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草堂与苏轼桄榔庵空间书写对比
2023-12-26易三钰
易三钰
【摘要】杜甫与苏轼虽不同时,但是在个人经历、创作、思想上都有相似之处,苏轼对杜甫也一直是放在榜样的位置,两者之间有着奇妙的缘分。草堂和桄榔庵分别是他们各自的地理故乡,他们在其中作诗记录自己的经历和情感。在文学地理学的理论支撑下,透彻分析杜甫的草堂和苏轼的桄榔庵可以更好地展示两者之间跨越时空的联系。
【关键词】空间;杜甫;草堂;苏轼;桄榔庵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7-004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7.013
宋代整体对于杜甫的诗歌评价都比较高,苏轼对杜甫也是极为敬重,杜甫的儒士精神影响着苏轼。草堂和桄榔庵是杜甫与苏轼在成都和儋州所居住的一个空间环境,这两个空间环境不论是在空间大小、周遭氛围上都有相似之处,但因属于不同地理位置所以不同之处也有许多。杜甫和苏轼在成都和儋州的时光里有不少诗歌是围绕这两个地方进行描述的,这两个空间承载了杜甫与苏轼的情感。
一、杜甫在草堂的空间描写
“五载客蜀郡”,是杜甫自述在成都的时光,这段时间虽然短暂,但是在杜甫晚年生活中占据不小的地位。
杜甫初到成都时羁旅之苦常常让他感到“无与适”,不过随着草堂的修建,杜甫对这个属于自己的小空间充满了期待。在《卜居》中杜甫对草堂前期选址表达了满意。在草堂修建时杜甫也非常重视,还亲自去寻觅桃树、绵竹、桤木等想要来装饰草堂的环境,进而《堂成》,杜甫将草堂建成后的自然环境又进行了一番描述,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关于草堂的空间环境,“幽”和“偏”是最主要的特点,杜甫在诗歌中总是爱用“地僻”“幽居”“幽栖”等,如“整履步青芜,荒庭日欲晡。”“地僻相识尽,鸡犬亦忘归”。草堂旁的浣花溪是一个重要地理意象,《遣意二首》其二中“津流脉脉斜”将浣花溪水流的缓慢、安适之感描写了出来。浣花溪旁还有一棵楠树,树高大茂密,可以在树下乘凉,杜甫曾作《高楠》表达喜爱之情,还在楠树附近开垦了药圃、建起了茅亭。杜甫虽然恐草堂不是长久之居,但是草堂生活确实是给了杜甫一种归家之感,以至于浣花溪周围的一草一木都能牵动杜甫的心绪,所以当楠树没能抗住狂风暴雨被连根拔起,杜甫的心也随着树倒而悲伤,作《楠树为风雨所拔叹》,楠树因树大茂盛是杜甫醉酒卧眠的好去处,也是卜居时选址草堂的一个因素,“我有新诗何处吟?草堂自此无颜色”杜甫与这棵古树惺惺相惜,楠树对草堂、对杜甫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杜甫为当地的梅雨季节还专门做《梅雨》以记,浦起龙言“公在北方,无此蒸湿之象,故特以首句全领通篇,志风土也。”[1]以及对巴山夜雨的描写《水槛遣心二首》(其二)等,都是面对南北差异时杜甫由所见而特记。但就算是面对不适的季候环境,杜甫也在诗歌中表明了草堂的重要性,是他唯一可以安身的地方“我游都市间,晚憩必村墟。乃知久行客,终日思其居!”这些诗歌记录了杜甫对草堂空间环境接受上的一个心理变化过程。草堂对于杜甫来说已经是“地理故乡”,“‘地理故乡’并不是指一般的人之老家,而是指作家艺术家在艺术创作的过程中,从前的出生地与居住地所产生的影响,在作品里的大量与普遍的存在。”[2]更强调的是“一种情感上的寄托,心灵上的安宁”[2]。