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的少女
2023-12-26李云雷
李云雷
那时候我们都喜欢在村南的小河里游泳。夏天的傍晚,我们跑到河边,脱光衣服就跳进了水里。有的小孩不会游泳,就在浅水边泡着,往身上撩水,玩着玩着就学会了。有的小孩会游,啪啪地双手击打着水花,就向河中间游,向南岸游。那时我们还会经常搞些花样,从小桥上跳下去,从岸边的老柳树上跳下去,啪地砸出一个大水花,溅湿了那些在水边泡着的小孩,他们就发出一阵惊呼,手忙脚乱地去抹头上脸上的水珠,这时我们从水中一个猛子钻出来,又会吓他们一大跳,然后就是互相泼水,打水仗。有时候大人也来游泳,见到我们游得远了,就喊“别往中间游,水太深了”,但我们依然不管不顾,心里想,我们游不动了,反正有你们救我,这样想着手脚就更有劲了,竟然一股气游到了对岸。我们光着屁股躺在草地上,气喘吁吁地休息一会儿,才攒足了力气向回游。有时我们游到中间却没劲了,蹬也蹬不动了,这时大人就赶紧游过来,托着我们的肚皮带回到北岸,对我们说,“看这危险不?以后没大人跟着,可不能这么游啊。”有时候我们刚爬上岸,脱在岸边的衣服就被别的小孩抱着跑走了,我们就光着屁股赶紧去追,一路上又是跳又是叫的,路边的大人见了就哈哈大笑。
这条小河里有鱼、虾、河蚌、螃蟹和乌龟。鱼都是很小的鱼,只有一拃来长,说不清是鲤鱼、草鱼还是鲫鱼,我们在河里游泳,时常会碰到小鱼滑溜溜的身子,它们在我们的身上一碰就赶紧跑了,我们想抓也抓不住。我们要想逮鱼都是在岸边,找到一个草丛茂盛的地方,赤脚将草根边上的水踩混,这时小鱼呼吸困难,有的就翻着白眼直接漂上来了,有的就摇摆着尾巴向外逃,我们正在那里等着它们呢,双手一抓,就将鱼抓住了,但是小鱼身上特别滑溜,又拼命挣扎,我们手里要抓得紧紧的,一不小心就让它们落到水里又溜走了。后来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就是回家将绿纱窗裁下一块来,绑在一根棍子上,制作成一个简单的渔网,用这个捞鱼、捞虾,果然捞到了很多。捞到的鱼,我们就折一根柳条,将小鱼串成一串,拎回家里去,让我娘给我用油炸一炸,外焦里嫩,咬一口,满口余香,好吃极了。当然,等我娘终于发现绿纱窗被剪了一块,也会抓住我打我一顿,但能吃上鱼,我觉得也很值得。不过即使这样,我们每次逮到的鱼也很少,只有三五条,六七条。
这个时候,也有不少人下地归来,他们有的牵着牛,有的扛着锄,有的赶着羊,有的骑着自行车,三三两两说笑着,向小桥走来,又跨过小桥向村里走去。我们在水里游泳,可以看到他们从桥上走过的身影,也可以看到他们和小桥投射在河水中的弯弯的影子,此时夕阳西下,昏黄的阳光将他们的身体勾勒成一幅剪影,也将他们在水中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水波荡漾,他们的影子也在水波中跳跃,破碎,又融合在一起。
但这时我们要分外小心,因为在这些人里说不定就有我们的家人,一旦被他们发现了,轻则被斥骂几句,重则会被拧着耳朵拎回家。我们这帮小孩都相互提醒着,一旦发现有谁的家人,那个小孩就一个猛子潜进水中,或者飞快地游到小桥下边躲起来,等到他家里的人走了,他才又笑嘻嘻地游过来。也有的时候,他的家人见到熟悉的小孩,会问一句:“见到我们家的那谁了吗?”我们便都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说,“没见到呀,今天一天都没见着他。”有的家长笑一笑也就走了,但有的家长不信,便绕过桥头,从北边的堤岸上下来找,刚走到水边,一眼就看到了躲在桥下柱子旁的小孩,那个小孩正憋着劲,打手势问我们家长走了没有,突然一眼看到家长出现在面前,立刻像被针扎了的气球一样,瘪了,家长大喝一声,“还不快滚过来!”他就乖乖地游到岸边,低着头慢吞吞地穿衣服。“还不快点!”家长又喊,啪地一声拍在后脑勺上,“不叫你下水不叫你下水,你又下水,还不快走!”说着就来拧他的耳朵,这个可怜的小孩知道躲不过,便呜呜咽咽地被家长拎着回家了。剩下的小孩,有暗自庆幸的,有幸灾乐祸的,但都感觉到了挨打的阴影,游水的兴致也不高了,再玩上一会儿,也都穿上衣服回家了。
