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 村(外一篇)
2023-12-26王树理
王树理
去村子东南方向30 里,有鼓村。因宋姓人家居多,故名之曰“踩鼓宋”。小村北去惠民县城三十里,南距黄河北大堤也是三十里。全村只有五十来户人家,总人口不足二百人。别看村子小,故事却多。缠绕于它身上的那些林林总总,抖一抖全是金灿灿的干货,耀得人眼睛放光。村东南不远处黄河北岸魏集镇的魏氏庄园,是一组独具特色的城堡式民居建筑群,是中国古代北方民居建筑的杰出代表。庄园的主人是清朝武定府同知魏肇庆,始建于清光绪十六年(1890 年),历时三年才完工。魏氏庄园的城墙是独一无二的,是中国现存最大的、保存最完整的清代城堡式民居。庄园方圆数千平米,楼宇鳞次栉比,逶逶迤迤,翁仲鸟兽,石人石马,相夹甬道。与庄园外面的大面积民房古建筑融为一体,构成黄河冲积平原上灵光氤氲的巨幅画面,点缀着岁月的静好与沧桑;村正东相隔十余里,是延续了一百多年的讲唱文学重镇——胡集书市,从这里走出去的大鼓书、琴书、坠子等形式的讲唱艺人,一百多年来数不胜数。现代著名说书大家单田芳(已故)、刘兰芳等,都是胡集村的人们口口相传的荣誉村民。在我的记忆里,六十年前的说书艺人王兆祥,就曾经多次到我们村走街串巷,用大鼓书的形式讲唱《三国演义》《水浒传》《大八义》《小八义》《七侠五义》等本子。我后来喜欢写写画画,应当是与喜欢听他的说书存在着某种关联的。就连乡村中一些脍炙人口的小调或段子,也是由此而来。特别是王兆祥说书过程中悄悄加进去的“计谋”或者“鬼点子”,更让我从小就对故乡的那位被称作中国古代“兵圣”的孙子和他的兵法产生了兴趣,不止一次地去孙子兵法城拜谒。尤其是徜徉在沟盘河故道的林荫大道上,回想起儿时听老年人讲孙膑、庞涓在沟盘河大战,刖足为仇的故事,想着想着自己也偷笑了:讲故事的人装模作样,煞有介事,指着不远处一片水塘,如此这般比划一番,言谈间计谋连出,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把些子虚乌有的故事表现得活灵活现,仿佛他当时就是孙庞大战现场的记者一样。
沿黄河故道步入森林公园,忽闻鼓声咚咚。举目望去,葳蕤茂密的丛林缝隙里,一片开阔地上有男女十几人,似在跳舞抑或扭秧歌,反正从汉子那擂动鼓槌的臂膀上可以看得出,鼓手的心已经被美女们长袖善舞的水袖之风催转成了呼呼轮转的神奇法轮。循声前驱,林荫茂密处居然有好几处多与鼓有关的休闲场景:声音雄浑激越的,是鼓面直径一米多的大鼓;清脆响亮的是鼓子秧歌队员们舞动中敲响的手鼓;珠落玉盘、响如爆豆且又节奏明快的,是戏迷票友人群里的鼓板;有急有缓、错落有致鼓点频频变动的,是青年学生们在行进中击打的腰鼓。还有大小不等音韵各异的中鼓、中中鼓、小中鼓、堂鼓、手鼓,甚至还包括佛教寺庙里专门与晨钟对应的暮鼓……
真不愧是制鼓之乡啊,一个非遗项目的兴起,竟让黄河岸边的村村寨寨都有了一种催人奋进的鼓点声,咚咚锵锵,锣鼓齐鸣,催动着时代的黄钟大吕配合着新时代的主旋律阔步前进,火辣辣的鼓点声里,不仅给人的心灵注入强大的原动力,而且也让那些曾经的惠民泥塑、东路大鼓、姜楼旱船、白龙湾故事、彭家柳编、东路梆子戏剧等民俗文化,全都有了新的生机,蓬蓬勃勃旺长了起来。我的故乡是商河县棘城中街村,虽然和踩鼓宋不是一个县,可是我们离得近。从地缘上讲,鼓乡即故乡是没有问题的。
有一年春节,我骑上自行车去闫家河村看望老同学,问起“为什么踩鼓宋村的制鼓工艺非要带一个踩字”。他告诉我说,“踩”就是咱惠民宋家村的特色。张牛皮鼓在咱们山东,分为“生牛皮鼓”和“熟牛皮鼓”两种,前者发声清脆、激越;后者雄浑、厚重、内敛。各有各的长处。“踩”就是张鼓的时候,待到将处理好的生牛皮附上鼓体,加上紧標,紧到一定程度,要几名汉子跃上鼓面,反复跺脚踩踏。他们踩的劲儿越大,紧鼓人手里的紧標子就忙活得越欢。如此这般,反反复复,直到对鼓面用手指轻轻一戳,都能发出清脆的嗡嗡声,这面鼓才算基本定型。此时此刻,踩鼓的汉子们再次跃上鼓面,做一次酣畅淋漓的扭动。他们动作里夹杂的喊叫与吟唱,都有了鲁迅先生笔下“哼吁哼吁派”的风格。