在后来从梓阆重返草堂时,杜甫写下的《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中对草堂的情感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杜甫先对之前在草堂的生活回味了一番,从草堂的环境、当年和严武在草堂交游,再对比自己梓阆间“三年奔走空皮骨”,草堂简直是人间仙境,“乌皮几在还思归”对于草堂杜甫已经是用思念来表达自己恳切回归的心愿,后杜甫重返草堂写下《春归》《归来》,一个“归”字将杜甫对草堂这一地理故乡的认可和思念展现了淋漓尽致。草堂的悠闲与幕府任职的拘束也形成对比,让杜甫一度想要辞去幕府之职,“主将归调鼎,吾还访旧丘。”(《立秋雨院中有作》)以及在《院中晚晴怀西郭茅舍》中杜甫更怀念草堂的隐居生活,之后也多次表达想要辞隐。在如愿辞去回归草堂后,杜甫因心中欢快故见物亦欢喜“江渚翻鸥戏,官桥带柳阴。江飞竞渡日,草见蹋春心。”(《长吟》)杜甫在草堂从一开始的不适到适,从借物装潢到亲自栽植躬耕,从“客蜀郡”到“思其居”,体现的都是杜甫对这个空间的接受和自得。
杜甫虽然一生奉儒守官,对唐王朝抱有绝对的忠诚,对黎民百姓有深刻的同情,但是生不逢时,官场的黑暗、社会的动荡让他不得不向现实妥协,辞官前往成都,在浣花溪旁修建了草堂。在草堂的时光是杜甫晚年难得的闲适,草堂虽然简陋但是相比漂泊羁旅,已然是杜甫的地理故乡,他适应草堂及草堂的地理、人文环境,草堂对他来说不只是一处偏安的居所,更是心灵的庇护所。
二、苏轼在桄榔庵的空间描写
苏轼的桄榔庵同杜甫一样也是友朋邻里帮忙修建,苏轼在桄榔庵所创作的诗歌都是他的所见所闻所想。
《新居》记叙桄榔庵是苏轼在被赶出官舍后,在当地友人和民众的帮助下所修建的,桄榔庵修建在竹林之处,阳光射下来可以看见疏散的竹影。桄榔庵空间面积不大,不过“寻丈”之间,但是由于苏轼内心旷达故而在这“寻丈”之地也能有“无穷”之境,两者形成了空间上的反差,衬托出苏轼内心的阔达。在搬入桄榔庵之前苏轼作为一个逐客居住在官舍中,只不过现在那里已经没有苏轼的一席之地,旧居的无“一席之地”和现在桄榔庵的“寻丈”又构成了对比,“寻丈”即可安身,好比过没有一席之地。在此地结茅而居,自有风雨滋润,更有畦菊盛发,这样的“寻丈”远胜旧居。苏轼虽是一个被逐之人,但是他乐天知命,善于在困境中以更加广阔的心理境界来宽慰自己,“境之无穷在心而不在境。当此居不遑安,辛苦经营,幸得一廛,以庇风雨,宜其于悒无聊者,而乃萧条高寄。仁智所乐,不胜娱衷散赏,履之泰然,非夫澄怀观道,易克有此?”[3]《迁居之夕,闻邻舍儿诵书,欣然而作》是记录在搬进桄榔庵之后,和杜甫一样,苏轼称此为“幽居”说明此地地僻人少,时常可以听见动物鸣叫,“桄榔庵地处城南,濒临荒池,故而蛙声繁乱。”[4]苏轼在此地如同隐士,与自然贴近融合。在桄榔庵周围还有许多草木生长,《宥老楮》中苏轼描写了在桄榔庵墙东北角生长的一棵老楮,老楮看似粗劣,但是皮果都有妙用,在儋州潮湿之地还能够“灌洒蒸生菌”,给当地人提供食物。苏轼自喻虽同老楮一样被弃在南海一角,但是在儋州也可扎根生存,并发挥自己的作用。蘇轼并不一昧抱怨艰苦的生活,而是将自己融入儋州,适应儋州,并在儋州这片土地上力求能有一定的作用,就如他在儋州发展教育一样。苏轼之所以有这样乐观的心态,与他受到陶渊明的影响密不可分,苏轼在儋州所作和陶诗远胜黄州、惠州,“东坡和陶诗,起于扬州,终于儋州。”[3]越是艰苦的地方苏轼越能学习陶渊明的处变不惊,并积极向他看齐。在生活上,苏轼学渊明耕种田园,自给自足。《和陶西田获小稻(并序)》的序中:“小圃栽植渐成,取渊明诗有及草木蔬谷者五篇,次其韵。”苏轼在居所附近圈了一处小圃来亲自躬耕,并逐渐开悟“农圃乐”,显然是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逐渐适应了这样的生活状况并恨不能早持锄,偏到晚岁身体气力不佳才体验到渊明的隐士乐趣。