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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性神话 ” 和童年创伤 : 《天佑孩童》中家庭伦理的后现代转向

2023-12-26常慧童

今古文创 2023年47期
关键词:他者托尼莫里森

【摘要】非裔美国作家托尼·莫里森的《天佑孩童》,描述了黑人女孩布莱德和母亲甜蜜充满创伤的家庭关系,以及布莱德和男友布克消除误会、相知相爱的家庭。从后现代伦理学视角分析,现代性的“母性神话”只注重母亲的社会角色承担的责任,忽视对他者的关怀,造成了布莱德童年缺乏母爱所带来的创伤。而布莱德和布克通过道德冲动了解彼此,又因承担“为了他者”的道德责任疗愈创伤、建立家庭的经历,体现了家庭伦理的后现代转向。

【关键词】《天佑孩童》;托尼·莫里森;后现代伦理学;他者

【中图分类号】I7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7-002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7.009

《天佑孩童》是美国著名非裔女作家、诺贝尔奖获得者托尼·莫里森的第十一本长篇小说,出版于2015年。在这部小说中,托尼·莫里森依旧着眼于黑人的困境、成长和救赎之旅。然而,与《秀拉》或是《宠儿》的时代背景不同,《天佑孩童》的女主人公布莱德出生在对黑人的限制性法案已成过去、黑人民权运动有所成就的20世纪90年代。布莱德的童年创伤,看起来完全归咎于她母亲甜蜜的冷漠:身为浅肤色黑人的甜蜜难以接受自己生下深黑肤色的女儿,甚至不愿让布莱德叫她“母亲”,以至于布莱德为了得到母亲的爱,甚至指认无辜的女教师索菲亚性侵,留下了难以忘怀的童年创伤。

因此,在家庭伦理和童年创伤的研究中,以往的研究者多從后殖民主义视角出发,探讨种族主义对家庭的伤害:内化的种族主义,让甜蜜无法接受深黑肤色的女儿;甜蜜作为一个“失职的”、不爱孩子的母亲,造成了布莱德的童年创伤。然而,这样的观点似乎剥夺了甜蜜为自己辩驳的机会,使文本中甜蜜视角的发言显得累赘。在文本结尾甜蜜的自白中,甜蜜确信她没有辜负女儿:“我知道我在这种情况下为她做了最好的事情。”[1]131甜蜜甚至为女儿的成就而自豪:“看看她现在怎么样?一个富有的职业女孩。”[1]131作者并非将甜蜜塑造成不爱孩子的典型“恶母”,而是用甜蜜眼中自己对布莱德的爱,和布莱德眼中的童年创伤建构起矛盾,引发读者深入思考造成布莱德创伤的根本原因。正如研究者所说,“文本……以第一人称视角,任其回忆、诉说、解释、辩驳,在将整个故事情节立体式地呈现给读者的同时,也把疑惑抛给了读者:为什么会这样?谁该为这些不幸买单?”[2]109因此,重新审视甜蜜的发言,对探究布莱德童年创伤的根源意义重大。

回看文本,可以发现甜蜜认为,抚养原名露拉·安的布莱德长大成人的自己作为母亲是合格的,这从她的自白中可以看出:“当我的丈夫遗弃我们的时候,露拉·安是一个负担——一个沉重的负担,但我好好背负了。”[1]131“负担”和“背负责任”等关键词,与英国社会学家齐格蒙特·鲍曼眼中现代性的主要特征不谋而合。鲍曼认为,现代性伦理危机来源之一便是精细分工所导致的“责任漂流”:现代社会为每一个人规定社会角色和应负的责任,人们满足于在自己的责任范围内行事,个体对他人的道德责任得以豁免。然而,“责任依赖于角色”[3]22,带来了道德冷漠和对他者的漠视。因此,认为自己尽职尽责的甜蜜,无法拯救孩子免于无法呼唤母亲的情感创伤,和无法援救他者带来的良心创伤;母女感情充满裂痕,与布莱德和男友布克坦诚以对、组建家庭的光明结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出于道德冲动,因为误会抛弃布莱德的布克,和勇于承担对他者的道德责任的布莱德深入沟通,治愈了彼此的童年创伤。这种对道德冲动和道德责任的鼓励,体现了后现代伦理的特征。同时,后现代性鼓励个体“为了他者”承担责任,看见他者的需求。两代黑人家庭从重视社会角色的要求到重视他者需求的转变,也体现了家庭伦理的后现代转向。