黄昏的时候,常有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到河边来洗衣服,但她们洗衣服都是在小桥的西边,那棵老柳树下,我们游泳就在小桥东边。这棵老柳树不知有几百年了,数千条柳丝纷纷垂下,像一张碧绿的大伞,遮住了一大片空间。大姑娘小媳妇洗衣服时,端着一个大盆,绕过老柳树的树身,将水盆放在岸边,就开始在河边哗哗哗哗地洗涮,又拿棒槌砰砰砰砰地在石头上捶打。若有两三个人或三四个人一起就更热闹了,她们又说又笑,笑声和叫声都很大,偶尔不知谁说了句什么,便会有一个人追打另一个,嬉笑玩闹一番,再回来接着洗,一会儿又传来了说笑声。小桥西边的说笑声和砰砰的捶打声传过来,那些大人就不好意思下河游泳了,他们光着脊梁坐在堤岸上、草地上抽烟,说话,等她们走了再游。只有我们这帮小孩,仍然像平常一样,脱光衣服,一个猛子就扎到了水里。那时我们都很调皮捣蛋,有时会悄悄从小桥下边游过去,潜藏在水中,游到她们洗衣服的大石头边,猛地一下站起来,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啊”地惊叫一声,吓了一跳,随即她们就反应过来,又是笑又是骂,又是拿小石子向我们投掷,我们见恶作剧成功,嘿嘿嘿嘿笑几声,早就打一个扑棱钻进水里,像一条大鱼似的摇摇摆摆地游走了。
我们邻居七奶奶家有个外孙女叫小翠,大约十五六岁,那时常住姥娘家,也常到河边来洗衣服。但她和我们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不同,她们去河边总是三三两两成群结队的,而她总是一个人端着盆独来独往,也不像她们总是说说笑笑吵吵嚷嚷的,而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河边,自顾自地洗呀涮呀的。村里人都说,这是因为她在姥娘家住着,有点害羞,有点见外,等她和我们村里人混熟了就好了。但过了几个月,她仍然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有人来叫她一起去洗衣服,她在门里答应着,但总不见人出来,那些小姐妹只好叽叽喳喳地走了。而当没人来叫她的时候,她又会自己一个人来到河边,坐在那棵大柳树下洗衣服。她不仅到河边去洗衣服,还到河边去看书,我们经常看到她手里拿着一本书,坐在河边的石头上读,或者在河堤上的白杨树林里散步。那时候我们村里人很少读书,都觉得读书是读书人的事,除了老师和学生,我们村里人一辈子可能也不会翻开书来看。现在出了这么一个女孩,村里人都觉得有点奇怪,我们这些小孩也觉得有点奇怪,很不理解。
那天她正一个人坐在河边洗衣服,我们这帮小孩从小桥的东边游到西边,悄悄游到她洗衣服的大石头旁,站在浅水中向她泼水,她正在一心一意地洗衣服,冷不防水花从天而降,淋了一头一脸,她抬眼一看是我们,笑着说:“是你们这几个坏小子呀。”说着她也开始反击,向我们泼水,她不反击还好,一反击我们就开始还击,数条水花迸溅在她的衣服上,她打水花打不过我们,只能咯咯笑着跑离了河边,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继续洗。但没想到更厉害的还在后面,几个坏小子抓住我的胳膊和腿,抛起来,一下扔到浅水区,溅出一个大大的水花,一下将她的衣服都淋湿了,她狼狈地站起来,衣服上的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她手忙脚乱地收拾了一通,抬眼看时,河水中那些小孩早就游走了,只有我挣扎着游在后面,她以为我溺水了,扑到水边伸出手来想要救我,但我却以为她要来抓我,赶紧扑腾起一个大水花,向桥下游去,她站起身来愣愣地看着我消失的身影,笑了一下,说:“我可记住你了,这条大黑鱼!”