在《和陶戴主簿》中,“海南无冬夏”点明了儋州季候上交替不明显,但是幸得上天垂怜,耕种能有丰收。之后苏轼写了自己居所周围在冬季准备到来时的变化。花草开始凋零,井不出水墙面倾颓,蚁穴高筑,在这样破旧的环境中苏轼依旧安然地感受着儋州的变化,适应这里的地理环境,并以广阔的心胸去接纳包容,怡然自得,道教思想也滋养了苏轼的精神和身体,让他在儋州时对人生有了更加深刻地体悟,《司命宫杨道士息轩》中苏轼学习道士,静坐冥想,时间就这样悄然流逝,“身在贬谪之地,苏轼也在寻求一种超越的情怀,寻找一种空明清净的智慧世界,达到心灵的沉稳内敛,深邃平和。”[4]《宥老楮》最后传达的也是老子的福祸相依思想。除此之外还有如《安期生(并序)》《和陶杂诗十一首》《真一酒歌(并序)》等都提及了道教神仙境界以及运用道教典故。
当苏轼终于收到了朝廷的诏令,可以离开儋州这蛮荒之地时,他也不由得对这片质朴的土地产生了难以割舍的感情。《别海南黎民表》中苏轼已经将自己当成了“海南民”,此次虽说受到了朝廷的诏命离开儋州,但是“吾心安处是吾乡”,在儋州的三年,苏轼学习佛道,亲自探索美食、酿酒、煎茶,兴办教学,教化下民,还有了自己的桄榔庵,他的心已经适应了这里,偏僻的儋州正如道教的仙岛,与世不通,一切都非常质朴,而桄榔庵就更像世外桃源,苏轼在此间修身养性,恣意潇洒。
三、草堂和桄榔庵构建的空间对比
苏轼和杜甫在空间上是有结缘的,苏轼在儋州写下了《书杜子美诗》《书杜子美诗后》。苏轼只有对杜甫了如指掌,才能在有感时和杜甫产生共鸣,正如查慎行《初白庵诗评》评《倦夜》所言:“通首俱得少陵神味。”[3]所以二者在空间的对比上是有可圈点之处的。
首先是地理位置的选址上,草堂和桄榔庵在修建前都进行了占卜,来确定住所的吉凶。杜甫的《卜居》和苏轼的《五色雀》都有所写,但是苏轼的《五色雀》奇幻色彩更重,以儋州特有的神兽曾出现的那片区域来确定桄榔庵的选址,而杜甫的《卜居》中则更多是写实景,在对草堂的叙写上杜甫是从卜居开始一直到建成都有写诗记录,还原了草堂落成的整个过程。苏轼在《五色雀》中提及卜居之事,还在《桄榔庵铭(并序)》里以四字叙文,全篇带有明显的佛教、道教的色彩,并写下“生谓之宅,死谓之虚”将自己的生死托付于桄榔庵,可见苏轼在儋州期间对释道更加深入地体悟。杜苏二人对偏安的住宅都有过从“不适”到“适”的过程,杜甫初来草堂时在《成都府》中以羁旅之客自居,而从梓阆重返草堂后写下的《归来》中对草堂已然是以归乡人自居。苏轼的“海南万里吾真乡”尚且还有无奈之意,到后来离别儋州时所写的《别海南黎民表》中充满了对儋州人民的不舍与亲切。草堂和桄榔庵虽然一个在成都一个在儋州,但是都是幽居,杜甫和苏轼在形容草堂和桄榔庵时总是以“清幽”“幽居”这类的词语,“幽”“僻”二字是两个空间的共通特点。草堂和桄榔庵的内部环境都比较“破”“小”,杜甫《绝句漫兴九首》中“熟知茅斋绝低小”及苏轼的《新居》“短篱寻丈间”都体现了两地居处的这个特点。除了内部环境,杜苏二人对住宅附近的景物也进行叙写,如苏轼的《宥老楮》和杜甫的《高楠》,这些植物陪伴着两位诗人,让他们在咏物之上还倾泻了情感,把自身的命运和当地的环境紧紧地勾连了起来。同时,景物也有相似的地方,竹子和桄榔在四川和海南都生长,如左思的《蜀都赋》中“布有樟华,面有桄榔。”桄榔在蜀地也有,而草堂周围的竹木,在儋州也又不少,苏轼所居的桄榔庵附近也同草堂一样生长着茂密的竹子。在季候上,两地由于所处的经纬度不同,所以季候变化上存在差异,杜甫在草堂经历了梅雨季节,《梅雨》专写蜀地的梅雨季节,而苏轼在海南则有风暴和瘴气,四季的变化也不明显,《赠郑青叟秀才》中写及儋州的瘴毒等等,诗歌的自然季候内容是根据实地所感而写,带有明显的地方特色。