一、“母性神话”的破灭:带来创伤的现代性

鲍曼认为,现代性的基础是秩序的建立,秩序是“其他任务的原型”[4]7。知识分子宣讲一种适用于所有人的理性,他们期望这种理性带来普世的道德,“弥补个人内在的弱点,其手段是由整个社会的代表——行政权力——引导出社会的无限的‘教育’潜能。”[5]97在家庭伦理中,现代性伦理期望的秩序则表现为稳定的家庭:父母被赋予为社会抚养孩子的义务,而母亲所负的责任更大,也就是“母性神话”。而在“母性神话”背后,是把维系家庭、养育孩子的责任与母亲深度绑定的残酷现实。现代性的“母性神话”,不但让甜蜜和布莱德在社会中遭遇歧视,让布莱德缺乏来自母亲的关爱;还在甜蜜接受这一社会分工,忽视他者的困境之后,为布莱德带来了道德创伤。

(一)宣扬“母性神话”带来缺爱创伤

在小说中,甜蜜的丈夫怀疑甜蜜出轨才生下深黑肤色的孩子,立刻抛弃了她们。然而,在社会上承担更多恶名,被看作社会问题的则是单身母亲。对“普遍性”家庭秩序的追求,理论上是为了保护母亲和孩子不被抛弃,然而在实际生活中,单身母亲发现自己不只被丈夫抛弃,更被社会排斥,体现了“不宽容乃是现代实践的自然倾向”[4]13。当甜蜜不得不领取补助金,官僚机构难掩对她的歧视和道德审判:“那些补助金办事员真卑鄙……他们像乞丐一样对待我们。尤其是当他们看看露拉·安,又看看我——好像我出轨了或者怎么的。”[1]13领取救济金的黑人单身母亲因种族、家庭和贫困成为三重他者,被看作无力抚养孩子、也无法维系家庭的失败者,被追求整齐划一的“标准家庭”和“母性神话”的社会歧视。因此,甜蜜不得不“非常小心地抚养孩子”[1]13:“我让她叫我‘甜蜜’,而非‘母亲’或‘妈妈’。这更安全。那么黑的孩子,还长着照我看来太厚的嘴唇,叫我‘妈妈’会让人迷惑的。”[1]13对已经遭遇歧视的甜蜜来说,一旦被怀疑违背社会规范而出轨,或是孩子不是亲生,面对的困境难以想象。社会歧视被怀疑违背“母性神话”要求的母亲,本质上来源于社会排斥不符合现代性家庭秩序的他者。布莱德叫母亲的权利被甜蜜剥夺,这一最初的童年创伤,并非出于甜蜜不爱孩子,而是母亲面对打压他者的社会,不得已而为之。宣扬“母性神话”的现代性,反而让母女不敢、不能公开以母女相称,为布莱德带来了深深的童年创伤。

(二)内化“母性神话”带来道德创伤

甜蜜本人接纳甚至内化了“母性神话”,致力于满足社会的要求,而不是满足布莱德的道德需求,也是布莱德童年创伤的重要来源。现代性社会中,每个人都只承担自己的角色赋予的义务:“我们能做什么并不重要,只要我们能做这件事就行。”[3]7“母性神话”给母亲提供了抚养孩子、照顾孩子的义务,而不需要考虑对他者的责任。当布莱德发现房东性侵儿童,甜蜜害怕失去来之不易的房子,让布莱德忘掉这件事。甜蜜承担了“母亲”角色的责任,为孩子保住了住所;然而,甜蜜抛弃的道德责任,令布莱德始终生活在痛苦之中。“责任依赖于角色”的现代性特点,在布莱德指认教师索菲亚猥亵时表现得更加明显。身材高大、眼神怪异的索菲亚,因相貌被当作“异类”、被家长怀疑猥亵儿童,而八岁的布莱德作了伪证。索菲亚因为相貌被怀疑,布莱德则因为肤色被排斥,她们的经历有相通之处。然而,布莱德参与毁掉了另一个他者的人生,受害者变成了加害者。在这个过程中,布莱德得到了社会的鼓励,还有她最想要的——母亲的认可:“在法庭外,所有的母亲都对我微笑,其中两个真的碰了我一下,拥抱了我。父亲们对我竖起了大拇指。最棒的是甜蜜。当我们走下法院的台阶时,她握着我的手,我的手。”[1]30甜蜜为自己满足了“母性神话”的要求,培养出了现代性需要的、排斥他者的孩子感到骄傲,然而被她无视的道德要求,导致无辜者横遭指控,成了布莱德最深的童年创伤。现代性引以为傲的精细劳动分工之下,无人对他者的伤痛承担责任,出现了“有罪过,但无犯过者;有犯罪,但无罪犯;有罪状,但无认罪者”[3]21的奇异景观。甜蜜尽职尽责地培养被社会接纳的孩子,拒绝对他者的道德责任,直接导致了布莱德因母亲的“母性神话”,在他者面前成为旁观者和加害者,承受道德良心带来的童年创伤。