还有一次,我们游到小河的南岸,在那边的树林里游玩了一会儿,捡了几块石头回来打水漂。打水漂就是捡一些扁平的石头或瓦片,尽量贴着水面甩出去,小石片在河流上跳跃着远去,我们就比赛谁抛的石片在水面上跳的次数多,这是我们那时常玩的游戏。但这次我们玩的时候,小翠正在河的北岸上洗衣服,我们这条河只有十几二十米宽,我们在南岸大呼小叫的,小石子在河面上跳来跳去,很快就引起了她的注意。一块石片飘到她身边沉落了下去,她停下来,抬头看了看南岸,愣了一会儿,放下衣服不洗了,去岸边也捡了些石子瓦片,从北岸向南岸打水漂,她从那边打过来,我们从这边打过去,隔着一条河,我们不时地欢呼雀跃,很是热闹了一阵,当然她打水漂的水平远远比不上我们,我们抛出去能打六七个,能将石子抛到对岸,而她最多只能打三个,石片飘到河的中间就落下去了,但她却玩得很开心,四处踅摸着找石头,一片一片地往水里抛,还不时地寻找着有利地形,调整着自己的姿势,扔出一个飘得多的水漂,就高兴地跳起来,在我们眼中,小翠不像平常那个安安静静的大姑娘,而更像一个爱玩爱笑的小女孩了。
这次之后,我们都觉得小翠很亲切,或者喜欢跟我们逗着玩,但是我们却错了,平常里她还是那么安静,尤其是在河边读书的时候,她似乎最讨厌别人打扰她。有一次她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读书,几个坏小子撺掇我向她泼水花,我不愿意,不知是谁向她身边丢了一块石头,砰地一声溅起一片水花,随后他们就飞快地游走了,我看到小翠一惊,腾地一下站起来,慌乱地用手拂着身上和书上的水,随后转过身来,瞪了我一眼,我想要分辨“不是我”,但她一跺脚,转身就走了,但她的眼神里包含的怨愤与生气,却比让我娘打一顿更让我难受,深深铭刻在了我的心间。
后来有一次,我找人玩找不到,却在河堤上的白杨树林里遇到了小翠,她正在树荫下静静地读书。我一见她在那里,想要静悄悄地走开,她却喊住了我,问我:“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说:“玩呀,找人一起玩。”她说:“你都上学了,还只想着玩呀,怎么不好好念书?”我说:“念书有什么好的?”她说:“念书可以让人增长知识,你在学校里没学吗?念书还可以考学,等你小学毕业了,可以考中学,考大学,到时就能到城里去生活了。”我问她:“城里有什么好的?”她笑了笑,跟我说:“城里什么都有,有高楼大厦,电灯电话,路上跑的是小汽车,家里还有空调、冰箱、洗衣机,什么都是机械化的。”那时候,我还只见过在村里跑的突突突突冒着黑烟的拖拉机,她说的这些我都不了解,她一一给我做了解释,说电灯电话是怎么用的,空调洗衣机是怎么用的,在我脑海中形成了一个神奇的新世界,那里似乎到处都是机械化的,但我仍有一点疑问,我说:“那里的人做什么呢?”她想了想,说:“人什么也不用做,比如洗衣机,你把衣服扔进去,什么也不用管,过一会儿就自动洗好了。”我想像着那样一个奇妙的画面,但是怎么想也想不出来,脑子里浮现出的还是一群大姑娘小媳妇在河边洗衣服的热闹场景。
