观念塑造出一系列剑仙侠客形象寄寓自己的美好理想,如海上剑痴的《仙侠五花剑》的剑仙聂隐娘便是迎合时人需要,对渴求救世主心理的慰藉。文中看似是写南宋时期奸臣当道祸乱朝纲,实则是对当时黑暗社会的一种影射,在此意义上,书写者对丑恶现象的描绘,无疑是对其所处时代民不聊生的一种证实。陈平原《千古文人侠客梦》“每代作家都依据自己所处的历史背景和生活感受,调整‘侠’的观念,但又都喜欢在前人记录或创作的朱家、郭解等历史人物及黄衫客、古押衙等小说形象上,寄托自己关于‘侠’的理想。”[2]对于文学创作者而言,如何在继承母体形象的同时,把握好人物原有特性和新环境下生发出的时代特征至关重要。

其次,“聂隐娘”形象的流变与女性婚恋观的变化不无关系。不同时代女性的地位不尽相同由此带来的女性对于婚恋爱情的态度也发生变化。李唐王朝的统治者具有鲜卑族的血统,并不过分强调男尊女卑,因此唐朝女性的生活处境不似其他封建王朝那般苛刻。身处唐朝的女性是自由的,空前繁荣的政治经济带来物质富裕的同时,极大地刺激了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在强烈主体意识的驱使下,女性勇于解放自己的天性,开始大胆的追求爱情,充当自己生活的主导者。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唐传奇中隐娘可以自主择夫而父不敢言,遵循内心,做爱情的主导是这一时期女性的主旋律。明清时期,理学发展达到顶峰,女性完全沦为男性的附属,不再拥有婚姻的话语权,情投意合的海誓山盟已被门当户对的金玉良缘取代。尤侗《黑白卫》中将隐娘夫君市井匠人的身份改为吹笙王子赋予其道教背景,将他提到隐娘同等地位也是为了契合当时的女性婚恋观。剧中“隐娘”在师父的暗示下选择磨镜少年也符合时风。

五、聂隐娘故事对后世的影响

首先,唐传奇聂隐娘中的故事情节安排为后世文学创作提供了借鉴。聂隐娘故事情节离奇,部分情节打破了常人想象,艺术性强,因此后世侠义小说多有模仿。如:化尸成水的秘法就在唐芸州《七侠十三剑》中出现:“便向身边取出一个小小瓶儿,将指甲挑出些药来弹在那尸骸颈上,却也希奇,片刻之间,把个长大汉子消化得影迹无踪,只见一滩黄水”[6],这一情节至《鹿鼎记》仍有沿用。后世文人对聂隐娘故事的模仿丰富了文章内涵,扩大篇幅,增强趣味性的同时还将作品的艺术水平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其次,唐传奇聂隐娘中的侠道相融为女道侠文学创作提供了范本。《聂隐娘》是一篇侠道小说,道术绝技与侠客精神结合,隐娘形象是二元统一体,她凭借习得的道术绝技行仗义之事。其以特立独行的侠士精神和神秘诡谲的道术传奇扩大了此类作品的审美想象空间,为后代女道侠类型题材作品做了艺术借鉴。具体体现有:一,武术技艺的设计。隐娘赖以成名的剑术、占卜、折纸成驴、化尸成水在后世的女道侠作品中多有所继承。如《初刻拍案传奇》中韦十一娘就对隐娘绝妙剑术赞不绝口并发扬这一技艺。韦十一娘的剑术称得上出神入化,匕首化作小丸,一拂便是利刃。《淞隐漫录》聂碧云更是完整体现隐娘的道术武艺,其父道士,善炼丹药,碧云幼时遇奇人传授剑术,十年练成匕首百具,可飞剑杀人于千里之外,可运用神镜行占卜之术。二,功成归隐的结局。隐娘拒绝刘昌裔的邀请,主动选择离开风云激荡的政治圈,踏上隐居不入仕的道路,追求仙游散逸生活。“自此寻山水,访至人”表明了其在山水间感悟明道的归宿。至人作为明道的高级形态,早在《庄子》中就多次出现。至人能冲破世俗的樊笼,实现人格和心理的独立,万物之间独与天地相交,最终达到道我相融的境界。元和八年至开成年,隐娘再遇刘昌裔之子貌若当时,就可知道她已到达了修道的最高境界。后世作品中聂碧云隐退出世是对隐娘功成身退、隐逸山林结局的效仿。正是这些模仿之作,肯定聂隐娘故事价值的同时,也体现了其艺术魅力和深远影响。

六、结语

聂隐娘这个形象随着时代的改变被赋予更多内涵,后世作品迎合民众审美需要,对《聂隐娘》中的部分情节加以改写。呈现出的隐娘形象从走出阶级偏见大胆选择夫婿的勇士到听从师父箴言困于门当户对的顺徒,行为动机也更加符合时代特征。道与侠色彩的并存、独立自主的意识、明理重情的品性,注定使她具备超越现实的独特价值,这也是该形象历经千年仍经久不衰的原因所在,注定成为后世文学模仿的典范。

注释:

①唐传奇中的女侠形象有薛用弱《集异记·贾人妻》中的贾人妻、李昉《太平广记》491卷《谢小娥传》中的谢小娥和《崔慎思》中的崔慎思妻及《荆十三娘》中的荆十三娘、袁郊《红线传》中的红线。

②程国赋:《唐代小说嬗变研究》,广东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③张晓穎:《唐人传奇女侠形象研究》,2012年辽宁大学硕士学位论文。

④“桓公与庄公既盟于坛上,曹沫执匕首劫齐桓公,桓公左右莫敢动,而问曰:“子将何欲?”曹沫曰:“齐强鲁弱,而大国侵鲁亦甚矣。今鲁城坏即压齐境,君其图之。”桓公乃许尽归鲁之侵地。既已言,曹沫投其匕首,下坛.北面就群臣之位.颜色不变,辞令如故。”引自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点校本。

⑤汪聚应:《中国侠起源问题的再考察》,《兰州大学学报》2009年第2期。

⑥罗立群:《古代小说中剑侠形象的历史与文化探源》,《文学遗产》2009年第3期。

⑦陈平原:《千古文人侠客梦》,新世界出版社2002年版,第31页。

⑧罗烨:《醉翁谈录》,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4页。

⑨苏轼:《渔樵闲话录》,收于《苏东坡全集》,中华书局2021年版。

⑩曾慥:《类说》,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⑪尤侗:《西堂乐府》,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

⑫尤侗:《西堂乐府》,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

⑬裘琏:《玉湖楼传奇第六种女昆仑》,全国图书馆文献微缩中心1987年版。

⑭仇鹿鸣:《聂隐娘时代的魏博》,《文汇学人》2015年第211期。

⑮陈平原:《千古文人侠客梦》,新世界出版社2002年版,第153页。

参考文献:

[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陈平原.千古文人侠客梦[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2:153.

[3]裴铏著,周楞枷辑注.裴铏传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4]海上剑痴.仙侠五花剑[M].沈阳:辽沈书社,1990.

[5]尤侗.西堂乐府[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6]郭可可.唐至清代聂隐娘故事流变及文化意蕴研究[D].扬州大学,2018.

作者简介:

刘孟昊,男,山西阳泉人,黑龙江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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