老同学的这番讲解,勾起了我青年时期的一段回忆。大概是1971 或者1972 年的光景,快过年了,村子里要办秧歌。我从部队穿着军装回故乡探亲,村里的干部说:你受点累,跑一趟淄角公社宋家村,给村里买一面大鼓。我跟随一名村干部到了踩鼓宋村,由于买鼓的人多,需要等两三天才能供货。我身上的军装起了作用,买鼓的人和卖鼓的人一商量,看我这个军人等得有点焦急,便答应先让我们把鼓拉走,等下一面鼓再给他们。这个意外之喜,让我尝到了人民子弟兵的荣耀,坚定了我在部队安心服役的念头。就是那一次,我看到踩鼓宋人踩鼓的全过程。真如老同学说的那样,踩鼓的踩,是制鼓的重要工艺,没有它,鼓面松弛,就没有相应的清脆。尤其是新鼓成功的最后一踩,三个汉子踏着约定俗成的舞步,每一步都能敲出悦耳动听的鼓点。踏着这声音,我从故乡的阡陌小路出走,一晃就是五十多个年头。今年三月,我退休了,耳边又想起了鼓点声:咚咚……咚咚……鼓点从鼓子秧歌之乡的商河大地传出,从黄河岸边的惠民县踩鼓宋村传出。踩鼓技艺形成于这个小村已经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人们的言谈举止总有一些与鼓韵有关的表现。“哗啦啦打罢了头通鼓……”之类的唱腔,已经成为制鼓与敲鼓人们脍炙人口的唱段。让一辈又一辈黄河儿女闻鼓起舞,踏歌进击,创造美好的生活。如今,宋家村的踩鼓技艺已经被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加以重点保护。
故乡,也是鼓乡。它那激越的鼓点,永远是进击者奋斗的战鼓与号角。
秧歌迷
达子爷死了三十多年,老少爷们儿经常念叨他。他是个“秧歌迷”。每年春节村里办秧歌的时候,总有人说:在着达子爷爷就好了,那老人,没有编不好的花样,没有打不开的坛场。今年夏天发大水,不少地方受了灾,可是我们这地界儿偏偏风调雨顺,庄稼长势忒喜人。眼看就要立秋,汛期即将结束,就有人说话:上苍眷顾,造物厚爱,咱这里这么好的年成,办场秧歌庆祝庆祝吧。
“要是达子爷爷还在,肯定没问题。他老人家拿着牛骨头板子一摇晃,人们马上就到大槐树底下集合。”这话让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件事。在我的记忆里,达子爷爷就是一位视秧歌如生命的人。
1956 年春天,老人和村子里30 户人家奉命支援青海省边疆建设,临行那天,送行的和被送的人当中,有人牵衣顿足,哭声涟涟,声干云霄。老人一看:这是支援边疆建设,又不是永诀赴难。于是,拿起他跑秧歌时牛骨板子舞了起来。哒哒作响的板眼,健硕快活的舞步,立刻引起了人们的哄堂大笑,哭泣的人也破涕为笑,痛痛快快上了支边的汽车。后来,老人把扭秧歌的习惯带到了遥远的青海,记得他到了那里给故乡的第一封回信,就写了在青海办秧歌的情景,并且即兴编了一首顺口溜:“我叫张登江,离开棘城乡,来到青海省,住进魏家庄。生活大改善,不吃菜和糠。社会主义好,百姓得安康。”老人不识字,顺口溜却是张口就来。他在青海念叨的那些“诗歌”,都是由当时村子里和他一起去支边的一个有文化的大姐(小名叫湛)给他记录下来的。如今,那位大姐也80 岁了,说起当年达子爷爷在青海办秧歌和口述顺口溜让她记录的那些事儿,还记忆犹新。她告诉人们,达子爷爷的顺口溜成了秧歌场上的唱词。
若干年后,完成了支边任务的人们,陆陆续续回到家乡,达子爷爷仍然没有忘记他的鼓子秧歌。1976 年7 月28 日,唐山发生特大地震。整个北中国进入抗震救灾和防止灾情持续发生阶段。达子爷爷主动承担了村里抗震打更的工作。老人似乎什么事都离不开他的鼓子秧歌,打更也来得别致。只见他隔一会儿敲几下手鼓,喊几声“平安无事”,然后就独自一人扭他的秧歌,就是下着小雨,也没耽误他琢磨秧歌舞步。据说,我们村鼓子秧歌的好多动作,都是根据老人琢磨的那些套路确定下来的。又过了一年的夏天,阴雨连绵的日子里,老人病倒了。秧歌迷的性格,赋予了老人视死如归的心态,那天夜里,他突然对儿子说:“我一辈子就是喜欢秧歌,快把我的那身行头盖在我的身上,让我再看它一眼。”说完这话,不一会儿,老人就溘然长逝了。