我问她,“你在这儿看书,也是想到城里去吗?”她叹了口气,对我说,“我现在不能上学了,只能自学,念书就是解个闷儿。”我好奇地问她,“看书还能解闷呀?”她笑起来,说,“书里面有很多故事呀,看起来很有意思。”我说,“都有啥有意思的故事呀,你给我讲一个呗。”她笑着说,“你这个坏小子,可真够难缠的,跟你说了这半天,我还一页书都没念呢。”我说,“小翠姐,你就讲一个嘛。”她被我纠缠不过,只得讲了一个,那是春秋战国时越国美女西施的故事。故事很曲折生动,但我有很多地方不懂,只能不停地问她,比如她说西施在河边浣纱,我就问她什么是“浣纱”,她说就是在河边洗白纱,就跟我们这里的女孩在河边洗衣服差不多;比如她说西施有沉鱼落雁之美,我就问她什么叫“沉鱼”,她说就是河里的小鱼见到她这么美,就沉下去了。我又问:“那是憋过气去了还是晕过去了?”她想了想说,“都差不多吧。”我又问:“那有姐姐你美吗?”她一下笑了起来,说:“人家可是四大美女呢,姐姐哪能比得上人家?”我说:“我就觉得姐姐最美。”她咯咯咯咯笑了起来。
从此以后,我到小河南岸去游玩,或者放羊,远远看到小翠在那里洗衣服,都会想起西施浣纱的故事来,我不知道那些在她身旁游来游去的小鱼,看到她在那里洗衣服,是不是真的会沉落下去。
那一年夏天的雨下得大,河水发的也太大了,没过了我们村南的小桥,浩浩荡荡向东流淌着,只能看得见小桥上边的栏杆,再向东流,也没过了小河南沿的堤岸,向南蔓延而去,东南一大片田野,成了泽国。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水,要过桥,只能手扶着栏杆,从桥上趟着水走过去,再说这么大的水,趟水过河去干什么呢?我娘就警告我不能趟水过河,她说,“大水冲着,桥下面的桥墩也不结实,万一冲垮了,你在上面走,不就掉到水里面去了吗?水流得那么急,你一掉进去就冲走了,找都找不到。”我们不能过河,就在水边摸鱼,这时水的北线已经蔓延到了河堤边缘,再向上升,可能就要沿着大路流到我们村里来了。这时最高兴的就是我们这帮小孩了,水里的鱼一下子增多了,不少鱼被水呛着,在岸边漂着,我们都端着盆,拎着桶,到河边来捞鱼,一捞就是一桶,一捞就是一大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鱼,有的说是把人家养鱼的鱼塘冲垮了,那些鱼都冲到了这里,也有的说是黄河的一条支流改道,将原先河里的鱼带到了这里,不管怎么说,在那几天,我们村里的人,无论大人小孩,天天都在捞鱼,天天炸鱼,天天吃鱼,以前我们吃鱼总是吃不够,现在终于可以敞开肚皮吃了,有一次我还对我娘说,“要是能天天这样就好了。”我娘听了,啪地打了我一巴掌,说:“天天这样,很快你就吃不上饭了。”我说:“吃不上饭正好,我们可以吃鱼!”我娘说:“哪里有这么多鱼吃?人不能靠鱼,得靠粮食,这样下去粮食不就绝收了吗?”我娘说的这些我也不懂,只顾得每天去捞鱼了。
那一天,我正在岸边捞鱼,看到小翠骑着自行车从南边来到小桥旁。她下了车,犹豫了一下,四处看看,看到了我,便冲我喊道:“这桥还能走过去吗?”我说:“你等一下,我带你过去。”说着我撂下手中的渔网,挽了挽裤腿,从河岸上跑到小桥边,走到了她的身旁。我推着她的自行车,她一只手牵着我的衣角,另一只手扶着露出水面的桥栏杆,小心翼翼地趟着水向前走,我能感觉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就在我们快要走过小桥时,突然一个大浪打来,正砸在我和她的身上,她脚下一滑,一个趔趄,眼看着她就要被卷入水中,从栏杆的缺口处跌进河里,我扔下自行车,赶紧冲上去,一把抓住了她,想把她拽起来,但我的脚下也突然一歪,跟她一起跌进了水中。