二、童年创伤的疗愈:“为了他者”的后现代伦理

后现代伦理观将人们从立法者规定的伦理秩序中解脱出来,让每个人为自己的道德选择负责。而在小说中,露拉·安改名布莱德,离开母亲生活,对交往异性态度开放,这种“家庭生活”反叛了现代性的原则,如同一性、理性化等。同时,布莱德找到出狱的索菲亚对她道歉,试图为童年的伪证赎罪,作为道德主体承担道德责任。她不再满足于社会角色指派给她的责任,也没有因控告过程中她只占一部分而放弃悔改。后现代伦理认为,“道德呼吁我的责任,因而引起关心的迫切要求,不会因为我照着其他人的做法行事,而得到缓解和安抚。”[3]69布莱德受到道德冲动的呼唤,承担起关心他者困境的道德责任,不但疗愈了她的童年创伤,还让她与男友布克消除误会,建立了相爱的家庭,体现出后现代道德要求之下,家庭伦理的温暖转向。

(一)道德冲动带来互相了解

布莱德去探望索菲亚,不但让她被索菲亚暴打,还让男友布克误会她同情恋童罪犯,离开了她,她的身体也逐渐变化,从一个成年女性,蜕变回“担惊受怕的黑人小女孩”[1]105。研究者认为,“这一体型的回归,说明被压抑的童年创伤并没有愈合。”[6]125布莱德始终将自己的创伤压抑在内心深处:因为她对索菲亚的加害,才带来了童年创伤;因为她从未对布克表白自我,才导致了布克的误会。这是现代性之下童年创伤的延伸,而非她承担道德责任的错误。而当布莱德与布克重逢,在唇枪舌战之后,布莱德了解到布克的童年创伤——他的兄长亚当被恋童罪犯所害,因此才痛恨布莱德与索菲亚接触;布克也明白了布莱德的童年创伤和向索菲亚赎罪的意图,他们才真正心意相通,创伤愈合的布莱德也重新变回成年女人。在他们的误解、分手、辩白与和好之中,二人都做出了基于道德冲动的决定:布克为了自己的道德感离开布莱德,而布莱德为了证明自己的道德与爱情,放下高薪工作追逐布克,对布克表白自我,这样的冲动让双方心灵交融。鲍曼赞美后现代伦理中,不计得失的道德冲动,认为只有在道德冲动中人才能作为道德主体存在。而布莱德和布克因道德冲动互相远离,又重新走到一起,在互相了解的基础上建立了志同道合的家庭,似乎正说明了这一点。