除了这些地理环境上的同异,两人的现实空间、心理状态上的相似和区别之处也在诗中有所表现。首先从两人前往成都和儋州的原因来看,杜甫是辞官后前往,苏轼是被贬去儋州,他们都在现实中有所失意,被当时的社会环境所影响,不受重用,仕途不顺。杜甫所在的时期还比苏轼所在的时期多了战乱的因子,所以杜甫初到成都时客居的意识会更浓烈一些,苏轼则更有随遇而安的气度。“酒”是两位诗人在诗歌中常常会出现元素,苏轼和杜甫一样都喜欢喝酒,相比于杜甫在草堂贫苦沽酒,友邻带酒、赠酒,苏轼还好钻研酿酒,酿酒是取材于当地,所酿出的美酒连邻人都可以闻见香味,酒让苏轼忘记了现实的窘境,醉心于自己的世界。苏轼在儋州还写下过《浊醪有妙理赋》,苏轼敬仰杜甫,所以诗歌中常会化用杜甫的诗句,诗题也是据杜甫“浊醪有妙理”而来。还有《庚辰岁正月十二日,天门冬酒熟,予自漉之,且漉且尝,遂以大醉,二首》曲米一句“杜子美诗云:‘闻道云安麦米春’”[3]。杜甫与苏轼虽然经济条件困窘,但是自耕自种的田园生活颇有陶渊明隐居之风,和陶渊明精神上更加贴合,草堂时杜甫开辟了自己的小药圃,还在周围种植花草,“手种桃李非无主”(《绝句漫兴九首(其二)》),“卜宅从兹老,为农去国赊”(《为农》)等,苏轼亦然,他在儋州的桄榔庵亲自耕种,收获后和当地的友邻一起分享,可谓是乐在其中。在草堂和桄榔庵时他们也流露出了隐逸的志向,杜甫在草堂时所作《独酌》中直言“本无轩冕意,不是傲当时”,自己已经岁暮,却无成就,在草堂里漫步悠闲,环境的清幽影响到杜甫自身的心情,让他也产生了隐逸之心。苏轼在所表达隐逸中还更加杂糅佛道思想,《夜梦》中从苏轼自言自幼便学习庄子,所以面对失意时多用老庄思想开导自己,他在儋州时也常内修,保持心境的平淡,相对于杜甫奉儒守官,抱儒守穷的理念来说苏轼在儋州受到道家道教的思想影响更深,所以在看待人生、外物上都有自己的独到思考,也更加豁达。
草堂和桄榔庵的经历不管是对于杜诗还是苏诗来说都是丰富他们文学创作的重要阶段,正是由于有这段生活经历他们才能创作出具有地方特色的作品。虽然两者在所面临的现状和精神状态是有所相似之处,但是由于蜀地和儋州两地地理、人文各方面存在的差异还是比较大,蜀地富饶,儋州贫穷偏僻,蜀地由于中原文人的进入而文化教育更加发达,而儋州则相对较弱,所以杜苏二人的诗歌中所展现的空间有同有异。
地理和文人是互相成就的,地理环境为文人创作提供了具有当地特色的素材,文人创作为当地地理增添人文底蕴。草堂和桄榔庵在当时滋润了杜甫和苏轼,它们虽然只是一个狭小的空间,但是是杜苏二人无依无靠时的“地理故乡”,杜甫和苏轼的创作又令这两地在后世有了更高的文化价值。杜苏二人在不同的地理环境中创作不同的作品,既有因地理环境造成的差异,也有因类似的经历而达到在精神上一定程度的“不谋而合”。通过文学地理学的这条线索,可以为杜苏二人的比较研究提供思路,从而更好地掌握他们之间跨越时空的联系,也对他们各自在蜀地和儋州的研究打开了空间格局。
参考文献:
[1](清)浦起龙著,王志庚校点.读杜心解[M].北京:中华书局,19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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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曾棗庄.苏诗汇评[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00.
[4]高智笺注.苏轼《海外集》笺注[M].成都:巴蜀书社,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