这时有几个大人也在河边,“有人掉到水里啦,有人掉到水里啦!”一阵阵喊声惊动了他们,他们纷纷跑到桥上,站到栏杆上就往水里跳。我在水里呛了几口水,被人一把薅住头发扯出了水面,这时我才呼吸到了空气,但是胸腔进了水,有一种怪异的很生冷难受的感觉,但我的意识却很清醒,吐出肚子里的水,高声呼喊,“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这个大人也不说话,拽着胳膊将我拉到了岸边。这时小翠还在水上载浮载沉,向东漂流,两个大人游过去,一个抓住她的脖子,把她的头托起来,另一个拽住她的衣领就往河的北岸游,游到岸边,将她拖上岸来。小翠已经昏迷不醒了,旁边几个年老的妇人赶紧给她捶背,小翠哇地一声吐出一口水,才迷迷糊糊醒了过来。那几个救人的小伙子不好意思往前凑,默默地转身走了。小翠睁开眼问:“这是在哪里?”这时我已经好了,站在她身边,说:“刚才过桥时掉到河里了,他们几个把我们捞上来了。”小翠抓住我的手,我能感觉到她全身都在发抖。
我让小翠在岸边的石头上坐下,这时一个大人扛着自行车从水里走了上来。原来她的自行车也落在了水里,这个大人便在落水处附近去摸,自行车是铁的,在水里必然会往下沉,但由于流水的冲击力比较大,应该会落在小桥稍东的地方,那时的河水有两丈多深,他一次次潜入水中,到河底去摸,摸一会儿憋不住了,凫上来喘几口气,再一个猛子扎到水底,从小桥东边开始摸,一直摸出去三四丈远,才摸到自行车的车把,他拽着车把浮出水面,一直游到小桥边,旁边看的几个年轻人急忙上前,将他和自行车都拉了上来。
这时小翠才缓过神来,对那些人说了不少感谢的话,也对我说:“多亏了你呀,二小,要不我还不知道怎么过来呢。”我看她的全身都湿透了,跟她说:“你的衣服都湿了,快回去换换吧。”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一下子飞红了脸,站起来走了几步,也没什么事,她推着自行车就走了,我一直将她送到家。
这场大水过了十多天才消退,等大水消退之后,我们才能到小河南沿的树林子里玩,这片树林子也像被洗劫了一样,水都淹到了树干,留下了一道明显的水印,那些野兔、狐狸、黄鼠狼、老鼠以及喜鹊、画眉、鹧鸪、布谷鸟等等,不知都跑到哪里去了,后来过了好久,这些鸟兽才又重新在这片树林里出现,我们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才又端着盆子,到河边去洗衣服了。
那天我回到家,跟我娘说起这件事,我娘说,“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万一掉到河里怎么办?你咋不叫个大人去呢?”我说:“那会儿也没有大人呀。”我娘说:“没有大人,你不会等等呀?”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就没有想到要等。也是在那天,我娘跟我谈起了小翠,感叹小翠的命苦,我问她怎么苦了,我娘就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大通,很多我也听不懂,大体是说小翠的娘很早就去世了,她的父亲又娶了个后娘,后娘生了个弟弟,小翠在家里时常受到欺负,她便来到姥娘家常住,但她的两个舅舅家里也很穷,无法帮上她,她便只有和姥娘两个人相依为命。那一段时间她姥娘实在缴不起学费,跟她商量不读书了,她虽然答应了,但回到家里一有空就捧着书本看,她姥娘也不忍心,就说她要是考上了,借钱也要让她上。