村人们对秧歌迷的议论和我对老人的怀念,常常让我想起秧歌这种艺术形式的来源与发轫。
秧歌,是从黄土地上拔地而起的民间艺术,当属于民俗学研究的范畴。它压根就带有百姓集体创作的元素,是百姓集体劳作过程中集体创作的产物,闪耀着集体智慧的结晶与劳动者自得其乐的快感。有了秧歌迷,才有了秧歌的不断提升,才有了百花齐放的地域特点。
可以设想,一群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男男女女,插秧插累了或者锄地锄累了的时候,站起身来舒展一下,伸伸懒腰,甩甩胳膊,感觉颇为舒适,于是“手舞之,足蹈之”,渐渐进入狂欢,人们仿而效之,有了互动交流,有了插花接龙,有了队形编排,有了载歌载舞。于是,秧歌便诞生了。这最初“仿而效之”之人和对人们的载歌载舞给予指导、使之不断提升并且接续传承的人,就应当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人了吧。达子爷爷如果还健在,我们村的非遗传人肯定非他莫属,想到这些,我有了追寻秧歌的兴趣。
循着或激越或雄浑或清脆的鼓点儿,我行走在祖国东南西北的大地上,看过黄河流域的、长江流域的、东北三江平原的乃至湘鄂大地、神农架大山里的秧歌表演,也欣赏过朝鲜族的长鼓舞、土家族的摆手舞、苗族的芦笙舞、铜鼓舞、木鼓舞、湘西鼓舞、板凳舞和古瓢舞等。所有这些艺术形式,无不闪耀着劳动者的智慧与欢快。以湘西、鄂西一带土家族的“摆手舞”为例,虽然与黄河流域和东北地区的大秧歌有较为明显的区别,但其表现劳动者基本技能的模式,不仅与秧歌如出一辙,而且来得更直接,更朴实,更能体现劳作者的特点。当然,摆手舞作为一种少数民族的文化艺术形式,并没有以秧歌的名字出现,主要是在其族群集会的场所“摆手堂”进行演出,但是从民间舞蹈艺术划分的范畴上讲,它与各类秧歌并无差异,甚至在表现劳动欢快与动作的再现方面,比大秧歌来得更集中,更规范。
“咚咚锵,咚咚锵……”的鼓点声里,蕴含着庄户人家的脚步和心境,也记录了许多民间脍炙人口的故事。我的老家山东省商河县的鼓子秧歌,是黄河下游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代表之一。它与青岛胶州和烟台海阳的大秧歌一起,被称为“山东三大秧歌”,多次参加全国文艺项目调演并获奖。一种艺术形式之所以在人口密集的地方能够出类拔萃,很重要的是有一些酷爱秧歌的“能人”。
这件事让我在考察秧歌的过程中经常思考:以我国秧歌多品种、多风格的状况,该有多少人为它凝心聚力?原汁原味的艺术,有了众人的托举,有了“迷”们的再创造,升华了,提高了,地域性的艺术特色形成了,遗产就更丰满、更厚重了。开始有了黄河流域的陕西大秧歌、安塞大秧歌。有了所谓“白髯、花面、红缨帽,白皮短褂反穿,手执伞灯领队”一类的专业用语;有了“反穿皮褂”“长袍短褂、皂靴羽缨、持红罗伞者”的特定扮相;有了中原地区的“回民秧歌”“军庄秧歌”“大营秧歌”,山西高平秧歌,晋城、陵川等县的“千板秧歌”;有了从坐摊说唱发展为一个独立剧种的秧歌剧。作家赵树理十分喜爱秧歌剧,上个世纪60 年代曾编写秧歌剧本《开渠》,对秧歌的推广与发展起了重要推动作用。在晋西和陕北,流行着一种“伞头秧歌”,秧歌队中有举足轻重的歌手,左手摇响环,右手执花伞,俗称伞头。这是一支秧歌队的统领,其主要职责是指挥全局、编派节目,带领秧歌队排街、走院、掏场子,并代表秧歌队即兴编唱秧歌,答谢观众。由于秧歌是土生土长的民间艺术,村与村、乡与乡之间,都有自创自演的创作欲,交流起来也特别方便。我们老家有相互之间“送秧歌”的习俗,不仅是增进友谊、化解矛盾、互相帮助的灵丹妙药,也是提高秧歌技艺水平的重要平台,村与村之间、不同民族之间,因为有了秧歌的交流,就有了团结一致发展经济的结合点。群众社会实践活动有了共同点,秧歌发展也能集思广益。这是鼓子秧歌长盛不衰的重要原因。人们怀念秧歌迷,除了他的人格魅力,还有对民俗文化深深的眷恋。这不,说着说着,村子里鼓子又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