(二)道德责任疗愈童年创伤

在主人公依据道德冲动做出选择的同时,他们也获得了道德上的成长。在传统的社会秩序中,家庭是最重要的负责对象,人对陌生人没有责任:“如果与陌生人共处,那么就需要学会掌握视若陌路的艺术。”[3]181然而,布莱德没有对陌生人“视若陌路”,而是“找到彼此,并依凭这一共同纽带(创伤经历)的力量,结成某种伙伴关系。”[7]178通过承担对他者的责任,布莱德积极主动地释放温暖。在她承担道德责任的过程中,布莱德不但找到了被她诬陷之后刚刚出狱的索菲亚,对她道歉,试图帮助她;在之后的旅途中,她更是情急之下用身体替与她萍水相逢的小女孩蕾恩挡子弹,温暖了蕾恩的心:“史蒂夫和伊芙琳收留了我,但是没有人为了救我而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为了救我一命,但这就是我的黑姑娘所做的,甚至没有多想就这么做了。”[1]82布莱德为陌生女孩自我牺牲的爱,正符合鲍曼对后现代伦理学道德复归的期望。鲍曼赞同列维纳斯“邻居的面孔对我来说意味着一种不可抗拒的责任”[8]88的观念,认为人应“为了他者”[3]92而生存,而责任沉默是不可容忍的:“道德实践只能具有不切实际的根基……它从来不能用自我保证和他人保证已经达到了的标准安抚自己。”[3]95面对需要帮助的个体,永远不能说帮助已经足够。出自本能而非计算的举动,让布莱德成为后现代的道德主体,也获得了布克的尊敬和爱。布克则认识到,自己对亡兄亚当的爱,已经让他只能爱理念中完美无缺的亚当,而非存在瑕疵的个体,因此他在听说布莱德帮助索菲亚后,不听解释便抛弃了她。他反思了自己将亚当变成偶像的行为,其中包含着现代性对完美和“整齐划一”的执着:“亚当没有缺陷,纯洁天真,易于去爱……什么样的爱需要天使,只有天使能滿足呢?”[1]118

最终,布克放弃了对亡兄的执念,对现实中需要理解和爱的他者布莱德承担道德责任,和犯过错误又尽力弥补的布莱德相知相爱,也疗愈了自己的童年创伤。家庭关系在后现代伦理中,从只对彼此负责,到对每个他者承担责任。布莱德和布克因此志同道合,他们的孩子将在这样的家庭中诞生。结尾处,他们对新生命的期许,和甜蜜“愿天佑孩童”的祝愿,与后现代家庭伦理中,每个道德个体都为了他者和弱者生活的美好期望不谋而合。

三、结语

黑人家庭的道德伦理,始终是托尼·莫里森作品的重要社会议题,而在《天佑孩童》中,作者对黑人、儿童等弱势群体面临困境的关切,对温暖孩童、疗愈创伤的家庭的呼唤跃然纸上。从后现代伦理学的视角分析,布莱德的童年创伤是现代性的必然后果。一方面,追求统一和秩序的现代性和“母性神话”反对一切不“标准”的他者,对甜蜜和布莱德进行道德审判,迫使母亲无法与孩子相认,造成孩子缺乏关爱的创伤;另一方面,母亲执着于履行“母性神话”的要求,抛弃对他者的社会责任,造成孩子道德与良心的创伤。然而,在下一代的家庭生活中,后现代性伦理中出于本能的道德冲动和对他者的责任感占据了上风。布莱德和布克,出于共同坚持的、对他者的道德责任,在温暖他者的过程中,疗愈了自己的童年创伤。从甜蜜忽视布莱德的道德诉求,到布莱德承担道德责任的赎罪之旅,再到布莱德和布克真正了解彼此,抚慰彼此受伤的心灵,蕴含着黑人家庭伦理的后现代转向。在“为了他者”的呼唤之下,家庭从囿于社会赋予的责任,到主动承担对他者的道德责任,带来创伤的家庭关系被互相了解、温暖他人的新家庭所取代,“天佑孩童”的美好未来也有了实现的可能。

参考文献:

[1]Morrison,Toni.God Help the Child[M].New York: Alfred A.Knopf,2015.

[2]焦小婷.又一个不得不说的故事——托尼·莫里森的新作《天佑孩童》解读[J].西安外国语大学学报,2017, 25(03):108-110.

[3]齊格蒙特·鲍曼 .后现代伦理学[M].张成岗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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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齐格蒙特·鲍曼.立法者与阐释者:论现代性、后现代性与知识分子[M].洪涛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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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Caruth,Cathy.Trauma:Explorations in Memory[M]. Baltimor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5.

[8]Levinas,Emmanuel.Existence and Existents[M].The Hague:Martinus Nijhoff,1978.

作者简介:

常慧童,女,汉族,吉林人,哈尔滨师范大学西语学院2021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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