后来我也才知道,小翠那天就是到城里去考试了,那时我还不知道考试有什么用,小翠跟我说,只有考上了,她才能够继续上学,才能够到城市里去。但小翠没有跟我说的是,那天她的自行车上夹了一件白色的衣服,被大风浪卷到了水里。我不知道她是后来才发现的,还是当时就发现了受到惊吓说不出来,但是当我娘告诉我之后,那件白色衣服在浪花中或隐或现载浮载沉的情景,却时常漂浮在我的梦中。
我站在这座小桥上想起这些多年前的往事,恍如梦境。在我离开家乡不久,我们这条小河的西南侧,建起了一座小型造纸厂,厂里的废水直接排到这条小河里,刚开始的时候我们村里人还不觉得有什么,村里的姑娘仍然到河边去洗衣服,小孩子仍然跳到河里去游泳,他们甚至还会因为河水比以前温热而感到高兴,但是随着污水的增多,这条河的水质变了,原先活蹦乱跳的鱼虾越来越少,清凌凌的河水变色了,也变臭了,谁家的孩子再跳到河里玩水,就会被大人拎着耳朵揪走,村里那些年轻爱漂亮的大姑娘小媳妇,当然也不会再到河边来洗衣服了。那时站在昔日曾站立的那座小桥上,放眼望去,只看到一片空旷和寂寥,和造纸厂袅袅升起的灰色烟雾。
再后来,小河周边环境整治,造纸厂和其他工厂不再向这条小河中排泄污水,河水渐渐恢复了清澈透明。我们村的西边还挖了一个面积很大的人工湖,与这条小河相连,沿着河岸和湖岸砌上了栏杆,种上了花草树木,摆放上了各种造型的石头,就像一个城里的公园。清晨黄昏时,有不少人在这里散步、打拳、钓鱼,看上去很美很悠闲。在这座小桥的西边,还修建了一座宽阔敞亮的大桥,上面铺的是柏油,双向四车道,来往的车辆和行人都走那座现代化的大桥,不再走这条小桥了,小桥的桥面上和栏杆缝隙处长满了荒草。只有在跟那座大桥对比时,我才感觉到这条小桥是那么狭窄破旧,但也只有这座小桥让我感到亲切熟悉,但是站在这座小桥上,我却再也看不到熟悉的风景了。
这些年我们也变了。我变了,我们村里的人也变了。我从乡村来到城市,成为了一个漂泊在异乡的游子,以写作谋生。我们村里的人,也从种地开始走上了现代化之路,村里人先是分田到户种庄稼,吃上了饱饭,后来是种经济作物——主要是棉花,手里有了零花钱,再后来是开办小型工厂,有人开工厂,有人到工厂干活,都挣了一些钱,当然也是有多有少,多的成了我们这里的纳税大户,少的也能养家糊口,再后来就是村里开发房地产,一部分村里人住,一部分走向市场。现在我们的村子成为了一个现代化的小镇,路是柏油路,房子是小区的住宅楼,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了小汽车,跟过去那个破破烂烂的小村庄几乎完全两样了。现在村里的小孩,也不会到这条小河里去游泳了,他们平常可以在家里冲淋浴,要游泳就去城里的游泳馆,河边再也看不到那些女孩在那棵老柳树下洗衣服了,在河道改造时,那棵老柳树被迁移到了别处,不久就枯死了,现在的河床都是用一块块青砖重新铺过的,有一定的倾斜度,岸边也很滑腻,没有办法在那里洗衣服,再说现在家家都有洗衣机,衣服脏了扔进去就可以洗,谁还会跑那么远,端着水盆到河边去洗呢?
小翠呢?小翠也变了,小翠也很早进入了城市,她甚至比我走得更远,曾到国外留学几年,现在在某个大学当教师,是一位著名学者,也是我们本地人的骄傲。有一年她回来,我们这里的人请她到处去转一转,她来到我们村桥头下了车,望了望那个她曾经洗过衣服的地方,这时那棵老柳树已经被移走了,地上一片空旷,她建议可以在这里树立一个雕像,展现乡村女孩当年在河边洗衣服的场景,但这个建议后来没有被采纳,我们这里的人可能会觉得,这有什么可纪念的?
我有小翠的电话,但很少跟她联系,不过我也能了解她的心思。自古以来,女孩在河边洗衣服就是一种风景,只是到我们这一代有了洗衣机才带来了变化,而作为一个亲历者,她是想留下一些记忆。我想,不同时代的女性都是在水边的,只是以前的女孩在河边,而现在的女孩在洗衣机边,河边的女孩是美丽的,是与自然融为一体的,洗衣机边的女孩是轻省的,在机械的轰鸣中感受到工业文明的便利。洗衣机是一个伟大的发明,它通过各种机械、电力、管道的组合将水流引入室内,将清洁衣物的劳动量大为降低,对人类尤其女性是一种解放。但如果从美感的角度来看,洗衣机的出现却终结了一种风景的历史,那就是从此以后,我们再也看不到在河边洗衣服的女孩了,至少从西施浣纱开始,两千多年间在河边、湖边、溪流边洗衣服的那些少女都消失了,那些游荡在少女们身边的小鱼儿也都消失了,那些少女的娇羞和沉鱼之美也都消失了。
虽然世事沧桑,但在我的心中,小翠似乎仍是以前那个少女的形象,她似乎一直在河边那棵大柳树下洗濯衣服。
我曾经构思过几个故事,想写写这种感觉。一个是带点穿越色彩的历史小说,是说西施在河边浣纱,一直浣洗到2000 多年后的今天,有一天她又来浣纱,但是被河道管理部门劝离了岸边,说是这里太危险了,西施说我这么多年一直在这里浣洗,没什么危险的,双方发生了纠纷,最后以管理人员凑钱帮西施买了一台洗衣机而告终,这个故事虽然有趣,但对传统西施的美好形象是一个破坏,后来想想也就放弃了;另一个是上世纪80 年代的故事,一个乡村青年偶然看到了一位在河边洗衣服的少女,她美丽的容貌和姿态深深打动了他,这个青年便开始追求少女,经过各种波折,两人终成眷属,多年之后,有一天这个青年回到家里,听到厕所里传来洗衣机的阵阵轰鸣,他突然意识到那个少女在河边洗衣服的画面已经永久消失了,再也看不到了,便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悲哀。这个构思较为巧妙,但我又一细想,人为的痕迹也较明显,社会的进步是渐进的,各个层面的,人们置身其中往往不会有深刻的感觉,一个人因为多年之前某个画面的消失而感到悲哀,虽然不是没有可能,但多少显得有点做作。还有一个是带点童话或魔幻色彩的故事,是说一条小鱼曾经见过一位少女在河边洗衣服,对她产生了恋慕之情,但从某一天开始,这位少女却再也不来河边了,这条小鱼很想再次见到她,于是想尽办法钻进了抽水的管道,来到水塔,又顺着自来水管道历尽艰险,终于找到了这个少女的家,被抽到了洗衣机里,这条小鱼终于又可以陪自己喜欢的姑娘一起洗衣服了,虽然洗衣机里的飞速旋转让它眩晕,甩干功能让它脱水,但想到洗衣机一停下来,就能够再次见到她了,这条小鱼心里却充满了甜蜜和渴盼。这个故事主要是写一条小鱼的“历险记”,也很精彩,但感觉童话色彩较浓,我很难把握。
想来想去,我觉得还是如实写出自己的经验,当然这篇小说中也有虚构。这么多年,我走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看到过长江、黄河,北到黑龙江,南到珠江,见到过很多大大小小的江河及其支流,但我再也没有见过在水边洗衣服的女孩,我也到过西施的故乡诸暨,但是那里再也没有浣纱的西施了。
此时我站在故乡的这座小桥上,又看到了那条小河,蜿蜒曲折地自西向东而来,两边是隐隐的青山,层层叠叠的,越远越淡,就像水墨画上的淡墨一样,而西天上悬挂的斜阳,则像是随手涂上的一抹绯红,淡淡的,远远的。我站在桥上观看着风景,心里油然升起一种旷逸之感,一时我感觉天地之间仿佛只有我一个人,而我的生命是与这山水天地融合在一起的,风吹草动,我的心也在随着自然的节拍跳动着。
正当我沉浸在这景色之中时,突然听到了一阵吃吃的笑声,我将目光从远方收回,循声望去,这才发现在小桥的西北角有一棵巨大的老柳树,树下有四五个女孩正在洗衣服,她们说说笑笑着,有的在水边漂洗,有的在岸边的石头上捶打,有人看到我一个人站在桥上发愣,便指点给别人看,姑娘们便嘻嘻哈哈开起了玩笑,有个人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另一个人便撩起水朝她泼了过去,那个人便撂下衣服嘻笑着跑远了。
在她们喧闹的时候,只有小翠在那里静静地洗着衣服,而当她们三三两两说笑着离开之后,她仍然在岸边慢慢地洗濯着。我默默地看着小翠,觉得她是那么美,这个画面是那么动人。当我走下小桥时,我看到小翠正好也从水边站了起来。我走过去想要跟她说话,但她只是回头看了我一眼,笑了笑,便端着水盆袅袅婷婷地往前走了,她的背影也永远消失在时间深处。